硬干是死路一条

了不起  作者:冯唐

历史是由人类活动构成的,除了帝王将相、英雄人物,还包括无数的老百姓,他们总体的言论、行为等活动,包括社会的器物审美、各种制度,一切的一切构成了历史。普通人也需要了解人是什么。文学不能告诉你一切,而历史是特别有益的补充,更能反映出人性,特别是集体人性。

普通人扎进历史的湖泊,会发现一些常见的规律。以史为鉴,知道今天,知道你应该怎么办,更好地为明天做准备。

在我看过的历史书里,有太多历史书夸皇帝,夸明代有多强大。而黄仁宇的《万历十五年》在回答中国朝代兴衰这件事上非常独特,它并不是为了“夸”,而是为了点清“万历十五年”看似繁荣稳定昌盛背后潜伏的问题。

黄仁宇的《万历十五年》具备两个特点:

一、正好弥补了中国传统历史的不足,不是单纯地摆事实、讲道理。它在深挖历史背后的原因,深挖历史人物背后的驱动力。

二、除了用力阐释为什么,其视角还非常具体而清晰,其写法是综合历史、文学创出来的一种新写法:只选取一年,写了六个主要人物——万历皇帝、张居正、申时行、海瑞、戚继光、李贽。

在讲这六个人物之前,我需要讲讲背景:明代以文官集团为核心的管理制度。明代管理并不是围绕皇帝来进行的,而是围绕着文官集团来进行的。设想你自己就是明朝的开国皇帝朱元璋,你想设计一套最完美的帝国管理制度,你会先考虑两个问题:你面临着什么样的环境?你主要想达到什么目的?

先说说环境。在1949年之前,中国人口的平均寿命是38岁。我妈就跟我说过,中国人就是这样子,家里有根葱,绝不往外冲,能吃饱穿暖,都不会想谋反的事情。人们总说想梦回宋朝、梦回大唐,我不想回到哪个朝代,我只想活在现在。因为多数的朝代、多数人过的日子都很惨,大家不要有任何奢望。其实大家在博物馆里、电视上看到的只是它们最美的一面,事实上多数人过的是在温饱贫困线上下浮动的日子。

由此可知,这个帝国管理制度设计的第一目的是什么——在维持多数人温饱的基础上,帝国持续的时间越长越好。总结概括:低水平,长期维持。

朱元璋就是这么设计的。他首先重文轻武,用一堆制度来限制军队的权力。比如军队的后勤保障是文官调配,军队的领导由当地的文官一把手来管理。文官是主要的管理中枢和管理骨干,武官处于次要地位。

为什么?希望实现帝国的超稳态。有历朝历代的经验教训:一旦给武官过多的权力,他们带着兵能控制一方百姓,又能控制后勤,那他们自己就可以当皇帝了。

你说文官也可能当皇帝。对,朱元璋也想到了,那他怎么限制文官活动的呢?

对于文官集团,他首先不设一把手,不设丞相。他把原来的丞相制度都废了,最早期的三个丞相都被他杀了。所谓的首辅,相当于二把手常务副总来行使一把手的职能,他相当于皇帝的第一文秘。

还有什么力量有可能颠覆政权?外戚。所以皇帝找的老婆不是望族、官宦等非富即贵的人家,找的都是没有背景的平民良家女子。另外,他还非常严格地规定,一旦这个女子变成皇妃、皇后,她的亲属可以好吃好喝好待遇,但是不能做官,不能有权。

这些都在很大程度上保证了帝国管理制度设计的第一目的——低水平,长期维持。

文官集团是如何管理的?靠道德,而不是靠法律。

把“四书五经”当成主要的管理思想、主要的道德观念,来规范所有人的行为和思想。君君臣臣父父子子,做臣子的要听君主的,做儿子的要听老子的,做老婆的要听丈夫的。对不对?它肯定不全对。有没有效?在长时间的历史上是有效的。

文官集团做的全部事情,就是维护这套道德体系,采用的是在道德观确定的基础上放权的管理方式。

三十余年不早朝,成就了一个好皇帝

1572年,10岁的万历皇帝登基,他是明朝在位时间最长的皇帝。

万历皇帝是不是一个昏君?答案是否定的。万历皇帝可能是中国历史上最懒、最宅的皇帝。但是他在位期间赢了三次大仗,叫“万历三大征”,财政收入比前朝翻了一倍都不止,饿死的人也不多。你不能说这是差的朝代。

一个皇帝不干事,有可能比他干很多事更好。

皇帝选择不做事,就做一个虚君,名义上的、象征性的领导、偶像、权威,介于神和人之间的这么一个纽带。你会发现,文官集团还能很有效地在自我平衡、自我运转,没有出大事。

万历是怎么一步步变成超级懒皇帝的?

我觉得理解万历这个人,就是三步:人—非人—非非人。第一步,万历也是一个人。第二步,万历在各种限制条件下成了非人,成了一个皇帝。第三步,万历做了抗争,变得又有点像人了。

万历小时候非常好学,每天三项功课:经书、书法、历史。“四书五经”,讲的是善;练毛笔字,学的是美;学习历史,求的是真。

张居正和其他大学士亲自当他的老师。据说万历的书法很好,但是后来张居正给他停了,说他的书法已经取得很大的成就,不宜再花费过多的精力,因为书法总是末枝小节,自古以来的圣君明主以德行治理天下,艺术的精湛对苍生并无补益。

所以在1578年,在他登基六年之后,他的日课中就没有练字这一项了。一个小孩,10岁就开始学“四书五经”、学历史,也没有童话书、动画片,就书法这么个爱好,白纸黑字,还被“咔嚓”了。

万历皇帝变成了非人,皇帝的担子越来越重,文官集团给他的压力越来越大,越来越把他神化。他不能展现出人的那一面,比如说七情六欲。这种矛盾根深蒂固。他性格偏软,无论是他妈,还是张居正,都是从小看着他长大的人,对他有足够的精神压迫能力。

最后矛盾是怎么激化的?皇帝发现,自己没有个人意志,周围人都把他当成小孩,把他当成不能跟文官集团的集体智慧相抗衡的一种存在,只是个皇帝而已。

后来他发现了解脱的办法。他在皇城里认识了一个姓郑的女子,他爱上了她,册封她为皇妃。他爱上郑氏的原因,黄仁宇虽然没有说得太清楚,但是我能体会到。郑氏是把皇帝当成聊天的对象,他俩有心灵上的交流。万历皇帝在姓郑的女子身上,感觉到自己还是个人。

郑氏后来生了一个孩子。到底该把郑氏的孩子立为太子,还是把更年长的朱常洛立为太子?在继承人的问题上,万历皇帝和文官集团产生了巨大的矛盾。

万历皇帝没有强悍的性格,他是这么想的:我也没胆儿跟你们文官集团往死了打,那我就消极罢工,不上早朝了,不搭理你们了,你们爱怎么着怎么着。我虽然没本事跟你们明着死磕,但是我可以明着说“身体不舒服,我请个病假”,“腿脚不舒服,没法儿去天坛祭天了,没法儿去地坛祭地了”。

文官集团非常生气,但也没办法。结果是万历皇帝在之后的三十余年几乎没有出过紫禁城。唯一的例外,是去看了看自己的陵墓什么样。

张居正:如果我不办,没人能办

张居正有能力、有见识,也有时机,从而做了万历的老师。他爸爸死了,他都冒天下之大不韪,手里把着权不走。文官集团上上下下都有他的门生、故旧。即便如此,他对以文官集团为核心的帝国管理制度,还是心存困扰。

困扰是这样的:他隐隐约约感到,中央对于很多地方的实际情况无法了解,只知道一没闹事,二税收还好。至于老百姓有多少富余,钱、精力、资源被用来做什么,中央不知道,只能依赖地方官员的汇报。

文官的收入很低。文官中可能有个别人一辈子都是圣人,但有不少人只在个别时候可能是圣人,而在某些时间他们会用手上的权来谋取私利,比如挖个河、打个仗、换个官,都会有新的负担添加在人民身上。

地方税收自己运转得越来越熟练,中央越来越难收上钱。在没有外患的时候,下边的日子过得还不错,但是中央没钱。地方上的钱、物、人是失控的,变得民也不见得富,官也不见得清,国也不见得强,怎么办?这是张居正面临的问题,是他想破局的地方。

张居正想过:我一直掌握着最高的权力,如果我不办,没人能办;如果我现在不办,那什么时候办?

看黄仁宇描述的,他想改变,认为自己能改变,但结果是真没改变什么。

张居正想从数字化管理的源头去改变,也就是明确税基以及统一税种。张居正最著名的改革方案,是“一条鞭法”,它实际上说的就是把各种苛捐杂税都转化成银子,按照土地的亩数去分派,由中央统定统收、统筹统发。简简单单地可以这么说。

但是做到了吗?他在局部、在一小段时间里做到了。但是从整体上看,他连第一步都没有完成——数字化土地:准确地丈量税基,丈量土地。全国各处到底有多少能够当成收税基础的土地,他都没有搞清楚。这件事遭到了文官集团从上到下的强力反击和抵抗。

张居正的命不算太差,他还算善终。但因为他积累了这么多的负面能量,就被清算了。1583年夏季以前,张居正看着长大、手把手教导过的万历皇帝,剥夺了他三个儿子的官职,撤销了他生前的太师头衔。1584年,张居正死后两年被第二次抄家。

申时行:硬干是死路一条,那就不作怪

在万历十五年(1587年),申时行担任首辅已经四年了。

王世贞在《嘉靖以来内阁首辅传》里说申时行“蕴藉不立崖异”,就是说他心里什么都明白,不近悬崖,不树异帜。这句评价在恭维之中寓有轻视的意味。这样的老好人,从不轻易与人结仇,甚至作为首辅,他以调和百官和皇帝的关系为己任。

申时行有几个特点。

一、识时务。他很清楚自己身处的世界是什么样的。他虽然是二把手了,位极人臣,但是他知道以文官集团为核心的管理制度有多厉害,有多难改变。皇帝和文官集团对抗,最后一宅三十余年;张居正,天时地利人和,和文官管理系统对抗,最后死后被抄家两次,三个孩子都被免官。

张居正做不到的,你申时行为什么认为自己能做到?申时行发自内心地觉得自己做不到。

申时行看到,在他前任八个首辅之中,只有两个可以说是善始善终的,一个是李春芳,一个是张四维。其他六个或遭软禁,或受刑事处分,或死后被追究。表面看,所有的处理意见都出自皇帝,但实际上所有的处理,都是产生于文官集团的矛盾。

二、不作怪。申时行审时度势,知道硬干是死路一条,那就“不作怪”,别跟文官集团进行全面、深刻的对抗。

关于立皇太子,皇帝不让步,退回到皇城里。文官集团没有更好的办法,但还是要找一个承担后果的人,作为首辅的申时行被迫辞职。

申时行做了一个守成的人,没干太多好事,没做什么改变,但也没做什么坏事,是一个合格的继任者。

海瑞:能成为故事,但改变不了历史

文官集团不是铁板一块,它可以分成三类。

第一类,为了功名利禄贪赃枉法。这类人数不多,比例不高,却是害群之马。

第二类,秉着大家怎么做,我也怎么做——我读书、做官、买田、买地,过自己的好日子,我不是特别干净,也不是特别不干净,系统里90%的人怎么做,我也怎么做。这类人占多数。

第三类,像海瑞这样的人,有道德标准,而且真按道德标准去做——我既然做官了,我就拿这份微薄的俸禄,就抑制个人私欲,我就做道德上无可挑剔的人。以海瑞为代表的道德楷模,在文官集团里是存在的,虽然非常少,但并不意味着别人没有感觉到他的道德力量,不意味着没有人支持、赞美他们。

1587年,万历十五年,似乎是不重要的一年。但是,1644年清朝推翻明朝,所有问题的根源,在1587年都已经展现出某种迹象。海瑞这类人往往是“风起于青萍之末”的“青萍”,能比较早地看到问题的端倪,而且敢于说出来。

武死战,文死谏。海瑞往上㨃过皇帝,到地方㨃过各级地方官员。自己当了地方官,㨃过当地的地主,㨃过当地的制度。但是结果可以想象,张居正和皇帝都改变不了的制度,一个海瑞,哪怕有一百个海瑞,也改变不了。海瑞会成为故事,但是成不了改变历史的动力。

戚继光:掌握了成事技巧的武官

在官僚制度下,成事有两类情况:一类是有所迫,一类是有所贪。曾国藩说过,天下事,有所利有所贪者成其半,有所激有所逼者成其半。

这样的成事故事比曾国藩还早,不在清朝,而在明朝。

在明朝的体制机制下,还愿意做事,而且能成事的一个人,是戚继光。他有清醒的现实感,知道武将做不了太多的事情,但是他说:带领一帮人保一方水土,让我们免遭外患,这是我应该做的善事。应该做的事,他就努力去完成,但完成就需要三个必要因素。

一、有一个很支持他的、能在地方上说了算的人。他一直在寻找这个人,这个人就是张居正。

二、要有一支听他指挥的军队。他没有向其他人要兵,招人的时候也没有招城市居民,招的都是农村的,听话干活的,哪怕不聪明,哪怕要教很多遍才能会。他基本上只用老实可靠的人。

三、训练。他强调训练,通过严格的纪律和训练,把三流、四流的人变成有一级战斗力的士兵。

管理正是如此,向上管理,向下管理,再把自己管好。把简单的道理变成重复产生效果的执行动作,不停加强,直到事成。

戚继光是掌握了封建王朝大背景下成事技巧的人,不碰自己碰不动的体制机制,找到局部能听自己的一组老实人。给这组老实人足够的训练和指导,带着他们去成事、成大事、持续成大事。

李贽:成败参半的自由知识分子

《万历十五年》里的最后一个人物李贽,是一个想活出自己的知识分子。他努力尝试了,成一半,败一半。

成的一半是,他在知府任上退休,之后的几十年是按他个人理想化的方式安安生生地过的。

败的一半是,尽管他写了很多书,尽管他看到了文官集团严重的三观问题、和生产力脱节的问题、跟时代不符的问题、效率低下的问题,尽管他看到了孔孟之道在朱熹系统化、格式化后所形成一套三观跟现代生活不适应的地方,但是他没能创造出新的东西来打破。

他的主要著作是《焚书》《续焚书》,我尝试着看过几次,没有看下去。我的第一印象和黄仁宇的是相似的,他没有提炼出主要的问题,没有看到问题背后的核心根源,也没有提出解决问题的根本办法。很可惜,一个立志成为个体化的人,经过自己的努力成为相对自由、有发言权的知识分子,但并没有产生太多的真知灼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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