爱上文艺男往往是徒劳的

了不起  作者:冯唐

川端康成的一生,如果用三个核心词来概括,就是:“死”,他经历了各种死亡;“恋”,他一辈子是喜欢人的,包括女人,也包括男人;“文章”,川端康成是日本第一个“诺贝尔文学奖”获得者。

“死”—参加葬礼的名人

川端康成是1899年生人。1901年,他2岁的时候,父亲因肺结核去世;第二年,他母亲因为肺结核去世;1906年9月,祖母阿钟去世;1909年7月,姐姐芳子患热病,因为热病引发的心脏麻痹而死亡;1914年5月,祖父去世。至此,川端康成15岁,孤苦伶仃,举目无亲。川端康成写自己的一篇重要杂文叫《参加葬礼的名人》,是指川端康成自己因为参加了太多的葬礼,一脸苦相,也可能调动其他参加葬礼的人的情绪,带着一种葬礼的气场,所以川端康成自己被称为“参加葬礼的名人”。

“恋”—川端康成和他的四个千代

川端康成这一辈子,也是恋爱的一辈子,他写作的内容跟恋爱密不可分。

1916年,他在17岁的时候,与同宿舍的舍友发生恋情,还是很超前的。之后,他又开始异性恋。最神奇的地方是,他先后跟四个叫千代的姑娘恋爱。就好像中国有叫王燕、李燕、张燕之类的,一个男的一辈子和四个叫燕儿的姑娘恋爱,也是挺神奇的,即使燕儿是最普遍的名字。

第一个千代,叫山本千代。千代的父亲山本松曾借给川端的祖父一笔钱。川端15岁的时候,祖父去世。山本两次找到川端,堵到学校门口:要钱。这个不义之举,遭到了乡亲们的一致唾弃。出于内疚,山本临终之前告诉他闺女千代,要还给川端康成50块钱作为谢罪。千代履行了父亲的遗言,邀请川端到家做客,说你就把这儿当成自己家吧。川端很受感动,内心产生了层层涟漪。他的处女作《千代》,写的就是自己对山本千代的思慕。

1918年10月末,川端康成拿着山本千代给的这50块钱,没告诉任何人,说走就走,说去伊豆就去伊豆。同学们以为他自杀了,还报了警。结果川端在旅行中遇上了一队巡回艺人,其中一个拎大鼓的舞女让他怦然心动。两人一路相伴,有说有笑,情愫暗生。这个舞女的名字叫什么?千代。后来川端康成写了他的成名作《伊豆的舞女》,非常精准地描写了青少年之间朦朦胧胧的感情,没有互相吐诉的真挚的爱。他将第二个千代化名为薰子,这样描写道:“有闪动的、亮晶晶的眼珠,双眼皮的线条优美得无以复加。”

第三个千代是在酒馆遇上的。川端康成和同学一起看上了一个清秀美丽的女招待,而这女孩也叫千代。但是两个人还没展开攻势,就听说这女孩已经有未婚夫。

第四个千代是咖啡馆的女招待,叫伊藤初代。初代在方言中也可以读成千代,大家常常称她伊藤千代,川端也跟着叫。当然,他已经觉得自己是“深度重度骨灰级千代患者”。

川端大一放假就去第四个千代的家乡,向千代求婚。第四个千代说:“我没什么可说的,如果你要我,我太幸福了。”

但是,王子和公主没有幸福地生活在一起,要是那样,川端康成可能就成不了一代文豪了。川端很快收到第四个千代的信:“我虽然同你已结下了海誓山盟,但我发生了非常的情况。这个情况我绝对不能告诉你,请你就当这个世界上从来没有我这个人吧。我一生不能忘记你和我的那一段生活,但现在你同我的关系等于零。”川端未能让她回心转意,也不知道到底发生了什么。

最后,川端康成和一个叫松林秀子的人结婚了。无论是《雪国》《千只鹤》还是《古都》,甚至到晚年的《睡美人》,其中一些女性形象,多多少少都有这些千代的影子。

“文章”—天以百凶,成就一作家

川端康成体弱多病,早年经历亲人的死亡、各种各样的恋爱。从某种意义上讲,形成文豪的几个后天重要条件,川端康成都具备了。

川端康成的文章,大致能分成三个阶段。

第一个阶段:“纯情之恋”。纯纯的对女性的向往,代表作《伊豆的舞女》,并前后被翻拍了六部电影。我因为这部书慕名去了一趟伊豆,没遇上舞女,就泡了一个温泉。

第二阶段:“无奈之恋”。对于中年,不同的作家有不同的归纳。我对中年的总结是一个词——确定。四十不惑,五十知天命——知道能干什么,不能干什么,已经没有什么悬念,也没有期待,没有梦了,没有远方,只有眼前的苟且。川端康成把中年归纳成“无奈”——你改变不了什么。《雪国》就是无奈之恋的代表作。

第三阶段:到了晚年,“变态之恋”。“变态”,在我的词典里不是一个贬义词。《搏击俱乐部》的导演大卫·芬奇说过这么一句话:“我觉得人都是很变态的,这就是我导演生涯的根基。”多数人的确有变态的一面,但变态不是他的主流,变态是很多艺术家赖以成为艺术大师的根基。“变态”,其实是人的个性。只有共性没有个性的人,是很难成为伟大的艺术家的。

川端康成“变态之恋”的代表作是《睡美人》。有一个逸事,写《百年孤独》的马尔克斯,第一次到日本跟大江健三郎会面就问:“大江健三郎先生,日本有没有老年人的那种服务?”大江健三郎说:“没听说。”马尔克斯说:“不对,你们有的,川端康成写的《睡美人》里就提过。”大江健三郎说:“这在很大程度上是川端康成自己的一些想象,是他自己的一些变态设定。”

马尔克斯后来写了《苦妓回忆录》,我看了两遍,能从中感受到《睡美人》的影响。

爱上文艺中年男往往是徒劳的

《雪国》算小长篇,故事、人物都非常简单:东京一名叫岛村的文艺已婚中年男,三次前往雪国的温泉旅馆,和当地一名叫驹子的艺伎,以及一个萍水相逢的叫叶子的少女之间发生的感情纠葛。

男一号,岛村。岛村是在东京大城市生活的人,无所事事,游手好闲,没什么正经工作,偶尔通过照片和文字资料研究西方舞蹈,号称“舞蹈艺术研究家”。川端康成笔下的男子,往往都有一份可有可无的工作,钱不多不少,家里小富,基本安定。岛村已婚,偶尔觉得无聊就去雪国度假,遇上了女一号——驹子。

驹子的经历就比较传奇了。她去过东京,当过艺伎,被人赎身。后来帮她赎身的恩客死了,驹子又回到老家,和教她艺伎功夫的老师生活在一起。老师有一个儿子,他这个儿子得了肺结核,一直生病。驹子念及老师的恩情,就答应嫁给老师的儿子,也订了婚。因为老师儿子需要钱治病,驹子重出江湖,再当艺伎,去陪酒。

男二号,就是老师病恹恹的儿子行男。女二号,是一个叫叶子的当地女子,是行男的情人。行男拿着未婚妻驹子做艺伎挣的钱去东京治疗疾病,在治疗过程中,一来二去跟叶子发生了感情,叶子也倾全力来照顾他。

小说从岛村第二次去雪国写起,追忆第一次,接下来描写了第三次。细细碎碎、点点滴滴地讲岛村和驹子的往来。岛村在第一次和驹子见面之后,两人产生了感情。驹子知道岛村不能娶她,但希望岛村每年来一次,岛村也就答应了。驹子在岛村来的时候继续上班,晚上喝多了再回来看岛村。每次岛村回去,驹子都去火车站送他。岛村作为有妻子、有儿女的中年文艺男,坐吃遗产,无所事事,来到雪国的温泉旅馆纯粹是为了泡澡、寻欢。遇上了艺伎驹子,被她的清纯、纯朴所吸引,甚至觉得驹子每个毛孔、每个脚趾弯处都是干净的。之后,他又两度来到雪国跟驹子相会。

岛村第二次来雪国,进入得很神奇,火车穿越隧道进入雪国,感觉就像进入了陶渊明写的桃花源。岛村在火车上遇上了一对人儿——行男和叶子,两人就坐在岛村的对面。岛村通过车窗欣赏黄昏的美景,却看到了映在火车车窗上美丽的叶子的镜像。这个镜像让岛村一见钟情。

于是,岛村和驹子、叶子构成了一种微妙的情感关系。小说以叶子被火围困,近乎自杀般去世而无疾而终。有一个陶渊明桃花源般的开始,有一个莫名其妙的不终而终的结束,有点像杜牧写的那句诗“落花犹似坠楼人”。

简单的人物关系、简单的情节,却一点不影响它超级好看。

夜空下一片白茫茫

穿过县界长长的隧道,便是雪国。夜空下一片白茫茫。火车在信号所前停了下来。

穿过隧道进入另外一个地方,人在不同的时候也会有类似的场景。比如一场雨下来,比如进入梦乡,比如隔了好久再见一个熟悉的人,都会感觉世界不一样了。

岛村感到百无聊赖,发呆地凝望着不停活动的左手食指。因为只有这个手指,才能使他清楚地感到就要去会见的那个女人。奇怪的是,越是急于把她清楚地回忆起来,印象就越模糊。

“女人”指驹子。左手食指和记忆有什么关系?记忆是神奇的,有时候越想记得一些事,越是记不清楚;有时候似乎忘了,但在一瞬间,一杯酒之后,一场雨之后,或者在一场梦里,会忽然想起来。人除了视觉,还有很多信息来源被我们忽略,比如嗅觉、触觉。

小说的最后,属于没有结局。行男已经死了,岛村、驹子、叶子三个人还纠缠在一起。叶子在一场大火中拒绝逃走,从二楼跳了下来,几乎是另外一种形式的自杀。

啊,银河!岛村也仰头叹了一声,仿佛自己的身体悠然飘上了银河当中。银河的亮光显得很近,像是要把岛村托起来似的。当年漫游各地的芭蕉,在波涛汹涌的海上所看见的银河,也许就像这样一条明亮的大河吧。茫茫的银河悬在眼前,仿佛要以它那赤裸裸的身体拥抱夜色苍茫的大地。真是美得令人惊叹。岛村觉得自己那小小的身影,反而从地面上映入了银河。缀满银河的星辰,耀光点点,清晰可见,连一朵朵光亮的云彩,看起来也像粒粒银沙子,明澈极了。而且,银河那无底的深邃,把岛村的视线吸引过去了。

…………

驹子发出疯狂的叫喊,岛村企图靠近她,不料被一群汉子连推带搡地撞到一边去。这些汉子是想从驹子手里接过叶子抱走。待岛村站稳了脚跟,抬头望去,银河好像哗啦一声,向他的心坎儿上倾泻了下来。

从岛村看到远处着火,到看银河,银河像拥抱地球一样,拥抱这些人。在银河中,两个人奔向火场,看到自杀的场景,就这样结束了。

如果你来书写《雪国》的结局,你会怎么设计?

我会有冲动安排驹子离开雪国。岛村来了三次雪国,那驹子也去东京。

《雪国》用死亡来结束的结尾,可能是最美的结尾,但不见得是人性最真的结尾。如果驹子去东京看岛村,一年一次或许还好,要是就住在东京呢?我喜欢把人性揭开,可能会不太美地写下去。

美是唯一的纪念

川端康成诺贝尔奖的获奖感言我非常喜欢。散文的写法,非常散,感觉就像下了一场雨,不知道怎么开始下,也不知道怎么就雨停了;又像树梢刮过一阵风,不知道从哪儿来,也不知道到哪儿去;又像把一堆花插在一个瓶子里,也没有什么规律,就是一些有内在联系的好看。

他用的题目是《我在美丽的日本》。第一段他引用了一句诗:

春花秋月杜鹃夏,冬雪皑皑寒意加。

春天、秋天、夏天、冬天,风、花、雪、月。这是日本曹洞宗的始祖道元禅师写的。

第二段,川端又引用了两句诗:

冬月拨云相伴随,更怜风雪浸月身。

有冬天,有月,有云,有一个孤独的、寒冷的旅行的人,泡在风里、雪里、月里。这是明惠上人的一首和歌。

川端康成在阐述日本之美时,举了两个和尚的例子。一个是和尚良宽,他也是我非常喜欢的一个和尚。良宽曾说他最讨厌三种东西:科班诗人写出的诗,科班书法家写出的书法,科班厨子做出的饭。

川端康成引用了良宽的“绝命诗”:

秋叶春花野杜鹃,安留他物在人间。

秋天有美丽的叶子,春天有美好的花,野外有杜鹃,除了这些自然寻常的美好,没有什么东西可以留在人间的。

自己没有什么可留作纪念,也不想留下什么。然而,自己死后大自然仍是美的,也许这种美的大自然,就成了自己留在人世间的唯一的纪念吧。

川端提起另外一个和尚一休。一休曾经两次企图自杀。川端说,他是个老禅师,写汉体诗,还写了很多令人胆战心惊的爱情诗,甚至露骨地描写闺房艳事;吃鱼,喝酒,近女色,超越了所有的清规戒律,但他还是想自杀。川端说他收藏了两幅一休的手迹,一幅题了“入佛界易,进魔界难”。修佛容易,修魔难。川端举了例子,但是又没有下任何结论。

结尾川端是这么写的:

有的评论家说我的作品是虚无的,不过这不等于西方所说的虚无主义。我觉得这在“心灵”上,根本是不相同的。道元的四季歌命题为《本来面目》,一方面歌颂四季的美,另一方面强烈地反映了禅宗的哲理。

川端就是在这篇文章里,像种花一样种了日式美学的种子,但是并没有把日式美学说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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