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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间因为人情而值得了不起 作者:冯唐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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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间失格”的意思就是不配在人间,不配做人,这是一种凉到骨子里的自我否定和悲哀。但我读了《人间失格》之后,没有持续地陷在人性的黑暗之中,而是觉得这是对人性光明的补充,就像雨的上面还有太阳,这就是人性,光明与黑暗,本一不二。 战争后的无用之人 太宰治带有很多标签,比如“无赖派的创始人”“我不配做人”等。他是“作家中的作家”。他白描的角度、偶尔的神来之笔、文字,放到今天也绝不会被埋没。 太宰治考上的东京帝国大学,不是脑子不好可以轻易进去的大学。他在不长的小四十年间,写出了不少作品。他一共自杀了五次,自杀未遂四次,第五次成功了。 太宰治的描述方式是私人小说方式,像一个行走在社会边缘、生死边缘的精神病人的札记,与之类似的作品有陀思妥耶夫斯基的《地下室手记》。 太宰治的颓废≠“丧文化” 日本战后只有很短一段极其颓废的岁月,然后是经济腾飞,再到近期所谓的“丧文化”。 现在的“丧文化”是经济不再增长之后,没有机会了,吃喝够了,往上走不可能了,那就“丧”着,跟《昭和宣言》之后的“废物文化”“无赖文学”有本质的区别。但是两者的相同之处是,都无法再积极向上,无法在阳光的环境里尽情绽放。 到了“丧”的时代,太宰治的作品才开始大流行。太宰治描述的废物无耻、“渣”、做小白脸、喝酒、嗑药、泡妞、自杀,带着严重的自毁倾向,带着“粉丝”自寻短见。在正常的、经济增长的、积极向上的环境里,读者会想这都是啥啊。但是你想想太宰治的时代,战败了,似乎末日来临了。 原本神一样的好孩子 《人间失格》不长,我挑几段感触多的段落来解读。 《人间失格》有前言、后记和札记,都是用第一人称“我”来写的。 受人责备或训斥,可能任何人心里都会觉得不是滋味,但我从人们生气的脸上,看出比狮子、鳄鱼、巨龙还要可怕的动物本性。平时他们似乎隐藏着本性,但一有机会,他们就会在暴怒之下,突然暴露出人类可怕的一面,就像温驯地在草原上歇息的牛,冷不防甩尾拍死停在腹部上的牛虻一样,这一幕总是令我吓得寒毛倒竖。想到这种本性或许也是人类求生的手段之一,我感到无比绝望。 这是小说的一个核心比喻,作者通过主角叶藏,体会到人是虚伪的,人一直在端着、装着,不好意思说自己的真实想法。这些动物的本性长期被压抑,被认为是不道德、不守规矩的。每个人都戴着面具,说着自己觉得合适的话。 人的恶、本性,并没有因此消失,就像吃草的牛趁牛虻不注意,会用尾巴在一瞬间拍死它,拍死比它弱小的东西。 叶藏“可耻”的一生是从无法接受人类的虚伪开始的。叶藏的父亲是议员,公务繁忙,偶尔回到乡村,忽然想起孩子们,于是把孩子们召集到客厅,问孩子们要什么礼物,也问了叶藏。 他问我要什么,一时间,我反而什么都不想要。……换句话说,我没有抉择的能力。我想,日后我的人生之所以尽是可耻的过往,可说主要都是这样的个性使然。 因为被压抑,不能说自己真喜欢什么,所以不快乐;因为不快乐久了,对一切似乎都接受了。 对于多数人来说,被压抑惯了也就这么过了。睁开眼天就亮了,闭上眼天就黑了,大家睡觉我就睡觉,大家睁眼我就睁眼。 叶藏,也就是太宰治的内心,无法接受这种人类的秩序,觉得虚伪可耻。觉得人类的秩序虚伪可耻,到最后反而成了叶藏一生“可耻”的开始。 “还是买书吧。”大哥一脸正经地说道。 “是吗?” 父亲一脸败兴的神色,连写都不写,便将记事本合上。 有些大人过度地替别人做主,有些小孩或者弱势群体过分地迎合,这个世界在多数情况下就是这样。看书是多么好的一件事儿。我从小躲开这世界的慌乱,躲开这世界的荒唐,最主要的方式还是读书。躲进书里去,智慧和阅历慢慢增长,看待外边的荒诞、荒唐,也就有了自己的主张,也就不那么害怕了。 叶藏还有强烈的讨喜之心,他虽感到世间的荒唐,但仍愿意去迎合。 叶藏之后是这么做的: 这是何等严重的败笔,我竟然惹恼了父亲,他一定会对我展开可怕的报复,难道不能趁现在赶快想办法挽回吗?当天夜里,我在被窝里簌簌发抖,一直想着这些事,接着我悄悄起身前往客厅,打开父亲收放笔记本的抽屉,拿起记事本迅速翻页,找到他抄写礼物的地方,朝铅笔舔了一下,写上“舞狮”后,才上床睡觉。其实我一点都不想要什么舞狮,我宁可要书。但我察觉到父亲想买舞狮给我的念头,为了迎合父亲的心意,讨他开心,我特地深夜冒险潜入客厅。 这些矛盾很普遍和常见,叶藏的矛盾无非比常人更突出一点。有些人不会有太沉重的感觉,就顺从了;有些人彻底反抗——我就要什么,请你给我买;有些人无所谓——给我什么,我就要什么;有些人拼命讨好——那可太好了,那是我梦寐以求的东西。这几类人或许都能过得不错,但是叶藏的这种行为和心态,难免要消耗他的很多能量。 如果今生想过得更好,我想,作为强势一方,少安排别人,不要有那么大的掌控欲。在能给别人自由的时候,多给别人一点自由,这样就会少一些伤害。让草就那么绿,让花就那么开,天不会塌的,只会更丰富。 弱势的一方可以强悍一点。我是草,我就是绿的;我是花,我就是美的。你要摧残,你就来吧,我不同意你对颜色和美的定义。 这是我有生以来第一次离乡生活,但我却觉得人在他乡远比在故乡来得自在。这或许可解释成是因为我搞笑的本事已逐渐炉火纯青,要骗人已不像以前那般吃力。 人真是一个非常复杂的物种,总是在奢求得不到的。有时候,你喜欢故乡那种熟悉的环境,看千万遍的路、景物、人、脸;但有时候你又想在陌生的地方躲起来,“惟有王城最堪隐,万人如海一身藏”。藏在无数的人当中,你就是一个默默无闻的人。 叶藏很快在异乡出现了麻烦。他被一个叫竹一的学生识破,看出来他在表演。这种被别人看出真相的感觉,让叶藏充满了不安。 这样的叶藏,让人感到真实、复杂又动人。他想保守秘密,但是又不知道如何是好,他甚至想过对方死,但不是自己杀。因为他自己面对可怕的对手,反而想成为他的朋友。 后来他对竹一非常好,甚至创造了一次机会,让竹一来到他的住处。他发现竹一两耳都患有严重的耳漏,脓水都快流到耳郭外了。 叶藏为了讨好一个人,能做出给别人挖耳朵这么细心的事情,这个场景充满了“变态”的复杂意味。 女生是比男生高一个量级的物种 我从小便对女人做各种观察,不过,尽管同样身为人类,却感觉她们是和男人迥然不同的生物,而且神秘莫测。更奇妙的是,她们常照顾我。“被迷上”以及“有人喜欢”这两句话,一点都不适合我。也许用“受人照顾”这个说法来说明实际情况,还比较贴切。 男人相对好理解,就是要做大事;女人要复杂好几倍。人虽然是宇宙中的一粒尘埃,但是一个女人可能比宇宙的全部还要复杂。女生是比男生高一个量级的物种。 有些男性的确有这种特质,能够激发女性身上的母性。母性被激发之后,女性变得强大,能产生一种笼罩性的力量,无论是给予的女性还是接受的男性,都充满了幸福,就像宗教画里的母亲和孩子一样。 在太宰治的《人间失格》里,女性光辉若隐若现,比比皆是。 女性总会被一些弱弱的真、纠结的真所打动,脆弱、表现出弱点的男性在展现出闪烁的光芒、少见的才华时,女性对他们就会表现得异常包容。 要没了女性的母性,人类很多天赋可能就“雨打风吹去”,很多有才气的男性的“人渣”,也会被这个社会无情地淘汰。 我从小到大没有被女生狠心地对待过,倒是被很温柔地照顾过。可能我就属于看上去很弱,偶尔还能显示出一点天赋的人,虽然不见得她们读过我的书、我的诗。 我上医学院的时候,有次连着跟了两台手术,下了手术吃东西。我跟主刀教授坐在一块儿,主刀教授有教授餐,我就弄了俩包子。 我一个特别漂亮的师姐走过来,看到我只吃俩包子,马上脸就变了,说“你怎么就吃这个呢”,给我买了个小炒,我还记得是炒猪肝。整个过程,没看教授一眼,接着她也上手术去了。 我觉得教授的眼神不对,就跟教授说:“要不您也吃两口?”教授说:“我吃饱了,我也看明白了。” 人间因为这些人情而值得。像我跟太宰治这样受女生照顾的人,其实不该给别人添麻烦,他不该自杀多次,应该给女生多创造点好的东西,包括文字。 人间也是能长待一阵子的地方 太宰治在《人间失格》里描写的不道德和“渣”的行为,因为他出发点的真实和自然,甚至很俏皮,让他的恶和“渣”变得容易被理解了。 叶藏不“渣”吗?是“渣”的。脚踩多条船,毫无情义;跟别人殉情自杀,他甚至记不得别人的名字,别人死了,他没死;当别人深爱他的时候,他因为害怕给别人未来的幸福添麻烦,对自己没信心,毅然决然离开;等等。 叶藏被父亲所谓的朋友,送进了精神病院。 叶藏的悲剧来自他自己的敏感聪明,他小时候见过好的生活,他受不了好的生活伴之而来的家庭社会的约束,但又脱离不了好的生活,无法一个人养活自己,正常地过日子。这样的人,“又要”,“还要”,加在一起,基本就是死路一条。 结尾,他以前的情人把手札借给《前言》《后记》的作者之后,说了以下一段话,也是太宰治写在《人间失格》里的最后一段话。 “都是他父亲不好。”她若无其事地说道,“我认识的小叶,个性率真、为人机灵,只要他不喝酒的话……不,就算喝了酒,他也是个像神一样的好孩子。” 希望所有像神一样的好孩子都能够意识到自己在人间并不失格,人间其实也是他们能长待一阵子的地方。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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