决绝的个人主义,需要懂战略

了不起  作者:冯唐

在我内心里,张爱玲是中文最好的女作家。

张爱玲的出现,有赖于天时地利人和,人和大于地利,地利大于天时。她极深刻地写了她的故乡上海,可以说是上海的灵魂人物。中国近现代史回避不了上海,如果你想了解上海,请去读张爱玲。

天才跌宕起伏的一生

张爱玲,1920年9月30日出生。1920年到1949年是一个相对混乱的时期,也是一个新鲜事物不断涌现,各种新旧、新新、旧旧事物相互攻击、融合、发展的时期。

张爱玲,祖籍河北唐山,生于中华民国上海公共租界。

她出生在破落名门,但瘦死的骆驼比马大,还是受过非常良好的教育,就读过香港大学和圣约翰大学,很早就显露出写作的天赋。

张爱玲完成了对自己的要求——成名要趁早。毕竟是读过诗书的天才,这是自然而然的事儿。少年成名,在战乱之中偏安一隅,能够用几部中短篇小说震动文坛,奠定自己一生的地位。有心计、有谋略、有作品、有声响,开局如此之完美。

之后1949年上海解放,1952年张爱玲以未完成学业为理由先去香港,然后赴美。在香港期间做了一阵编剧,去美国加利福尼亚大学伯克利分校做了一阵学者,翻译了清朝吴语小说《海上花列传》,还写了文学评论《红楼梦魇》。

张爱玲的一生见证了中国近现代史,漂泊于天津、上海、英属香港、美国各地,最后在美国定居,1960年取得了美国国籍。1956年,也就是在她取得美国国籍之前,和大自己近30岁的德裔美国人赖雅结婚。赖雅跟她结婚之后去世,张爱玲在美国一个人终老,没有孩子。

她遇上过个别人渣,后嫁给年龄差异大的人,最后孤独终老,不禁让人唏嘘。我细想,也不能算是悲剧,这世界上谁没遇上过几个人渣,哪个好女生没遇上过几个人渣。

从财务上来说,张爱玲晚年其实过得不错,书已经卖得很好。她一直住酒店,没买房,但没买房不是混得不好的标志。

决绝的个人主义

张爱玲的写作有独特的个人主义角度,比如《倾城之恋》:不以国为怀,我不逐鹿中原,我不管什么主义,我只管我自己的小日子,只管我自己的婚丧嫁娶、生老病死这些小事。

张爱玲的一生是决绝的个人主义,决绝的个人主义的写作,决绝的个人主义的生活。人很容易被周围人影响,容易被零星的噪声、欲望、人性的惯性所裹挟,想过决绝的个人主义生活,想一辈子做决绝的个人主义的写作,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

张爱玲知道自己生活和写作上要什么,个人的行动、生活抉择、写作都依照清楚的决策去执行。按战略管理的行话说,就是战略制定严谨,战略取舍明确决绝,战略执行明确决绝。

一些人总觉得张爱玲生活得不幸福,以至于我也有这种印象。但据接近她的人说,张爱玲一人生活得开心着呢!我想原因可能是以己度人了,我们不了解决绝的、纯粹的个人主义。绝对的个人主义,其实也是一种活法。

张爱玲的作品证明了她这么做的意义,因为这些作品打败了时间。

解读《倾城之恋》

充满张力的凤头

上海为了“节省天光”,将所有的时钟都拨快了一小时,然而白公馆里说:“我们用的是老钟。”他们的十点钟是人家的十一点。他们唱歌唱走了板,跟不上生命的胡琴。

这个凤头起得好,整个时代用夏令时,上海洋派。白流苏所在的白公馆还是清末民国初年老派的节奏,留恋过去的生活和过去的味道。

白流苏坐在屋子的一角,慢条斯理绣着一双拖鞋,方才三爷四爷一递一声说话,仿佛是没有她发言的余地,这时她便淡淡的道:“离过婚了,又去做他的寡妇,让人家笑掉了牙齿!”她若无其事地继续做她的鞋子,可是手头上直冒冷汗,针涩了,再也拔不过去。

我实在很难想到,这是一个二十二三岁的女生写出的句子,老到、精确,没有多少烟火气,但是水面之下,剑拔弩张。

白流苏听到她前夫死了,还若无其事地继续做鞋子,可手指头上冒冷汗,针涩了,针拽不动了,遇上坎了。这小词用的,细节丰富。

张爱玲是刻画细节的大师,精确的、冷僻的、独到的,别人注意不到的细节。

张爱玲在小说开头用天赋的笔触,设了一个绝境,就是白流苏并不是吃不饱、穿不暖,但是她在心智上已经无路可走了。

给女一号布下了绝境,又敞开了一道门缝。门缝是出去找一个人嫁了,彻底解决人生和其他一切。

张爱玲人情世故练达,塑造的人物能够全部立住——每个人做事、说话的内在逻辑都是通的。

门缝外的那个男人叫范柳原,父亲是著名的华侨,有不少的产业分布在锡兰、马来西亚等处,而且父母双亡。

最开始给范柳原介绍的,并不是白流苏,而是白流苏的七妹。白家,特别是白老太太,也就是白流苏的妈,为了把七妹嫁出去,使尽了浑身的功夫,因为七闺女不是她亲生的。

白家人基本都去见了范柳原,但是没有直接描写。这是张爱玲处理得特别好的地方,她没有直接描写白流苏和范柳原见的第一面,这一躲一闪,特别漂亮。如果用直接描写,那么为什么范柳原跟白流苏跳了一支舞就喜欢上对方?基本是交代不过去的,但是侧面描写就有妙处。

下面这段内容就是典型的好小说家的描写。流苏顶着被大家咒骂怨恨,冲出去抓住了机会,不知道成不成。张爱玲没有描写她的心理,而是这样写:

流苏和宝络住着一间屋子,宝络已经上床睡了,流苏蹲在地下摸着黑点蚊香,阳台上的话听得清清楚楚,可是她这一次却非常的镇静,擦亮了洋火,眼看着它烧过去,火红的小小三角旗,在它自己的风中摇摆着,移,移到她手指边,她噗的一声吹灭了它,只剩下一截红艳的小旗杆,旗杆也枯萎了,垂下灰白蜷曲的鬼影子。她把烧焦的火柴丢在烟盘子里。今天的事,她不是有意的,但无论如何,她给了她们一点颜色看看。她们以为她这一辈子已经完了么?早哩!……

……她是个六亲无靠的人,她只有她自己了。

火柴这段描写讲了世俗的观点,非常不女权,但那时候的世俗和现实让白流苏意识到她只有自己了,反而开始显现决绝的个人主义,决绝的女权。

一波多折的猪肚

小说难写的地方,张爱玲故意闪开,通过其他角度去描写,反而效果更好。

她躲开白流苏跟范柳原如何第一次见面,反过来讲回来之后大家的反应,继续往前推进。虽然白流苏还处在死境,但是门已经打开了。

跳过那次舞之后,媒婆徐太太跟白流苏说:你不是想嫁出去吗,我带你去香港耍一耍。香港已经有很多上海去的人,这些人对白流苏会非常仰慕。徐太太只跟白流苏说:你跟我去香港玩,顺便帮我带两个娃,费用我来出。在这种安排下,上海白公馆就清楚可能发生了什么,当然也包括白流苏自己。

不得不佩服张爱玲把人性琢磨得通透,从白流苏的计算来看,无论输赢她都是赢了,所以香港她是必去的。小说顺着内在的逻辑,顺着人性的常识,就很自然地带着悬念往下推。

白流苏到了香港,后两人在酒店隔壁房,住了一个月,被周围人认为是夫妻,但其实完全没有肉体接触,然后就谈崩了。话赶话,又没有肉体接触,很容易谈崩。

两人分别之际,范柳原给流苏打了个电话,就在隔壁房间,范柳原不耐烦地道:“我知道你不懂,如果你懂,我就不跟你讲了。”他讲了《诗经》上的一首诗。两情相悦,到最后两情相怨。

“‘死生契阔──与子相悦,执子之手,与子偕老。’我的中文根本不行,可不知道解释得对不对。我看那是最悲哀的一首诗,生与死与离别,都是大事,不由我们支配的。比起外界的力量,我们人是多么小,多么小!可是我们偏要说:‘我永远和你在一起,我们一生一世都别离开。’──好像我们自己做得了主似的!”

范柳原把白流苏送回了上海,之后又发出邀请,让白流苏去香港相见。

如果从战略执行的角度看,白流苏一定在心里给自己鼓了几次掌——我第一次在香港做得不错,没有身体接触。我又回到了上海,现在又接到了邀请。

好的小说不见得千回百转,但是一定要有波折,一波三折。《倾城之恋》的波折在于死境——峰回路转——跟他待了一个月没肉体接触——回到上海,可能事凉了——又可以去香港,就到了两人真正有了亲密关系。但是再一转,范柳原给白流苏在香港租了房子,他自己要去英国;再一转,日本人打到香港,范柳原走不了,一起困在香港;再一转是又能回到上海了。从上海起,在上海结束。

称不上豹尾的结尾

作为一个人,如果你把自己投到社会的洪流之中,是一种活法;如果你把自己相对独立于整个历史的洪流,也是一种活法。不见得活不下去,不见得活得不好,不见得不是好小说家的活法。不管是不是小说家,我们不得不活在社会里,活在时间的流动里,活在历史的变迁中。

柳原现在从来不跟她闹着玩了,他把他的俏皮话省下来说给旁的女人听。那是值得庆幸的好现象,表示他完全把她当作自家人看待──名正言顺的妻,然而流苏还是有点怅惘。

这句又充分体现了张爱玲对人情冷暖的深刻理解和精妙表达。柳原这个“渣男”不会因为娶了白流苏而变得不渣。流苏有高兴的地方,但作为一个女人,她不可能一点惆怅都没有。

结尾是这样:

到处都是传奇,可不见得有这么圆满的收场。胡琴咿咿哑哑拉着,在万盏灯的夜晚,拉过来又拉过去,说不尽的苍凉的故事——不问也罢!

我不认为这算豹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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