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点滴日常中渐悟

了不起  作者:冯唐

《六祖坛经》是了解禅宗的最好的书,没有之一。《六祖坛经》是惠能的言行录。传说中惠能不识字,所以《六祖坛经》可能是惠能的徒弟、惠能徒弟的徒弟收集、整理出来的。

佛说“不可说”。禅宗讲究不落文字,禅宗对于语言文字有相当的“戒心”。

我们做管理,常常要意识到一个困境,就是没有完美的解决方案。语言是没办法的办法,如果不是语言文字,不是印刷,禅宗留到今天的东西还要更少、更凌乱、更有误导性。语言的确是一个非常有误导性、容易产生偏差的东西,但是如果你意识到语言的偏差、误导性和限制,转回来还能帮着你更好地认清禅宗的真相。

宗教领域的一股清流

禅宗从印度来。《五灯会元》里说西方老祖有二十几个。西方初祖是释迦牟尼。东方初祖叫达摩。

禅宗有没有这些西方老祖?不一定。禅宗在东方,你可以把它理解成纯正的、第一次出现的中国佛教。我们对佛教非常有创造性地进行了二度创造,产生了禅宗。禅宗有中国特色,是东方佛教,是中国禅。

禅宗的特点是:简素、思考、自力。

简素:不忽悠信众捐钱

禅宗的第一大特点是简素。禅宗是非常简单、朴素的宗派。

简素的一个层面是,禅宗讲究找座山,找处水,搭两三间房,然后大家就可以一起修禅。修得习惯了、明白了,如果想出去转悠,就出去;想回到俗世再做点事,那就再做点事。

简单到没有高塔、寺庙,不求高档,不求辉煌。不像南北朝、隋代、唐代花钱建辉煌建筑,比如敦煌一个个洞窟,背后都是贵族、有钱人,心里有点事,修个小佛陀。禅宗不同,禅宗不讲究高大辉煌、富丽堂皇。禅宗修行人就是一些山林的隐士,用简单的吃喝应付自己的肉身。虽然生活简单,思想却极其丰富,禅就在心中。

省钱,环保,每个人都可以用上,每个人都可以号称“修禅”。其副作用是留不下什么物质文化遗产。

禅宗还有一个好处,就是不能形成明显的势力。禅宗是一个出世的、远离权力的宗教。它跟皇亲国戚、大贾富商离得挺远,它不问江湖事,只管内心的平静,内心脱离苦海。

它也没有什么经书,《六祖坛经》是个例外,禅宗不相信你皓首穷经,看了很多文字,就是一个很好的禅师。禅宗修炼的方式,不是钻进故纸堆。

简素的另一个层面是,禅宗在很多时候没有偶像,禅宗不认为你拜个木头雕的佛就有用,那都是无用功。

禅宗是个简素的宗教,它没庙,没神,没经。

思考:不主张烧香磕头

禅宗的第二个特点是思考。禅宗追求智慧、崇尚思考,这又跟一些讲究信和知识的佛教宗派不一样。

比如唐三藏唐僧的唯识宗,把一切弄得好复杂,别说普通老百姓,就是知识分子,皓首穷经,没个一二十年都不知道佛经里在说什么。多数宗教讲究的是你要信,你不要想,想得越少越好,你要相信,哪怕是一些莫名其妙的东西。

但是禅宗强调不信、怀疑、思考,强调通过思考而产生的觉悟。你要趁着事去琢磨,智慧的路是要通过学习和思考才能走通的。由觉生定,由定生慧。

自力:不求佛菩萨保佑

禅宗的第三个特点是自力,心即是佛,自性就是佛性。

禅宗不强调师承,你渐悟了,你就是禅者,不一定要有师父带着。师父棒喝你,可能是一条捷径,但也可能因为师父的棒喝,你心生魔障,反而成了一条弯路。尽信书不如无书,上师往往是个骗子——这是禅宗的看法。

禅宗强调自力,强调内心有一个强大的核,没有比自己这颗心更好地去修禅、修佛的途径了。你的心蕴藏了足够的无上智慧,你之所以没看到,不是你心的问题,是你蒙上了眼睛。

强调自我,同时也就强调了日常。从自己、从自心、从真性、从真我去修佛,就够了。怎么修?修日常禅。日常的一饮、一饭、一睡觉、一谈话、一读书、一散步,都是修行的方式。枯坐、打坐、苦修是没有用的。如果你枯坐就能成佛,那所有走不动道的人都是佛了。你当然可以做,但跟必修之路没有任何关系。

通过个人经验、日常去修行,强调自己,强调自己的视角,别信其他,信自己。没有现成的路,全靠你自己。

“应无所住而生其心”

如果用一句话概括禅宗的精髓,那就是“应无所住而生其心”,意思是避免两个极端。一个极端,是认为一切都是真实的,所有好东西都去追求,追求到的就死守,你“住”在这种纠缠和欲望之中。当然,你的欲望可能会用更鲜活、正面的形象表现出来,表现成你的理想、追求、愿景,但也是极端。禅者的定义就把它叫作“住”,你陷在里面了。

另外一个极端,是绝对的空无。你陷在人生无意义、所谓的涅槃之中,什么都是“没意思、没劲、没趣、没用、空”。

这两个极端,用另外一种说法,一个叫“有执”,一个叫“空执”,都是一种执念。

正确的态度是“应无所住而生其心”,各种境遇、追求,都是不应该往死里较真的,都是应该拿得起、放得下的。“生其心”,就是各种境、态、相都不值得去着相,去执着。

“应无所住而生其心”,知道无常是常,但是这不影响我们内心肿胀,来世界花开一场。

曾经有人说,儒家教我们拿得起,道家教我们放得下,佛家教我们想得开。这话有一定的道理。

《六祖坛经》精髓

我不是佛教徒,应该算某种意义上的禅修者。禅是要靠自己的,禅是不需要上师,甚至不需要经典的。禅是需要自己在日常生活的一点一滴、一言一行、一食一饭中去慢慢琢磨的。或许你能遇上好老师,能遇上某些决定性的瞬间,你在一瞬间开悟了,开悟之后你一直就是开悟的状态。或许有所反复,又坠入原来的轮回、原来的思维定式,但是一旦你开悟,你就很难回到没开悟的状态。

惠能开悟

《六祖坛经》第一章《悟法传衣第一》,讲的是六祖惠能自己一辈子主要的经历,类似于一个小传。

能严父,本贯范阳,左降流于岭南,作新州百姓。此身不幸,父又早亡,老母孤遗,移来南海,艰辛贫乏,于市卖柴。时有一客买柴,使令送至客店。客收去。能得钱,却出门外,见一客诵经,能一闻经云“应无所住而生其心”,心即开悟。遂问客诵何经。客曰:“《金刚经》。”

惠能家祖籍实际上是北京的,惠能得了衣钵隐居在南方。惠能第一次有开悟的感觉,是读到“应无所住而生其心”。

我作为一个禅者,第一次有开悟的体会,也是在一个晚上读到这句,感觉很好,我觉得我应该明白了一切。

只要有一次明白了一切这种感觉,你至少不会永远糊涂。这有点像小脑记忆,比如你学自行车,忽然在一瞬间,你会骑了,那么你这辈子都会骑。

那天晚上,我在香港大学对面的太平山脚下住着,晚上突然醒了。当时周围非常安静,月亮特别大,月光像一盆水似的落下来。我觉得我也像一盆水,也落了,仿佛身体里有一个“塞子”被拔掉了,然后身体“这桶水”,那些烦恼、纠缠、想不开就落下来了,在这一瞬间,心里变得很平和。我看见月亮大大的,挂在窗前,“应无所住而生其心”。

何为功德

第二章《释功德净土第二》,讲了禅宗和其他佛教的区别。

公曰:“弟子闻达摩初化梁武帝,帝问云:‘朕一生造寺供僧,布施设斋,有何功德?’达摩言:‘实无功德。’”

韦刺史说:“弟子听说,达摩最开始去度化梁武帝,梁武帝问:‘我一生建造寺庙,供养和尚,布施设斋,有什么样的功德?’达摩说:‘什么功德也没有。’”

“功德在法身中,不在修福。”

师又曰:“见性是功,平等是德。念念无滞,见本性真实妙用,名为功德。”

功德,靠花钱没用,是在智慧中。看到自己的真性是功,看到自己的真性,自己的自我跟其他人的自我其实是一个自我,这是德。

内心谦下是功,外行于礼是德。

内心安安静静地、踏踏实实地看自己的真性,这是功;在外边,对外人有礼貌、讲公德,是德。

善知识,念念无间是功,心行平直是德。自修性是功,自修身是德。善知识,功德须自性内见,不是布施供养之所求也。是以福德与功德别。武帝不识真理,非我祖师有过。

简单地说,佛在你心里,不在你的钞票里。念佛,念自心,通过自心做日常该做的事情。盖大庙,盖庙的施工队、当地景点收票的、当地地方官、当地大和尚都开心。做的这些事,虽然看似能帮你增加福德,削减罪孽,但是其实都是没用的。

如何开悟

所谓渐修和顿修,也就是靠什么方式去达到最后的开悟。惠能是这么说的:

善知识,本来正教,无有顿渐,人性自有利钝。迷人渐契,悟人顿修。自识本心,自见本性,即无差别。所以立顿渐之假名。

渐修也好,顿悟也好,其实只是不同的方法,最后达到的结果很有可能是一样的,不同的方法只是适用于不同的人。

其实我日常繁重的工作,也是我日常禅的一部分。我也是花了很多工夫,吃过很多苦,才明白“本一不二”的,才明白“应无所住而生其心”的意思。如果没有我日复一日、年复一年的亲尝,没有我眼、耳、鼻、舌、身、意体会到的痛苦、烦恼,没有我持续不断地琢磨,我想也没有那一次,在那个月夜,在太平山下,那一时的顿悟。

从禅宗公案见佛心佛性

如果挑两三本与禅宗相关的书推荐大家,那就是《六祖坛经》《金刚经》《五灯会元》。

《六祖坛经》例子少、说教多,我就着《六祖坛经》给大家引一些《五灯会元》《景德传灯录》里的禅宗公案,都是小故事和案例。

公案一:大珠用功

有源律师:“和尚修道,还用功否?”大珠慧海:“用功。”有源律师:“如何用功?”大珠慧海:“饥来吃饭困来眠。”有源律师:“一切人总如同师父用功否?”大珠慧海:“不同。”有源律师:“何故不同?”大珠慧海:“他吃饭时不肯吃饭,百种需索,睡时不肯睡,千般计较,所以不同也。”

“律师”是懂得佛律、戒律的那么一个有学问的人。

大珠慧海禅师的大意是,多数人,吃饭的时候不好好吃饭,做吃饭之外的事情;睡觉的时候不肯睡觉,翻来覆去,各种计较、安排;所以多数人跟“我”不一样。

公案二:鸟窠道林与白居易

(鸟窠道林)后见秦望山有长松,枝叶繁茂,盘屈如盖,遂栖止其上,故时人谓之鸟窠禅师。

鸟窠道林,看到山上有大松树,好茂盛,又能遮风,又能挡雨,他就住在上边。别人一看这个人整天待在上面像鸟似的,就把他叫成鸟窠禅师。

白居易正好到附近当官儿,就进了这座山去拜见鸟窠禅师。

“禅师住处甚危险。”

禅师啊,你住在这个地儿忒危险了,万一翻个身,就从树上掉下来了,就摔得屁股裂成八瓣了。

师曰:“太守危险尤甚!”

白曰:“弟子位镇江山,何险之有!”

白居易就说:我是一方大员,守一方疆土,有什么可险的?

师曰:“薪火相交,识性不停,得非险乎?”

大意就是:你整天担心这、担心那,心挂名、权、利等东西,欲火天天在燃烧,思虑一刻都不停,你在你的位置上难道不危险吗?

白居易又问:“如何是佛法大意?”

鸟窠道林跟他讲:“诸恶莫作,众善奉行。”

白曰:“三岁孩儿也解恁么道。”

白居易说:“这一点三岁小孩都知道。”他的意思是,鸟窠道林作为禅师,有没有点新东西。

鸟窠禅师是这么说的:“三岁孩儿虽道得,八十老人行不得。”——别看我这是简单的道理,三岁小孩都说得明白,但是八十岁老人做不到的比比皆是。

所以,禅的确是一枝花,不需要太多的说法;禅也的确是一件衣裳、一个饭碗,天天穿、天天捧起来吃。禅,在日常;禅,在花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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