了解他人和自己的天赋

了不起  作者:冯唐

小说有时候比非虚构的故事更真实,因为它反映某个特定时代的人怎么想、怎么做、怎么说,甚至比电影更真实。比如《飘》,小说里男女主角没那么好看,庄园相对破烂,完全不像电影里俊男美女、大庄园,小说更真实。如果大家想知道南北战争是什么样子,应该读小说《飘》,而不是看电影《乱世佳人》。

同理,如果你想了解一段历史,建议去读读相关的小说。比如《芙蓉镇》《棋王》,还有王小波的《黄金时代》《似水流年》《革命时期的爱情》等,还有王朔的《动物凶猛》。

《棋王》的故事很有典型性,讲了一个知青,由于特殊的时代原因,从大城市去到边远的云南某乡村,在那里听到的、遇到的、经历的事情。读完它,请你不要忘记我们苦难的民族经历过那么一段岁月。

好文字本身就有力量

阿城的文字功夫好,属于老天赏饭。在20世纪80年代,文学刚刚像春花一样绽开的时候,活着的作家除了汪曾祺,就是阿城,文笔排名前二。对一个作家来说,文字好,写啥都是好文章,文字本身就是非常强的力量。

车站是乱得不能再乱。成千上万的人都在说话,谁也不去注意那条临时挂起来的大红布标语。这标语大约挂了不少次,字纸都折得有些坏。喇叭里放着一首又一首的毛主席语录歌儿,唱得大家心更慌。

在阿城的平铺直叙下、简单白描下,你能感觉到什么力量在涌动,一些事情在发生。

车厢里靠站台一面的窗子已经挤满各校的知青,都探出身去说笑哭泣。另一面的窗子朝南,冬日的阳光斜射进来,冷清清地照在北边儿众多的屁股上。

这就是“小说家之眼”。一堆人涌向送别的人群,屁股朝向车里边,脑袋朝向车外边。阿城没写阳光照在学生身上,没写阳光照在他们的衣服上,阿城说的是“冬日的阳光斜射进来,冷清清地照在北边儿众多的屁股上”,与大家热闹的哭泣、道别形成对比。

两边儿行李架上塞满了东西。我走动着找我的座位号,却发现还有一个精瘦的学生孤坐着,手拢在袖管儿里,隔窗望着车站南边儿的空车皮。

注意,他“孤坐着”,孤孤单单坐着,但没写“孤孤单单”,只说“孤坐着”,只说“精瘦的学生孤坐着”。自己身边也没有人值得去说笑、哭泣,也不去看其他人说笑、哭泣,自己坐着,望着另外一侧的冷清。

哪怕拉开时间长度,一两千年,阿城的文笔都是好文笔。

观察别人和自己的天赋

什么是天赋?怎么知道自己有没有天赋?天赋有多少呢?

我观察自己,有两方面天赋:一是我能把复杂的事情想清楚;二是我有写作天赋,知道如何把词、句子、段落、篇章安排妥当,就像一个造物者安排花朵、草木、禽兽,我知道如何安排那些文字。

阿城的《棋王》讲了一个下棋的天才,有天赋的人在他笔下是这样的。

那个学生瞄了我一下,眼里突然放出光来,问:“下棋吗?”倒吓了我一跳,急忙摆手说:“不会!”他不相信地看着我说:“这么细长的手指头,就是个捏棋子儿的,你肯定会。来一盘吧,我带着家伙呢。”……我笑起来,说:“你没人送吗?这么乱,下什么棋?”他一边码好最后一个棋子,一边说:“我他妈要谁送?去的是有饭吃的地方,闹得这么哭哭啼啼的。来,你先走。”

在“他”的眼里,只有棋,没有外界,外界怎么问,外人怎么说,他只是说——下棋吧。

下面一段描写吃的细节,堪称经典:

列车上给我们这几节知青车厢送饭时,他若心思不在下棋上,就稍稍有些不安。听见前面大家拿饭时铝盒的碰撞声,他常常闭上眼,嘴巴紧紧收着,倒好像有些恶心。拿到饭后,马上就开始吃,吃得很快,喉结一缩一缩的,脸上绷满了筋。常常突然停下来,很小心地将嘴边或下巴上的饭粒儿和汤水油花儿用整个儿食指抹进嘴里。若饭粒儿落在衣服上,就马上一按,拈进嘴里。若一个没按住,饭粒儿由衣服上掉下地,他也立刻双脚不再移动,转了上身找。这时候他若碰上我的目光,就放慢速度。吃完以后,他把两只筷子舔了,拿水把饭盒冲满,先将上面一层油花吸净,然后就带着安全抵岸的神色小口小口地呷。有一次,他在下棋,左手轻轻地叩茶几。一粒干缩了的饭粒儿也轻轻跳着。他一下注意到了,就迅速将那个干饭粒儿放进嘴里,腮上立刻显出筋络。我知道这种干饭粒儿很容易嵌到槽牙里,巴在那儿,舌头是赶它不出的。果然,待了一会儿,他就伸手到嘴里去抠。终于嚼完,和着一大股口水,“咕”的一声儿咽下去,喉结慢慢移下来,眼睛里有了泪花。

这段描写得太好。几乎所有人都带着童年的记忆活着,年纪再大,你跟童年的状态也没有太大变化。最初的记忆、最初的经历,都在很长一段时间里控制着我们的人生。我们小时候讲浪费可耻,所以我长大之后,看到任何人浪费,心里都很不舒服。我克服了很久很久。小时候养成的习惯,到了大了不一定对;即使对,也不是你一定要坚持的事情。

后来听说呆子认为外省马路棋手高手不多,不能长进,就托人找城里名手邀战。有个同学就带他去见自己的父亲,据说是国内名手。名手见了呆子,也不多说,只摆一副据传是宋时留下的残局,要呆子走。呆子看了半晌,一五一十道来,替古人赢了。名手很惊奇,要收呆子为徒。不料呆子却问:“这残局你可走通了?”名手没反应过来,就说:“还未通。”呆子说:“那我为什么要做你的徒弟?”

然后这名手被气疯了,说:“你这个同学桀骜不驯,棋品连着人品,照这样下去,棋品必劣。”

这里我想说,祛魅。很多人因为时机好,因为运气好,因为命好,有了他们的地位,有了他们的名头,但是并不意味着这些人真的有智慧、有水平、有能力,他们可能能唬住一般人,但是他们唬不了自己以及真正有天赋的人。

我非常感激一个人,我北大的校友、师兄。他看完我写的第一部小说《万物生长》后跟我说:你记住,不要听任何评论家怎么评论你的文章。我说:为什么?您也是评论家,我请您来就是想听听您的意见,我应该如何写得更好。他跟我说:一、评论你文章的人,他们写不出来你能写的东西。二、听了你也不见得需要改,你做自己就好了。三、老天赏你这口饭,你就慢慢吃,不用着急,也不要放弃,但是这句话可能也是白说,老天赏饭,你不吃也得吃,老天不放弃,你就放弃不了。

这个人当了《人民文学》的主编,就是李敬泽。他的这番话,让我受益匪浅。

李敬泽说的“评论家”,就像“棋王”遇上的“前辈”。遇上前辈,前辈愿意教你,那已经是运气了;前辈还能实事求是跟你讲,就更是运气了。有这种眼光和坦诚,也是一种天赋。

我们似乎总有一个倾向,这个人要么必须是神,要么就是跟你我一样平凡、普通的人。其实有些人有天才的闪烁点,甚至在某些方面真的是天才,只是我们缺乏承认、认可,甚至缺乏对他闪光点的崇拜。直到这个人被所谓的官方认可,得了所谓的大奖,挣了大名,得了大钱,大家才说,他或许真的是天才。

阿城通过《棋王》告诉大家,其实我们身边是存在天才的,我们要试着去发现他们,包括发现自己身上的天才属性。进一步地说,去尊重他们,同时也尊重我们自己。

这个世界、这个地球,如果能有更多的天才被发现,那就像花园里有更多的花朵开放,天空里有更多的星星闪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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