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聊天记录  作者:萨莉·鲁尼

博比周四要和她父亲吃晚饭,所以我们将多出的戏剧门票赠给了菲利普。菲利普一直问我们演出结束后是不是必须和尼克聊天,我也不知道。我怀疑他不会专门出来和我们讲话,所以我说我确定我们能照常离开。菲利普从没遇见过尼克,但他在电视上见过他,认为他的长相“很有威慑力”。他问了我很多问题,想知道尼克在真实生活中是什么样的,没有一个问题我觉得自己有资格回答。我们买了节目单,菲利普直接翻到演员简介,给我看尼克的照片。在昏暗的灯光下其实只看得到脸的轮廓。

看他的下巴,他说。

是,我看见了。

舞台上灯光亮起来,饰演玛吉的女演员登场,开始用南方口音高声叫喊。口音并不坏,但还是感觉得出是演员扮出来的口音。她脱掉裙子,穿着一条白色衬裙站在那儿,电影版里伊丽莎白·泰勒穿的那种白色衬裙,不过这个女演员看上去既没泰勒那么有人工感,却也没那么让人信服。我能看见她的衬裙线缝里扎的一条养护标签,这破坏了我看剧的真实感,尽管衬裙和它的养护标签肯定都是真的。我的总结是某种现实有一种不真实的效果,这让我想起理论家让·鲍德里亚[让·鲍德里亚(Jean Baudrillard,1929—2007),法国哲学家、后现代理论家。],尽管我从没读过他的书,这似乎也不是他的写作关注的话题。

终于,尼克登场了,他从舞台左边的门走出来,系着衬衫的纽扣。我突然感到紧张,就像此刻全体观众都转过来看我反应似的。他在台上看着很不一样,说话的声音也判若两人。他的举止沉着疏离,暗示着性暴力。我好几次用嘴呼气,不停地用舌头舔嘴唇。这场表演整体上差强人意。其他演员口音出戏,台上的一切看上去都像等着被人摆弄的道具。在某种程度上这仅仅烘托了尼克美得多么惊人,同时也让他的痛苦更加真实。

我们走出剧场时又开始下雨了。我觉得自己又干净又渺小,像个初生婴儿。菲利普撑起他的伞,我们走向车站,我不知怎地平白无故地傻笑,不停地摸头发。

很有意思,菲利普说。

我觉得尼克大概比其他演员要好一大截。

没错,压力太大了,不是吗?但他真的不错。

听了这句话,我的笑声太过分了,意识到它没什么好笑时我停了下来。轻柔沁凉的雨像羽毛一样坠在伞上,我试图想点关于天气的趣事。

他很帅,我听见自己说。

帅得几乎让人生厌。

我们到了菲利普的站,讨论了下我们谁该拿这把伞。最后我拿了。雨下大了,天色渐黑。我还想聊这部戏,但我能看见菲利普的巴士就要开进站了。我知道他反正也不想再谈这部戏了,但我还是觉得很失望。他开始数车钱,说明天见。我一个人走回公寓。

我走进公寓,把伞留在庭院门口,然后打开笔记本电脑,找尼克的电子邮箱。我觉得我应该给他发一封简短的邮件,感谢他赠票,但房间里的东西不停地打断我的注意力,比如在壁炉上方墙上挂的图卢兹—罗特列克[图卢兹—罗特列克(Henri de Toulouse-Lautrec,1864—1901),法国贵族,后印象派画家,近代海报设计先驱。]的海报,还有露台窗户上的一块污迹。我站起身,转了一会儿,思考这块污迹。我用一块干抹布擦掉它,然后泡了杯茶。我想过给博比打电话,问她是不是该发邮件,但我想起来她正和她父亲在一起。我写了一封邮件草稿,然后把它删掉,免得一不小心点了发送键。然后我又从头写了封一模一样的信。

我盯着笔记本电脑屏幕,坐到天变得漆黑。我比普通人更在乎这些事,我心想。我得放轻松,不去在乎这些事。我应该尝试嗑药。这些想法对我来说并不算不寻常。我打开客厅音响放《星界星期》[《星界星期》(Astral Weeks)是北爱尔兰创作型摇滚歌手范·莫里森的代表作之一,融合了民谣、布鲁斯、爵士、古典乐等多种音乐类型。],然后一屁股坐在地板上听。尽管我努力不去想那部戏,我发现我还是在想尼克在台上大喊:我不想靠你的肩膀,我要我的拐杖。我在想菲利普是否也在想那部戏,还是只有我这样。我需要变得更有趣、更招人喜欢,我心想。一个有趣的人会写信致谢的。

我起身敲了一封简短的邮件,祝贺尼克的演出,感谢赠票。我调整句子的位置,然后似乎随便地点了发送键。再然后我把电脑合上,重新坐回地板上。

我盼着听博比给我讲她和杰里的晚餐,终于,整张专辑放完后,她打电话过来。接通时我还保持着靠墙的坐姿。博比的父亲是卫生部的公务员,官职很高。和杰里相处时,博比没有套用她和别人相处时那种一贯激烈的反体制原则,至少不会一直如此。他会带她去一家很贵的餐厅吃晚饭,他们会吃三道菜,配红酒。

他只是想强调,我如今在家是成人了,博比说。还说他很尊重我之类的。

你妈妈怎么样了?

哦,她又开始闹偏头痛了。我们都踮着脚尖走路,像他妈的特拉普会修道士[特拉普会(Trappists),又称“严规熙笃隐修会”,是天主教熙笃会(Cistercians)的分支,该分支鼓励少言,只在迫不得已时开口,禁止闲谈。]。戏怎么样?

尼克演得很好,老实说,我说。

哦,太好了。我本来以为会很糟。

没错,是这样。我想起你的问题了。戏很糟。

博比低声哼了段没什么曲调的音乐,没再说什么。

还记得上次我们去他们家,然后你说你觉得他们的婚姻好像,不怎么幸福?我问。你为什么这么说?

我只是觉得梅丽莎看起来很压抑。

但是,为什么是因为他们的婚姻?

好吧,你不觉得尼克对她很不友好吗?博比说。

我没觉得。你觉得吗?

我们第一次去那儿,还记得他怒气冲冲地出来见我们然后吼她没有喂狗吗?我们上床时还听见他们吵架?

现在听她这么一说,我想起那次在他们二人间察觉到某种敌对情绪,但我并不认为他在吼。

她去了吗?博比问。那场戏?

没有。好吧,我不知道,我们没看见她。

她本来也不喜欢田纳西·威廉斯。她觉得他太矫揉造作。

光听博比我都知道她脸上带着讽刺的微笑,因为她知道她在炫耀。我很嫉妒,但我同时感觉因为我看过那场戏,我参与了一件博比并不知道的事。她仍然将尼克视作一个次要人物,除了是梅丽莎的丈夫,什么也不是。如果我告诉她我刚才写邮件感谢他赠票,她不会明白我是在炫耀,因为对她来说尼克只是导致梅丽莎不快乐的因素,其本身毫无特色。看上去她不大可能会去看那场戏了,我也想不出任何其他方法向她展示尼克的分量。我提及他计划近期来看我们表演,她只问那是否意味着梅丽莎也会来。

第二天下午尼克回了信,首字母全部没有大写,他感谢我来看戏,并问我和博比下一次什么时候演出。他说他们在皇家平时每天演晚场,周末演午后场,因此他几乎必然会错过我们的节目,除非它在十点半后开始。我告诉他我会看看能不能做些什么,但即使他来不了也别担心。他回答:哦好吧,但要是不来不就没法回馈你了,不是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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