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聊天记录  作者:萨莉·鲁尼

梅丽莎在公交站等我们,就在港口旁边。她穿着一条红色裹身裙,领开得很低,在腰间收成一个蝴蝶结。她的胸很大,身材丰满,跟我的截然不同。她靠在栏杆上看海,海面平得像一张塑料布。她说要帮我们提包,但我说我们可以自己背,她耸耸肩。她鼻子上的皮肤在脱皮。她看起来很好看。

我们到家时,狗跑到外面,开始叫,站起来用后腿立着跳,像只小小的马戏团动物。梅丽莎对它视而不见,开了门。房子表面砌着石块,窗户带有蓝漆百叶窗,白色楼梯通向前门。屋里一切都整洁如新,闻起来有点清洁剂和防晒霜的味道。墙上贴了帆船图案,我看见架子上摆满了法语小说。我们的房间在楼下,底楼:博比的面向院子,我的面向大海。我们把行李放在里面,梅丽莎说其他人在后屋吃早饭。

花园里有个白色大帐篷罩着一张餐桌和几把椅子,帆布门卷起来,用带子拴住。狗跟在我的脚踝后,吠叫着博取我的注意力。梅丽莎把我们介绍给她的朋友们,一对叫德里克和伊夫林的夫妻。他们看上去和梅丽莎年纪差不多大,或者还要大些。他们正在饭桌上摆餐具。狗又冲着我叫,梅丽莎说:哦,它肯定喜欢你。你知道它需要护照才能出国吗?就像养了个刚学会走路的小孩子。我傻笑,狗拿头抵住我的小腿,呜呜叫着。

尼克从屋里走出来,端着盘子。我用力地咽了一口口水。他看上去很瘦,而且很疲惫。太阳照着他的眼睛,他眯着眼看我们,好像他没看见我们来了似的。然后他看见了我们。他说,哦,嗨,路上怎么样?他把视线错过我,狗发出长嚎。平淡无奇,博比说。尼克把盘子放下来,用手擦额头好像那里出汗了,虽然看上去并没有。

你以前就这么瘦吗?博比问。我记得你要壮点儿。

他生病了,德里克说。他得了支气管炎,他对这很敏感,不爱提。

是肺炎,尼克说。

你现在好些了吗?我问。

尼克朝着我的鞋的方向看过来,点点头。他说:对,是的,我很好。他看起来不一样了,脸更瘦,眼睛下面有潮湿的眼圈。他说他已经吃完抗生素了。我用力掐耳垂转移注意力。

梅丽莎把桌子摆好,我在博比身边坐下,她讲了很多好笑的事,不停地笑。每个人似乎都很喜欢她。桌上铺了一张有点黏的塑料桌布,摆了很多新鲜的牛角面包,各式各样的果酱和热咖啡。我想不出能说什么话不让我觉得自己不受欢迎。我很安静,添了三次咖啡。我手肘边有只小碗,里面堆着闪闪发光的白色砂糖块,我把它沉到杯里,一个接一个地搅化。

博比说了件关于都柏林机场的事,德里克说:啊,尼克的老地方。

你特别喜欢机场吗?博比说。

他可是个飞机客[特指经常乘飞机旅行的上流社会人士。],伊夫林说。他基本上就住那儿。

他甚至和一个空姐有过一场狂野的恋情,德里克说。

我的胸口收紧,但我没有抬头看。尽管我的咖啡已经太甜了,我还是又拈起一颗糖块,把它放在我的茶碟上。

她不是空姐,梅丽莎说。她在星巴克工作。

别说了,尼克说。他们会信以为真的。

她叫什么名字?伊夫林问。洛拉?

路易莎,尼克说。

最后我看向他,但他没有在看我。他扬起一边嘴角在微笑。

尼克和一个在机场遇到的女孩约会,伊夫林对我们说。

我不知情的,尼克说。

好吧,有点不知情,德里克说。

尼克看向博比,带着一种假装恼怒的表情,像在说:好了,又来了。但事实上他似乎并不介意讲这个故事。

这大概是三年前的事了,尼克说。我那时经常在那个机场候机,所以经常碰到这个女孩,等单时偶尔会说说话。反正有一周她约我去城里喝杯咖啡。我以为……

此时其他人都开始说话,有在笑的,有点评的。

我以为,尼克重复道,她真的只是想喝咖啡。

发生了什么?博比问。

嗯,我到了那儿,才意识到这是约会,尼克说。然后我彻底慌了,我感觉糟透了。

其他人又开始插话,伊夫林在笑,德里克说他怀疑尼克感觉没那么糟。梅丽莎说了些什么我没听清,她头都没抬,还盯着盘子。

于是我告诉她我结婚了,尼克说。

你肯定隐隐约约感觉到了,德里克说。她的目的。

说真的,尼克说。大家随时都一起喝咖啡,我实在没想到。

这可是个精彩的封面故事,伊夫林说。要是你和她外遇的话。

她好看吗?博比问。

尼克笑了,抬起一只手,掌心向上,就像在问:你觉得呢?他说,秀色可餐。

梅丽莎听后笑了,他微笑着盯着自己的大腿,好像他很满意自己能逗她笑。我在饭桌下用凉鞋跟踩自己的脚趾。

而且她年轻得可笑,是不是?德里克说。二十三还是多少。

或许她知道你结婚了,伊夫林说。有的女人喜欢已婚男人,有挑战性。

我用力踩自己的脚,疼痛沿着腿射上来,我不得不咬住下唇保持安静。移走鞋跟后我能感觉到脚趾一阵阵的痛。

我不这么认为,尼克说。我告诉她时她好像真的很沮丧。

吃完早饭后伊夫林和德里克去下面的沙滩了,博比和我留在屋里把东西从行李箱里拿出来。我们听到梅丽莎和尼克在楼上说话,但只能听见他们声音的韵律,听不清具体在说什么。一只大黄蜂从打开的窗户飞进来,在墙纸上投下一个逗号大小的阴影,又飞了出去。我收拾好后洗了澡,换上一条无袖灰色棉裙,听见博比在隔壁房间唱一首弗朗索瓦兹·哈迪[弗朗索瓦兹·哈迪(Françoise Hardy),法国歌手,活跃于二十世纪六十年代至今。]的歌。

大约两三点时,我们全体出门。去沙滩要沿一个铺好的小坡往下走,路过两座白房子,然后是嵌在岩石里的曲折台阶。沙滩上全是躺在彩色毛巾上的年轻家庭,相互往背上涂防晒霜。海浪已经退去,露出一片绿海藻干掉后结成的硬壳,一群年轻男孩在岩石脚下玩排球。我们能听见他们外国口音的叫喊。阳光照在沙地上,我开始流汗。我们看见伊夫林和德里克朝我们挥手,伊夫林穿着棕色连体泳衣,大腿上布满麻点,像搅拌奶油的质地。

我们把毛巾铺好,梅丽莎在博比颈背上涂防晒霜。德里克对尼克说海水叫人“神清气爽”。盐的气味卡在我喉咙里。博比脱掉衣服,只剩下比基尼。尼克和梅丽莎一起脱衣服时我调转过目光。她问了他什么,我听到他说:我没事。伊夫林说,你会晒伤的。

你要下水吗,弗朗西丝?德里克问。

每个人都转过来看我。我摸摸墨镜的边缘,耸起一边肩膀,甚至都不是一个完整的耸肩。

我还是躺在太阳底下吧,我说。

事实是我不想在他们面前露出泳装。我觉得我为了自己的身体应该这么做。没人介意,他们随我留在原地。他们一走我就取下墨镜,确认我脸上还没晒出墨镜框印。附近有小孩在玩塑料玩具,用法语冲着彼此吼叫,听起来既高雅又世故,因为我听不懂。我身体朝上平躺着,因此看不见孩子们的脸,但有时在余光里能瞥到模糊的原色,一把铲子或一只桶,或是一闪而过的脚踝。我的关节处越来越沉,像被沙压着。我想起那天早上巴士上的燥热。

我翻过身,背朝上躺下后,博比从水里冒出来,打着冷战,面色惨白。她把自己裹在一条巨大的沙滩毛巾里,另一条浅蓝色的毛巾搭在头上,看上去像圣母马利亚。

那是波罗的海,她说。我以为心脏快骤停了。

你应该继续待在里面。要我说的话我现在有点太暖和了。

她把头上的毛巾取下来,像狗甩毛一样甩头发,一串水珠落在我裸露的皮肤上,我骂了句脏话。活该,她说。然后她坐下来,翻开她的书,她的身体还包裹在大毛巾里,毛巾上画了一个超级玛丽。

下水的路上大家都在聊你,她说。

什么?

没错,我们关于你进行了一场小组讨论。看样子你让人印象深刻。显然,这对我来说是个新闻。

谁说的?我问。

能不能在沙滩上抽烟的?

我告诉她我认为我们不能在沙滩上抽烟。她故意叹了口气,然后把头发里残余的海水挤了出来。因为博比不愿意告诉我谁称赞了我,我敢肯定实际上就是她本人。

尼克没说什么,她说。关于你是不是让人印象深刻。不过我在观察他,他看起来很古怪。

或许是因为你在看他。

或者因为梅丽莎在看他。

我咳嗽了一声,什么也没说。博比从手提包底翻出一支粗粮能量棒,然后开始嚼它。

你这暗恋究竟有多严重,按1到10打分的话?她问。10就是你上学时暗恋我的程度。

而1就是非常严重的暗恋?

她笑起来,嘴巴里全是能量棒。

算了,她说。是那种,你很喜欢跟他在网上聊天,还是,你想把他撕开喝他的血?

我不想喝他的血。

我无心地把这句话的最后一个字说重了些,博比从鼻子里喷了口气。我还没做好准备思考你想喝别的什么,她说。真恶心。我想告诉她我和尼克之间发生了什么,因为我可以用讲笑话的形式把它说出来,而且反正它已经结束了。但不知为什么,我什么也没说,而她只是说:和男人做爱,太怪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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