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聊天记录  作者:萨莉·鲁尼

第二天我们正在清理早餐盘子,梅丽莎问尼克能不能开车去镇外一个购物中心买几把帆布折椅。她说她本来计划前一天去的,但她忘了。尼克对这个提议并不热情,但还是说他会去的。他大致说了句:哦,那地方远得要命。但语气没有非常确定。他正在水槽边洗碟子,我把它们擦干,递给梅丽莎,由她把它们放回碗橱里。站在他们之间让我觉得自己很笨拙,也很多余,我敢肯定博比看见我脸红了。她坐在厨房餐桌上,晃着腿吃水果。

那就把姑娘们带上陪你,梅丽莎说。

不要叫我们姑娘们,梅丽莎,求求你,博比说。

梅丽莎盯了她一眼,博比无辜地啃了一口油桃。

那么就带上这两个年轻女人陪你吧,梅丽莎说。

什么,供我消遣吗?尼克问。我觉得她们宁愿去沙滩。

你可以带她们去那个湖,梅丽莎说。或者你们可以去沙特罗德朗。

那地方还开着吗?他问。

他们讨论了沙特罗德朗那个景点开没开。然后尼克转头看向博比。他的手和手腕都是湿的。

你觉得开车长途旅行怎么样?他问。

别听他的,没那么远,梅丽莎说。会很好玩的。

她说这话时笑了,好像在表示她完全清楚它一点都不会好玩。她给了我们一盒糕点和一瓶玫瑰红酒让我们放在车里,以防万一我们想搞野炊。她感谢尼克时很快地按了一下他的手。

汽车整个早上都晒在太阳底下,我们得先把窗玻璃全部放下才能进车。车里闻起来有灰尘和塑料烘热后的味道。我坐在后面,博比把她那张小脸搭在副驾驶座的窗玻璃沿上,像条小猎狗。尼克打开收音机,博比把脸从窗口收回来,问:你没有CD播放器吗?我们能不能听听音乐?尼克说:当然可以。博比一面翻找CD,一面公布她认为这是尼克的还是梅丽莎的。

谁喜欢动物共同体[动物共同体(Animal Collective),2003年成立于巴尔的摩的美国实验流行乐团。],你还是梅丽莎?她问。

我觉得我们都喜欢。

但是谁买的?

我不记得了,他说。你知道的,我们分享那些东西,我不记得哪个是谁的。

博比越过椅背瞄了我一眼。我没理她。

弗朗西丝?她说,你知道尼克在1992年上过4频道一部关于天才儿童的纪录片吗?

我抬头看她,然后说:什么?尼克正在说:你从哪儿听说的?博比从盒子里取出一枚糕点,上面有掼奶油的那种点心,她拿食指把奶油舀到嘴里。

梅丽莎告诉我的,她说。弗朗西丝也是天才儿童,我觉得她会很感兴趣。不过她没上过什么纪录片。而且她92年还没出生。

之后我就过气了,他说。梅丽莎干吗跟你讲这些东西?

她抬头看他,一边吮吸着食指上的奶油,那姿势看起来与其说是魅惑不如说是傲慢。

她跟我吐露秘密,她说。

我看向后视镜里的尼克,但他正在看路。

她对我一见如故,博比说。不过我不确定能有什么发展,我知道她结婚了。

也就嫁了个演员,尼克说。

博比三四口就吃掉了点心。然后她开始放动物共同体的CD,把音乐开得很响。我们到家用品店后,博比和我在停车场抽烟,尼克进去把帆布折椅买了。他回来时把椅子全用一只手拎着,看起来非常有男子气概。我拿凉鞋尖把烟头踩灭,他打开汽车后备厢,说,恐怕那个湖会让你们大失所望。

二十分钟后,尼克停车,我们沿着一条小路朝下走,两边都是树。湖又蓝又平,映射出天。周围没别的人。我们坐在湖边的草地上,在柳树荫下吃奶油点心。博比和我轮流拿葡萄酒瓶喝酒,酒又暖又甜。

能进去游泳吗?博比问。那湖。

嗯,我觉得可以,尼克说。

她把两腿在草地上伸直。她说她想游泳。

你没带泳衣,我说。

那又怎样?她说。这儿反正没人。

我在这儿,我说。

博比听了笑了。她把头朝后一甩,冲着树林大笑。她穿着一件无袖棉衬衫,上面印着小碎花,她的手臂在树荫下看着又细又暗。她开始解扣子。博比,我问,你不是来真的吧。

他可以脱衬衣,我就不可以?她说。

我举起双手。尼克咳嗽了一下,那种轻轻的、忍俊不禁的咳嗽。

事实上我没打算脱衣服,尼克说。

要是你想阻止我,我会生气的,博比说。

弗朗西丝在阻止你,我可没有。

哦,她,博比说。她死不了。

然后她把衣服叠放在草地上,朝那片湖走去。她背部的肌肉在皮肤下平滑地移动,在耀眼的阳光下几乎看不出她日晒出的印子,她看起来完好无缺、完美无瑕。只听得见她的肢体在水中穿行的声响。天气很热,点心已经吃完了。日光的方向改变了,我们不在树荫里了。我又喝了些酒,寻找博比的身影。

她真的是很无耻,我说。真希望我也像她一样。

尼克和我坐得很近,近到如果我歪过头就能靠上他的肩膀。太阳明亮得过分。我闭上眼睛,看眼皮底下穿过的奇怪的图案。热流沿着我的头发泻下来,小昆虫在矮灌木丛里低鸣。我能闻到尼克衣服上洗衣剂的味道,还有我待在他家时用的橙花油沐浴露的味道。

昨天很尴尬,他说。机场那女孩的事。

我试图露出一个可爱的、毫不在乎的微笑,但他的语调让我没法均匀地呼吸。听起来他一直在等待和我单独说话的机会,我迅速地成了他倾诉秘密的对象。

有的姑娘就是喜欢已婚男人,我说。

他笑了,我听见了。我继续闭着眼睛,任由眼皮底下的红色形状像万花筒一样转。

我说过我觉得那不是真的,他说。

你很忠诚。

我担心你会认为他们不是在开玩笑。

你不喜欢她?我问。

路易莎?哦,你知道的。她不错。但我晚上梦见的不是她。

尼克绝对从来没告诉过我他晚上会梦见我,或者甚至他很喜欢我。就口头上的表示来说,“我晚上梦见的不是她”是记忆中他第一次暗示我对他而言有某种特别的意义。

你现在跟谁在交往吗?他问。

然后我睁开双眼。他没在看我,而是盯着他的大拇指和食指间的蒲公英。他看起来不像在开玩笑。我把两腿并得紧紧的。

嗯,和一个人交往了一阵,我说。不过他和我分手啦。

他把花茎扭来扭去,露出一个勉强的微笑。

是吗?尼克问。他脑子里在想什么?

跟你讲,我也不知道。

他注视着我,我开始害怕脸上流露出的表情。

你在这儿我太高兴了,他说。很高兴能再见你。

我抬起一边眉毛,然后转过脸去。我能看见博比在银色湖面上一起一伏,像头海豹。

我对不起你,他说。

我机械地笑了笑,说:哦,就因为你伤害了我的感情?尼克发出一声叹息,像在放下一件很重的东西。他放松下来,我能看出他的姿态在发生变化。我朝后躺下,肩膀碰到草刃。

当然了,要是你有感情的话。他说。

你这辈子说过一句真诚的话吗?

我说过我很抱歉,那句话是真的。我想告诉你再见到你很高兴。你还想要什么?我可以低声下气,但我觉得你不是吃那套的人。

你觉得你了解我多少?我问。

于是他看了我一眼,仿佛他终于放下长久以来的伪装。那眼神很真诚,但我知道他可以把它排练得很好,就像他排练其他那些眼神一样。

好吧,我想更了解你,他说。

我们看见博比从水里走出来,但我仍然躺在尼克投下的阴凉里,他也没移走他的手臂,它几乎触到我的脸颊了。博比爬上岸,打着抖,把头发拧干。她穿上衣服后,女士衬衣被皮肤打湿,看起来几乎是透明的。我们抬头看她,问她水怎么样,她回答:好冷啊,冷得不可思议。

返程的车上我坐前排,博比打直双腿坐在后排。尼克和我看向对方时都飞快地移开视线,但时间长到足以让我们微笑。博比在后座上问:什么东西这么好笑?但她问得很懒,而且没有逼着我们回答。我把琼尼·米歇尔[加拿大唱作人,风格多变,跨越民谣、流行、摇滚、爵士等。]的专辑放进CD播放器里,伸出窗户感受凉爽的空气扑在脸上。我们到家时傍晚刚刚降临。


那天晚上尼克和我并肩坐在桌边吃晚饭。吃完后梅丽莎又开了一瓶红酒,尼克探身过来替我点烟。他把火柴甩灭,然后把手臂很自然地搭在我的椅背上。似乎没人注意到这一点,事实上这大概看上去很自然,但我觉得他这么做时我根本没法集中注意力。其他人正在谈难民问题。伊夫林一直在说:他们中有些人有学位的,我们在说的这些人有的是医生有的是教授。我之前就注意到人们喜欢强调难民的资格证书。德里克说:先不管别的人,想想看把医生赶走。简直是疯了。

这是什么意思?博比问。除非他们有医学学位,不然就不放他们进来?

伊夫林说德里克不是这个意思,德里克打断伊夫林的话,开始讲西方国家的价值体系和文化相对论[人类学观点,认为文化并无优劣好坏,某一文化的行为不应由其他文化观点来判断,主张尊重多样性文化的存在。]。博比说寻求避难是人人都具备的权利,这是“西方价值体系”的组成部分,要是真的有这么个“价值体系”的话。她举起双手,在空中比了一对引号。

多元文化主义是个天真的梦,德里克说。齐泽克说得很好。国界存在是有原因的,你知道吧。

你不知道你说得有多么对,博比说。但我认为的原因和你认为的一定不一样。

尼克这时笑起来。梅丽莎别开眼睛,好像她没在听这场对话。我微微绷起双肩,感受尼克的手臂碰到我的肌肤。

我们都站在同一边,德里克说。尼克,你是个残酷的白人男性,你来帮我说说话。

我其实同意博比说的话,尼克说。尽管我肯定非常残酷。

哦,愿上帝宽恕我们,德里克说。谁需要自由民主制?或许我们应该把政府大楼给烧了,看看会带来什么后果。

我知道你在夸大其词,尼克说,不过我也越来越觉得这有道理。

你什么时候变得这么激进了?伊夫林说。你跟大学生厮混得太久了,他们把你给洗脑了。

梅丽莎往左手捧的烟灰缸里抖了点烟灰。她在微笑,一个有点滑稽的微笑。

没错,尼克,你以前支持警察国家的,梅丽莎说。发生了什么?

你邀请这些大学生和我们一起度假,他说。我无力抵抗。

她靠在椅背上,透过一丝烟雾注视他。他把手臂从我的椅背上抬起来,把香烟在烟灰缸里掐灭。我感觉到室内温度降了下来,眼前的一切都暗淡了一点。

你们之前去那个湖了吗?她问。

回来路上去了,尼克说。

弗朗西丝都晒伤了。博比说。

事实上我也没有真的晒伤,只是脸和手臂有点泛粉红,摸起来很暖。我耸耸肩。

好吧,博比坚持要把衣服脱了去泡水,我说。

你这个告密的,博比说。我替你脸红。

梅丽莎还在看尼克。他似乎一点都没被她的注视搞得不自在;他迎上她的目光微微一笑,笑容很放松,很有感染力,这让他看上去很英俊。她摇摇头,看上去不知是忍俊不禁还是气恼,然后转过头去。

那天深夜,大概凌晨两点,我们才上床睡觉。我在黑暗中躺在床上,听见楼上木地板轻微的动静,听见门顺滑地关上。没人说话。隔壁博比房间没有一点声响。我坐起来,然后又躺下。我觉得我在计划上楼倒杯水,虽然我一点都不渴。我甚至能听见自己替口渴找借口,说晚餐喝了那杯红酒,好像待会儿会有人采访我为什么要上楼一样。我又坐起来,摸摸额头,体温正常。我悄悄溜下床,爬上楼梯,穿着那条印了小玫瑰花蕾的白睡裙。厨房的灯亮着。我的心开始跳得厉害。

尼克正在厨房里把干净的红酒杯放进碗橱。他抬头看见我,说:哦,你好。我立马就像背书一样回答:我想喝杯水。他扮了个鬼脸,好像他并没真的相信我的话,但他还是递给我一个杯子。我接了水,靠着冰箱门站着喝。水是温热的,尝得出氯化剂的味道。终于尼克站到我面前,说,红酒杯子收拾完了,所以。我们注视着对方。我说他这样真的很蹩脚,他说他“相当清楚”这一点。他把手放在我的腰上,我感觉整个身体都向他飘去。我摸了摸他的皮带扣,说:你要是想的话,我们可以一起睡,但你要知道我只是带着讽刺意味和你上床。

尼克的房间和厨房在同一层。它是房子这层上唯一的卧室,其他的要么在楼上要么像我的卧室一样在地下。他的窗户开着,面向大海,所以我爬上床时他轻轻拉上百叶窗,关上了窗户。当他进入我身体时我把脸埋进他的肩膀,问:感觉好吗?

我一直想跟你说谢谢,他说。这是不是很奇怪?

我让他说出来,他说了。然后我跟他说我要高潮了,他闭上眼睛说,哦。事后我靠着墙坐起来,俯视着他,他躺在床上呼吸。

我这几周过得很糟糕,他说。网上聊天的事我很抱歉。

我知道我对你很冷漠。我不知道你得了肺炎。

他微微一笑,用手指抚摸着我膝盖内侧柔软的部分。

我以为你想让我不要找你,他说。我当时真的生病了,很孤独,你知道吗。听起来就像你完全不想理我。

我想说:不,我想听你说你晚上会梦到我。

我当时过得也很糟,我说。忘了它吧。

说真的,你很宽容。我觉得我本来可以处理得更好的。

但我原谅你了,所以现在没关系了。

他撑着手肘坐起来看着我。

没错,但我的意思是你很快就原谅我了,他说。尤其考虑到我当时还想和你分手。你要是想的话完全可以再拖一会儿。

不,我只是想重新跟你上床。

他笑了,好像听了很高兴似的。他重新躺下来,脸背着光,闭着眼。

我没觉得我表现很好,他说。

你还行。

我觉得我很难堪。

你的确很难堪,但我很可怜你,我说。而且和你做爱的感觉很好。

他什么也没说。我没法在他房里过夜,免得有人早上看见我离开。于是我回到自己的床上一个人睡,我把自己蜷得小得不能再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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