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聊天记录  作者:萨莉·鲁尼

第二天我感觉很温暖,想睡觉,像个孩子。我早餐吃了四片面包,喝了整整两杯咖啡,里面加了奶油和糖。博比叫我小猪,她说她指的是“可爱”的那种。在餐桌下我的腿拂过尼克的腿,看他努力不笑出来。我的体内充满了一种热情洋溢的、几乎有点不怀好意的快乐。

在埃塔布勒接下来的三天也是这样度过的。在花园吃饭时,尼克、博比和我坐在餐桌一端,不断打断彼此说话。尼克和我都觉得博比简直太搞笑了,无论她说什么都会把我们逗笑。有一天吃早饭时博比模仿了尼克一个叫大卫的朋友,把尼克都笑出了泪花了。我们只见过大卫一次,在都柏林的一场文学活动上,但博比却惟妙惟肖地再现了他的声音。尼克还帮我们提高法语,他用法语和我们说话,并且在我们的要求下反复发小舌音。博比告诉他我已经会说法语了,我只是在假装不会说好上他的课。我们都看得出他脸红了,她远远朝我使眼色。

下午我们去沙滩,梅丽莎坐在大阳伞下读报纸,我们在太阳下躺着,喝瓶装水,给彼此的肩膀抹防晒霜。尼克喜欢去游泳,然后从水里冒出来往回走,身上湿漉漉地发着光,像古龙香水的广告。德里克说他觉得尼克看起来太娘了。我翻了一页罗伯特·菲斯克[罗伯特·菲斯克(Robert Fisk),英国作家、记者,报道战争及武装冲突。]的书,假装没在听。德里克问:梅丽莎,他花很多时间打扮自己吗?梅丽莎没从报纸上抬起头。她说,不,他就是天生丽质,我不得不说。我就是冲着他好看才和他结婚的。尼克笑了。我又翻了一页,虽然我连前一页都没读。

连续两夜,我都先在自己房间上床,等到整栋房子都安静了,就上楼去尼克的房间。熬夜没有让我太累,只是白天我常在沙滩上或者花园里睡着。我们的睡眠时间不超过四五个小时,但尼克从不抱怨太累了,或者催我回去,哪怕再晚。第一夜后,他晚餐时不再喝红酒。我觉得他什么酒都没喝了。德里克经常指出这一点,我注意到哪怕他说他不想喝酒,梅丽莎还是会叫他喝。

有一次我们游完泳后一起从海里出来时我问他:他们应该不知道的吧,你觉得呢?水没过我们的腰。他拿手掌替眼睛遮光,然后看着我。其他人都回到岸上了,拿着毛巾,我们能看见他们。阳光下我的手臂像丁香花一样白,上面全是鸡皮疙瘩。

没有,他说。我觉得没有。

他们晚上可能会听见动静。

我觉得我们挺安静的。

我们干的事好像太疯狂太冒险了,我说。

当然很疯狂了。你现在才意识到?

我把手浸在水里,海盐让手感到刺痛。我掬起一捧水,任它从掌心滑落回海面。

那你为什么还要和我好?我问。

他把手从眼睛上拿下来,开始摇头。他浑身上下白得像大理石。他看起来格外庄重严肃。

你在和我调情吗?他问。

来嘛。告诉我你渴望我。

他抓了一把水泼在我裸露的皮肤上。水溅在我脸上,冷得要命,都有点疼了。我抬头看着一尘不染的蓝天。

滚,他说。

我喜欢他,但他没必要知道这一点。


第四天晚上吃过晚餐后,我们一起走到村庄里。海港处的天带着珊瑚般的浅粉色,海的颜色却深得像铅。一排排游艇停在码头里,上下摇动,俊男美女赤脚提着酒瓶沿甲板走过。梅丽莎单肩背着照相机,偶尔拍照。我穿着一条海军蓝棉裙,带纽扣的那种。

走到冰淇淋店外,我的手机开始响。是我父亲打来的。接起电话的瞬间我出于本能背对其他人,像在隐藏自己。他听起来瓮声瓮气的,背景里有噪音。他说话时我咬着拇指甲,在齿间感受它的纹理。

没出什么事吧?我问。

哦,很好。我就不能偶尔给我的独生女打个电话吗?

他说话时音调时高时低,他喝醉了,这让我有一种不洁感。我想去冲个澡,或者吃一片新鲜水果。我离群了一点点,但我不想完全把他们抛在后面。于是我在一盏路灯下逗留,他们在讨论要不要去吃冰淇淋。

你当然可以。我说。

过得怎么样?工作如何?

你知道我在法国吧?

什么?他说。

我在法国。

我有点不自然,因为重复了这么简单的一句话,虽然我觉得没人听到。

哦,你在法国是吧?他说。对,没错,抱歉。那边怎么样?

都很好,谢谢你问。

棒极了。听着,你妈下个月给你打钱,知道吗?学费。

哦,好。我说。好的。

博比冲我打手势,说他们要去一家冰淇淋店,我冲她微笑,感觉笑得很慌乱,然后挥手让他们先进去。

你不缺钱吧?我父亲问。

什么?不缺。

存点钱,知道不?这是个好习惯。

嗯,我说。

透过冰淇淋店橱窗,我看见玻璃下陈列了长长一排冰淇淋,还能看见柜台边伊夫林的剪影,在比画手势。

你现在存了多少钱?他问。

我不知道。没多少。

这是个好习惯,弗朗西丝。嗯?好习惯。多存钱。

之后没多久我们的通话就结束了。其他人从店里走出来,博比举着两个冰淇淋圆筒,给了我一个。她替我买了个冰淇淋,我为此对她感激不尽。我接过甜筒,感谢她,她打量我的脸,问,你还好吧?谁打来的?我眨眨眼,说,我爸。没什么新鲜的。她咧嘴一笑说,哦,好吧。冰淇淋嘛,不用谢。你要是不要就给我。我从眼角看见梅丽莎举起了照相机,我恼怒地转过身去,仿佛她举照相机这个动作欺负了我,或很久之前她做了什么事亏待过我。我知道这很任性,但我不觉得梅丽莎注意到了。


那晚我们抽了很多大麻,其他人都去睡觉后,我到尼克房间时他还很嗨。他穿得整整齐齐,坐在床边读苹果笔记本电脑上的什么东西,但他眯着眼,像看不清楚字,或读不懂一样。他那样看起来英俊极了。他大概有一点晒伤。我猜我大概也很嗨。我在他脚边的地板上坐下,头靠在他的腿肚子上。

你为什么坐在地上?他问。

我喜欢坐这儿。

哦对了,之前是谁打的电话?

我闭上眼睛,拿头更紧地去靠他,直到他说,不要压了。

那是我爸打来的。我说。

他不知道你在这儿?

我爬上床,坐在尼克身后,双臂环绕他的腰。我看见他在读什么,是一篇关于戴维营协议[1978年,在美国总统吉米·卡特的邀请下,埃及总统萨达特和以色列总理贝京在美国总统休养地“戴维营”签署的有关中东问题的重要协议。]的文章。我笑了,问,你嗨的时候就读有关中东的文章吗?

很有意思,他说。对了,你爸不知道你来这里吗,还是怎么了?

我跟他说过,他只是从不仔细听。

我轻轻揉了下鼻子,然后拿前额抵住尼克的背,靠在他白T恤的布料上。他闻起来很干净,像肥皂,带着淡淡的海水味。

他酗酒,我说。

你爸爸?你从来没跟我讲过。

尼克合上笔记本电脑,转过来看我。

我从没跟任何人讲过,我说。

尼克靠着床头坐着,然后问:是哪种问题?

他给我打电话时经常听起来都是醉的,我说。我们从来没有深入聊过这件事,或者任何事。我跟我爸不亲。

我爬上尼克的膝盖,面对面,他自然而然地拿手穿过我的头发,仿佛他以为我是别人。通常他都不会这样碰我。但他正凝视着我,我猜他肯定还是知道我是谁。

你妈妈知道吗?尼克问。当然,我知道他们离婚了。

我耸耸肩,说他一直都是老样子。我是个糟糕的女儿,我说。我从来都不好好跟我爸说话。但他在我上学时给我生活费,我太坏了,是不是?

是吗?你是说你觉得你在助长他,因为你拿了他的钱,却不管他喝酒。

我看向尼克,他转过头仰视我,神情真挚,有点木木的。我意识到他真的很真诚,他真的想那样摸我头发,带着爱意。我说,嗯,我猜是这样的。

但你又能做什么呢?他说。经济上不能独立简直太烦人了。当我不再向我父母借钱后,我的生活一下就好多了。

但你喜欢你父母。你们处得来。

他笑了,说,哦老天,我们处得可不好。你在开玩笑吗?要知道就是他们俩,让我在十岁时就穿他妈的正装夹克,上电视讲柏拉图。

是他们让你这么做的?我问。我以为这是你自己的主意。

哦不。我当时很痛苦。问我的心理咨询师就知道了。

你真的会去看心理咨询,还是说你是在开玩笑?

他发出嗯嗯的鼻音,然后有点奇怪地摸了摸我的手。他显然还很亢奋。

不是玩笑。我有时会很抑郁,他说。我必须得吃药,接受治疗什么的。

真的?

真的,我去年有段时间病得不轻。然后,嗯,我在爱丁堡时有一两周特别严重,还得了肺炎。跟你讲这个大概挺无聊的,但我现在感觉好多了。

这不无聊,我说。

我知道博比在这种情况下会知道该说什么,因为她对公共语境下的心理健康有很多看法。我脱口而出:博比认为抑郁是人面对晚期资本主义的现状表现出的人道反应。尼克听了笑了。我问他想不想聊他的病,但他说他不想,并不是迫切地想。他的手指穿过我的头发,我的颈背,他的触摸让我想安静下来。

有一小会儿,我们接吻,什么都没说,偶尔我会说:我想要你。他那时呼吸会变得粗重,然后说嗯,哦,好,他老这么说。他把手伸到我裙子下面,抚摸我的大腿内侧。我出于一时冲动,握住他的手腕,他看着我。这是你想要吗?我问。他看起来很疑惑,就像我出了一个谜题,如果他答不出来我会替他回答似的。嗯,对啊,他说。这是……你想要的吗?我能感觉到我的嘴巴在收紧,开始磨下巴。

你知不知道,有时候你看起来不是很热情,我说。

他笑了,不是我期待的那种表示理解的反应。他低头看我,脸有点红。我不热情吗?他问。

我感觉有点受伤,说:我的意思是,我经常说我有多想要你,我多么享受,但你并不总会回馈我。我感觉很多时候我都没有让你满足。

他抬起手,开始摩擦颈背。哦,他说。了解。好吧,对不起。

我在努力,你知道的。要是我有什么地方没做好,我希望你告诉我。

他用一种略带痛苦的声音说:你什么都没做错。是我,你知道的,是我太怪了。

他就说了这些。我不知道怎么补充,反正看起来,很明显,无论我有多么露骨地索要他的安慰,他都不会如我所愿。我们又开始接吻,我努力不去想这些。他问我这次想不想双手双膝撑在床上,我说没问题。我们没有看对方脱衣。我把脸埋在床垫里,感觉到他抚摸我的头发。他的手臂绕过我的身体,说:到这里来一下。我跪着,立起身来,感觉到他的胸贴在我背上,当我转过头,他的嘴碰到了我的耳朵边缘。弗朗西丝,我太想要你了,他说。我闭上双眼。这些话仿佛穿过了我的大脑,就像它们直射入我的体内,停留在那里。当我说话时,我的声音听起来又低又撩人。你要是不能要我,你会不会活不下去?我问。他说:是的。

当他进入我时,我感觉已忘了该怎么呼吸。他用双手环住我的腰,我不停地叫他用力点,但当他真的用力后弄得我有点疼。他会问,你确定不痛吗?我告诉他我希望痛,但我不知道我是不是真的这么希望。尼克只说,好。过了一会儿,我什么都看不清了,感觉舒服极了,我都不确定我能说出完整的句子。我不断地说,求求你,求求你,但我不知道我在求他什么。他拿一根手指比在我的唇边,像是让我安静,我把它吸进嘴里,他碰到了我喉咙深处。我听到他说,哦,不,不要。但已经太晚了,他射了。他在流汗,还不停地说:操,对不起。操。我抖得厉害。我感觉我不知道我们之间正在发生什么。

那时外面已经有点亮起来,我得走了。尼克坐着,看我穿上裙子。我不知该对他说什么。我们带着痛苦的表情注视彼此,然后移开视线。回到楼下我睡不着觉。我坐在床上,双膝抵着胸口,看着光透过百叶窗缝隙移动。最后我打开窗,眺望大海。已经凌晨,天空蓝得银光闪闪,秀美无比。我能听见尼克在楼上走动。如果我闭上双眼,我能感觉自己离他很近,近到能听到他呼吸。我坐在窗边,直到听到楼上的门一扇扇打开,狗在吠,有人打开了咖啡机,准备早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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