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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5聊天记录 作者:萨莉·鲁尼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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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天晚上,伊夫林想玩一个游戏:我们分成几组,在纸上写下名人名字,然后把纸条投进一只大碗里。你从大碗里抽出一个名字,你的队友要问你和这个人名有关的问题,你只能回答是或不是,直到他们猜出这个人是谁为止。天色已暗,我们坐在客厅里,开着灯,敞着百叶窗。偶尔会有飞蛾透过窗飞进来,尼克会拿手把它逮住,然后把它甩到窗外去,德里克则会在一旁鼓励他把它给杀了。博比叫德里克别闹了,德里克说:你别跟我说蛾子也有动物权利,它们有没有?博比的嘴唇沾了红酒,颜色很深,她喝醉了。 没有,博比说。你要是想让它死那你自己动手去。 梅丽莎、德里克和我组成一队,尼克、博比和伊夫林是另一队。我们写名字、把纸条投进大碗时,梅丽莎又拿出一瓶红酒,虽然我们晚餐上已经喝了很多葡萄酒。梅丽莎给尼克倒酒时尼克拿手挡住了空酒杯的杯口。他们似乎交换了什么眼神,梅丽莎走开,给自己盛上酒。 他们那队先来,尼克抽了几个名字。他看到第一个,皱了皱眉,说,哦,好吧。博比问是不是一个男人,他说不是。是个女人?她问。尼克回答,对,没错。伊夫林问她是不是政治家、演员、运动员,尼克说这三样都不是。博比问:音乐家?尼克说,我没听说。 她出名吗?博比问。 嗯,得看你对“出名”的定义。他说。 我们知道这个人是谁吗?伊夫林问。 你们俩肯定都知道,尼克说。 哦,博比说。好吧,那,这个人我们在真实生活中认识咯? 他说是的。梅丽莎、德里克和我一言不发地坐在一旁看他们猜。我突然对手中的红酒杯很敏感,用拇指紧紧地捏着酒杯脚。 你喜欢这个人吗?博比问。还是不喜欢? 我个人吗?没错,我喜欢她。 她喜欢你吗?博比问。 这真的会帮助你猜出她究竟是谁吗?他问。 可能会。博比说。 我不知道,他说。 那么你喜欢她,但你不知道她是不是喜欢你,博比说。是因为你不太了解她吗?还是因为她太神秘? 他摇头,开始发笑,就好像他觉得这一连串问题很蠢似的。我注意到梅丽莎、德里克和我都一动不动。没人说话,也没人在喝酒了。 我猜二者皆有。他说。 你既不太了解她,她也很神秘?伊夫林问。 她比你聪明吗?博比问。 是的,不过很多人都比我聪明。这些问题不太具有策略性。 好吧,好吧,博比说。这个人更感性,还是更理性? 哦,理性,我猜。 嗯,不情绪化。博比说,她情商很低。 什么?不,我不是这个意思。 一股钝钝的热流冲上我的脸颊,我凝视着杯子。我认为尼克看上去略有些焦躁,至少说没有他以往佯装出的那么冷静、松弛,然后我又疑惑我是什么时候开始认为他平时的样子是装出来的。 外向还是内向?伊夫林问。 我猜是内向,尼克说。 年轻还是老?伊夫林说。 年轻,当然是年轻。 这是个小孩?博比问。 不,不,是个成年人。老天。 好吧,一个成年女性,博比说。你认为你会觉得她穿泳装好看吗? 在长得让人心焦的一秒钟里,尼克盯着博比,然后他把纸条放了下来。 博比已经知道这是谁了,尼克说。 我们都知道她是谁了,梅丽莎轻轻地说。 我不知道,伊夫林说。是谁?是你吗,博比? 博比淘气地咧嘴一笑,说,是弗朗西丝。我看着她,但我不知道这场戏是演给谁看的。博比是唯一一个觉得它有意思的人,但她并不介意这一点;她看上去就好像一切按照她的设计上演。我这才后知后觉地意识到,几乎肯定就是她把我名字放进去的。这提醒了我她有多狂野,她喜欢深入参与到事情当中,把它们搅黄,我怕她,这不是第一次。她想把我私密的情绪暴露出来,想把这个秘密变成别的东西,变成一个笑话,或者一场游戏。 那一轮结束后房间里的氛围都变了。一开始我害怕别人知道我和尼克的事,以为他们晚上听到了我们的动静,害怕甚至梅丽莎已经知道了,但随即我意识到这是另外一种不同的张力。德里克和伊夫林似乎替尼克感到尴尬,就好像他们以为他一直在试图掩藏对我的感情;面对我他们表达出一种无声的关心,或许我应当感到受了冒犯,或者感到不快。当梅丽莎猜对比尔·克林顿后,我起身去卫生间,它就在客厅对面。我拿双手接冷水,把它沾到眼睛底下,然后拿干净毛巾把脸擦干。 在走廊外面,梅丽莎正等着用厕所。我快走过她时她问:你还好吧? 我很好,我回答。怎么了? 她抿起双唇。她那天穿着一条蓝色连衣裙,深领,下面带褶。我穿着一条牛仔裤,裤边卷起来,上面是一件皱巴巴的白T恤。 他没干什么吧?她问。我是说,他有没有骚扰你。 我意识到她在说尼克,我感到头重脚轻。 谁?我问。 她不快地瞪了我一眼,表示她对我很失望。 算了,她说。别在意。 我很内疚,我知道她试图关心我,而这或许让她痛苦。我轻声说:不,他当然没有骚扰我。我不知道……我觉得这没什么。很抱歉。我觉得是博比在捣乱。 好吧,他暗恋你,她说。我敢肯定他倒也不会出格,我只是想告诉你如果发生什么让你不舒服的事,你可以跟我说。 谢谢你,你真好。不过真的,这没什么……我没觉得不舒服。 她听完后冲我微笑,好像她很释然,因为我很好,而且她丈夫也没做什么不妥的事。我也充满感激地冲她一笑,她在裙摆上擦干了手。 这不像他,她说。不过我猜你是他喜欢的类型。 我低头看我们的脚,我有点头晕。 或者其实我是在自卖自夸?她问。 我迎上她的眼睛,意识到她想逗我笑。我笑了,既感激她的善意,也感激她看上去对我的信任。 我觉得我才是受宠若惊,我说。 别因为他,他完全是个废物。对女人的品位嘛,倒是很好。 她指指厕所,我让开路,她走了进去。我用手腕把脸擦干,感觉皮肤湿漉漉的。我想知道她说尼克是个“废物”是什么意思。我听不出她说这话是带着爱还是恨;她能让这两样听起来都一样。 之后我们没玩多久。博比上床睡觉前我再没跟她说话。我坐在沙发上,直到所有人都走了,几分钟后,尼克回来了。他拉上百叶窗,靠在窗沿上。我打了个哈欠,摸着头发。他说,嘿,刚才太诡异了,是不是?博比干的那事。我承认这的确很诡异。尼克似乎对谈论博比的事很谨慎,就好像他不确定我究竟对她是什么感情。 你戒酒了吗?我问。 就是喝了有点累。而且我本来也更喜欢清醒时做这些事。 他在沙发扶手上坐下,像是以为我们坐一小会儿就会站起来。我问:你的“做这些事”是什么意思?他说,哦,就是我们这些刺激的深夜聊天啊。 你不喜欢喝醉时上床?我问。 我认为我不喝醉对我俩都好。 什么意思,是说你的表现吗?我没什么可抱怨的。 的确,你很容易取悦,他说。 我不喜欢听他这么说,虽然这是真的,他大概也这么认为。他的手抚过我的手腕内侧,我感觉自己开始颤抖。 也不是这样,我说。我只是知道你喜欢我躺在那儿告诉你你有多棒。 他的脸抽动了一下,说:这太刻薄了。我笑了,说,哦,不,我把你的幻想给毁了吗?那我还是变回叹息你有多强壮多有男子气概好了,如果这是你想要的话。他没再说什么。 反正我要去睡觉了,我说。我累坏了。 他用手摸着我的背,这个手势温柔得不像他。我一动不动。 你以前为什么没有外遇过?我问。 哦。我猜是因为我没有遇到谁。 什么意思? 有一秒我真的以为他会说:我从来没有遇到我渴望得到的人,就像渴望你一样。但他说:嗯,我不知道。我和梅丽莎很长一段时间都处得很好,那会儿我真的没怎么想过这事。你知道的,相爱的时候你不会去想这种事。 你们什么时候不相爱了? 这时他把手拿开了,我们的身体部位再也没有任何接触。 我觉得倒不是说我就不爱她了,他说。 所以你是在说你还爱着她。 嗯,对。 我盯着天花板上的灯具。它是关着的。游戏开始前,我们在桌上放了一盏灯,它的灯罩朝着窗外投下长长的影子。 如果伤害到了你,我很抱歉,他说。 不,当然没有。但是,我们这个就是你在和她玩的一个游戏咯?你通过和一个大学生搞外遇来引起她的注意? 啊。好吧。就为了让她注意到我? 不是吗?她又不是没看见你盯着我。她之前问我你是不是让我觉得不舒服。 老天,他说。好吧,我让你不舒服了吗? 我不想告诉他他没有,所以我翻了个白眼,从沙发上站起来,把衬衣抚平。 你这是要去睡觉了,他说。 我说是的。我把手机放进手包里带下楼,没有抬头看他。 你知道吗,这很伤人,他说。你刚才说的话。 我从地板上拾起我的线衫,把它搭在包上。我的拖鞋排在壁炉边。 你认为我会为了博得她的关注来找你,他说。你为什么会这么想我? 大概因为你还爱着你老婆,哪怕她已经对你不感兴趣了。 他笑了,但我没有看他。我看向壁炉上方的镜子,我的脸看上去糟糕透了,几乎让我震惊。我的脸颊红迹斑斑,像有谁扇了我一耳光,我的嘴唇干裂,几乎泛白。 你在嫉妒吧,弗朗西丝,是不是?他问。 你以为我对你有感情吗?别自作多情了。 然后我下了楼。我爬上床时感觉糟透了,与其说是因为悲伤,不如说是因为震惊和一种奇怪的乏力感。我觉得有谁抓住了我的肩膀,猛烈地将我前后摇晃,无论我怎么乞求都不停。我知道这是我的错:我故意激怒尼克和我吵架。现在,一个人躺在寂静的房间,我感觉我失去了对一切的控制。我能决定的只是要不要和尼克做爱;我没法决定它给我带来什么感受,或者它意味着什么。尽管我能决定和他争吵,以及争吵什么,我没法决定他能说什么,或者他的话能给我带来什么伤害。我蜷在床上,双臂收紧,苦涩地想:他拥有一切力量,而我一无所有。这并不全是真的,但这晚我第一次清楚地意识到,我多么严重地低估了我的脆弱。我对所有人撒谎,对梅丽莎,甚至对博比,只是为了能和尼克在一起。我将自己置于无人倾诉的境地,没有人会因为我做的事而对我表示同情。而当我做了这一切后,他却还爱着别人。我紧紧闭上双眼,把头深埋在枕头里。我想起前一晚,他对我说他想要我,我当时是什么感受。承认吧,我心想。他不爱我。这才让我心痛。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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