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聊天记录  作者:萨莉·鲁尼

第二周我和博比去参加一本书的发布会,它里面收录了梅丽莎的几篇随笔。活动在坦普尔酒吧区举行,我选了一件尼克特别喜欢的衬衫,留了几颗扣子没扣,以便露出我的锁骨。我花了几分钟用化妆品和粉底仔细遮盖脸上的几颗小痘印。博比准备好后来敲厕所门,说:快点。她没有点评我看起来怎么样。她穿着一件灰色高领毛衣,反正比我好看多了。

尼克和我在过去一周里见了好几次,都是博比在上课的时候。他来时会给我买小礼物。有一天他带了冰淇淋,周三的时候带了一盒奥康奈尔街上一家店卖的甜甜圈。他到的时候甜甜圈还是热的,我们就着咖啡一面吃一面聊天。他问我最近有没有和我父亲联系,我擦去嘴唇上一颗糖粒,说:我觉得他过得不太好。我跟尼克讲了那间屋子。老天,他说。那听起来太痛苦了。我吞了一口咖啡。没错,我说。很不舒服。

这次对话后我问自己为什么可以跟尼克讲我父亲的事,却从来没能和博比讨论这个话题。尼克的确是一个聪慧的倾听者,我们聊完天后我通常会好很多,但博比也有这样的特质。更大的原因还是尼克的同情似乎是无条件的,就像无论我干什么他都会支持我,而博比则秉持一套原则,一视同仁,我也不例外。我并不害怕尼克看低我,但我却害怕博比这样。哪怕我的思绪毫无说服力他也很乐意听我讲,哪怕我讲述的故事里我的所作所为有损我的形象。

尼克来公寓时穿的衣服都很好,一如既往地好,我怀疑这些衣服都很贵。他脱衣服时不会把它们脱在卧室地板上,而是叠放在椅背上。他喜欢穿浅色衬衫,有时是隐隐有点褶皱质地的棉麻衬衫,有时是领尖带纽扣的牛津衬衫,袖口总是挽到小臂上。他似乎很喜欢一件帆布的高尔夫外套,但冷天时他改穿一件蓝色丝绸衬里的灰色羊绒大衣。我喜欢这件大衣,我喜欢它闻起来的味道。它的领很浅,只有一排纽扣。

周三那天,趁尼克在厕所,我试穿了那件大衣。我爬下床,把裸露的手臂穿进袖子,感受冰凉的丝绸滑过肌肤。大衣口袋沉甸甸的,装满个人物品:他的手机和钱包,他的钥匙。我把它们握在手里掂量,仿佛它们是我的。我凝视着镜中的自己。在尼克的大衣里我的身体看上去非常纤细苍白,像一根白色蜡烛。他走回房间,看见我后善意地嘲笑我。他去上厕所时总是穿着衣服,免得博比临时回来。我们的双目在镜中交汇。

我不会给你的,他说。

我喜欢它。

不好意思,我也喜欢它。

这很贵吗?我问。

我们还在镜中对视。他站到我身后,拿双手把外套撩开。我看着他注视着我。

它,嗯……他说。我不记得多少钱了。

一千欧元?

什么?不。两三百吧大概。

真想有钱啊,我说。

他把手滑进大衣,抚摸我的乳房。你谈论金钱的这种性感方式很有意思,他说。当然了,也有点让我不安。你不会想让我给你钱吧?

有点想,我说。不过我不会相信这种冲动的。

没错,感觉怪怪的。我有不急着用的钱,我也愿意给你。但给你钱这种交易行为会让我不舒服。

你不想感觉太有权力。或者你不想被提醒你想要感觉很有权力。

他耸耸肩。他还在大衣底下抚摸我。感觉很好。

我想我为了我们这段关系的伦理问题已经够挣扎的了,他说。给你钱大概对我来说有点太过了。不过,我也不知道。你大概有点现金会更快乐。

我看着他,在余光里看到我自己的脸,我的下巴微微抬起。在模糊的视线里我觉得我看起来相当糟糕。我从大衣里溜出来,由他把它拎着。我回到床上,用舌头舔嘴唇。

你对我们的关系感到很矛盾吗?我问。

他站在原地,有点无力地拎着那件大衣。我能看出他沉浸其中,有点心不在焉,忘了把它挂起来。

不,他说。好吧,有点,不过只在很抽象的层面上。

你不会要离开我吧?

他微笑了,一个害羞的微笑。要是我这么做了你会想我吗?他问。

我躺回床上,平白无故地笑起来。他把大衣挂起来。我把一条腿举向空中,然后把它慢慢地放在另一条腿上。

我会想念在聊天时碾压你的,我说。

他在我身旁躺下,手平放在我的腹部。继续说,他说。

我猜你也会想念这一点的。

被碾压?当然了。这就像我们的前戏。你说一些晦涩难懂的东西,我给一些无力的回应,你嘲笑我,然后我们做爱。

我笑了。他坐起来一点点,看我笑。

感觉很好,他说。它给我一个机会享受自己这么无能。

我撑起一只手肘,亲他的嘴。他凑过来,就像他真的很想被亲吻一样,我感受到我的力量席卷了他。

我让你觉得自己很糟糕吗?我问他。

你有时对我有点太尖锐了。我倒不怪你。不过我认为现在我们处得很好。

我低头凝视我的双手。我小心翼翼地说,就好像是在激将我自己似的:我本来不想抨击你的,但你好像并不太脆弱。

他看向我。他甚至都没笑,带着类似皱眉的表情,像是以为我在嘲讽他。好吧,他说。这样。我觉得没有谁喜欢被抨击。

但我的意思是你的性格里似乎没有脆弱的部分。就比如,我很难想象你会试衣服。你和自己相处时似乎从来没有在照镜子时注视自己,不知道穿这个好不好看。你像是个会为此感到尴尬的人。

好吧,他说。我是说,我也是人,我在买衣服前也会试穿。但我觉得我明白你的意思。人们的确倾向于认为我很冷淡,或者,不太有趣。

我很激动我们居然有相同的经历,我本以为它只发生在我身上,于是我迅速说:别人也觉得我很冷淡无趣。

真的?他问。在我眼里你一直都很有魅力。

一种突然而强烈的冲动攫住了我,我想说:尼克,我爱你。这具体来说,不是一种糟糕的感情;它有点好笑有点疯狂,就好像你从椅子上站起来,突然意识到自己喝醉了一样。但这是真的。我爱他。

我想要那件衣服,我说。

哦,是吗。不能给你。

第二天晚上,我们到新书发布会时,尼克和梅丽莎已经到了。他们站在一起,和一些我们认识的人聊天,有德里克,还有其他几个。尼克看见我们进来了,但当我试图和他对视时他没有迎上我的目光。他注意到了我,然后调开视线,再无回应。博比和我翻了翻书,但没买。我们对其他一些我们认识的人打了招呼,博比给菲利普发短信问他在哪儿,我假装阅读作者简介。然后朗读会开始了。

在梅丽莎朗读的全程,尼克都专注地凝视着她的脸,在对的地方发笑。我爱上了尼克,并不仅仅是着迷而是从内心深处依恋上他,以至于这份感情会对我的快乐造成持久的影响,而这种发现让我对梅丽莎产生了新的嫉妒。我不敢相信他每天傍晚会回到她身边,或他们一起吃晚饭,有时一起看电视机放的电影。他们聊些什么?他们逗彼此开心吗?他们是否会讨论他们的情感生活,他们会彼此推心置腹吗?他是不是尊重梅丽莎胜过尊重我?他是否更喜欢她?如果我和梅丽莎在一栋起火的大楼里快要死了而他又只能救其中一个,他是不是绝对会先救梅丽莎而不是我?和一个人做了那么多爱最后却让她活活烧死在我看来简直称得上罪恶。

朗读结束后,梅丽莎笑容满面,我们一齐鼓掌。她坐下后尼克在她耳朵边说了些什么,她的笑容变了,变成一个真正的笑容,她笑得露出了牙齿,眼角也带了笑意。他在我面前总是称呼她为“我太太”。一开始我觉得这很诙谐,甚至带了点讽刺,就像她不是他妻子一样。现在我的看法不同了。他并不介意让我知道他爱另一个人,他想让我知道,但他又害怕梅丽莎会发现我们的关系。他似乎以此为耻,想要保护她,不让她知道这件事。我被密封在他生活中某个特定的地方,当他和别人在一起时他不想看它,不想想它。

所有朗读都结束后,我去拿了杯红酒。伊夫林和梅丽莎站在一起,举着气泡水,伊夫林招手叫我过去。我赞美了梅丽莎的朗读。越过她的肩我看见尼克朝我们走来,然后他看见了我,犹豫了一下。伊夫林正在谈论这本书的编辑。尼克来到她肩旁,他们拥抱了一下,抱得太热情了,伊夫林的杯子都倒了,她得去收拾。尼克和我礼貌地点点头。这次他多注视了一秒我的眼睛,像是很抱歉我们以这种方式见面。

你看起来很好,伊夫林说。真的。

他几乎就住在健身房了,梅丽莎说。

我喝了一大口白葡萄酒,让酒在齿间涤荡。他是这么对你说的么,我心想。

很好,很管用,伊夫林说。你看起来神采奕奕。

谢了,他说。我感觉很好。

梅丽莎自豪地看着尼克,就好像是她把久病的他护理到康复似的。我不知道他说“我感觉很好”是什么意思,或者他想让我听到什么讯息。

你怎么样,弗朗西丝?伊夫林问。你最近怎么样了?

挺好,谢了,我说。

你今晚看起来有一点忧郁,梅丽莎说。

伊夫林轻快地说:要我是你也会忧郁的,一直跟我们这些老人待着。博比跑哪儿去了?

哦,她来了的,我说。我指了指收银台,不过我并不知道她具体在哪儿。

你快受不了老人了吧?梅丽莎问。

不,完全没有,我说。要我说的话我还可以跟更老的一起玩。

尼克盯着他的杯子。

我们得给你找一个更老的女朋友了,梅丽莎说。一个很有钱的女朋友。

我没胆量看尼克。环着酒杯杯茎,我用拇指掐住食指侧面,感受它带来的疼痛。

我不知道在那段关系里我要扮演什么角色,我说。

你可以给她写十四行诗的情诗,伊夫林说。

梅丽莎咧嘴笑了。不要低估了青春和美貌的威力,她说。

这搭配听起来会酿成灾难性的悲伤,我说。

你才二十一,梅丽莎说。你应该灾难性地悲伤。

我在努力,我说。

有其他人加入了聊天,然后开始和梅丽莎说话,我趁这个机会溜出去找博比。她在前门附近和收银员聊天。博比从没上过班,她喜欢和别人聊天,问他们上班的内容。她对哪怕最平淡无奇的细节也充满兴趣,不过她经常很快就把它们忘了。收银员是个脸上长痘的瘦高年轻男人,他正激情洋溢地向博比讲他的乐队。书店经理走过来讨论这本书,我们三个都没读过也没买。我站在他们身边,看着梅丽莎穿过房间,把手臂轻轻放在尼克背上。

当我看见尼克看向我们时,我转身面向博比,微笑着把她的头发掀到一边,对她耳语。她看向尼克,然后突然抓住我的手腕,非常用力,比她迄今为止碰我的任何一次都用力。我很痛,喉咙里轻轻倒吸一口气,然后她松开了我的手臂。我把手臂兜在肋骨前呵护。博比直视我的脸,用像死亡一样平静的声音说:你他妈不要利用我。她凝视了我一眼,严肃得让我胆寒,然后转身面向那个收银员。

我去拿了我的外套。我知道没人在看我,没人在乎我在想什么或做了什么,而我似乎感觉这种不正常的全新的自由贯穿了我全身,让我充满力量。只要我愿意,我就可以尖叫或者脱下衣服,我可以在回家的路上走到公交车面前,谁知道呢?博比不会跟在我后面。尼克甚至在公共场合都不和我说话。

我跟谁都没告别就一个人走回家了。打开家的前门时我的脚都在抽筋。那晚我坐在床上,在手机上下载了一个约会软件。我甚至上传了一张我的照片,梅丽莎拍的,我的嘴唇微张,眼睛看上去很大很瘆人。我听到博比回来了,听到她把包甩在门厅里,没把它挂起来。她在哼唱《绿色石子路》[《绿色石子路》(Green Rocky Road)是民谣歌手戴维·范·洛克代表作之一。],声音很响,我知道她喝醉了。我坐在黑暗里,浏览附近位置的一长串陌生人。我试图去想象他们,想象让他们亲吻我,但我却一直在想尼克,想象他从枕头上抬起脸看我,伸手抚摸我的胸部,就好像他拥有它。

我没告诉母亲我把那本小小的皮革装订的《新约》带到了都柏林。我知道她都不会意识到它不见了,如果我去解释,她不会明白为什么我会对这感兴趣。福音里我最喜欢的部分是《马太》里耶稣说:要爱你们的仇敌,为那迫害你们的祷告。[引自《马太福音》5:44(《圣经和合本修订版》)。]我对我的敌人们也怀有这种道德上的优越感。耶稣总是想成为一个更好的人,我也是。我用红铅笔在这段话下勾了好几遍,表明我理解这种基督式的生活方式。

我有一种让《圣经》更容易理解的方法,几乎是完美理解的方法,那就是把博比视作耶稣这个人物。她从来不完全直白地表达她的观点;她经常带着讽刺,或带着一点儿诡异疏离的神情说出这些话。关于丈夫和妻子的那些发言她是带着讽刺说的,而关于爱你的敌人那些话她是很真诚的。我能理解她会和我这种当别人情妇的人作朋友,而且她也有一群传播她看法的信徒。

新书发布会第二天,周五,我给博比写了封长信,为在书店时我俩之间发生的事道歉。我试图解释当时我感觉很脆弱,但我解释时既没用“脆弱”这个词也没用它的任何同义词。我说了对不起,说了很多次。她几分钟后就回复了:

没关系,我原谅你。但最近有时我感觉正在看着你消失。

读完这封邮件后我从桌边站起来,然后想起我正在大学图书馆里,但我并没有注意到周围图书馆的环境。我去了厕所,把自己关在隔间里。一股酸水从胃涌入嘴里,我趴在马桶边干呕。我的身体在这时消失了,消失在某个再也无人能看见的地方。谁会挂念它?我用一截厕纸擦干嘴,冲了厕所,然后爬上楼。我的苹果笔记本电脑已经黑屏了,反射着天花板上的灯光,焕发出一块长方形的光斑。我重新坐下来,退出邮箱账户,然后继续读一篇詹姆斯·鲍德温的散文。

准确来说,我不是在新书发布会后那个周末马上开始祈祷的,但我确实上网查了怎样冥想。主要就是闭眼,呼吸,同时平静地抛下游离的杂念。我主要关注我的呼吸,他们允许你这样做。你甚至可以计算呼吸次数。到最后你可以想任何事,只要你乐意。但在数了五分钟气息后,我什么都不想去想。我的大脑感觉空空的,就像一只玻璃罐子的内部。我借用害怕自身消失的恐惧进行了一场精神修行。我占据了消失,仿佛它可以昭示与启蒙,而不是总括和摧毁。大多数时间我的冥想都是失败的。

我父亲在周一晚上十一点左右打电话告诉我他当天往我银行账户里存了钱。他的声音在电话线那头迟疑不绝,愧疚漫上我的心头。哦,谢了,我说。

我在里头给你多存了点钱,他说,以备不时之需。

你不用这样的。我有钱。

嗨,别委屈自己。

打完电话后我觉得很不安,身上燥热,好像刚爬完一段楼梯。我躺下来,但没用。那天尼克给我发了一封邮件,里面是一首乔安娜·纽瑟姆[乔安娜·纽瑟姆(Joanna Newsom),美国加州竖琴女歌手。]的歌。我回了一个比莉·霍利德的唱片《渴望你的我太傻》的链接,但他没有回。

我走进客厅,博比正在看一部阿尔及利亚的纪录片。她拍拍身边的沙发靠垫,我坐下来。

你有时候会不会觉得你不知道该怎么活?我问。

我正在看这个,博比说。

我看向屏幕,年代久远的战时影像资料配了一条声轨在解说法国军队扮演的角色。我说:我有时候觉得。这时博比竖起手指放在嘴上,说:弗朗西丝,我正在看。

周三晚上我在约会软件上认识了一个叫罗萨的人,他给我发了一串信息。他问我是否愿意见面,我说:当然了。我们在威斯特摩兰街上一家酒吧喝酒。他也在读大学,学医。我没告诉他我子宫的毛病。事实上我自夸身体有多么好。他谈起在学校他有多么用功,他认为这是他历练自我的时期,我说我很替他高兴。

我从没为任何事努力过,我说。

所以你才学了英语是吧。

然后他说他只是在开玩笑,事实上他参加他们学校的作文大赛得了金奖。我热爱诗歌,他说。我爱叶芝。

没错,我说。要说法西斯有什么优点,那就是它产出了不少好诗人。

然后他对诗歌也没什么可说的了。喝完酒,他邀请我回他的公寓,我让他解开了我的衬衣。我心想:这很正常。这件事再正常不过。他的上身很娇小柔软,和尼克的截然不同,而且他也没做任何尼克做爱时会做的事,好比抚摸我很久,低声说话。一切马上就开始了,几乎没有什么前戏。生理上我几乎什么感觉都没有,只是有轻微不适。我感觉自己变得僵硬沉默,我等待罗萨意识到我的僵硬,然后停下他在做的事,但他没有。我想叫他停下来,但又真切地觉得他会忽略我,虽然情况并不一定如此。不要给自己惹上什么法律麻烦,我心想。我躺在那儿,任他继续。他问我想不想来点粗的,我告诉他我不喜欢,但他还是扯了我的头发。我想笑,笑过后又恨自己感到高人一等。

回家后,我回到房间,然后从抽屉里取出一条塑封包装的创可贴。我很正常,我心想。我的身体和别人的没什么不同。然后我把胳膊挠到出血,从一个血点渐渐漫成一小滴血。我数到三,然后取出创可贴,仔细把它包在手臂上,然后丢掉了塑料封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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