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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8聊天记录 作者:萨莉·鲁尼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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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周我每天去上课,傍晚在图书馆写简历,用图书馆的打印机把它们打印出来。我需要找工作,这样才能还尼克钱。我一心只想着还钱,仿佛其他一切都由它维系。每次他给我打电话我都挂掉,然后给他发短信说我很忙。我说扫描结果没问题,没什么可担心的。好吧,他回信。这是好消息吧?我没回复。要是能见你就好了,他写。然后他给我发了封邮件:梅丽莎说博比从你公寓搬走了,一切都还好吧?我也没回复。星期三时他又给我发了封邮件: 嘿。我知道你对我很生气,我感觉很糟。我希望我们能谈一谈究竟什么让你困扰。现在我猜这和梅丽莎有关,但我猜我的推断可能是错的。我总感觉你知道这件事会发生,你只是想让我在发生时告诉你。但或许我对此太过天真,你实际上不希望它发生。我想按你希望的去做,但如果我不知道那是什么的话我没法去做。或者你大概身体不舒服,或有别的烦心事。不知道你好不好让我很难过。你回复一下我吧。 我没有回复。 有一天上课前,我给自己买了一个便宜的灰色笔记本,用它记录我的所有症状。我写得很整齐,日期印在最上面。这有助于我更了解诸如疲乏和骨盆疼痛这样的症状,在此之前,它们像一种模糊的不适,没有确切的开端或结束。现在我知道它们是我的死敌,用各种方式烦扰着我。灰色笔记本甚至帮助我感受像“中等”和“严重”这样的词的界线,如今它们不再模棱两可,而是确切的,直截了当的。我高度关注自己,我经历的每件事似乎都成了症候。如果我起床后感到晕眩,这是一种症状吗?如果我感觉难过呢?我决定做到巨细无遗。有好几天,我在灰色笔记本上整洁地写下这个词组:情绪波动(悲伤)。 那个周末尼克在蒙克斯顿办生日宴会,他三十三岁了。我不知道要不要去。我把他的邮件读了一次又一次,试图做决定。有一遍读时我觉得邀请函给我一种钟爱和默许的感觉,另一遍时觉得它犹豫不决、自相矛盾。我不知道我从他那里想要获得什么。我想要的似乎是让他宣布与他生命中除我之外的每个人每件事断绝关系,完完全全地忠诚于我,但我并不愿意相信这是我想要的。这听起来像天方夜谭,不仅因为在交往期间我曾和别人睡过,还因为哪怕现在我仍然经常牵挂着别人,尤其是博比,我很想念她。我不敢相信我用来想博比的时间和尼克居然一点关系都没有,但他用来想梅丽莎的时间却让我觉得受到了侮辱。 星期五我给他打了电话。我跟他说我这周过得很奇怪,他说听到我的声音真是太好了。我在牙齿背面磨舌头。 你上周那个电话让我有点不知所措,我说。抱歉我反应过激了。 不,你没有。大概是我反应过激了。你不开心吗? 我犹豫了一下,说:没有。 如果你不开心的话,我们可以谈谈,他说。 我没有。 他古怪地沉默了几秒,我担心他还有什么坏事要告诉我。最后他说:我知道你不喜欢因为事情难过。但是流露感情并不是软弱的表现。那时我的脸上突然展开一抹冷酷的微笑,我感觉到体内因为恶意而充满力量。 当然了,我也是有感情的,我说。 没错。 你想要我对这件事产生感情。因为我和别人上床时你很嫉妒,现在我没有嫉妒这让你没有安全感。 他在电话那头叹气,我能听见。大概吧,他说。好吧,大概,我应该想想这个问题。我只是想,嗯……好吧。你不难过就好。 我那时真的在微笑。我知道我说这话时他能听出我在笑:你听起来没那么高兴。他又叹了口气,一声低低的叹息。我感觉他正躺在地板上,我微笑着用牙把他的身体撕开。我很抱歉,他说。但我觉得你有点不友善。 你现在把自己没能伤害我的挫败解读成我的敌意,我说。有意思。宴会是明天晚上,是吧? 他很长一段时间都没说话,我担心我走得太远了,他会说我不是一个好人,他想要爱我,但没办法去爱。可他说:对,在家办。你觉得你会来吗? 当然了,我干吗不来?我说。 好。我很高兴能再见到你,当然了。你什么时候到都可以。 三十三岁真是太老了。 唉,我猜也是,他说。我能感觉到。 我到宴会现场时,房子很吵,全是我不认识的人。我看见狗躲在电视机后面。梅丽莎亲了我的脸,她一看就是喝醉了。她给我倒了杯红葡萄酒,说我看起来很好看。我想着尼克在高潮时在她的身体里颤抖。我恨他们两个,恨意强得像热烈的爱情。我吞下一大口红酒,双手叉在胸前。 你和博比到底怎么了?梅丽莎问。 我看着她。她的嘴唇被红酒沾黑了,她的牙齿也是。她左眼下有块很小但很明显的睫毛膏痕迹。 我不知道,我说。她来了吗? 还没有。你得把问题解决了,你知道吗。她一直在跟我发邮件讲这个。 我瞪着梅丽莎,一阵恶心传过我的肌肤。我讨厌博比一直跟她发邮件。这让我想用力踩她,然后直视着她否认我的所作所为。不,我会说。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然后她会看着我,意识到我是个邪恶的女疯子。我说我要去祝尼克生日快乐,她指向通往暖房的双扇门。 你在生他的气,梅丽莎说。是不是? 我咬紧牙关。我想象自己把全身重量放在脚上,用力地踩她。 希望不是因为我,她说。 不。我没有生任何人的气。我该过去问个好。 进了暖房,音响里在放一首山姆·库克的歌,尼克站在那儿和一些陌生人说话,点着头。灯光昏暗,一切看起来都是蓝色的。我想离开。尼克看见我,我们的目光相遇了。我感觉,和从前一样,一把钥匙在我体内狠狠地转动,但这次我痛恨那把钥匙,痛恨在任何东西面前被它打开。他走向我,我站在那儿,双手交叉,或许怒视着他,或许看起来被吓住了。 他也喝醉了,说的话都听不清,我再也不喜欢他的声音了。他问我还好吗,我耸耸肩。你是不是该告诉我什么地方做错了,这样我才好道歉,他说。 梅丽莎认为我们在吵架,我说。 嗯,我们在吵吗? 即使我们在吵这和她有关系吗? 我不知道,他说。我不知道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我的全身开始僵硬,我的下巴绷得生疼。他抚上我的手臂,我甩开他,好像他刚才扇了我似的。他看起来很受伤,和普通人看起来很受伤时一样。我是有毛病的,我知道。 有两个我从没见过的人走过来祝尼克生日快乐:一个高个子和一个抱小孩的黑发女人。尼克看起来很高兴见到他们。女人一直在说:我们不过夜了,我们不过夜,就是飞过来看看你。尼克向我介绍他们:这是他姐姐劳拉,她丈夫吉姆和他们的宝宝,就是尼克深爱的那个宝宝。我不确定劳拉知不知道我是谁。这个婴儿头发金黄,有着天使一样的大眼睛。劳拉说很高兴见到我,我说:你宝宝真是太美了,天哪。尼克笑了,说:是吧?她简直就是模特宝宝。她可以去给婴儿食品打广告。劳拉问我想不想抱她,我看着她问:想,可以抱吗? 劳拉把宝宝递给我,说她要去给自己拿杯苏打水。吉姆和尼克在交谈什么,我不记得了。这个婴儿注视着我,张开又闭上嘴。她的嘴非常灵活,有一会儿她把整只手都放了进去。简直不敢相信,这么完美的生物,居然完全受制于大人的心血来潮,想喝苏打水了就把她托付给了宴会上的陌生人。这个婴儿抬头看我,湿漉漉的手还放在嘴里,冲我眨眼。我将她小小的身体贴在胸口,感叹她是多么娇小。我想跟她说话,但其他人会听见我,而我不希望任何人听见。 当我抬起头时,看见尼克正注视着我。我们彼此对视了几秒钟,因为感觉太严肃了,我试图对他微笑。是的,我说。我爱这个宝宝。她太漂亮了,无可挑剔。吉姆说:哦,瑞秋是尼克最喜欢的家庭成员。他比我们还喜欢她。尼克听后笑了,他探过身来,抚摸宝宝的手,她的手在空中晃来晃去,仿佛她在试图恢复平衡。她握住尼克拇指的关节。哦,我都要哭出来了,我说。她是完美的。 劳拉回来了,说要从我手上把孩子接过来。她很沉的,是不是?她问。我麻木地点点头,说:她太可爱了。失去宝宝后我的手臂感觉又瘦又空。她是个小可爱,劳拉说。你是不是?她怜爱地抚摸宝宝的鼻子。等你有自己的小孩就好啦,她说。我只是盯着她,眨眼睛,随便说声对或者嗯。然后他们就要走了,他们去和梅丽莎道别。 他们走后尼克摸摸我的背,我告诉他我有多喜欢他的侄女。她很漂亮,我说。漂亮这词儿听起来很蠢,但你知道我的意思。尼克说他不觉得这个词很蠢。他喝醉了,但我能感觉到他试图友好地对待我。我大概说了句:其实我有点不舒服。他问我还好吗,我没有看他。我说:你不介意我走了吧?反正这儿有这么多人,我不想独占你。他试图看我,但我不肯转头看他。他问我究竟出什么事了,我说:我明天跟你说。 他没有跟我走出前门。我在发抖,我的下唇开始打战。我叫了辆出租车回了城里。 那天晚上我接到父亲的电话。我被手机铃声吵醒,去接电话时手腕撞上了床头柜。喂?我说。当时是凌晨三点。我抵着胸口揉手臂,眯起眼睛盯着黑暗,等他开口。电话背景音里的噪音听起来像某种天气,刮风或下雨。 是你吗,弗朗西丝?他问。 我一直在跟你打电话。 我知道,我知道。听我说。 他叹了口气,对着听筒。我什么也没说,他也没有。等他再开口时,声音听起来疲惫到了极点。 对不起,宝贝,他说。 对不起什么? 你知道的,你知道的。你明白的。对不起。 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我说。 尽管过去几周我一直打电话想问他生活费的事,我知道我现在不会提它,如果他提起我甚至可能会否认,说我收到钱了。 你听我说,他说。今年太糟了。失控了。 什么失控了? 他又叹了口气。我问:爸? 当然了,你现在没我会过得更好,他说。是不是? 当然不是。不要这么说。你在说什么? 啊。没什么。说些废话。 我在颤抖。我试图想一些让我感到安全正常的东西。我的物质财产:厕所衣架上晾的白衬衣,书架上按字母顺序排列的小说,一套绿陶瓷杯。 爸?我问。 你是个了不起的姑娘,弗朗西丝。你从来没给我们惹一点麻烦。 你还好吧? 你母亲告诉我你现在有个男朋友了,他说。帅小伙,我听说了。 爸,你在哪儿?你现在在外面吗? 他沉默了一会儿,然后又叹口气,这次几乎像痛苦的呻吟,仿佛身体在经受什么苦楚,却没法说出来或描述。 听我说,他说。我很抱歉,好吧?我很抱歉。 爸,等等。 他挂了电话。我闭上眼睛,感觉房间里所有家具都开始消失,像倒过来玩俄罗斯方块,家具朝电脑屏幕上方升起,然后消失,接下来要消失的是我。我一次又一次地给他打电话,知道他不会接。最后电话那头连提示音都没有了,大概手机没电了。我躺在黑暗中,直到天亮。 第二天尼克打电话给我,当时我还在床上。我早上十点左右睡着了,他打来时已接近中午。百叶窗在天花板上投下丑陋的灰色阴影。我接起来时,他问我是不是把我吵醒了,我说:没事。我昨晚没睡好。他问他能不能过来。我伸出一只手把百叶窗拉开,然后说好啊,当然可以。 他上了车,我在床上等。我甚至没起来冲澡。我穿上一件黑色T恤,替他开公寓门,他走进来,看起来刚刮了胡子,身上有香烟的味道。看到他时我抓住自己的喉咙,说了句,哦,你没花多久时间就进城了嘛。我们一起走进我房间,他说对,路上没怎么堵。 我们站在原地彼此注视了几秒,然后他亲了我,亲在嘴上。他问:可以吗?我点点头,嘟囔了几句蠢话。他说:昨晚很抱歉。我一直在想你。我很想你。听起来像他事先准备好这些说辞,这样我之后就没法指责他没有说这些话。我的喉咙很痛,像是要哭了。我感觉到他从我的T恤底下摸我,然后我开始大哭,没头没脑地。他说:哦,天,怎么了?嘿。然后我耸耸肩,做出一些奇怪的毫无意义的手势。我哭得很凶。他尴尬地站在那里。他那天穿着一件浅蓝色衬衫,领尖带纽扣的那种,纽扣是白色的。 我们能谈谈那件事吗?他问。 我说没什么可谈的,然后我们做了爱。我双膝跪在床上,他在我身后。这次他用了避孕套,我们没讨论这件事。当他对我说话时我绝大多数时间都假装没听见他。我还是哭得挺厉害。有些事让我哭得更凶,比如当他抚摸我的胸部,还有当他问我舒不舒服时。然后他说他不想做了,于是我停了下来。我拿床单裹住我的身体,然后把手盖在眼睛上,这样就不用看他了。 是不是很糟糕?我问。 我们可以说说话吗? 你以前喜欢的,不是吗? 我能问你一件事吗?他问。你想要我离开她吗? 然后我看向他。他看起来很疲惫,我能看出他很讨厌我对他干的这些事。我真真切切感觉我的身体是一次性的,像是为某件更宝贵的东西占位的东西。我想象着把身体拆开,把四肢并列摆成一排比较它们。 不,我说。我不想。 我不知道该怎么做。我一直感觉他妈的糟透了。你好像在生我气,我不知道该怎么做才能让你开心。 好吧,或许我们应该分手。 对,他说。好吧。我觉得你大概是对的。 我停止了哭泣。我没有看他。我把头发拨到脸后,从手腕上取下一根橡皮筋把头发扎起来。我的双手在颤抖,我开始在视野里不该有光的地方看到微弱的光亮。他说他很抱歉,说他爱我。他还说了些别的,什么他不配和我在一起之类的话。我心想:如果我今天早上没有接电话,尼克就还是我男朋友,一切就仍然是正常的。我咳嗽着清清嗓子。 他离开公寓后,我拿一把剪指甲的小剪子在左大腿内侧剪了个洞。我感觉我需要干一件戏剧化的事,才不会去想我现在感觉有多糟糕,但伤口并未让我好受些。事实上我流了很多血,感觉更难受了。我坐在房间地板上,就着一卷卫生纸擦血,想着自己的死亡。我觉得自己像一只空杯子,被尼克倒空了,现在我得看着洒出来的这些东西:我所有自以为是的观点,关于我自身的价值,试图装成一种我不是的人。当我充满这些东西时我没法看见它们。现在我什么也不是了,只是一只空杯子了,我能看见关于自己的一切。 我把伤口洗干净,找到创可贴贴在伤口上。然后我拉上百叶窗,打开《米德尔马契》。归根结底,尼克究竟是因为梅丽莎又想要他后立马找机会离开我,还是我的脸和身体丑得让他恶心,还是他痛恨和我做爱,做到中途不得不停下来,这一切都无所谓。我的传记作者是不会关心这些的。我想起我从未告诉过尼克的那些事,又感到好受了些,仿佛我的隐私环绕在我周围,像障碍栏一样保护着我的身体。我是一个非常自主独立的人,没有任何人能触碰或察觉我的内心生活。 虽然伤口已经没有在流血了,它还是一直隐隐作痛。那时我有点害怕自己干了件这么蠢的事,不过我知道我永远不会跟任何人讲这件事,并且再也不会干这事。博比和我分手后,我没有在皮肤上开洞,但我的确站在淋浴头下,任由热水流完,一直站在冷水里,直到手指都变蓝。我暗地里把这些行为称为“发泄”。把我的手臂抓破是一种“发泄”,一不小心导致体温过低,最后不得不在电话里对急救人员解释,也是“发泄”。 那天傍晚我想着父亲前天夜里给我打的电话,想着我有多想跟尼克讲这件事,有一瞬我真的想:我要给尼克打电话,他会回来的。这种分手是可以挽回的。但我知道他再也不会回来了,真的不会。他再也不是只属于我一人的了,这段关系已经结束。梅丽莎知道我不知道的事。他们之间发生了这么多事,他们仍然渴望着彼此。我想起她的邮件,想起我生的病,而且反正可能还不孕,我什么有意义的东西都没法带给尼克。 接下来几天,我盯着手机一看就是好几个小时,什么也没干。时间在闹钟发光的屏幕上明显地逝去,但我仍感觉像没有意识到它的流逝。那天傍晚尼克没有给我打电话,那天晚上也没有。第二天他还是没有打,第三天也没有。没人给我打电话。渐渐地,等待开始感觉不那么像等待,而是单纯得像人生的本来面目:你完成任务,分散注意力,而你一直等待的事持续不发生。我应聘工作,上课。生活在继续。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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