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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9聊天记录 作者:萨莉·鲁尼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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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找到一份工作,每天傍晚和周末在一家三明治店供应咖啡。第一天,一个叫琳达的女人给我一条黑围裙,教我怎么做咖啡。你把一个手柄按下去,在增压滤碗里倒咖啡粉,单份意式浓缩就按一次,双份就按两次。然后你把过滤器紧紧旋到机器上,按热水开关。还有一个小小的蒸汽喷嘴和一罐牛奶。琳达告诉我很多关于咖啡的知识,拿铁和卡布奇诺之间的区别,诸如此类。他们还卖摩卡,但琳达说摩卡很“复杂”,所以我可以先让别人来调。没人会点摩卡的,她说。 我从没在学校看到过博比,我本以为会的。我在艺术楼、她经常抽烟的坡道,或者辩论社附近逗留很久;那房间里有免费的《纽约客》,还可以用他们的厨房泡茶。她从来没有出现。我们的时间表本来也不相近就是了。我想在适合我的时间遇到她,我穿着驼色外套时遇见她,或许两手抱满书时,然后我可以对她微笑,人们表示想忘掉争执的那种试探性微笑。我最大的恐惧是她会走进我打工的三明治店,发现我找了份工作。每当一个深色刘海的苗条女人进门时,我就会不由自主地转向咖啡机,假装用蒸汽加热牛奶。之前那几个月,我感觉像瞥到一种可能发生的别样生活,我能仅仅通过写作、聊天、钻研事物而积累收入。我的故事被杂志接受时,我甚至觉得自己已经进入那个世界,仿佛我把过去的生活在身后叠好收拾起来了一样。一想到博比可能会走进咖啡店,亲眼看见我有多天真,我就感到羞惭。 我跟母亲讲了父亲打来的那通电话。事实上,我们在电话上为此吵了一架,结束后我累得有一小时没力气说话和走动。我说她是“纵容犯”。她说:哦,这是我的错,是吗?什么都是我的错。她说他哥哥前一天在城里看见他了,那时他还好好的。我又重述了一遍小时候他朝我扔鞋的事。我是个坏母亲,她说,你是想说这个吗?如果你从这些事实得出的是这个结论,那是你的事,我说。她指责我反正从来没爱过我父亲。 对你来说唯一一种爱别人的方式就是让他们像屎一样对待你,我说。 她挂断电话。之后我躺在床上,感觉像一盏被扭灭的灯。 十一月底的某一天,伊夫林在梅丽莎的脸书公告墙上贴了一条视频,附上留言:又看到这个,我已阵亡。从小图我能看出这视频是在梅丽莎家的厨房拍摄的。我点击视频,等它缓冲。视频里的灯光是黄油般的黄色,背景上挂着仙女小灯,我能看见尼克和梅丽莎肩并肩站在厨房料理台边。然后出现声音。摄像头背后有人说:好了,好了,平静一点。这段录像镜头很抖,但我看见梅丽莎转向尼克,他们两个都在笑。他穿着件黑毛衣。他点着头,就像她在对他发出什么信号,然后他唱出这句话:我真的没法留下来。梅丽莎唱:但是宝贝,外面很冷。他们在唱二重唱,非常好笑。房间里每个人都在大笑鼓掌,我能听见伊夫林的声音说,嘘!嘘!我从没听过尼克唱歌,他的声音很美。梅丽莎的也是。他们表演的方式也很好,尼克假装不情愿,梅丽莎试图挽留他。这很适合他们。他们显然是为朋友们排练的。从这个视频,任谁都能看出他们有多爱彼此。如果我之前看过类似这样的东西,我心想,大概什么都不会发生。大概我会料想到结果。 工作日,我只从下午五点工作到晚上八点,但到家时我都累得没法吃饭。我耽误了课业。在三明治店工作完后,我没有那么多时间完成学校的阅读材料,但真正的问题是我的注意力。我没法专注。概念无法自动归类,词汇量越来越小,越来越不准确。收到第二张工资单后,我从银行账户里取了两百欧元,放进一只信封。我在一张笔记本页上写道:谢谢你的贷款。然后我把它寄给尼克在蒙克斯顿的地址。他没有回复我说他收到了,但那时我已经不期待他会这么做。 快十二月了。我这一次还剩下三颗药,然后两颗,然后一颗。我把药一吃完,那种感觉就回来了,和从前一样。它持续了很多天。我照常去上课,咬紧牙关。痉挛一波一波地袭来,退去后我感到虚弱多汗。助教点名让我讲讲威尔·拉迪斯拉夫这个人物,尽管我其实读完了《米德尔马契》,我只是把嘴张了又闭,像条鱼。最后我勉强说:很抱歉,我不知道。 那天傍晚我沿着托马斯街走回家。我的双腿在颤抖,我有很多天没吃过一顿完整的饭。腹部有鼓胀感,有几秒我把全身撑在一台自行车支架上。我的视线开始涣散。我扶在自行车支架上的手变成半透明的,像放在光前的一张照片底片。托马斯街教堂就在前方几步外,我拖着脚步歪歪扭扭走向大门,一只手臂环抱胸廓。 教堂闻起来有陈旧的熏香味,空气干燥。一列列彩色玻璃从圣餐台背后升起,像弹钢琴的修长手指,天花板是糖果的那种白色和薄荷绿。我长大后再没进过教堂。两个年长女人坐在一边,握着念珠。我坐在后面,抬头看彩色玻璃,试图把它固定在视野里,仿佛它的永恒能防止我消失。这种蠢病从来没杀过任何人,我心想。我的脸在出汗,或者在外面时它就已经是湿的了,而我没注意到。我把大衣解开,用围巾干燥的一面擦额头。 我用鼻子吸气,感觉到嘴唇在我给肺部充气的努力下开合。我把两手放在膝上握紧。疼痛漫延到脊椎,放射到头颅,我的眼睛开始流泪。我在祈祷,我心想,我其实是坐在这里乞求上帝帮助我。我的确是在。请帮帮我,我想,拜托了。我知道祈祷这件事是有一些规矩的,你在乞求神灵之前需要相信一种神圣的秩序原则,而我并不相信。但我努力了,我心想,我爱我的同类们。是这样的吗?我爱博比吗?在她那样撕掉我的故事,抛弃我之后?我爱尼克吗?哪怕他已经不想再和我做爱了?我爱梅丽莎吗?我曾经爱过她吗?我爱我的母亲和父亲吗?我能爱所有人,甚至包括那些坏人吗?我低下头,把前额放进双手中钳紧,头晕乎乎的。 我不再去想庞大的观念,而是努力专注于小事,我能想到的最小的事。曾有人做出了我此刻坐着的长椅,我心想。曾有人打磨木头,给它上清漆。曾有人把它搬进教堂。曾有人给地板铺砖,有人安装窗户。每一块砖都是人的手垒好的,每一扇门上安装的铰链,每一条外面的路,每一盏路灯的灯泡,都需要人的劳作。甚至那些由机器制造的东西实际上都是人制造的,因为是人先制造了机器。而人类本身就是由其他人类孕育的,他们又努力哺育快乐的孩子,搭建幸福的家庭。我,我穿的所有衣服,知道的所有语言。是谁把我放在这座教堂里,让我想这些念头?其他人,一些我非常熟悉的人,一些我从未遇见的人。我是我自己,还是他们?这是我吗,弗朗西丝?不,这是我,这是他人。我是否偶尔伤害、危害自己,我是否滥用了身为白人本不该有的文化特权,我是否将他人劳动视为理所当然,我是否有时利用过度简化的性别理论来规避严肃的道德协约,我和自己身体的关系是否存在问题?是的。我是否想要摆脱痛苦,从而要求别人的生活也免于痛苦,那种属于我因此也属于他们的痛苦?是的,是的。 当我睁开眼时,我感觉我明白了什么,身体细胞似乎像上百万发光的接触点一样亮了起来,我意识到某种深刻的东西。我从座位上站起来,然后晕倒了。 昏厥对我来说已经习以为常。我让帮助我起身的女人宽心,说这以前也发生过,她听后似乎有点气恼,像在说:那你去解决呀。嘴里有股怪味,但我还有力气,不需要人搀着走。我的宗教觉醒离开了我。我在回家的路上在森特拉便利店买了两包方便面和一盒巧克力蛋糕,然后慢慢地、小心翼翼地走完回家的路,一步接着一步。 到家后我打开蛋糕盒子,拿出一只勺,然后拨了梅丽莎的电话。铃音响了,声音像一种心满意足的呼噜声。然后是她的呼气。 喂?梅丽莎说。 我们能谈一会儿吗?还是说现在不方便。 她笑了,至少我觉得她发出的那个杂音是笑。 你是说一般情况还是现在?她问。一般来说都不方便,但现在还行。 你为什么要把我的小说寄给博比? 我不知道,弗朗西丝。你为什么要操我老公? 你这是想震慑我吗?我说。好吧,你是个让人咂舌、会说脏话的人。现在我们都知道了。你为什么要给博比发我的小说? 她不说话了。我拿勺尖舀起蛋糕糖衣,舔了一下。很甜,没什么风味。 你的确会突然爆发出这种敌对情绪,是不是?她说。就像那次和瓦莱丽一样。你是不是面对别的女人会感觉到威胁? 我问了你一个问题,你要是不想回答那就挂电话吧。 我凭什么要向你解释我的行为? 你恨我,我说。是不是? 她叹了口气。我甚至不知道这是什么意思,她说。我把勺子插进蛋糕深处,挖进海绵蛋糕的部分,然后吃了一大口。 你彻头彻尾地轻视我,梅丽莎说。我不是说尼克这件事。你第一次来我们家时,你东看西看,就像在说:我要摧毁这个让人尴尬的中产阶级世界。我是说,你相当享受摧毁它。突然间,我环视我他妈自己的家,心想:这个沙发很丑吗?喝红酒很俗吗?我曾经享受的东西开始让我觉得自己可悲。有一个老公,而不是去操别人的老公。签了一本书,而不是拿我认识的人写一个刻薄的故事然后卖给著名杂志。我是说,你闯进我的家,戴着他妈的鼻环,就好像在说:哦,把这整套系统给掏空肯定会让我很享受。她简直太体制内了。 我把勺子插进蛋糕里,这样它能直立起来。我拿手按摩着脸。 我没有戴鼻环,我说。那是博比。 好吧。我深深地抱歉。 我不知道你觉得我这么有颠覆性。事实上我没有瞧不起你的房子。我想让它成为我的房子。我想要你的全部人生。或许我做过一些卑鄙的事试图获得它,但我很穷而你很富。我不是想要破坏你的生活,我只是想偷走它。 她发出一种冷笑的声音,但我觉得她不是真的没听进去我说的话。这不像她的真实反应,更像表演。 你和我老公搞婚外恋是因为你太喜欢我,梅丽莎说。 不,我不是在说我喜欢你。 好吧。我也不喜欢你。你不是个非常友好的人。 我们都停下来,就像我们把对方碾上几层台阶,上气不接下气,意识到这行为有多蠢。 我很后悔,我说。我后悔没有更友好些。我应该更努力地和你做朋友的。我很抱歉。 什么? 我很抱歉,梅丽莎。我很抱歉给你打这通充满敌意的电话,太蠢了。我其实不知道我这会儿在做什么。可能我最近过得很糟糕。我很抱歉给你打电话。还有,我为一切感到抱歉。 老天,她说。发生什么了,你还好吗? 我很好。我只是觉得我没有成为我应该成为的那个人。我不知道我现在在说什么。我希望我过去能更了解你,更友好地对待你,我想为此道歉。我这就挂电话。 我在她开口前挂了电话。我吃了些蛋糕,吃得飞快,很贪婪,然后把嘴擦干净,打开笔记本电脑,开始写一封邮件。 亲爱的博比: 我今天在教堂里晕倒了,你肯定会觉得这有点好笑。我的小说伤了你的心,我很抱歉。我觉得你伤心的原因是因为它证明我明明能对别人诚实,对你却不能。我希望这是原因。我今晚给梅丽莎打电话,问她为什么把那个小说发给你。我花了一些时间才意识到我真正在问的其实是:我为什么要写那个故事?那通电话真的很尴尬,很混乱。或许我将她视作我的母亲。事实真相是我爱你,一直爱你。我说的是柏拉图那种爱吗?你亲吻我时我并没有拒绝。我们重新上床的想法一直都让我兴奋。当你跟我分手时我觉得我们在玩一场游戏,而你打败了我,于是我想东山再起,把你击败。现在我觉得我只是想和你上床,不带隐喻意味。这并不是说我没有其他欲望。举个例子,我正在用茶勺从盒子里吃巧克力蛋糕。在资本主义时代,要爱某个人你就得爱所有人。这是理论,还是只是神学?读《圣经》时我将你想成耶稣,这样看来在教堂晕倒或许的确是一个隐喻。但我现在不是试图扮聪明。我没法为写那个故事或拿稿费道歉。但我可以为让你对此感到震惊而道歉,我本应该告诉你的。对我而言你并不仅仅是一个概念。如果我曾这样对待你,我很抱歉。你谈论一夫一妻制的那晚,我爱你的智慧。我当时不知道你想要告诉我什么。或许我比我们俩认为的都要蠢得多。当我们四个人在一起时,我总是想成是两人一组。这让我感到威胁,因为所有没有我的组合似乎都比有我的更有趣。你和尼克,你和梅丽莎,甚至尼克和梅丽莎他们那种独特的相处方式。但现在我意识到没有什么是由两人甚至三人组成的。我和你的关系是由你和梅丽莎的关系、你和尼克的关系,还有你和你童年的关系,等等,等等组成。我想要获得某些东西,因为我以为这样我才能存在。你会给我回信,然后解释拉康究竟在说什么。或者你不会回信。我的确晕倒了,如果你嫌弃我的行文的话。这不是谎话,我现在还在颤抖。我们有没有可能创造出一种彼此相爱的新模型?我没喝醉。拜托回信。我爱你。 ---弗朗西丝 不知什么时候巧克力蛋糕吃完了。我探进盒子,看见碎屑和没剥掉的纸包装内侧蹭上的糖衣。我从桌边站起来,烧了壶水,然后往法式滤压壶里倒了两勺咖啡。我吃了些止痛片,喝了咖啡,在Netflix上看了部谋杀悬疑片。某种宁静降临在我身上,我不知道这究竟是不是上帝的作为。倒不是实际存在的上帝,而是一种共有的文化实践,普世存在,因此似乎具备了实体,就像语言或性别。 那晚十一点十分,我听见她的钥匙在门里转动。我走向门厅,她正在拉下雨衣拉链,那个夏天她带去法国的那件雨衣,雨水成股地从她两袖滑下,滴到地板上发出轻微的、打击乐般的声音。我们四目相对。 好奇怪的一封邮件,博比说。但我也爱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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