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 私人赏画会

猎头游戏  作者:尤·奈斯博

一米六八。我才不需要那些脑残心理学家的安慰,说什么补偿心理能造就我的成功,矮小的身材能督促我努力向上。他们说这世界上有许多艺术作品是矮子创造出来的,数量多得惊人。矮子有本事征服帝国,提出最了不起的思想,把最漂亮的电影明星弄上床:简而言之,他们总在寻找着最好看的“增高鞋”。许多白痴发现有些盲人是杰出的音乐家,某些自闭症患者能够用心算开根号,就得出结论:所有的残疾背后其实都隐藏着天赋。首先,我要说这实在是一派胡言。其次,尽管我不高,但也不是个侏儒,只是比平均身高稍矮而已。第三,不管是在哪个国家的公司,高于该国平均身高的高管都占百分之七十以上。而且,根据调查结果显示,身高与智力、收入、人气等都是成正相关的。当我要提名某人为业界高管时,身高往往是我最看重的标准之一。长得高才会令人尊敬与信任,身高是一种权威。高个子总是非常突出,他们没有地方可以躲,他们是主宰者,身高掩饰了他们的所有缺陷,他们一定得挺起自己的身子,让人看重。矮子则总是很低调,他们总是有秘密的计划,一些因为他们是矮子而想要去做的事。

当然,这些都是废话,不过我会推荐的绝对不是最棒的人选,而是我的客户一定会雇用的人选。我找的人一定都会是客户们喜欢的身材,而且头脑过关。他们看不出谁的头脑比较好,但是一定看得出谁的身材比较好。就像那些出现在狄安娜的赏画会里的、有几个臭钱的所谓“艺术鉴赏家”,他们没办法品评画作,但是看得懂画家的签名。这世界上有许多人愿意花大把钞票购买艺术名家的糟糕作品,就像有许多人肯用高薪聘请才智平庸的高个子。

我开着那辆崭新的沃尔沃S80,绕过弯道,往上爬升,目的地是我们那座位于霍尔门科伦、买得有点贵的漂亮新家。我会买下它,是因为房产经纪带着我们四处参观时,狄安娜的脸上又出现那种狂热而痛苦的表情,我们缠绵欢爱时总会浮现在她额头上的那根血管变成了蓝色,在她那双杏眼上方跳动着。她举起右手,把一缕短短的麦色秀发别到右耳后面,好像是为了更仔细地聆听,以免眼睛骗了自己,骗她说这就是她梦寐以求的房子。她根本不需要开口,我知道这房子的确是。当房产经纪说已经有人出了比当前要价还要高一百五十万的价钱时,她眼中的光芒突然暗了下去。我知道,我必须为她买下这房子,在说服她打消生孩子的念头后,这是唯一可以用来补偿她的东西。我已经不太记得自己举出了哪些理由说服她去堕胎,因为没有一个理由是真话。而真话是,虽然我们有三百二十平方米的超大空间,却没有孩子的容身之处。也就是说,我跟孩子不可能共处。因为我了解狄安娜,与我相反,她非常执着于一夫一妻制。而小孩从诞生那天开始就会被我讨厌。所以,我给了她一个新生活——一所新房,还有一家画廊。

我把车转进新家的车道。隔着一大段距离,车库的门就已经感应到了我的车,自动开启。豪华轿车滑进冷冽阴暗的车库,当门在我身后滑下时,引擎也被我关掉了。我从车库的边门走出去,沿着石板路往屋子里走。那是一栋建于一九三七年的壮观建筑,设计者是功能主义建筑师奥韦·班恩,在他看来,花多少钱不是问题,重点是美观——在这方面他跟狄安娜可以说是声气相投。

我常想我们应该把这房子卖掉,搬到小一点、普通一点、实际一点的地方。但每次像现在这样回到家时,西沉的太阳清晰地勾勒出建筑的轮廓,光线与阴影形成奇妙的对比,屋后矗立着一片火红的秋日森林,我就知道自己不可能忍心卖掉它。我知道我无法停止付出。因为我爱她,所以也只能这么做。因为爱,我必须承担其他的一切:房子、那家花钱如流水的画廊,为了证明我的爱而衍生的不必要的花费,还有我们根本负担不起的生活方式。这一切都是为了纾解她对孩子的渴望。

我打开门,把鞋子甩掉,在二十秒的时间限制内解除防盗系统,以免三城公司那边铃声大作。对于密码的设置,狄安娜和我讨论了很久才达成共识。本来她希望能设成D-A-M-I-E-N,因为她最爱的艺术家是达米安·赫斯特(Damien Hirst),但是我知道那也是她为我们那个没能出生的孩子取的名字,所以我坚持密码应该设为一串随机组合的字母与数字,以免被猜出来,而她也让步了。每当我立场坚定,态度强硬时,狄安娜总会让步,因为她生性温柔。不是软弱,而是温柔又灵活,就像泥土一样,就算你用最轻微的力道在上面压一下,也会留下痕迹。奇怪的是,她越是让步,就越是变得强大而坚毅,我却变得更弱。最后,她会像巨大的天使一样高耸在我面前,我则满怀罪恶、亏欠,而且良心不安。不管我多么努力四处揩油,不管我弄了多少钱回家,不管我从斯德哥尔摩总公司那里瓜分到多少奖金,都不足以让我获得赦免。

我走到楼上的客厅与厨房,摘下领带,打开Sub-Zero牌冰箱,拿了一罐生力啤酒。我们喝的不是常见的特级啤酒,而是生力1516,它根据古代的纯度法令酿造而成,是狄安娜喜欢的那种温和口感。我俯视花园、车库还有邻居,心里想着奥斯陆、峡湾、斯卡格拉克海峡、德国,还有全世界,然后我发现自己已经把啤酒喝完了。

我又拿了一罐,往下走到一楼,想要改看自家的景色。

我经过那个被我视为“禁地”的房间,注意到门开了一条缝。把门推开后,即刻映入眼帘的是窗下那张像神坛的矮桌上的小小石像旁边,她摆的一束鲜花。桌子是房间里唯一的家具,石像就像一个童僧,脸上挂着佛陀般的满足微笑。花旁边摆着一双婴儿鞋跟一只黄色的手摇鼓。

走进去后我啜饮了一口啤酒,蹲下来,用手摸摸石像滑顺的光头。那是一尊“水子地藏”,根据日本的传统,它可以保佑“水子”,也就是那些被流产的胎儿。它是我从东京带回来的,当时我去物色人才,但是没有成功。那是狄安娜堕胎后头几个月的事,她还是很心碎,我觉得它可能会带来一些安慰。石像贩子的英文不够好,所以我听不懂细节,不过日本人似乎认为,当胚胎死掉时,婴灵就会回归到原来的液体状态,变成“水子”。如果再融入一点日式佛教元素的话,它会开始等待重新投胎的时刻。在此同时,人们会进行一些“水子供养”的简单祭拜仪式,不但能保护未出世的婴灵,也会让父母免遭水子的报复。我从来没跟狄安娜提及最后这部分。刚买来的时候我开心了一些,而她似乎也能通过那尊石像获得慰藉。但是,当她对那尊地藏石像越来越着迷,想要把它摆在卧室里的时候,我就必须坚决表明立场了。我说:从此以后你再也不可以对着石像祷告或祭拜。不过,在这件事上我没有对她来硬的,因为我知道我有可能因此失去狄安娜。如果真的发生那种事,我是不会原谅自己的。

我走进书房,打开电脑,在网络上搜索爱德华·蒙克那幅又被称为“伊娃·莫多奇”的画作《胸针》,直到我找到一张高分辨率的图。这张画在合法画市里的标价是三十五万,拿到黑市的话,到手的钱最多也只有二十万出头。销赃的人要分百分之五十,百分之二十归奥韦,我则分得八万。这是惯常的分赃比例,不会惹出什么麻烦,当然也就没有什么风险。那是一幅58×45厘米的黑白画作,差不多是A2纸张的大小。八万克朗。那一点钱还不够支付我下一季度的房贷,与我答应会计师要在十一月补足的上一年度的画廊赤字相比,更是杯水车薪。还有,不知道为什么,如今这种好画作出现的频率越来越低了。距上一件作品——索伦·昂萨格的《穿高跟鞋的模特》出手已经超过三个月了,而且当时我到手的金额才不到六万克朗。最好立刻有奇迹出现,就像让QPR侥幸踢进一球,明明是失误,却一举将他们送进温布利球场——不管这是不是他们应得的好运。听说真的发生过这种事。我叹了一口气,然后把《伊娃·莫多奇》用打印机打了出来。

今天的晚会上有香槟,所以我打电话叫了出租车。上车后,我跟平常一样,只说出画廊的名字——用来测试我们的营销做得是否成功。但是那司机跟其他司机一样,只是从后视镜看着我,露出疑惑的表情。

我叹了一口气,然后说:“艾林史嘉格森街。”

在狄安娜为画廊挑选场地之前,她老早就跟我讨论过地点。我非常坚持画廊一定要开在西勒贝克与弗朗纳两区之间的轴线上,因为只有这一带的人才买得起像样的画作,而且只有这附近才有相当水平的画廊。新画廊如果在这个区域以外开张,可能早早就要关门大吉了。狄安娜理想中的画廊是伦敦海德公园的蛇形画廊那样的,而且她坚持她的画廊不能面对着车水马龙的主干道,像是碧戴大道或者老德拉门路之类的,而是应该设于一条静谧的街道上,如此一来人们才有沉思的空间。更何况,这种位于偏街的地点具有隐秘性,意味着它是给新手,也是给行家去的地方。

我说我同意,心想这样也许不会被租金压得喘不过气来。

我还没来得及庆幸,她又说,如此一来她就可以用省下的钱换取比较大的空间,以便有一个沙龙让她在私人赏画会之后举办招待晚宴。事实上,她早就相中了艾林史嘉格森街附近的一间空屋,那是个完美的地方,万里挑一。画廊的名字是我负责想的——“E画廊”。E代表艾林史嘉格森街。此外,城里最高档的“K画廊”也遵循这种命名形式,我希望这个名字可以透露一个信息:我们锁定的客户是那些最有钱、最有品位,也最酷的人。

我没有跟狄安娜说“E画廊”的发音听起来像是挪威语中“独一无二的画廊”,她不喜欢那种耍嘴皮子的无聊双关语。

接下来我们签下租约,又进行了大规模的装修,财务状况的恶化可说是难以避免了。

当出租车停在画廊外的时候,我发现沿着人行道停放的捷豹与雷克萨斯轿车比平常要多。这是个好兆头,不过,也有可能是因为这附近那些大使馆中有某家在宴客,又或者是米德尔法尔特[挪威女商人]在她那座东德碉堡里开派对。

当我进门时,轻柔悦耳的八十年代低音背景音乐从音响里流泻而出。我知道接下来要播放的是《哥德堡变奏曲》,因为这张CD是我刻给狄安娜的。

尽管才八点半,画廊已经半满了。这是个好兆头:通常E画廊的客户都要到九点半以后才会出现。狄安娜跟我解释过,私人赏画会如果人满为患的话,会显得太过俗气;半满才能突显尊贵的气息。不过,我自己的经验则是,到场的人越多,卖掉的画作才会越多。我对着左右点点头,但没有人响应我,接着我就直接朝移动吧台走过去了。狄安娜指定的酒保尼克拿了一杯香槟给我。

我尝了一口苦味的泡沫,问道:“贵吗?”

尼克说:“六百克朗。”

我说:“最好能卖出一些作品。哪个画家?”

“阿特勒·诺鲁恩。”

“我知道他的名字,只不过不知道他长什么样子。”

尼克把他那黑如檀木的大头往右边一歪,然后说:“在那里,你老婆身边。”

我只注意到那画家是个留着络腮胡的壮汉,再无其他。因为她在那里。

白色皮裤紧贴着她那双细长的腿,让她看起来更高了。她的头发从平整的刘海两边垂下,这种直直下垂的轮廓让她更像日本漫画里的人物了。聚光灯投射在她那件宽松的丝质衣服上,她紧实的窄肩与胸部映照出蓝白色光芒,从侧面看来,胸部形成了两道完美的波浪。我的天哪!那对钻石耳环如果戴在她双耳上,该是多么闪耀动人!

我不情愿地把目光移开,开始环顾室内各处。受邀者们站在画作前礼貌地交谈,他们是这类活动的固定班底——事业有成的富有金融家(一律穿西装打领带),还有那些真的有点成就的名流(身上都是西装配潮T)。而里面的女人(全都身着名牌),不是演员、作家,就是政客。当然,少不了还有那些所谓前途被人看好的年轻艺术家,据说这些人都是穷鬼,而且叛逆不羁(穿着破洞牛仔裤和印着口号的T恤)——在我心目中,他们就跟QPR一样。一开始我看到宾客名单里有这些人时便皱起了眉头,而狄安娜则辩称赏画会需要一些“调味料”,要注入一些活力,一些比较危险的元素,而不只是画作的买家、锱铢必较的投资客,还有那些只想来这里露露脸的家伙。这么说也挺合理的,但我知道那些浑球之所以会在这里,只是因为他们都低声下气地跟狄安娜要了邀请函。尽管狄安娜也知道他们来这里只是要钓买家上钩,把自己的作品卖掉,但根据过去的经验,每当有人请求帮忙时,她没有一次能说不的。我注意到有几个人(主要是男人)偶尔会往狄安娜的方向偷偷瞄过去。要瞄就瞄吧,她比他们所能追到手的一切货色都漂亮得多。这不是我个人的结论,而是一个在逻辑上难以撼动的事实,她就是万里挑一。而她是我的。至于她还会属于我多久,我不敢深想,不意用这种事情自我折磨。现在我的心情已经能平静下来,因为我告诉自己,她会永远这样盲目下去。

我算了一下里面有几个人是打领带的。依照惯例,他们才是买家。目前诺鲁恩的作品每平方米可以卖到五万克朗左右,因为画廊可以抽取百分之五十五的佣金,所以我们不用卖出很多画,今晚就可以大赚一笔。换言之,这样更好,因为诺鲁恩的作品会很少见。

此刻人们在门的两边穿梭来去,我必须侧身相让,他们才能拿到托盘上的香槟。

我缓步走向我老婆与诺鲁恩,对他表达我深深的崇敬之情。当然,我夸张了,但这也不是空口白牙的谎话;那家伙很厉害,这是毋庸置疑的。但是正当我要把手伸出去时,我们的大画家却被一个口沫横飞的家伙抓着衣领拉走了,显然他们认识,两人走到一个咯咯娇笑却明显尿急的女人旁边。

我站到狄安娜身边说:“看来不错。”

她低头对我微笑说:“嘿,亲爱的。”然后她打手势示意那两个双胞胎女孩可以再上一轮小吃。寿司已经吃完了,但赏画会之前我推荐了一家新的阿尔及利亚料理的宴会餐饮公司,菜式是吸收了法餐灵感的北非风味食物,非常热门。热辣。但我发现食物还是她从巴格德勒餐厅订的。当然,那里的东西也很好吃,只不过——天哪——价格高了三倍。

她用一只手握着我的手说:“亲爱的,有好消息。记得你跟我提过的霍滕市那家公司的职位吗?”

“探路者公司。怎么了?”

“我找到了一个完美人选。”

我端详着她,感到有点讶异。身为一个猎头,我当然偶尔会用到狄安娜的顾客群和交友圈,其中有许多人是公司老板。这完全不会让我感到良心不安,毕竟,付账单的人可是我。这次让我感到有些不寻常的是,狄安娜居然自己要推荐某个人去做某份工作。

狄安娜挽着我的手臂,靠过来低声说:“他名叫克拉斯·格雷韦,爸爸是荷兰人,妈妈是挪威人,还是刚好相反来着。不过这不重要。三个月前他辞职了,刚刚搬到挪威来整理一套他继承的房子。他曾当过鹿特丹市一家GPS科技公司的执行总裁,那公司的规模在全欧洲都是数一数二的。在公司于今年春天被美国人买走之前,他一直是合伙人之一。”

我喝了一点香槟,然后说:“鹿特丹。公司的名字呢?”

“霍特。”

我几乎给香槟呛到:“霍特?你确定吗?”

“非常确定。”

“你有那家伙的电话号码吗?”

“没有。”

我抱怨了一声。霍特,探路者一直将之视为他们在欧洲的榜样。跟现在的探路者一样,霍特也曾是一家小规模高科技公司,专门为欧洲的国防产业提供GPS技术。如果在那里当过执行总裁,那当然是绝佳人选。每个猎头公司都说他们只接由他们独家代理的项目,因为这是使工作严谨而有条不紊的基本保障。但是,如果蛋糕又大又香的话,也就是那个职务的年薪总额接近七位数的时候,任谁都会修正原则。而帮探路者的高层职位找人这份工作就是一块又大又香的蛋糕,抢手得很。得到这项业务的有三家猎头公司——阿尔发、伊斯科和光明国际,三家都是业界最顶尖的。正因如此,这不只是钱的问题而已。每当我们承接这种“成交才有酬劳”的项目时,我们只能先拿到一笔支付前期成本的钱,直到找到符合各项条件的人选,才能拿到另一笔钱。然而,能否拿到真正的酬劳,还得看客户最后是否聘用了我们推荐的人。我对这一点没有意见,但这份工作说到底,只关系到非常简单的一件事:赢。赢了就证明我是这一行最厉害的,这是我的“增高鞋”。

我靠过去跟狄安娜说:“听我说,宝贝,这很重要。你可不可以给我任何能找到他的联系方式?”

她咯咯笑道:“只要有东西引起你的兴趣,你总是这么好声好气的,亲爱的。”

“你知道哪里……”

“当然。”

“哪里?哪里?”

她指着一处说:“他就在那儿。”

在诺鲁恩那幅表现主义风格的画作前——画中是一个戴着囚犯专用头套、正在流血的男人——站着一个穿西装的人,身形细瘦而笔挺。射灯照在他那闪闪发亮的古铜色脑袋上,他两边的太阳穴都有浮起的青筋。他的西装是定制的,我想是来自伦敦萨维尔街。他穿着衬衫,没打领带。

“亲爱的,要我把他带过来吗?”

我点点头,看着她走过去,默默做好准备。我看到狄安娜往我这边指了一下,他同时优雅地欠了欠身。他们朝我走过来。我微笑了一下,但没有笑得太开,在他走到之前就把手稍稍伸了出去,不过也没有太早出手,时间恰到好处。我整个身体都转向他,与他的目光相交——百分之七十八的第一印象是由肢体语言决定的。

“罗格·布朗。幸会了。”我用英国腔念出自己的名字。

“克拉斯·格雷韦。我才是幸会。”

虽然他那正式的问候语不像挪威人会说的话,但他的挪威语说得几近完美。他的手温暖干燥,握手的动作有力,却又不会太过,而且过程持续了三秒,是最适当的时间。他的眼神看起来平静、机警,又带着求知欲,微笑友善且不勉强。美中不足的是,他没有我期待的那么高。离一米八还差一点。这让我有点失望,因为就人种的身高而言,荷兰人平均有一米八三或八四,居全世界之冠。

一段吉他的和弦响起。说得准确一点,是一段G11sus4和弦,之后是披头士的《一夜狂欢》,来自他们一九六四年推出的同名专辑。我之所以知道,是因为我送普拉达手机给狄安娜之前特地把这首歌设成了手机铃声。她把那只小巧迷人的手机拿向耳边,点头向我们致歉,然后走开了。

“我听说阁下刚刚搬到这里?”我听到自己讲的话好像一出老旧广播剧里的台词,把“阁下”这种文绉绉的字眼都搬出来了,但是在进行买卖之前的开场白里,摆出一副低姿态是很重要的。不过情况很快就会改变。

“我继承了外祖母位于奥斯卡街附近的公寓。它已经闲置在那里两三年了,需要重新装修。”

“了解。”

我微笑了一下,抬高两边的眉毛,流露出好奇的神情,但是没有追问下去。这样就够了。如果他能遵守社交规范,就知道应该用多一点信息来回答我。

格雷韦说:“嗯,在辛苦工作那么多年之后能好好休息一下,我觉得很高兴。”

我想不出不直捣黄龙的理由,于是说道:“就我所知,你是在霍特公司供职吧?”

他露出稍感讶异的神情,说:“你知道那家公司吗?”

“我效力的猎头公司有个客户叫探路者,是霍特的竞争对手,你听过那家公司吗?”

“我知道的都是些零碎的信息。如果我没记错的话,公司总部应该是在霍滕,规模小,但竞争力很强,对吧?”

“在你离开那一行的几个月里面,他们的规模应该有了大幅的增长。”

格雷韦说:“在GPS行业,形势变化很快。”他转了转手上的香槟杯,“每家公司都想扩张。我们的座右铭是:要么扩张,要么等死。”

“我懂了。也许就是因为这样,霍特才会被收购?”

格雷韦露出微笑,淡蓝色眼睛周围晒黑的皮肤上浮现出一条条细纹,他说:“想要扩张,最快的方式就是被收购,这你也知道。根据专家的估算,两年内不能挤进前五的GPS公司都可以关张了。”

“听起来你好像不同意?”

“我觉得,灵活与创新才是最重要的生存秘诀。只要有足够的资金,能够迅速适应环境比规模大小更重要,而小公司当然能更快速地调整自己。所以,尽管我因为卖掉霍特而变成有钱人,但坦白说当时我反对卖掉公司,而且在那之后就辞职了。显然我的想法跟不上时代潮流……”一闪而过的微笑再一次让他强硬却保养得宜的脸柔和了一点,“但是,也许那是因为我心里住了一个游击战士。你觉得呢?”

他说“你”,而不是“您”。这是个好兆头。

我说:“我只知道探路者正在找新的执行总裁。”我对尼克做了一个手势,要他再拿两杯香槟给我们,“他们想要一个可以抵挡外国公司攻势的人。”

“嗯哼?”

“而我觉得,听起来你很可能就是他们的理想人选。有兴趣吗?”

格雷韦笑了出来,是那种迷人的笑容。“罗格,真抱歉,我要处理公寓的事情。”

他直呼我的名字。

“克拉斯,光是听你讲起公寓的语气,我就知道你不会对这种事情有兴趣。”

“那是因为你还没看到那所公寓,罗格。那房子又大又旧,昨天我还在厨房后面发现了一个以前不知道的房间。”

我看着他。那套西装之所以那么合身,并不只是因为是在萨维尔街定做的,也是因为他身材很好。不,不只是身材很好,应该说他的身材太完美了。他不是肌肉男,但他脖子上的血管、他的体态、他那缓慢的心跳,还有手背上的毛细血管,都恰如其分地展现了他强健的体格。而且人人都看得出那身西装的布料之下掩藏着多少肌肉的力量。我想,那应该是一种耐力吧,一种不屈不挠的力量。此时我已经决定,这个人我猎定了。

我递了一杯尼克拿来的香槟给他,问道:“克拉斯,你喜欢艺术吗?”

“喜欢,但也可以说不喜欢。我喜欢真正有料的艺术。我看到的大部分作品都宣称自己有着某种美感或揭示了某种真理,但我觉得它们没有。也许艺术藏在他们的脑海里,不过他们始终欠缺表达的天分。如果我看不出美感或真理,那就是它们没有,就这么简单。如果一个艺术家总是声称自己被误解了,恐怕他多半是一个没有被误解的三流艺术家。”

我举杯说:“我们的看法一致。”

格雷韦说:“大部分人都没有天分,我不怪他们,我想是因为我自己也没多少艺术上的天分吧。”他的薄唇几乎没有因为喝香槟而沾湿,“但是我不能原谅那些所谓的艺术家。我们这些没有天分的人必须挥汗工作才能挣到钱,然后付钱请他们为我们创作。这很公平,本来就是这么一回事,但他们就该好好创作啊!”

我已经观察够了,也知道测试结果是什么。就算再跟他深谈也只不过证明我的看法是对的。他就是最理想的人选了,就算再给伊斯科或光明国际两年的时间,他们也找不到如此完美的人选。

“克拉斯,我们一定要好好聊一聊。我告诉你,这是狄安娜坚持的。”我把名片递给他。上面没有地址、传真号码或网址,只有我的名字与手机号码,还有用小小的字体印在角落里的“阿尔发”几个字。

格雷韦一边看着我的名片,一边说:“如我所说……”

但我打断他:“先听我说,拒绝狄安娜可不是明智之举。我不知道我们会聊些什么,或许是艺术,或许是未来,又或许是房屋装修。我刚好认识两三个奥斯陆最厉害且要价最合理的工匠。我觉得我们还是聊一聊,明天三点,如何?”

格雷韦对我微笑了一下,然后用修长的手轻抚自己的下巴,说:“我还以为给人的名片上应该有足够的信息,让拿到的人能去拜访呢!”

我在身上摸索着找出我的康克令牌钢笔,把办公室的地址写在名片背面,看着格雷韦把它放进外套口袋里。

“罗格,我很期待跟你聊天,但是现在我必须回家去,鼓起勇气跟那些说波兰语的木匠吵架。帮我跟你那迷人的老婆说声再见吧。”格雷韦生硬地鞠了个躬,几乎像在行军礼,然后就朝门的方向走过去了。

当我目送他离开时,狄安娜转身朝我走了过来,她说:“还顺利吗,亲爱的?”

“这个人选太棒了。光看他走路的样子就知道,像猫一样,太完美了。”

“意思是?”

“他甚至坚称自己对这份工作没兴趣。天哪!我真想把这只猎物弄到手,把他喂饱,让他露出尖牙。”

她高兴地拍拍手,像个小女孩似的。“所以我帮上了一点忙喽?我真的帮上忙了?”

我伸手环住她的肩头。一个个展示间都挤满了人,实在太棒了。“从今天起你就是个经过认证的猎头了,我的小可爱。画卖得怎么样?”

“今晚是不开放买卖的,我没跟你说过吗?”

有一瞬间我真希望自己听错了。“今晚只是……展示而已?”

“阿特勒不想卖掉他的任何一幅画。”她露出微笑,仿佛在道歉,“我能体谅他,我想你应该也不希望他割舍掉这么美的东西吧?”

我闭上双眼,吞了一口口水,思考了一下她那些不切实际的想法。

我听见狄安娜用困窘的声音说:“罗格,你觉得这样很愚蠢吗?”接着我回答她:“一点也不会。”

然后我感觉到她的双唇贴到了我脸上。“亲爱的,你真好。反正我们可以等一阵子再卖画,这可以帮忙塑造形象,突显我们的独特性。你自己也说过这有多重要。”

我挤出一丝微笑。“当然了,宝贝。独一无二是件好事。”

她的心情好了起来。“还有,你知道吗?我还请了一个DJ过来!那个在蓝厅夜总会播放七十年代灵魂乐的家伙,你总说他是城里最棒的……”她拍拍手,而我却感觉到微笑渐渐从脸上消失了,整张笑脸好像掉在地上摔碎了。但是,从投射在她那举起的香槟杯上的倒影看来,我的笑脸还在。约翰·列侬的那一段G11sus4和弦又响了起来,她从裤子口袋里拿出电话。电话另一头的人问她说他们能不能来,她叽叽喳喳地回答,我仔细端详着她。

“你当然能来,米娅!不会啦,把宝宝也带来。你可以在我的办公室里帮她换尿布。当然,我们欢迎小孩的尖叫声,他们可以炒热气氛!但是你要让我抱她。一定哦!”

天哪!我真是爱死这个女人了。

我又开始扫视室内的人群,然后,我的目光停在一张苍白的小脸上。可能是她。洛蒂。跟我第一次站在这里看到她的时候一样,那眼神还是如此忧郁。但那不是她。那一切都已经结束了。但是,那一晚洛蒂的身影就像一只流浪狗似的一直缠着我,萦绕在我心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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