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3 甲烷

猎头游戏  作者:尤·奈斯博

我脚踩油门在E6高速公路上飞驰,大雨不断打在奥韦那辆奔驰280SE的挡风玻璃和雨刷上。下午一点十五分了,在起床后的五个小时里,我先是毫发无伤地躲过我老婆的谋杀计划,然后把行窃搭档的尸体丢进湖里,又将他救起来,看他变得生龙活虎,再看到我那生龙活虎的搭档企图开枪杀我。然而我误打误撞,随便一枪就把他又变成了一具尸体,这次他死透了,而我也成了杀人犯,此时已在前往埃尔沃吕姆的路上。

大雨落在柏油路面上,雨水不断弹起,看来像奶泡似的,我不由自主地屈身靠在方向盘上,深恐没有看到路标,错过出口。因为我此刻要去的地方可是没有地址的,探路者的导航仪也无用武之地。

离开奥韦家之前,我唯一做的事就只是换上我在衣柜里找到的干衣服,然后一把抓起他的车钥匙,把他皮夹里的现金与信用卡拿走。我任由尸体躺在床上,没有动它。如果警铃被启动,那张床是屋里唯一不会被摄像头拍到的地方。我也把格洛克手枪带走了,因为把凶器带离犯罪现场似乎是挺合理的事。我还拿上了一串钥匙,那里面除了有他自家的钥匙,还有一把钥匙可以用来开启埃尔沃吕姆郊外的那个小木屋,也就是平常我们会面的地点。那是个可以让人好好思考、做计划与幻想前景的地方。没有人会去那里找我,因为没人知道我居然有那种地方可以去。除此之外,那也是我唯一可以去的地方,除非我想把洛蒂扯进这种事情里。而这种事情,到底是什么鸟事?嗯,总之此刻就是我正被一个疯狂的荷兰佬追杀,而追踪刚好是这家伙的专业。还有,再过不久警察也会插手,如果他们比我料想的聪明一点的话。如果我有机会的话,一定会故布疑阵。比如,我会换一辆车,因为辨认七位数的车牌号码还是比认人容易一点。离开奥韦的屋子时,我听到警铃发出哔的一声,意味着它已经自动启动,我开着他的车回了我的家。我知道格雷韦也许就在那里等我,所以把车停在离家尚有一段距离的边街上。我把湿衣服放在后备厢,从天花板衬垫里面拿出鲁本斯的画,放进我的文件包里,锁上车后走回停车处。奥韦的车仍然停在我稍早看到它的那个地方,上车后我把文件包摆在旁边的座位上,驱车前往埃尔沃吕姆。

前方出现一个岔路口。它不知道从哪里冒出来的,我必须小心踩刹车,以免车子失控。现在能见度很低,路面湿滑,车子冲进路边树篱的概率很高,此刻我既不想见到条子,也不想扭伤脖子。

接着我就开进了乡间,一片迷雾中,四处是农田,路两边的原野起起伏伏,路面则渐渐变窄,而且更为曲折。我不得不开在一辆车身有锡格达尔厨具广告的卡车之后,轮胎溅起的水花洒在我车上,所幸下一个岔路口终于出现了,我可以开自己的路了。路面上的坑洞越来越大,也越来越多,农场则是越来越小,也越来越少。接下来我看到了第三个路口,转进一条碎石子路。在第四个路口,我开进了一片荒野之中。大雨中,低垂的树枝不断擦过车身,宛如盲人的手指在陌生人的脸上摸来摸去,想认出那人长什么样子。接下来的二十几分钟里,我用龟速前进,最后终于到了。它是这段路里我见到的第一所房子。

我戴上奥韦套头衫上的帽子,在雨中跑了起来,经过那座扩建部分盖得歪歪扭扭的谷仓。根据奥韦的说法,这都是因为屋主很小气:他是个与世隔绝的古怪农夫,叫作辛勒·欧,扩建谷仓时他没舍得花钱打地基,所以多年来那个部分不断一厘米一厘米地陷入泥土里。我自己从来没跟那该死的农夫讲过话,这种事都是奥韦在处理,但是我曾从远处看过他两三次,所以此刻我能认出农舍台阶上那个弯着腰的精瘦身影就是他,一只肥猫正用头蹭他的腿。天知道在这大雨中他怎么听得见有车子开过来。

我还没有走到台阶之前就高声搭话:“哈喽!”

他没回答。

“哈喽,欧!”我又叫了一遍,还是没回答。

我在台阶的底部停下来,在雨中等他回答。台阶上的猫往下朝我走来,而我则想到,猫不是都讨厌下雨吗?它有一双跟狄安娜一样的杏眼,靠在我身上磨蹭,仿佛我是它的老朋友。或者说,仿佛我完全是个陌生人。那农夫把他的来复枪放下来。奥韦曾跟我说过,欧实在很吝啬,所以他不愿意花钱买望远镜,而是用一把老旧来复枪上的望远镜瞄准器来看是谁来了。但是,同样也因为太吝啬了,他不会花大钱买弹药,所以我可能不会有什么危险。我想,他之所以有手持来复枪的习惯,也是因为不希望有太多访客。欧朝着栏杆外吐了一口口水。

“奇克鲁什么时候会来,布朗?”他的声音嘎吱嘎吱,像一扇没有上油的门,而且他说“奇克鲁”的时候好像把那三个字当成驱魔咒语似的。我不明白他为什么会知道我的名字,但显然不是奥韦跟他说的。

我说:“他等一会儿来。我可以把车停在谷仓里吗?”

欧又吐了一口口水。“不便宜哦。而且那也不是你的车,那是奇克鲁的。他怎么过来呢?”

我深吸了一口气。“滑雪橇啊!多少钱?”

“一天五百。”

“五……百?”

他咧嘴笑说:“你也可以停在路边,不用钱。”

我从奥韦的钞票里抽出三张两百元,走上台阶,欧早就伸出他那只皮包骨的手等着了。他把钱塞进一个鼓鼓的皮夹,又吐了一口口水。

我说:“你可以等一下再找我零钱。”

他没回话,只是用力地把门甩上,然后走进屋子。

我把车倒进谷仓里,一片漆黑中我几乎撞上装有整排铁耙子的青贮装载机[整理、运送青贮饲料的机器或机械装置]。所幸装载机连在辛勒·欧那辆梅西·弗格森牌蓝色拖拉机后面,铁耙子是被架高的。所以我没戳破车子的后挡泥板或者轮胎,只是刮到后备厢盖的边缘,及时提醒我该停下来了,否则后挡风玻璃就会被那十根铁耙子戳穿。

我把车停在拖拉机旁,将文件包拿下来,在雨中冲向小木屋。还好没有多少雨能穿透浓密的云杉林,我走进那个简陋的小木屋时惊讶地发现头发还很干。本来我想生火,但打消了这个念头。既然我采取了藏车的预防措施,生火冒烟让人知道小屋里有人恐怕不是个好主意。

直到此刻我才注意到自己有多饿。

我把奥韦的牛仔夹克挂在厨房的椅子上,在橱柜里找吃的,最后翻出一罐上次奥韦跟我来这里时带来的炖肉罐头。抽屉里面没有刀,也没有开罐器,但是我设法用格洛克手枪的枪管把铁罐的盖子敲出一个洞。我坐下来,用手指把那些又油又咸的玩意儿掏出来吃掉。

然后我凝视窗外,看着雨落在树林中以及落在小木屋和室外厕所之间的那块小小空地上。我走进卧室,把藏有鲁本斯画作的文件包放在床垫下,躺在下铺开始想事情。我没能思考太久,一定是因为那天我的体内产生了太多肾上腺素,因为当我突然睁开双眼时,才发现自己睡着了。我看看手表,下午四点。我拿出手机,发现有八通未接来电。四通是狄安娜打的,她也许想扮演贤妻的角色,而其时格雷韦可能正从她身后靠在她的肩膀上,听着她问我究竟在哪里;有三通是费迪南打的,他或许是等着我告诉他把谁的名字提报出去,或至少指示他接下来要怎么处理探路者公司的那个职位。有一个电话号码我没有立刻认出来,因为来电者已经被我从电话簿里删除了,但并没有被从我的记忆里与心里删除。在看到那个号码时,我发现了一件事:我在这个世界上已经待了三十几年,也交了许多学生时代的朋友、前女友、同事与有工作往来的伙伴,这个人际网络在Outlook里,只占到2MB的大小——而其中只有一个人是我可以信任的。一个——严格来讲——我只来往了三周的女人。嗯……一个我搞了三周的女人。一个穿着像稻草人的棕色眼睛的丹麦女人,她回话时只说是或不是,名字也只有四个字。我们俩到底谁更悲哀?

我打电话到查号台,问了一个外国的电话。挪威国内大部分的电话总机都在四点就关了,很可能是因为大部分公司的前台接待员都已经回家去了——根据统计数据,他们总是有生病的配偶需要照顾,挪威可说是世界上工时最短、医疗保健预算最高、国民请病假频率最高的国家了。霍特公司的总机人员接起了我的电话,语气自然无比。我不知道要找谁或哪个部门,只是碰碰运气。

“可以拜托你帮我转接新来的那个家伙吗?”

“新来的?”

“嗯,技术部的主管。”

“费森布尔克不算是新人了,先生。”

“对我来讲他还是。那么,费森布尔克在公司吗?”

四秒过后,我跟一个荷兰佬通上了电话——尽管已经四点零一分了,但他还在工作,而且声音听起来客气而精力充沛。

“我是阿尔发猎头公司的罗格·布朗。”这是真的。“克拉斯·格雷韦先生把你列为他的证明人。”这句是假的。

那个男人说:“嗯,”他的声音听起来没有一丁点讶异,“在与我共事过的经理人里面,克拉斯·格雷韦是最棒的一个。”

“所以你……”我起了个头。

“没错,先生,我毫无保留地推荐他。他是探路者的绝佳人选,任何公司都应该录用他。”

我顿了一下,接着改变了主意。“谢谢你,芬瑟布尔克先生。”

“是费森布尔克。不客气。”

我把电话放进裤子口袋里。不知为何,我感觉自己捅了一个娄子。

屋外的雨不停地下着,因为没什么别的事可做,我拿出鲁本斯的画,在从厨房窗户照进来的光线下仔细研究它。猎人墨勒阿革洛斯以长矛刺进野猪的胸膛,脸上是狂怒的表情。我才发现第一次看到这幅画时他就让我想起了一个人:克拉斯·格雷韦。我突然想到一件事。当然,是一个巧合,狄安娜曾跟我说过她的名字就来自一个执掌狩猎与分娩的罗马女神,女神在希腊神话里的名字则是阿耳忒弥斯。而且,就是阿耳忒弥斯派墨勒阿革洛斯去猎猪的,不是吗?我打了个哈欠,开始想象自己应该是画中的哪一个角色,直到我发现自己搞混了,事实正相反:阿耳忒弥斯派出的是那只野猪。

此时我注意到周遭有点不对劲,之前我因为太专心看画所以没注意到。我看着窗外,是声音变了——雨停了。

我把那幅画放回文件包,决定找个地方把它藏起来。我必须离开小木屋去买东西,处理一些事情,而我当然不信任辛勒·欧,他就是那种会在背后捅你一刀的家伙。

我环顾四周,注意到窗外的厕所。厕所的天花板是松散的木板搭成的。我穿越那一小块空地,心想出来之前应该把夹克穿上的。

那厕所是一个只有最简陋设备的小棚屋,四面墙是由木板搭成的,木板上的裂缝让它有了天然的通风设备。厕所里摆了一个木箱,中间锯了一个圆形的洞,上面盖着一个随便劈出来的方形木片。我从盖子上移开三个卫生纸已经用完的卷筒芯和一本封面照片是鲁内·鲁德贝里但眼睛部分已经被抠掉的杂志,然后爬上去。我踮着脚,把手伸长,想要去够横梁上的木板,一个念头在我的脑海里转了九百万次:为什么我没有长得再高一点?但我终究还是弄松了一块木板,把公文包塞进屋顶之下,然后把木板放好。我跨着站在马桶上,当我从木板之间的缝隙往外看的时候,整个人都冻结了。

外面一片死寂,只有下垂的树枝上偶有水滴滴落,发出声响。刚刚我没听见任何声音——没有细小树枝被碰断的声音,也没有脚踩在泥泞路面上的嘎吱声响,就连那只待在主人身边,与他一起站在森林边缘的狗,我也不曾听见它发出任何一声低鸣。如果我一直坐在小木屋里,就不会看见他们了,因为他们站在窗户视野的死角里。那只狗看起来满身肌肉虬结,像个被装上狗牙的拳击手,体形更小,但更为结实。容我再说一遍:我讨厌狗。克拉斯·格雷韦穿着一件迷彩纹的斗篷,戴着绿色军帽。他手里没拿武器,我只能猜测他的斗篷里面藏着什么。我觉得这里对格雷韦来讲可以说是个十全十美的地方,在这荒野里没有任何证人,毁尸灭迹对他来讲根本是小菜一碟。

主人与猛犬动作统一,好像同时遵从着一道无声的命令。

我的心脏因为恐惧而怦怦直跳,但还是忍不住入迷地看着他们动作有多快,多么悄无声息。他们从树林边缘出发,沿着小木屋的墙壁移动,然后毫不犹豫地进门,让门大开着。

我知道在格雷韦发现小木屋没有人之前我只有几秒钟的时间,他会发现椅背上的夹克,知道我就在附近。还有……妈的……那把在空炖肉罐旁边、放在料理台上的格洛克手枪。我想破了头,最后只得出这个结论:我无计可施,没有武器,没有可以逃跑的交通工具,没有应对计划,也没有时间。如果我冲出去,最多只要十秒钟,那只二十公斤重的尼德㹴犬就会追上来,我的头上也会多出一颗九毫米的铅弹头。简单来讲,我的脑袋像掉进下水道似的停摆了。就在快要陷入惊慌失措之际,我突然心念一转,生出一个我自己都难以相信的念头,只是停下来,退一步——退得“像掉进下水道似的”。

那只是一个主意,绝望时刻想出的极度恶心的主意。尽管如此,它还是有它的了不起之处:那是我唯一的脱身之计。

我一把抓起其中一个卫生纸卷筒,塞在嘴里,感觉一下嘴巴能够闭多紧。接着我拿起马桶箱,一阵恶臭迎面扑来。下方是个一点五米深的粪槽,粪便、尿液、卫生纸与流进墙内的雨水全都在里面混合成黏稠的一团。如果想把粪槽扛到森林里去倒在坑洞里,至少要两个大男人才办得到,而且那差事简直像梦魇一般。毫不夸张。奥韦跟我曾经干过一次,接下来的三个晚上我一直梦见四溢的大便。显然欧自己也不愿干这种事:那一点五米深的粪槽都快要满出来了。这种情况……正合我意,就算是尼德㹴犬也只闻得到大便味。

我把马桶箱盖顶在头上,两只手撑在洞的两边,小心地下到粪槽里。

沉入一堆屎里,感受大便挤向身体时的轻微压力让我产生了一种不真实感。我的头缩进洞口时,并没有碰到马桶箱上的圆洞。我的嗅觉应该因为已经承受不了那臭味所以暂时度假避难去了,只有泪腺在承受这种超越了极限的工作。最上面那一层是液态的,而且冰得要命,但下面其实相当温暖,也许是因为里面有许多化学作用正在进行中。我不是曾在哪里读过一篇文章吗,里面说这种粪坑里会产生甲烷这种气体?还有,如果吸入太多这种气体,人可能会死。此刻我已经可以站稳了,眼泪不断从我的双颊流下,鼻水也流个不停。我往后靠,确认那根卷筒是直挺挺朝上的,随即闭上双眼,试着放轻松,借此忍住想要呕吐的反射动作,然后小心翼翼地往下蹲。我的耳朵里塞满了大便,什么也听不见。我逼自己用卷筒呼吸,结果这方法奏效了。此时我的身子没必要继续往下了。当然,溺死在奥韦与自己的屎尿里,耳朵和口腔被粪填满是一种非常具有象征意味的死法,只不过我不想这么充满讽刺地死去。我想要活下来。

我似乎听见开门声从远处传来。

重头戏来了。

我感觉到沉重脚步带来的震动,跺脚声,然后静了下来。有肉垫的爪子的声音,是狗。马桶箱盖被打开了,我知道此刻格雷韦正盯着我看,看到我身体内,他正通过那个卫生纸卷筒的开口直看进我的内脏。我尽可能安静地呼吸,厚纸板做的卷筒已经变湿变软,我知道它很快就会起皱、裂开,然后垮下去。

我听见砰的一声。那是什么?

下一个声音就很清楚了。突然噗的一声,随后演变成嘶嘶……吱……肠子的排气声,最后渐渐变弱,为此圆满收尾的是一声舒服的呻吟声。

我心想,妈的。

错不了。几秒过后我听见东西落在水中的声音,我上仰的脸感觉到新增的重量。在这个当下,我觉得自己宁愿去死,但是那感觉并未持久。事实上还真吊诡,我从来没有这么不想活,但求生的意志也从不曾这么强烈。

呻吟声持续得更久了,显然他正在使力。绝对不能让他命中卷筒!一阵惊慌涌上我心头。我似乎无法透过卷筒吸取足够的空气。又是一声落水声。

我感到头晕,小腿的肌肉因为一直维持半蹲的姿势而疼痛。我稍稍挺直身子,脸浮出表面。我眨眨眼,发现自己正瞪着克拉斯·格雷韦毛茸茸的白屁股。而映在皮肤上的轮廓,是他的大……嗯,不只是大,应该说是巨器。虽然我怕死,但忌妒之情还是油然而生,我想到了狄安娜。就在此时此刻,我才发现,如果格雷韦没有先杀掉我,那我就会杀掉他。格雷韦站起身,光线从洞口射进来,我发现有什么事不太对劲,什么东西在流失。我闭上双眼,又让自己沉下去。我几乎快受不了那种头晕的感觉了,难道我甲烷中毒快死了?

片刻静默后,我心想,完事了吗?吸气吸到一半时,我发现突然间什么都吸不到了,空气被阻断了。本能占了上风,我开始窒息。我必须起来!我的脸浮出表面,听到砰的一声。我眨眨眼,上方一片漆黑。然后我听见沉重的脚步声,门被打开了,狗啪啪啪地走出去,门又关了起来。我把卷筒吐出来,明白了是怎么回事。卷筒开口处被东西堵住了——格雷韦用来擦屁股的卫生纸。

我从粪槽里爬出来,透过木板的缝隙往外看,刚好看见格雷韦命令狗前往森林,而他自己则回到小木屋。狗朝着山顶的方向跑过去,我一直看着,直到它隐没于森林之中。就在那一刻,也许是因为我暂时松了一口气,得救的希望从我眼前闪过,所以我不自觉地哽咽了。我心想,不行,不要抱有希望,不要有所感觉,也不要被情绪干扰。去分析,拜托,布朗。快想啊,就像思考关于质数的数学问题一样,就像纵观棋局一样。好吧。格雷韦是怎么找到我的?他到底是怎么知道这里的?狄安娜连听都没听过这个地方,他从谁那里打听到的?没有答案。好吧。此刻我有什么选择?我必须逃走,而我有两个优势:快要入夜了,以及我全身上下沾满了大便,这味道就像我的保护色一样。但是我的头在痛,也越来越晕,而且我不能等天色全黑后再行动。

我沿着厕所外墙潜行,来到厕所后侧那片斜坡上。我蹲下来估算厕所与森林之间的距离。到了那里,我就可以前往谷仓,开车逃走。汽车钥匙在我的口袋里,不是吗?我伸手去掏,左边口袋里有几张纸钞、奥韦的信用卡,还有我家和他家的钥匙。我在右边口袋里摸到了手机,汽车钥匙就在下面,我松了一口气。

手机。

当然了。

基站会锁定手机信号。的确,但只能锁定某个范围,没办法确定我的具体位置,但如果挪威电信的基站发现我的手机在这里,可能的地点也不多,因为这里方圆一公里内,辛勒·欧是唯一一户人家。当然,这也意味着格雷韦在挪威电信公司的营运部门里有内应,但现在也没什么事能让我觉得意外了。我开始明白了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还有,费森布尔克的语气听起来就好像是在等我的电话,这证明我的怀疑是有根据的。这一切不可能是因为我、我老婆同一个好色的荷兰佬之间的三角恋。如果我想得没错,我已经惹上了连自己都难以想象的大麻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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