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仲尼列子 作者:列子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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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仲尼》,一曰《极智》。孔子本为儒家先贤,修身治国也是历代儒者所关心的话题。然而面对“君臣日失其序,仁义益衰,情性益薄”的严酷现实,儒家的诗书礼乐往往失去原先济世治乱的作用,而变为弃之可惜、革之无方的摆设。此刻,须由“体神而独运,忘情而任理”的道家思想出场,来给予迷惘的贤臣士子一份圆融静定的安宁心态。本篇作者便有意借用孔子的形象和言论来阐释这种“有易于内者无难于外”的修身理论。 文中以孔子与颜回的对话引出“无乐无知,是真乐真知”的观点。作者认为,摒弃礼教和变革社会都不过是显露形迹的有心作为,唯有保持内心虚静,才能泰然应对纷纭莫测的时局。同时,针对凡俗一味纠缠于外在细节,只知运用感官妄定是非的浅陋偏见,作者又提出判断圣人的独特标准:圣人通融于大道,故而在内修身,则能“体合于心,心合于气,气合于神,神合于无”,在外治世,亦可“不治而不乱,不言而自信,不化而自行,荡荡乎民无能名焉”。 篇末,作者为了预防矫枉过正,又将“默而得之而性成之”的圣人与庸庸碌碌的无能之辈加以区别对待,申明圣人之智寂然玄照,通理而无所偏执,无为而惠及天下;后者却好像聚块积尘,只不过是繁华人间转瞬即逝的浮光掠影罢了。这不由使人想起孔子那句至理名言:“不患人之不己知,患己无能也。”(《论语·宪问》) 仲尼闲居,子贡入侍,而有忧色。子贡不敢问,出告颜回。 颜回援琴而歌。孔子闻之,果召回入,问曰:“若奚独乐?” 回曰:“夫子奚独忧?” 孔子曰:“先言尔志。” 曰:“吾昔闻之夫子曰‘乐天知命故不忧’,回所以乐也。” 孔子愀然有间曰 (1) :“有是言哉?汝之意失矣。此吾昔日之言尔,请以今言为正也。汝徒知乐天知命之无忧,未知乐天知命有忧之大也。今告若其实:修一身,任穷达,知去来之非我,亡变乱于心虑,尔之所谓乐天知命之无忧也。曩吾修《诗》、《书》,正礼乐,将以治天下,遗来世;非但修一身,治鲁国而已。而鲁之君臣日失其序,仁义益衰,情性益薄。此道不行一国与当年 (2) ,其如天下与来世矣?吾始知《诗》、《书》、礼乐无救于治乱,而未知所以革之之方。此乐天知命者之所忧。虽然,吾得之矣。夫乐而知者,非古人之所谓乐知也。无乐无知,是真乐真知;故无所不乐,无所不知,无所不忧,无所不为。《诗》、《书》、礼乐,何弃之有?革之何为?” 颜回北面拜手 (3) ,曰:“回亦得之矣。” 出告子贡。子贡茫然自失,归家淫思七日 (4) ,不寝不食,以至骨立 (5) 。颜回重往喻之,乃反丘门,弦歌诵书,终身不辍。 【注释】 (1) 愀(qiǎo)然:容色改变。有间(jiàn):一会儿。 (2) 当年:毕生。 (3) 北面拜手:古代学生敬师之礼。老师坐北朝南,学生向北叩拜。拜手,古代男子跪拜礼的一种,两膝跪地,两手拱合,俯头至手与心平,而不至地。 (4) 淫思:深思。 (5) 骨立:骨头突出来,形容人极度消瘦。 【译文】 孔子独自闲坐,子贡进屋去侍奉他,看见孔子面带忧色。子贡不敢问缘由,就出去告诉颜回。 颜回便抚琴唱歌。孔子听见了,果然招呼他进去,问道:“你为什么独自快乐?” 颜回说:“先生为什么独自忧愁?” 孔子说:“先说说你的心思吧。” 颜回说道:“我从前听先生说‘乐从天道,知守命运,就不会忧愁’,这就是我快乐的原因。” 孔子凄然动容,过了一阵,才说:“有过这样的话吗?你的理解错了。这是我以往说过的话罢了,让我用现在的话来为你纠正吧。你只知道乐天知命无忧的一面,却不知道乐天知命也饱含着巨大的忧愁。现在告诉你其中的道理:修养一己的身心,任由遭遇是穷困或显达,懂得人生的变迁并不由自己决定,内心不因外界纷扰而迷失错乱,这就是你所谓的乐天知命带来的无忧。从前我修编《诗》与《书》,端正礼乐制度,是要用来治理天下,并且流传后世;不仅为了修养自身,也不仅仅为了治理鲁国。而鲁国的君王与臣民日益丧失其应有的尊卑等级秩序,仁义道德也日益衰退,人性与真情日益淡薄。这种政治主张在一个国家、在我的有生之年尚且不能实现,那又如何在全天下、在后世推行呢?我这才明白《诗》、《书》、礼制乐律对于治理社会混乱并没有补救之效,而同时我又不知道改变根治这种局面的良方。这正是乐天知命的人所担忧的。即使这样,我已有所领悟。现在的乐与知,并非古人所谓的乐与知。无乐无知,才是真乐真知;所以无所不乐,无所不知,无所不忧,无所不为。对于《诗》、《书》、礼乐,何必去丢弃呢?又有什么必要去改变呢?” 颜回面北下跪叩拜,说道:“我也领悟了。” 他出门告诉子贡。子贡茫然不知所措,回到家中反复琢磨了七天,不睡不吃,弄得自己瘦骨嶙峋。颜回再次前去为他开导解谕,子贡才回到孔子门下,弹奏歌吟,诵读诗书,一辈子不曾停止。 陈大夫聘鲁 (1) ,私见叔孙氏 (2) 。 叔孙氏曰:“吾国有圣人。” 曰:“非孔丘邪?” 曰:“是也。” “何以知其圣乎?” 叔孙氏曰:“吾常闻之颜回,曰:‘孔丘能废心而用形。’” 陈大夫曰:“吾国亦有圣人,子弗知乎?” 曰:“圣人孰谓?” 曰:“老聃之弟子有亢仓子者 (3) ,得聃之道,能以耳视而目听。” 鲁侯闻之大惊,使上卿厚礼而致之。亢仓子应聘而至。鲁侯卑辞请问之 (4) 。 亢仓子曰:“传之者妄。我能视听不用耳目,不能易耳目之用。” 鲁侯曰:“此增异矣。其道奈何?寡人终愿闻之。” 亢仓子曰:“我体合于心,心合于气,气合于神,神合于无。其有介然之有 (5) ,唯然之音 (6) ,虽远在八荒之外,近在眉睫之内,来干我者,我必知之。乃不知是我七孔四支之所觉 (7) ,心腹六藏之所知 (8) ,其自知而已矣。” 鲁侯大悦。他日以告仲尼,仲尼笑而不答。 【注释】 (1) 聘:古代国与国之间的遣使互访。 (2) 叔孙氏:鲁国的贵族。 (3) 亢仓子:人名,曾向老子学道。又作“庚桑楚”、“亢桑子”。 (4) 卑辞:谦卑的言语。 (5) 介然:微小的样子。介,通“芥”。 (6) 唯然:形容声音轻微。 (7) 四支:即四肢。 (8) 六藏:一般说五脏,即心、肺、肝、脾、肾。《列子释文》:“肾有两藏:其左为肾,右为命门。” 【译文】 陈国大夫出访鲁国,私下去会见叔孙氏。 叔孙氏说:“我国有位圣人。” 陈国大夫说:“莫非是孔丘么?” 叔孙氏说:“是的。” 陈国大夫说:“怎么知道他就是圣人呢?” 叔孙氏说:“我常常听颜回说:‘孔丘能够舍弃心智,只用形体。’” 陈国大夫说:“我国也有位圣人,您不知道吗?” 叔孙氏说:“这位圣人是谁?” 陈国大夫说:“老聃的弟子中有个叫亢仓子的,掌握了老聃的道术,能够用耳朵看东西,用眼睛听声音。” 鲁侯听说了这件事,大为震惊,派遣上卿携带丰厚的礼物去邀请亢仓子。亢仓子应邀而至。鲁侯以谦卑的言辞向他请教。 亢仓子说:“传话的人说错了。我能够不用眼睛看东西,不用耳朵听声音,却不能变换耳朵和眼睛原来的功能。” 鲁侯说:“这就更加稀奇啦。这种道术究竟怎么样?我实在想听听。” 亢仓子说:“我的形体契合于心智,心智契合于元气,元气契合于精神,精神契合于虚空。那些极细微的形物,极轻微的音响,即使远在八方荒蛮之地以外,或是近迫于眉睫之内,凡是来干扰我的,我必定都明了。竟不知道是我的七窍、四肢察觉到它们,还是心腹六脏感知到它们,自然而然地知道罢了。” 鲁侯十分高兴。过后将此事告诉孔子,孔子听了,笑而不答。 商太宰见孔子 (1) ,曰:“丘圣者欤?” 孔子曰:“圣则丘何敢,然则丘博学多识者也。” 商太宰曰:“三王圣者欤?” 孔子曰:“三王善任智勇者,圣则丘弗知。” 曰:“五帝圣者欤?” 孔子曰:“五帝善任仁义者,圣则丘弗知。” 曰:“三皇圣者欤 (2) ?” 孔子曰:“三皇善任因时者,圣则丘弗知。” 商太宰大骇,曰:“然则孰者为圣?” 孔子动容有间,曰:“西方之人有圣者焉,不治而不乱,不言而自信,不化而自行,荡荡乎民无能名焉。丘疑其为圣。弗知真为圣欤?真不圣欤?” 商太宰嘿然心计曰 (3) :“孔丘欺我哉!” 【注释】 (1) 商:即宋国。宋人为商人后裔。且周初封微子于商丘,国号“宋”,故宋国又称“商”。太宰:古官名。殷代始置,西周时太宰掌管王室内外事务,有的还辅佐国君处理政事。 (2) 三皇:传说中的古帝王。一说为天皇、地皇、泰皇;一说为天皇、地皇、人皇;一说为伏羲、女娲、神农;一说为伏羲、神农、祝融;一说为伏羲、神农、黄帝;一说为燧人、伏羲、神农。 (3) 嘿(mò)然:沉默的样子。心计:心里盘算思忖。 【译文】 宋国的太宰见到孔子,说:“孔丘你是圣人吗?” 孔子说:“圣人我怎么敢当,不过,我是个博学多识的人。” 太宰问:“三王是圣人吗?” 孔子说:“三王善于任用智慧勇敢的人,至于是不是圣人我可不知道。” 太宰问:“五帝是圣人吗?” 孔子说:“五帝善于任用推行仁义的人,至于是不是圣人我可不知道。” 太宰问:“三皇是圣人吗?” 孔子说:“三皇善于任用顺因时势的人,至于是不是圣人我可不知道。” 宋国太宰大为惊异,说:“那么谁才是圣人呢?” 孔子神色有所改变,过了一会儿,说:“西方有位圣人,不治理国政而国家不乱,不发表言论而自然得到信任,不施行教化而教化自然地流行,他的伟大,人们无法用恰当的言辞来称颂。我揣度着他就是圣人。不知道他真的是圣人?真的不是圣人?” 宋国太宰听了,默默思忖道:“孔丘在欺骗我吧!” 子夏问孔子曰:“颜回之为人奚若?” 子曰:“回之仁贤于丘也。” 曰:“子贡之为人奚若 (1) ?” 子曰:“赐之辩贤于丘也。” 曰:“子路之为人奚若 (2) ?” 子曰:“由之勇贤于丘也。” 曰:“子张之为人奚若 (3) ?” 子曰:“师之庄贤于丘也。” 子夏避席而问曰 (4) :“然则四子者何为事夫子?” 曰:“居!吾语汝。夫回能仁而不能反,赐能辩而不能讷,由能勇而不能怯,师能庄而不能同 (5) 。兼四子之有以易吾,吾弗许也。此其所以事吾而不贰也 (6) 。” 【注释】 (1) 子贡:复姓端木,名赐,字子贡,是孔子的弟子。 (2) 子路:仲氏,名由,字子路,是孔子的弟子。 (3) 子张:复姓颛孙,名师,字子张,是孔子的弟子。 (4) 避席:古人席地而坐,离座起立,表示敬意。 (5) 同:随和,合群。 (6) 贰:怀疑,变心。 【译文】 子夏问孔子道:“颜回的为人怎么样?” 孔子说:“颜回的仁德胜过我。” 子夏问:“子贡的为人怎么样?” 孔子说:“端木赐的辩才胜过我。” 子夏问:“子路的为人怎么样?” 孔子说:“仲由的英勇胜过我。” 子夏问:“子张的为人怎么样?” 孔子说:“颛孙师的庄重胜过我。” 子夏站起来离开坐席,问道:“既然如此,那么这四个人为什么还要来侍奉先生,拜您为师呢?” 孔子说:“坐下!我告诉你。颜回能够仁爱却不能适时变通,端木赐能够巧辩却不能缄默内敛,仲由能够勇敢却不能适时退让,颛孙师能够庄重却不能谦逊合群。把他们四个人的优点合在一处来同我交换,我也不会答应。这就是他们侍奉我而从不三心二意的缘由。” 子列子既师壶丘子林,友伯昏瞀人,乃居南郭。从之处者,日数而不及。虽然,子列子亦微焉 (1) 。朝朝相与辩,无不闻。而与南郭子连墙二十年,不相谒请;相遇于道,目若不相见者。门之徒役以为子列子与南郭子有敌不疑 (2) 。 有自楚来者,问子列子曰:“先生与南郭子奚敌?” 子列子曰:“南郭子貌充心虚,耳无闻,目无见,口无言,心无知,形无惕 (3) 。往将奚为?虽然,试与汝偕往。” 阅弟子四十人同行。见南郭子,果若欺魄焉 (4) ,而不可与接。顾视子列子,形神不相偶,而不可与群。南郭子俄而指子列子之弟子末行者与言,衎衎然若专直而在雄者 (5) 。子列子之徒骇之。反舍,咸有疑色。 子列子曰:“得意者无言,进知者亦无言 (6) 。用无言为言亦言,无知为知亦知。无言与不言,无知与不知,亦言亦知。亦无所不言,亦无所不知;亦无所言,亦无所知。如斯而已。汝奚妄骇哉?” 【注释】 (1) 微:道术精微。 (2) 徒役:门徒弟子。役,也指门徒从者。敌:仇。 (3) 惕(tì):变易。 (4) 欺魄:古代用来祈雨的土偶。 (5) 衎衎(kàn):刚直。专直:专断直率。在雄:争雄求胜。 (6) 进知:什么都知道。进,通“尽”。 【译文】 列子师从壶丘子林、结交伯昏瞀人之后,就住到南面的外城。追随他并和他相处的人,每天数也数不过来。即使这样,列子的道术也堪称精微奇妙。每天与那些人相互辩论,远近闻名。但是他与南郭子隔墙而居二十年,相互不交往;在路上相逢,也好像没有看见对方似的。列子的门徒因此认定列子和南郭子之间有仇。 有一位从楚国来的人,问列子说:“先生为什么与南郭子结仇?” 列子说:“南郭子外貌充实,内心虚静,耳无所闻,目无所见,口无所言,心无所知,形骸无所变易。如果去找他又能干什么呢?尽管如此,试着和你一同前去看看。” 列子拣选了四十名弟子一起去。看到南郭子,果然像泥塑土雕,无法与他进行交流接触。他回过头来看看列子,形骸与心神相脱离,根本不可能合群共处。过了一会儿,南郭子指着列子的弟子中排在最后的那个,与他攀谈,从容果断仿佛专为辩论求胜一般。列子的门徒们对此感到十分惊骇。回到列子家,脸上都还挂着疑惧的神色。 列子说:“领会真意的人无须言说,什么都知道的人也无须言说。将无言当作表述,也算是一种言说;将无知当作知道,也算是一种有知。而以无言作为不加表述,以无知作为不知道,也是一种言说和有知。所以也没有什么不能说的,也就没有什么不知道的;也没有什么值得说的,也就没有什么要知道的。不过如此而已。你们为什么还要无端惊惧呢?” 子列子学也 (1) ,三年之后,心不敢念是非,口不敢言利害,始得老商一眄而已。五年之后,心更念是非,口更言利害,老商始一解颜而笑。七年之后,从心之所念,更无是非;从口之所言,更无利害,夫子始一引吾并席而坐。九年之后,横心之所念,横口之所言,亦不知我之是非利害欤,亦不知彼之是非利害欤,外内进矣。而后眼如耳,耳如鼻,鼻如口,口无不同 (2) 。心凝形释,骨肉都融;不觉形之所倚,足之所履,心之所念,言之所藏。如斯而已。则理无所隐矣。 【注释】 (1) 子列子学也:本段内容亦见《黄帝》,已有注释。 (2) 口:衍文,当删。 【译文】 列子学习道术,三年之后,心里不敢存念是非,口中不敢言说利害,才博得老商氏斜看了一眼。五年之后,心里更加不敢存念是非,口中更加不敢言说利害,老商氏才开颜对他一笑。七年之后,任凭心里怎样去想,更加没有是非;任凭口中怎样去说,更加没有利害,先生这才开始让列子与他并席而坐。九年之后,放纵心思去想,放纵口头去说,也不知道自己的是非利害,也不知道别人的是非利害,身心内外完全融合于大道了。从那以后,眼睛的作用像耳朵一样,耳朵的作用像鼻子一样,鼻子的作用像嘴巴一样,没有什么不同的。心神凝聚,形体消散,骨骸血肉相互融合;感觉不到形体所倚赖的,脚下所踩踏的,心中所牵念的,言语所蕴藏的。不过如此而已。于是一切道理也就不能对他隐瞒了。 初,子列子好游。 壶丘子曰:“御寇好游,游何所好?” 列子曰:“游之乐所玩无故。人之游也,观其所见;我之游也,观其所变。游乎游乎!未有能辨其游者。” 壶丘子曰:“御寇之游固与人同欤,而曰固与人异欤?凡所见,亦恒见其变。玩彼物之无故,不知我亦无故。务外游,不知务内观。外游者,求备于物;内观者,取足于身。取足于身,游之至也;求备于物,游之不至也。” 于是列子终身不出,自以为不知游。 壶丘子曰:“游其至乎!至游者,不知所适;至观者,不知所眂 (1) 。物物皆游矣,物物皆观矣,是我之所谓游,是我之所谓观也。故曰:游其至矣乎!游其至矣乎!” 【注释】 (1) 眂(shì):古“视”字。 【译文】 早些时候,列子很喜爱外出游览。 壶丘子问他:“御寇你喜好游览,这游览有什么值得喜好的呢?” 列子答道:“游览的乐趣在于所赏玩的事物没有陈旧不变的。别人游览,有什么就看什么;我的游览,是为了观察事物的变化。游览啊游览!没有人能辨别这两种不同的游览。” 壶丘子说:“御寇,你的游览本来就和别人一样,为何却说与人不同呢?凡是观赏事物,也常常能从中见到它们的变化。你只知道赏玩外物的更新变化,却不知道自身也在更新变化。致力于游览外部世界,却不懂得观察自己的内心。向外游览,就会要求外物的完备;反观内心,则能从自身获取充实完美。从自身获取完美,是游的最高境界;向外物要求完备,是不够理想的游览境界。” 从此以后,列子终身不再外出,自以为不懂得游览的道理。 壶丘子说:“这才是游览的最高境界啊!最高深的游览,就是不知去往何方;最神妙的观赏,就是不知道观看的是什么。任何事物都游览了,任何事物都观赏了,这才是我所谓的游览,才是我所谓的观赏。所以说:这样的游览才到达最高境界了啊!这样的游览才到达最高境界了啊!” 龙叔谓文挚曰 (1) :“子之术微矣。吾有疾,子能已乎?” 文挚曰:“唯命所听。然先言子所病之证 (2) 。” 龙叔曰:“吾乡誉不以为荣,国毁不以为辱;得而不喜,失而弗忧;视生如死;视富如贫;视人如豕;视吾如人。处吾之家,如逆旅之舍;观吾之乡,如戎蛮之国 (3) 。凡此众疾,爵赏不能劝,刑罚不能威,盛衰、利害不能易,哀乐不能移。固不可事国君,交亲友,御妻子 (4) ,制仆隶。此奚疾哉?奚方能已之乎?” 文挚乃命龙叔背明而立,文挚自后向明而望之,既而曰:“嘻!吾见子之心矣:方寸之地虚矣 (5) 。几圣人也!子心六孔流通,一孔不达。今以圣智为疾者,或由此乎!非吾浅术所能已也。” 【注释】 (1) 龙叔:人名,相传为春秋宋国人。文挚:相传为战国时人,曾为齐威王治病。或认为是春秋时宋国良医,曾为齐文王治病,使文王怒而病愈。 (2) 证:同“症”,症候。 (3) 戎蛮之国:泛指落后荒蛮的偏远国家。 (4) 御:主宰。 (5) 方寸之地:指人心。虚:指世俗的名利情欲都已消除。 【译文】 龙叔对文挚说:“您的医术精微高明。我有疾病,您能治愈吗?” 文挚说:“一切听从您的吩咐。不过请先讲讲您的病症吧。” 龙叔说:“我受到乡人的称誉不觉得光荣,受到举国的诋毁不觉得耻辱;有所得时不觉得欢喜,有所失时也不觉得忧愁;看待生存如同死亡;看待富贵如同贫贱;看待人如同猪;看待自己如同别人。住在自己家,好像住在旅馆;看待我的家乡,好像偏远的荒蛮之国。所有这些病状,爵禄封赏不能将其劝止,严刑峻法不能将其威吓,盛衰利害不能将其变更,痛苦欢乐不能将其改动。自然我就不能事奉一国之君,结交亲戚朋友,主宰妻子儿女,管制仆役奴隶。这是什么病呢?有什么药方能够医好它呢?” 文挚便叫龙叔背对光站着,他从后面对着光亮观望,过了一会儿说:“嘻!我见到您的心了:您的心已经空虚了。差不多是得道的圣人了!您的心窍中,六窍流通,只有一窍尚未通达。现在您把圣人的心智当作疾病,大约就是这个原因吧!并不是我浅薄的医术所能治愈的。” 无所由而常生者,道也。由生而生,故虽终而不亡,常也。由生而亡,不幸也。有所由而常死者,亦道也。由死而死,故虽未终而自亡者,亦常也。由死而生,幸也。故无用而生谓之道,用道得终谓之常;有所用而死者亦谓之道,用道而得死者亦谓之常。 季梁之死,杨朱望其门而歌。随梧之死,杨朱抚其尸而哭。隶人之生 (1) ,隶人之死,众人且歌,众人且哭。 【注释】 (1) 隶人:泛指一般人。 【译文】 无所凭借而永远存在的,是道。依照生存之道而生存,所以即使生命终结了,为生之道也不会灭亡,这是常理。依照生存之道应该活着却死去的,是不幸。有所凭借而最终死去,也是道。依照死亡之道而死去,所以即使生命没有终结而自行消亡的,也是常理。依照死亡之道应当死去却活着的,是侥幸。所以无所依凭而生存的称作道,依照大道而生命得以终结的称作常理;有所凭借而死去的也称作道,依照大道而得以死去的也称为常理。 季梁死去,杨朱遥望着他的家门歌唱。随梧死去,杨朱抚着他的尸体痛哭。常人的诞生,常人的死去,众人或是歌唱,众人或是哭泣。 目将眇者 (1) ,先睹秋毫 (2) ;耳将聋者,先闻蚋飞 (3) ;口将爽者 (4) ,先辨淄、渑 (5) ;鼻将窒者 (6) ,先觉焦朽;体将僵者,先亟犇佚 (7) ;心将迷者,先识是非:故物不至者则不反。 【注释】 (1) 眇(miǎo):瞎,失明。 (2) 秋毫:鸟兽在秋天新长出的细毛。比喻极细微的事物。 (3) 蚋(ruì):蚊子。 (4) 爽:差。 (5) 淄(zī)、渑(shéng):皆为古水名,在今山东境内。 (6) 窒:堵塞。这里引申为失去嗅觉。 (7) 亟(jí):急切。犇(bēn)佚:亦作“奔逸”,轻松地奔跑疾驰。 【译文】 眼睛将要失明的人,反而先能看清细微的毫毛;耳朵将要失聪的人,反而先能听见蚊子飞舞的声音;口舌将要失去味觉的人,反而先能分辨淄水和渑水滋味的差异;鼻子将要失去嗅觉的人,反而先能觉察焦烂腐朽的气味;身体将要僵仆的人,反而先能轻快地奔逸;心智将要迷乱的人,反而先能识别是非:所以事物不发展到极点就不会走向它的反面。 郑之圃泽多贤 (1) ,东里多才 (2) 。 圃泽之役有伯丰子者 (3) ,行过东里,遇邓析 (4) 。 邓析顾其徒而笑曰:“为若舞彼来者 (5) ,奚若?” 其徒曰:“所愿知也。” 邓析谓伯丰子曰:“汝知养养之义乎?受人养而不能自养者,犬豕之类也;养物而物为我用者,人之力也。使汝之徒食而饱,衣而息,执政之功也。长幼群聚而为牢藉庖厨之物 (6) ,奚异犬豕之类乎?” 伯丰子不应。 伯丰子之从者越次而进曰 (7) :“大夫不闻齐鲁之多机乎 (8) ?有善治土木者,有善治金革者,有善治声乐者,有善治书数者,有善治军旅者,有善治宗庙者,群才备也。而无相位者,无能相使者。而位之者无知,使之者无能,而知之与能为之使焉。执政者,乃吾之所使,子奚矜焉?” 邓析无以应,目其徒而退。 【注释】 (1) 圃泽:地名,在今河南中牟,即《天瑞》中的“郑圃”。 (2) 东里:地名,在今河南新郑城内。 (3) 役:门徒,弟子。伯丰子:列子门徒,又作“百丰”。 (4) 邓析:春秋末郑国辩智之士,法家先驱,实为名家。作《竹刑》,子产用之。 (5) 舞:通“侮”,嘲弄。 (6) 牢:关牲畜的栏圈。藉:竹木围绕成的栅栏。 (7) 越次:越过尊卑秩序。 (8) 机:机巧,机智。 【译文】 郑国的圃泽有许多贤德之士,东里有许多才智之士。 圃泽的弟子中有个叫伯丰子的,路过东里,遇见邓析。 邓析回头对弟子笑着说:“我为你们嘲弄嘲弄那个过来的人,怎么样?” 他的弟子说:“这正是我们愿意看看的。” 邓析对伯丰子说:“你知道受人供养和自食其力的含义么?受人供养而不能自食其力的,等于和狗猪同类;豢养他物而他物为我所用的,这是人的能力。让你们这些人吃得饱,穿得暖,睡得好,是执政者的功劳。你们老老少少聚在一处,就好比住在牛羊栅圈里,嚼着厨房里的饭菜,和狗啊猪啊之类有什么差别?” 伯丰子不搭理他。 伯丰子的弟子越过尊卑秩序,上前对邓析说:“大夫没听说过齐鲁之邦有众多机智之士么?有擅长设计土木建筑的,有擅长制造兵器铠甲的,有擅长谱曲奏乐的,有擅长写书算术的,有擅长指挥军队的,有擅长主持宗庙仪式的,各类人才都齐备了。但他们中间却没有居于相应高位的人,没有谁能支使谁。凌驾于他们之上的人没有知识,支使他们的人没有能力,而有知识有才能的人却被他们使唤。执政者正是被我们所使唤的,您还得意什么呢?” 邓析无言以对,用眼神示意他的弟子们转身退去了。 公仪伯以力闻诸侯 (1) ,堂谿公言之于周宣王 (2) ,王备礼以聘之。公仪伯至,观形,懦夫也。宣王心惑而疑曰:“女之力何如?” 公仪伯曰:“臣之力能折春螽之股 (3) ,堪秋蝉之翼 (4) 。” 王作色曰 (5) :“吾之力能裂犀兕之革 (6) ,曳九牛之尾,犹憾其弱。女折春螽之股,堪秋蝉之翼,而力闻天下,何也?” 公仪伯长息退席,曰:“善哉王之问也!臣敢以实对。臣之师有商丘子者,力无敌于天下,而六亲不知;以未尝用其力故也。臣以死事之。乃告臣曰:‘人欲见其所不见,视人所不窥;欲得其所不得,修人所不为。故学视者先见舆薪,学听者先闻撞钟。夫有易于内者无难于外。于外无难,故名不出其一家。’今臣之名闻于诸侯,是臣违师之教,显臣之能者也。然则臣之名不以负其力者也,以能用其力者也;不犹愈于负其力者乎?” 【注释】 (1) 公仪伯:周朝贤士,复姓公仪。 (2) 堂谿公:周朝贤士,复姓堂谿。 (3) 春螽(zhōng):昆虫,又名“螽斯”,身体绿色或褐色,触角呈丝状,有的种类无翅。股:大腿。 (4) 堪:胜任。一说,通“勘”,刺破。 (5) 作色:变脸色。 (6) 兕(sì):古代犀牛一类的兽名。 【译文】 公仪伯以力气大而闻名于诸侯,堂谿公把这事告诉了周宣王,宣王便备下厚礼去聘请他。公仪伯来了,看样子,却是个懦弱无力的人。宣王心生疑惑,问道:“你的力气怎么样?” 公仪伯说:“我的力气能够折断春螽的大腿,能够刺破秋蝉的翅膀。” 宣王脸色一变,说:“我的力气能够撕裂犀兕的皮革,拖住九头牛的尾巴,心里还遗憾它太小。你只能折断春螽的大腿,刺破秋蝉的翅膀,却以力气大而闻名天下,为什么呢?” 公仪伯长叹一声,离开座位,郑重地说:“大王问得好啊!我斗胆告以实情。我有位老师名叫商丘子,力气之大,天下无敌,而他的父母兄弟妻子却一概不知;因为他从来没有运用他的力量。我死心塌地地事奉他。他才对我说:‘一个人要看见别人看不见的事物,观察别人没有察觉到的地方;要得到别人得不到的东西,修习别人做不到的事情。所以练习眼力的人,要先去观察车上的柴草;练习听力的人,要先去聆听撞钟的声响。内心感到容易了,那么在外部世界实施起来也就不难了。在外做得不困难,所以名声就传不出自己家。’现在我的名声在诸侯间传播,是我违背了师父的教导,显示自己能耐的缘故。然而我的名声不是依靠力气获得的,而是因为能够恰当地使用力气而得来的;这不是仍然胜过那些光凭力气著称的人吗?” 中山公子牟者 (1) ,魏国之贤公子也。好与贤人游,不恤国事,而悦赵人公孙龙 (2) 。乐正子舆之徒笑之 (3) 。 公子牟曰:“子何笑牟之悦公孙龙也?” 子舆曰:“公孙龙之为人也,行无师,学无友,佞给而不中 (4) ,漫衍而无家,好怪而妄言。欲惑人之心,屈人之口,与韩檀等肄之 (5) 。” 公子牟变容曰:“何子状公孙龙之过欤?请闻其实。” 子舆曰:“吾笑龙之诒孔穿 (6) ,言‘善射者能令后镞中前括 (7) ,发发相及,矢矢相属 (8) ;前矢造准而无绝落 (9) ,后矢之括犹衔弦,视之若一焉。’孔穿骇之。龙曰:‘此未其妙者。逢蒙之弟子曰鸿超 (10) ,怒其妻而怖之。引乌号之弓 (11) ,綦卫之箭 (12) ,射其目。矢来注眸子而眶不睫 (13) ,矢隧地而尘不扬 (14) 。’是岂智者之言与?” 公子牟曰:“智者之言固非愚者之所晓。后镞中前括,钧后于前。矢注眸子而眶不睫,尽矢之势也。子何疑焉?” 乐正子舆曰:“子,龙之徒,焉得不饰其阙?吾又言其尤者。龙诳魏王曰:‘有意不心。有指不至。有物不尽。有影不移 (15) 。发引千钧 (16) 。白马非马 (17) 。孤犊未尝有母 (18) 。’其负类反伦 (19) ,不可胜言也。” 公子牟曰:“子不谕至言而以为尤也,尤其在子矣。夫无意则心同。无指则皆至。尽物者常有。影不移者,说在改也。发引千钧,势至等也。白马非马,形名离也。孤犊未尝有母,非孤犊也。” 乐正子舆曰:“子以公孙龙之鸣皆条也。设令发于馀窍 (20) ,子亦将承之。” 公子牟默然良久,告退,曰:“请待馀日,更谒子论。” 【注释】 (1) 中山公子牟:即魏牟,魏国公子,名牟,因封于中山,故又称“中山公子牟”。 (2) 公孙龙:姓公孙,名龙,字子秉,赵人,先秦名家的代表人物,提出“坚白同异”之论。 (3) 乐正子舆:姓乐正,名子舆。其人无考。 (4) 佞给:巧言善辩。不中:不合常理。 (5) 韩檀:即桓团,姓桓,名团,战国时赵人,辩士。肄(yì):研习。 (6) 诒(dài):欺骗。孔穿:孔子的六世孙,字子高。 (7) 镞(zú):箭头。括:通“栝”,箭的末端。 (8) 相属(zhǔ):连缀,相连。 (9) 造准:射中箭靶。绝落:断落。 (10) 逢蒙:亦作“逢门”,夏朝擅长射箭的人。传说他曾经学射于羿。鸿超:逢蒙的弟子。 (11) 乌号之弓:古代良弓,相传为黄帝所有。 (12) 綦(qí)卫:古代地名,出产良箭。 (13) 睫:眨眼。 (14) 隧:通“坠”,掉落。 (15) 有影不移:意谓影子从来不移动。物体运动时,影子时时改换,前影并非后影,连续的影子是由无数一现即灭的影子构成的,每个一现即灭的影子都可以看作是固定不动的。 (16) 发引千钧:意谓一根头发丝可以悬起千钧重物。事物断裂必然是因为有薄弱环节,如果处处相等,那么即使细如发丝,悬起重物,也不会断裂。 (17) 白马非马:意谓“白马”不是“马”。“白”是命“色”,“马”是命“形”,形、色不相干,所以说“白马”就是“白马”,不能偏去“白”,也不能偏去“马”。故称“白马非马”。 (18) 孤犊未尝有母:意谓孤牛犊未曾有母亲。既然“孤”,自然没有母亲,因此说“孤犊未尝有母”。这个命题割裂了时间的前后联系,事实上应当说“孤犊尝有母,今无母”。 (19) 负类:无类比附。反伦:违反常理。 (20) 馀窍:指肛门。 【译文】 中山公子牟,是魏国的贤公子。喜欢同贤人交游,不关心国家政事,却欣赏赵国人公孙龙。乐正子舆那班人都笑话他。 公子牟问:“你们为什么嘲笑我对公孙龙的欣赏呢?” 子舆说:“公孙龙的为人,行为没有老师教导,学习没有朋友切磋,巧言善辩而不合事理,散漫荒诞而不成流派,喜好标新立异而胡说八道。总想要迷惑人们的心灵,折服人们的口舌,专和韩檀这些人一起研讨歪门邪道。” 公子牟神色一变,说:“你对公孙龙的描述指斥怎么这样过分?请让我听听具体的根据。” 子舆说:“我是笑话公孙龙欺骗孔穿的情形,说‘善于射箭的人能够让后面一支箭的箭头射中前面一支箭的箭尾,每一发都紧跟着,每一支都相连接;最前面的箭射中靶心,中间的箭也不曾跌落,最后面那支箭的箭尾正好搭在弓弦上,望过去就好像一支长箭似的。’孔穿惊异不已。公孙龙说:‘这还不是最奇妙的。逢蒙的弟子名叫鸿超,对妻子发怒的时候就恐吓她。拉开黄帝的乌号良弓,搭上綦卫的利箭,直射她的眼睛。箭飞到眼前,她连眼皮都不曾眨一下,箭落到地上,也不扬起一丁点儿尘土。’这些难道是智者应当说的话么?” 公子牟说:“智者的言谈自然不是愚笨的人所能通晓的。后箭的箭头射中前箭的箭尾,是因为用力均衡,瞄准无误,前后一致。箭射到眼睛而眼皮不眨一下,是因为箭势刚好完全耗尽。你还怀疑什么呢?” 乐正子舆说:“你是公孙龙一伙的人,怎么会不掩饰他的缺陷与错误?我再说说他更加荒谬的地方。公孙龙诓骗魏王说:‘意念不是本心。指称得不到本质。物体永远分割不尽。影子是不会移动的。头发丝能悬起千钧重物。白马不是马。孤牛犊不曾有过母亲。’他背离类比的常规,违反公认的常理,这样的例子举不胜举。” 公子牟说:“你不理解这些至理名言而将它们看作荒谬,其实荒谬的恰恰是你自己。消除了意念,就与本心相同。取消了指称,就能得到万物的实质。物体分割到最后,仍然有物体存在。影子不移动,是因为它处在不断的改动之中。头发丝能悬引千钧重物,是由于受力完全均衡。白马不是马,是把具体事物与名称分开对待。孤牛犊未尝有母亲,有了母亲就不算孤牛犊了。” 乐正子舆说:“你把公孙龙的奇谈怪论都奉若金科玉律。要是他放个屁,你恐怕也会去奉承的。” 公子牟沉默许久,告辞道:“请等上几天,我再来找你辩论。” 尧治天下五十年,不知天下治欤,不治欤?不知亿兆之愿戴己欤 (1) ,不愿戴己欤?顾问左右,左右不知。问外朝,外朝不知。问在野,在野不知。 尧乃微服游于康衢 (2) ,闻儿童谣曰:“立我蒸民 (3) ,莫匪尔极 (4) 。不识不知,顺帝之则 (5) 。”尧喜问曰:“谁教尔为此言?”童儿曰:“我闻之大夫。”问大夫。大夫曰:“古诗也。” 尧还宫,召舜,因禅以天下。舜不辞而受之。 【注释】 (1) 亿兆:泛指天下黎民百姓。戴:拥戴。 (2) 康衢:四通八达的大路。 (3) 蒸民:老百姓。蒸,通“烝”,众。 (4) 匪:同“非”。极:中正的准则。 (5) 则:榜样,准则。 【译文】 尧治理天下五十年,不知道天下治理好了,还是没有治理好?不知道天下万民愿意拥戴自己,还是不愿意拥戴自己?环顾询问左右大臣,近臣都不知道。询问外朝的官员,外朝的官员也不知道。询问民间的贤人,民间的贤人也不知道。 于是尧便改装成平民的模样在大街上私自察访,听到小孩儿唱着歌谣:“养育我众多子民,莫不是你的中正美德。不用知识也不用智慧,只需顺应帝王的法则。”尧高兴地问道:“谁教你们唱这首歌的?”小孩儿说:“我们从大夫那儿听来的。”去问大夫。大夫说:“这是古诗。” 尧回到宫里,召见舜,把天下禅让给他。舜没有推辞就接受了。 关尹喜曰:“在己无居,形物其箸 (1) 。其动若水,其静若镜,其应若响。故其道若物者也。物自违道,道不违物。善若道者,亦不用耳,亦不用目,亦不用力,亦不用心。欲若道而用视听形智以求之,弗当矣。瞻之在前,忽焉在后;用之弥满六虚 (2) ,废之莫知其所。亦非有心者所能得远,亦非无心者所能得近。唯默而得之而性成之者得之。知而亡情,能而不为,真知真能也。发无知,何能情?发不能,何能为?聚块也,积尘也,虽无为而非理也。” 【注释】 (1) 箸:同“著”,显明。 (2) 六虚:六合,即东、南、西、北、上、下。 【译文】 关尹喜说:“自己内心无所偏执,外界的事理就自然显明。它动如流水,静如明镜,回应着一切如同回音。所以说道是顺从事物的。只有物违背了道,道却从不违背物。善于体悟道的人,也不用耳朵,也不用眼睛,也不用力气,也不用心智。想要体悟道而又用视觉、听力、形躯、心智去追求它,是不恰当的。看见它在前方,倏忽间它又在后面;它发生作用时充盈四方,不起作用时又不知去向何处。也不是有心求道的人所能够疏远,也不是无心求道的人所能够亲近。唯有虚静默然地体察本性的人才能够得到它。通理而无情,能干而无为,这才是真正的智识真正的能干。从无知出发,如何还能动情?从无能出发,如何还能作为?那聚集的土块,堆积的灰尘,虽然无所作为,却并非是至道的体现。”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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