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朱

列子  作者:列子

《杨朱》,又名《达生》。全篇畅言当生之乐,晓谕生死之道。文中“且趣当生,奚遑死后”的论调,以及“损一毫利天下不与也,悉天下奉一身不取也”的主张,堪称千古罕有的异端“邪”说。

文中,杨朱将名实关系两两分离,认为名未必符合实,实也未必依附于名。他列举管仲、田恒、尧、舜、伯夷、叔齐等人的不同遭际,证明社会上存在着种种“实名贫,伪名富”的不公平现象。唯有死亡才能够消解尘世间的这些等差,并且卸下仁义道德的虚浮光环,让仁圣凶愚死后同样化作腐骨。由此反观充满苦难的历史进程与飘忽无定的短暂人生,我们唯一能够把握的就是当下的厚味、美服、好色、音声,与之相比,任何的生前虚名或是死后荣耀都无异于伤生害性的“重囚累梏”。凡俗之人,顾忌着刑赏的尺度、名法的教诲,行为处世往往前瞻后瞩,即便有幸得享百年之寿,也不过做了礼教与名利的傀儡。公孙朝、公孙穆酗酒作乐,端木叔散尽家累,杨朱正是通过这两则寓言昭示天下,应当抛弃造作虚伪,不为功名所误,不为利禄所累,乐生逸身,任性纵情,才是悟道真人。

篇末,杨朱又唯恐矫枉过正,故而转回名实之论,表明在“有名则尊荣,亡名则卑辱”的现实中,“名”与“实”并不是完全割裂的关系。但若是在缘自本性的欲求之外,还去追求多馀的功名利禄,那就成为他所鄙夷的“守名而累实”。可见,杨朱学说本为批驳俗世虚荣,解脱纲常教化,并非肆意妄为。及至后人曲解,才让他无端担起了自私放纵的万世恶名。


杨朱游于鲁,舍于孟氏 (1) 。

孟氏问曰:“人而已矣,奚以名为?”

曰:“以名者为富。”

“既富矣,奚不已焉?”

曰:“为贵。”

“既贵矣,奚不已焉?”

曰:“为死。”

“既死矣,奚为焉?”

曰:“为子孙。”

“名奚益于子孙?”

曰:“名乃苦其身,燋其心 (2) 。乘其名者,泽及宗族,利兼乡党 (3) ;况子孙乎?”

“凡为名者必廉,廉斯贫 (4) ;为名者必让,让斯贱。”

曰:“管仲之相齐也,君淫亦淫,君奢亦奢。志合言从,道行国霸。死之后,管氏而已。田氏之相齐也,君盈则己降,君敛则己施。民皆归之,因有齐国;子孙享之,至今不绝。”

“若实名贫,伪名富。”

曰:“实无名,名无实。名者,伪而已矣。昔者尧舜伪以天下让许由、善卷 (5) ,而不失天下,享祚百年 (6) 。伯夷、叔齐实以孤竹君让而终亡其国 (7) ,饿死于首阳之山。实伪之辩 (8) ,如此其省也 (9) 。”

【注释】

(1) 舍:住宿。

(2) 燋:焦灼。

(3) 乡党:周朝以五百家为“党”,一万二千五百家为“乡”。后泛指乡里。

(4) 斯:则。

(5) 许由:古代隐者。相传尧拟让与君位,他逃至箕山下,农耕而食。尧又请其为九州长官,他到颍水边洗耳,表示不愿听闻。善卷:古代隐者。相传舜曾以天下让善卷,他以“日出而作,日入而息,逍遥于天地之间,而心意自得”而拒不接受。

(6) 祚(zuò):国运,国祚。

(7) 孤竹:古国名,在今河北卢龙一带,存于商、周之时。

(8) 辩:通“辨”,辨别,分别。

(9) 省(xǐng):明白,清楚。

【译文】

杨朱在鲁国游历,住在孟氏家里。

孟氏问他:“人不过就是这样,还要名声做什么呢?”

杨朱答道:“靠名声来发财致富。”

孟氏又问:“已经富足了,为什么还不肯罢休呢?”

杨朱答道:“为了获得尊贵的地位。”

孟氏再问:“已经获得尊贵的地位了,为什么还不罢休呢?”

杨朱答道:“为了自己死后。”

孟氏问:“人已经死了,还为什么呢?”

杨朱答道:“为了子孙后代。”

孟氏问:“名声对子孙有什么好处呢?”

杨朱答道:“名声这东西让人身体劳苦,心情焦躁。凭借着名声,其福泽可以施及宗族,利益可以兼顾乡党;更何况是自己的子孙后代呢?”

孟氏说:“但凡追求名声的人必定要廉洁,廉洁则会导致贫困;追求名声的人必定要谦让,谦让则会导致地位卑贱。”

杨朱说:“管仲辅佐齐桓公的时候,国君淫逸他也淫逸,国君奢侈他也奢侈。顺合君王的意愿,听从君王的言语,他的治国之道才得以推行,齐国才得以称霸诸侯。但他死后,管氏家族不过了了。田成子出任齐国的国相,国君骄盈,他就谦逊;国君聚敛财货,他就施舍济贫。民心都归顺于他,因此便据有了齐国;子孙后代享用其福泽,至今也不曾中断。”

孟氏说:“这样看来,真实的名声使人贫困,虚假的名声倒使人富贵!”

杨朱说道:“真实的人没有名声,有名声的人不真实。名声不过是虚假作伪罢了。从前尧舜虚伪地把天下让给隐士许由、善卷,却并没有真正失去天下,从而安享天子之位达百年之久。伯夷、叔齐真心实意地谦让孤竹国的王位,结果反而亡国,还双双饿死在首阳山上。真实与虚伪的分别,就是这样明白啊。”

杨朱曰:“百年,寿之大齐 (1) 。得百年者千无一焉。设有一者,孩抱以逮昏老,几居其半矣。夜眠之所弭 (2) ,昼觉之所遗,又几居其半矣。痛疾哀苦,亡失忧惧,又几居其半矣。量十数年之中,逌然而自得亡介焉之虑者 (3) ,亦亡一时之中尔。则人之生也奚为哉?奚乐哉?为美厚尔,为声色尔。而美厚复不可常厌足 (4) ,声色不可常翫闻 (5) 。乃复为刑赏之所禁劝,名法之所进退;遑遑尔竞一时之虚誉,规死后之馀荣;偊偊尔顺耳目之观听 (6) ,惜身意之是非;徒失当年之至乐,不能自肆于一时。重囚累梏,何以异哉?太古之人知生之暂来,知死之暂往;故从心而动,不违自然所好;当身之娱非所去也,故不为名所劝。从性而游,不逆万物所好,死后之名非所取也,故不为刑所及。名誉先后,年命多少,非所量也。”

【注释】

(1) 大齐(jì):大限。

(2) 弭(mǐ):息止,消磨。

(3) 逌(yóu)然:舒适自得的样子。介:通“芥”,小草。引申为细微。

(4) 厌(yàn):饱,足。

(5) 翫(wán):“玩”的异体字。

(6) 偊偊(yǔ):独行貌。

【译文】

杨朱说:“一百岁,是人生寿命的大限。能够活到一百岁的,一千个人里很难挑出一个。即使有这么一个人活到一百岁,那么从孩提襁褓到衰弱老迈的阶段,几乎就占据了他生命中的一半时间。晚上睡觉所消耗的,再加上白天觉醒时所浪费的,又几乎占据了剩馀时间的一半。病痛哀愁劳苦,失意忧伤惊惧,又几乎占据了剩馀时间的一半。算起来在这剩下的十几年里,能够怡然自得,心中没有丝毫挂虑的,也不过是短暂的刹那罢了。那么人生一世,究竟为的是什么呢?究竟有什么喜乐呢?不过是为了锦衣玉食,为了歌舞美色罢了。然而锦衣玉食又不可能总是得到满足,歌舞美色也不可能常常得以玩赏。而且人生来还要受到刑罚的禁止、赏赐的诱导,名教的督促,礼法的束缚;惶惶不安地去竞得一时的虚名,还得谋算着死后留下的荣耀;在人生路上孤单审慎地观察聆听,顾惜着身心的是是非非;徒然丧失了有生之年的最大快乐,不能给自己片刻的肆意放纵。这同关进深牢戴上沉重的手铐脚镣,有什么不一样呢?远古时期的人们懂得生命不过是迅疾的到来,懂得死亡不过是迅疾的离开;所以顺从心愿行动,从来不违背自己天性的喜好;对于现世的欢愉决不放弃,因此能够不受名誉的诱惑。放纵天性,优游世间,不违逆万物的喜好,不追求死后的虚名,因此也不会触及刑罚。名誉的先来后到,寿命的长短多少,并非是他们所思量的。”

杨朱曰:“万物所异者生也,所同者死也。生则有贤愚、贵贱,是所异也;死则有臭腐、消灭,是所同也。虽然,贤愚、贵贱非所能也;臭腐、消灭亦非所能也。故生非所生,死非所死;贤非所贤,愚非所愚,贵非所贵,贱非所贱。然而万物齐生齐死,齐贤齐愚,齐贵齐贱。十年亦死,百年亦死。仁圣亦死,凶愚亦死。生则尧舜,死则腐骨;生则桀纣,死则腐骨。腐骨一矣,孰知其异?且趣当生,奚遑死后 (1) ?”

【注释】

(1) 遑:闲暇,空闲。

【译文】

杨朱说:“万物的差异在于生命的过程,万物的共同点则在于死亡的终点。活着的时候分作贤明和愚昧、尊贵与卑贱,这就是差异;死了以后都要腐臭、消亡,这就是相同。即便如此,贤明愚昧、尊贵卑贱也不是自己能够做主的;同样,腐臭消亡也不是自己能够做主的。所以生存并非是自己做主的生存,死亡也不是自己做主的死亡;贤明并非是自己做主的贤明,愚昧也不是自己做主的愚昧,尊贵并非是自己做主的尊贵,卑贱也不是自己做主的卑贱。然而事实上,万物的生死是齐等的,贤明与愚昧是齐等的,尊贵与卑贱也是齐等的。活十年是一死,活上一百年也是一死。仁人圣贤会死,凶顽愚劣的人也会死。活着的时候是尧舜,死后不过是腐骨;活着的时候是桀纣,死后一样也是腐骨。腐朽的骨殖统统一样,又有谁知道它们生前的差异呢?姑且享受今生的乐趣,哪里还有空理会死后的世界?”

杨朱曰:“伯夷非亡欲,矜清之邮 (1) ,以放饿死 (2) 。展季非亡情,矜贞之邮,以放寡宗 (3) 。清贞之误善之若此!”

【注释】

(1) 邮:通“尤”,尤其,过分。

(2) 放:至,到。

(3) 寡宗:宗族不繁盛,意谓子孙很少。

【译文】

杨朱说:“伯夷并非是没有欲望,只是过分地矜持清高,以至于饿死在首阳山上。展季并非是缺乏感情,只是过分地矜持贞洁,以至于寡子少孙。清高贞洁耽误善良的人们竟然到了如此地步!”

杨朱曰:“原宪窭于鲁 (1) ,子贡殖于卫 (2) 。原宪之窭损生,子贡之殖累身。”

“然则窭亦不可,殖亦不可,其可焉在?”

曰:“可在乐生,可在逸身。故善乐生者不窭,善逸身者不殖。”

【注释】

(1) 原宪:春秋末鲁国人。一说,宋国人,字子思,孔子弟子。孔子死后,隐居于卫。窭(jù):贫寒。

(2) 殖:货殖,经商。此处含有发财、富有的意思。

【译文】

杨朱说:“原宪在鲁国挨饿受穷,子贡在卫国经商发财。原宪的贫寒损害了自己的生命,子贡的经商劳累了自己的身心。”

有人问:“既然穷苦也不合适,经商也不合适,那么还有什么合适的事呢?”

杨朱答道:“在于让生命体验到快乐,让身心体验到安逸。所以说善于使生命得到快乐的人不会让贫穷伤生,善于使身心得到安逸的人不会为发财而累垮。”

杨朱曰:“古语有之:‘生相怜,死相捐 (1) 。’此语至矣。相怜之道,非唯情也;勤能使逸,饥能使饱,寒能使温,穷能使达也。相捐之道,非不相哀也;不含珠玉,不服文锦,不陈牺牲,不设明器也 (2) 。晏平仲问养生于管夷吾 (3) 。管夷吾曰:‘肆之而已,勿壅勿阏 (4) 。’晏平仲曰:‘其目奈何 (5) ?’夷吾曰:‘恣耳之所欲听,恣目之所欲视,恣鼻之所欲向,恣口之所欲言,恣体之所欲安,恣意之所欲行。夫耳之所欲闻者音声,而不得听,谓之阏聪;目之所欲见者美色,而不得视,谓之阏明;鼻之所欲向者椒兰,而不得嗅,谓之阏颤 (6) ;口之所欲道者是非,而不得言,谓之阏智;体之所欲安者美厚,而不得从,谓之阏适;意之所欲为者放逸,而不得行,谓之阏性。凡此诸阏,废虐之主 (7) 。去废虐之主,熙熙然以俟死,一日、一月、一年、十年,吾所谓养。拘此废虐之主,录而不舍 (8) ,戚戚然以至久生,百年、千年、万年,非吾所谓养。’管夷吾曰:‘吾既告子养生矣,送死奈何?’晏平仲曰:‘送死略矣,将何以告焉?’管夷吾曰:‘吾固欲闻之。’平仲曰:‘既死,岂在我哉?焚之亦可,沉之亦可,瘗之亦可 (9) ,露之亦可,衣薪而弃诸沟壑亦可,衮衣绣裳而纳诸石椁亦可 (10) ,唯所遇焉。’管夷吾顾谓鲍叔、黄子曰 (11) :‘生死之道,吾二人进之矣 (12) 。’”

【注释】

(1) 捐:捐弃,舍弃。

(2) 明器:即“冥器”,专为随葬而制作的器物,一般用陶或木、石制成。

(3) 晏平仲问养生于管夷吾:晏平仲即晏婴。晏平仲与管夷吾二人不同时,相隔百馀年,不可能一块儿对话。此番对话属作者假托,以寓言形式出现。

(4) 壅(yōng):堵塞。阏(è):遏止。

(5) 目:细目,具体情况。

(6) 颤(shān):鼻通能辨别气味。

(7) 废虐:残毁。废,大。主:主导,主因。

(8) 录:检束,约束。

(9) 瘗(yì):埋葬。

(10) 衮(gǔn)衣:古代帝王及上公的礼服。石椁(guǒ):石头做的套棺。

(11) 黄子:齐国大臣,与管仲同时。

(12) 进:通“尽”,通透,尽彻。

【译文】

杨朱说:“古时候有句话说:‘活着的时候互相怜爱,死去以后捐弃释怀。’这话真是有水平。相互怜爱的途径,不仅仅是动之以情;还要让勤苦的人得享安逸,让饥饿的人得到饱餐,寒冷的时候给他温暖,穷困的时候使他显达。相互捐弃的途径,并非是不为死者哀伤;而是不让死者口中衔含珍珠美玉,不在死者身上穿着锦衣华服,不在灵前陈设祭祀供品,不在坟内埋置殉葬冥器。晏平仲向管夷吾询问养生之道。管夷吾说:‘不过是肆意放纵自己的欲望罢了,不要去堵塞它,不要去遏制它。’晏平仲问:‘具体有哪些细则?’管夷吾说:‘放任耳朵想听什么就听什么,放任眼睛想看什么就看什么,放任鼻子想闻什么就闻什么,放任嘴巴想说什么就说什么,放任身体想怎么舒服就怎么舒服,放任意念想怎么做就怎么做。耳朵想要听的是美妙的声音,却不让听,这就叫做遏制听觉的灵敏;眼睛想要看的是美好的姿色,却不让看,这就叫做遏制视觉的明锐;鼻子想要闻的是香料香花的味道,却不让闻,这就叫做遏制嗅觉的审辨;嘴巴想说的是人间的是是非非,却不让说,这就叫做遏制头脑的智慧;身体想要享受的是锦衣玉食,却不让得到,这就叫做遏制人身的安乐;意念想做的是放纵逸乐,却不让做,这就叫做遏制天性的本真。凡此种种遏制,都是残害身心的主要因素。摒除这些残害身心的根本原因,欢欢喜喜一直到死,哪怕只活上一天、一月、一年、十年,也算是我所谓的养生。拘泥在这些残害身心的事情里,甘愿受束缚也不加以摒弃,悲悲戚戚地活上很久,哪怕是一百年、一千年、一万年,也不算是我所谓的养生。’管夷吾说完,反问道:‘我既然告诉了你养生之道,那么你说给死人送葬又该如何呢?’晏平仲说:‘送葬就简单了,有什么可以说的呢?’管夷吾说:‘我就是想听一听。’晏平仲说:‘人都死了,还由得了他自己吗?把尸体焚化也可以,沉入水中也可以,埋到地里也可以,抛在露天也可以,裹上柴草丢到沟里也可以,锦衣绣服安置到石棺里也可以,遇上什么就是什么了。’管夷吾听罢,回头对鲍叔、黄子说:‘养生之道与送死之道,我和晏子算是彻底领悟了。’”

子产相郑,专国之政;三年,善者服其化,恶者畏其禁,郑国以治。诸侯惮之。

而有兄曰公孙朝,有弟曰公孙穆。朝好酒,穆好色。朝之室也聚酒千钟 (1) ,积麹成封 (2) ,望门百步,糟浆之气逆于人鼻。方其荒于酒也 (3) ,不知世道之安危,人理之悔吝,室内之有亡,九族之亲疏 (4) ,存亡之哀乐也。虽水火兵刃交于前,弗知也。穆之后庭比房数十,皆择稚齿婑媠者以盈之 (5) 。方其耽于色也,屏亲昵,绝交游,逃于后庭,以昼足夜 (6) ;三月一出,意犹未惬。乡有处子之娥姣者 (7) ,必贿而招之,媒而挑之,弗获而后已。

子产日夜以为戚,密造邓析而谋之,曰:“侨闻治身以及家,治家以及国,此言自于近至于远也。侨为国则治矣,而家则乱矣。其道逆邪?将奚方以救二子?子其诏之 (8) !”

邓析曰:“吾怪之久矣,未敢先言。子奚不时其治也,喻以性命之重,诱以礼义之尊乎?”

子产用邓析之言,因间以谒其兄弟,而告之曰:“人之所以贵于禽兽者,智虑。智虑之所将者 (9) ,礼义。礼义成,则名位至矣。若触情而动,耽于嗜欲,则性命危矣。子纳侨之言,则朝自悔而夕食禄矣。”

朝、穆曰:“吾知之久矣,择之亦久矣,岂待若言而后识之哉?凡生之难遇而死之易及。以难遇之生,俟易及之死,可孰念哉?而欲尊礼义以夸人,矫情性以招名,吾以此为弗若死矣。为欲尽一生之欢,穷当年之乐。唯患腹溢而不得恣口之饮,力惫而不得肆情于色;不遑忧名声之丑,性命之危也。且若以治国之能夸物,欲以说辞乱我之心,荣禄喜我之意,不亦鄙而可怜哉?我又欲与若别之。夫善治外者,物未必治,而身交苦;善治内者,物未必乱,而性交逸。以若之治外,其法可暂行于一国,未合于人心;以我之治内,可推之于天下,君臣之道息矣。吾常欲以此术而喻之,若反以彼术而教我哉?”

子产忙然无以应之 (10) ,他日以告邓析。

邓析曰:“子与真人居而不知也,孰谓子智者乎?郑国之治偶耳,非子之功也。”

【注释】

(1) 千钟:极言其藏酒之多。钟,古代量器。四升为豆,四豆为区,四区为釜,十釜为钟。

(2) 麹(qū):酒曲。封:土堆。

(3) 荒:沉迷。

(4) 九族:指本身以上的父、祖、曾祖、高祖和以下的子、孙、曾孙、玄孙。

(5) 稚齿:谓年少。婑媠(wǒtuǒ):柔弱美好貌。

(6) 足:补足。

(7) 娥姣:意谓女子貌美。

(8) 诏:本用作上对下的告语,这里泛指“告诉”。

(9) 将:凭借,依据。

(10) 忙然:即“茫然”。

【译文】

子产担任郑国国相,独揽着国家政权;经过三年,好人服从他的教化,坏人畏惧他的禁令,郑国因此得到长治久安。各国诸侯都害怕郑国的强大。

但子产有个哥哥名叫公孙朝,有个弟弟名叫公孙穆。公孙朝偏爱喝酒,公孙穆偏爱女色。公孙朝的家里藏着千钟美酒,酒曲堆放得像小土坡,离他家大门一百步,酒浆的香气就扑鼻而来。当他沉迷于喝酒的时候,就不知道世道的安危,人情的厚薄,家业的有无,亲族的远近,存亡的哀乐。就算面前水火兵刃交加,也毫无知觉。公孙穆的后庭有几十间房屋鳞次栉比,全都住满了挑来的年轻美貌的女子。当他沉溺于女色的时候,就摒退一切亲属,断绝所有朋友交游,逃避在后庭之中,日以继夜地纵情享乐;三个月才从里头出来一次,还觉得意犹未尽,不甚惬意。但凡乡间有面目姣好的未嫁姑娘,他必定要用财物来招引,请媒人来挑诱,不弄到手绝不罢手。

子产整天整夜为这兄弟二人的行为担忧,于是私底下造访邓析,同他商量说:“我听说治理好自身才能治理好家,治理好家才能治理好国,这是说做事得按照从近到远的次序。我对于国家可以说是治理得十分像样,可是自己家却弄得一团糟。这不是把修身、齐家、治国的道理颠倒了吗?有什么办法可以挽救我这两位兄弟呢?您替我出出主意啊!”

邓析说道:“我对这情况早就感到奇怪了,只是没敢先说罢了。你为什么不找个恰当的时机管教他们一下,劝谕他们认识性命的重要,启发他们明白礼义的尊贵呢?”

子产采纳了邓析的意见,找机会去见了兄弟俩,并劝告他们说:“人之所以比飞禽走兽高贵,在于人有理智和思虑。理智和思虑所依托的,便是礼义。礼义具备了,名誉地位就会随之而来。如果一味地感情用事,沉溺于个人嗜好,那么性命就危险啦。你们要是听从我的劝告,那早上改悔自信,到晚上就能居官吃俸禄了。”

公孙朝和公孙穆答道:“这道理我们知道了很久,也抉择了很久,难道还要等你说了才明白吗?大凡生命是难以得到的,死亡却很容易到来。以难得的生命,去等待容易到来的死亡,还有什么可以顾忌的呢?你想通过尊重礼义来向人夸耀,矫饰性情来招致美名,我们认为这样还不如死了好呢。生而为人,就要享尽一生的欢愉,穷极有生之年的快乐。只怕肚子太饱而不能让嘴巴恣意吃喝,只怕是精力疲惫而不能纵情于声色;顾不上担忧什么名声的丑恶,性命的危险。而你凭着治国的才干向社会夸耀,还想用说辞来扰乱我们的心思,功名利禄来诱惑我们的意志,岂不是太卑鄙太可怜了吗?我们还想替你把道理分辨清楚。善于治理外物的人,外物未必治理得好,而自己却累得心力交瘁;善于治理内心的人,外物未必会发生混乱,而本性却自然得以安逸。以你治理外物的方法,或许暂时能在一国奏效,却未必合乎人心;以我们调治内心的方法,则可以推广到整个天下,连君臣之间的一切纲常教律也一概可以废除了。我们常常想用这治内心的方法来开导你,结果你倒用你治外物的方法教训起我们来了?”

子产茫茫然无言以对,改天把这事告诉邓析。

邓析说:“你和得道的真人住在一起却不知道,谁说你是个聪明人?郑国治理得好不过是偶然而已,并不是你的功劳啊。”

卫端木叔者 (1) ,子贡之世也。藉其先赀 (2) ,家累万金。不治世故 (3) ,放意所好。其生民之所欲为 (4) ,人意之所欲玩者,无不为也,无不玩也。墙屋台榭,园囿池沼,饮食车服,声乐嫔御,拟齐楚之君焉。至其情所欲好,耳所欲听,目所欲视,口所欲尝,虽殊方偏国,非齐土之所产育者,无不必致之;犹藩墙之物也 (5) 。及其游也,虽山川阻险,涂径修远,无不必之,犹人之行咫步也。宾客在庭者日百住,庖厨之下不绝烟火,堂庑之上不绝声乐 (6) 。奉养之馀,先散之宗族;宗族之馀,次散之邑里;邑里之馀,乃散之一国。行年六十,气干将衰,弃其家事,都散其库藏、珍宝、车服、妾媵 (7) 。一年之中尽焉,不为子孙留财。及其病也,无药石之储;及其死也,无瘗埋之资。一国之人受其施者,相与赋而藏之 (8) ,反其子孙之财焉。

禽骨釐闻之 (9) ,曰:“端木叔,狂人也,辱其祖矣。”

段干生闻之 (10) ,曰:“端木叔,达人也,德过其祖矣。其所行也,其所为也,众意所惊,而诚理所取。卫之君子多以礼教自持,固未足以得此人之心也。”

【注释】

(1) 端木叔:复姓端木,名叔。孔子弟子端木赐(即子贡)的后代。

(2) 赀(zī):财产。

(3) 世故:社会上的事务。

(4) 生民:一般人,众人。

(5) 百住:数以百计。住,当为“数”。

(6) 庑(wǔ):堂下周围的廊屋。

(7) 妾媵(yìng):古时诸侯之女出嫁,从嫁之妹与女侄,称“妾媵”。

(8) 赋:按人口出钱。藏:埋葬。

(9) 禽骨釐(xī):战国初人。初受业于子夏,后学于墨子,尽传其学,尤精研攻防城池的战术。

(10) 段干生:应为“段干木”。战国初魏国人。姓段干,名木。曾求学于子夏。因魏成子推荐,魏文侯加以礼敬,给予爵禄官职,都不受。文侯乘车过他的住所门口,必伏轼致敬。

【译文】

卫国有个端木叔,是子贡的后代。凭借祖先的遗产,积累了万贯家财。他不经营社会事务,恣意放任自己的嗜好。只要是人们想做的,意念中想玩的,无所不为,无所不玩。他家的高墙深院、楼阁台榭,花苑兽园、池塘水沼,美酒玉食、华车锦服,歌舞声乐、嫔御侍妾,都可以和齐、楚两国的国君媲美。至于他感情上所喜好的,耳朵想听到的,眼睛想看到的,嘴巴想尝到的,即使远在异国他乡,并非是齐国本土所产育的,也非要弄到不可;就像是对待自家围墙里的东西一般。要说他外出游玩,即便是山川险阻,路途遥远,都一定要到达,就好像普通人走上几步路一样。聚集在他家庭院里的宾客每天数以百计,厨房里烟火不熄,厅堂廊屋之上声乐不断。奉养宾客之外,还有多馀财物,他先散发给宗族本家;散发给宗族本家之外,还有多馀,再散发给乡里乡亲;散发给乡里乡亲之外,还有多馀,于是散发到全国民众。到了六十岁上下,他的气血体力渐渐衰竭,干脆放弃家业,将府库中储藏的物资、珍宝、车服、妾婢,统统遣散出去。一年之内家产荡然无存,没给子孙留下任何财产。等到他生病的时候,已没有治病买药的积蓄;等到他去世的时候,也没有置地安葬的钱财。国内凡是接受过他施舍的人,一同按人口凑钱将他安葬了,并把财产返还给他的子孙。

禽骨釐听闻此事,说:“端木叔真是个狂妄之人,把他的祖宗都辱没了。”

魏国的段干木听闻此事,说:“端木叔真是个通达之人,他的德行超过了他的祖先。他的所作所为,大家心中都感到惊讶,却实在是符合情理的。卫国的君子大多以礼教来约束自己,自然不足以理解他的内心。”

孟孙阳问杨子曰 (1) :“有人于此,贵生爱身,以蕲不死 (2) ,可乎?”

曰:“理无不死。”

“以蕲久生,可乎?”

曰:“理无久生。生非贵之所能存,身非爱之所能厚。且久生奚为?五情好恶,古犹今也;四体安危,古犹今也;世事苦乐,古犹今也;变易治乱,古犹今也。既闻之矣,既见之矣,既更之矣 (3) ,百年犹厌其多,况久生之苦也乎?”

孟孙阳曰:“若然,速亡愈于久生;则践锋刃,入汤火,得所志矣。”

杨子曰:“不然。既生,则废而任之,究其所欲,以俟于死。将死,则废而任之,究其所之,以放于尽。无不废,无不任,何遽迟速于其间乎 (4) ?”

【注释】

(1) 孟孙阳:杨朱的弟子。

(2) 蕲(qí):通“祈”,祈求。

(3) 更:经历。

(4) 遽(jù):惶恐。

【译文】

孟孙阳问杨朱:“假使有这么个人,珍惜自己的生命爱护自己的身体,以祈求不死,可能吗?”

杨朱答道:“按道理人没有不死的。”

孟孙阳又问:“以此来祈求长生,可能吗?”

杨朱答道:“按道理人不可能长生不老。生命并非是珍惜它就能长存的,身体也不是爱护它就能强壮起来的。况且要长生干什么?人们的喜怒哀乐怨,古代和现代是一样的;身体的安危,古代和现代是一样的;世事的悲欢,古代和现代是一样的;社会的变革治乱,古代和现代是一样的。既然已经听说过了,已经见识过了,已经经历过了,活上一百年尚且嫌它太多,何况长久地活下去该有多痛苦?”

孟孙阳说:“如果这样,倒是快点死比长寿更好;那么去触碰刀锋斧刃,投进沸水烈火,就可以满足心愿了。”

杨朱说:“不是的。既然已经活着,不如听之任之,尽量满足所有的欲望,以等候死亡的到来。即将死亡的时候,也要听之任之,让生命愿意去哪儿就去哪儿,直到命终。没有什么舍弃不下的,也没有什么不能放任的,何苦为生死之间的迟缓或迅疾而惶恐担忧呢?”

杨朱曰:“伯成子高不以一毫利物 (1) ,舍国而隐耕。大禹不以一身自利,一体偏枯 (2) 。古之人损一毫利天下不与也,悉天下奉一身不取也。人人不损一毫,人人不利天下,天下治矣。”

禽子问杨朱曰:“去子体之一毛以济一世,汝为之乎?”

杨子曰:“世固非一毛之所济。”

禽子曰:“假济,为之乎?”

杨子弗应。

禽子出语孟孙阳。孟孙阳曰:“子不达夫子之心,吾请言之。有侵若肌肤获万金者,若为之乎?”

曰:“为之。”

孟孙阳曰:“有断若一节得一国,子为之乎?”

禽子默然有间。

孟孙阳曰:“一毛微于肌肤,肌肤微于一节,省矣。然则积一毛以成肌肤,积肌肤以成一节。一毛固一体万分中之一物,奈何轻之乎?”

禽子曰:“吾不能所以答子。然则以子之言问老聃、关尹,则子言当矣;以吾言问大禹、墨翟,则吾言当矣。”

孟孙阳因顾与其徒说他事。

【注释】

(1) 伯成子高:即伯益,亦称“大费”。古代嬴姓各族的祖先,善于畜牧和狩猎,被舜任为虞,掌管草木鸟兽,供应鲜食。为禹所重用,助禹治水有功,被选为继承人。传说由于他谦让,禹子启被选继位。

(2) 偏枯:亦称“偏瘫”,中医指半身不遂的病。

【译文】

杨朱说:“伯成子高不肯拿出一根毫毛来施惠外物,因此舍弃王位,隐居山野,耕田度日。大禹不愿为自身谋利益,以至于劳累过度,半身不遂。古代的人,对于损伤一根毫毛来施惠于天下的事,他不愿意去付出;对于把整个天下拿来奉养自身的事,他也不愿去获取。如果人人都不损失一根毫毛,人人都无须有利于天下,那么天下就大治了。”

禽骨釐问杨朱:“去掉你身上的一根毫毛来救济全社会,你干不干?”

杨朱说:“全社会不是靠一根毫毛就能救济的。”

禽骨釐又问:“假如能够救济,你愿意干吗?”

杨朱不搭理他。

禽骨釐出门将此事告诉了孟孙阳。孟孙阳说:“你不能领会先生的心意,还是让我来说说看吧。假设有人侵害你的肌肤而同时让你获得万金,你干不干?”

禽骨釐说:“愿意干。”

孟孙阳接着说:“假如有人砍断你一段肢体而同时让你获得一个国家的补偿,你干不干?”

禽骨釐沉默了一会,没有回答。

于是孟孙阳说:“一根毫毛比肌肤轻微,肌肤又比一段肢体轻微,这是明摆着的。然而正是一根根毫毛累积起来,形成了肌肤;一寸寸肌肤累积起来,形成了肢体。一根毫毛固然只占了身体的万分之一,可又怎能轻视它呢?”

禽骨釐说:“我没什么道理来回答你。然而拿你的话去询问老聃、关尹,那么你的话是恰当的;而拿我的话去询问大禹、墨翟,那么我的话也是恰当的。”

孟孙阳听罢,就回过头去和他的学生讲其他事情了。

杨朱曰:“天下之美归之舜、禹、周、孔 (1) ,天下之恶归之桀、纣。然而舜耕于河阳 (2) ,陶于雷泽 (3) ,四体不得暂安,口腹不得美厚;父母之所不爱,弟妹之所不亲。行年三十,不告而娶。及受尧之禅,年已长,智已衰。商钧不才 (4) ,禅位于禹,戚戚然以至于死:此天人之穷毒者也。鮌治水土 (5) ,绩用不就,殛诸羽山 (6) 。禹纂业事雠 (7) ,惟荒土功 (8) ,子产不字 (9) ,过门不入;身体偏枯,手足胼胝 (10) 。及受舜禅,卑宫室,美绂冕 (11) ,戚戚然以至于死:此天人之忧苦者也。武王既终,成王幼弱 (12) ,周公摄天子之政。邵公不悦 (13) ,四国流言。居东三年,诛兄放弟 (14) ,仅免其身,戚戚然以至于死:此天人之危惧者也。孔子明帝王之道,应时君之聘,伐树于宋 (15) ,削迹于卫 (16) ,穷于商周 (17) ,围于陈、蔡 (18) ,受屈于季氏 (19) ,见辱于阳虎 (20) ,戚戚然以至于死:此天民之遑遽者也。凡彼四圣者,生无一日之欢,死有万世之名。名者,固非实之所取也。虽称之弗知,虽赏之不知,与株块无以异矣 (21) 。桀藉累世之资,居南面之尊,智足以距群下 (22) ,威足以震海内;恣耳目之所娱,穷意虑之所为,熙熙然以至于死:此天民之逸荡者也。纣亦藉累世之资,居南面之尊;威无不行,志无不从;肆情于倾宫,纵欲于长夜;不以礼义自苦,熙熙然以至于诛:此天民之放纵者也。彼二凶也,生有从欲之欢,死被愚暴之名。实者,固非名之所与也。虽毁之不知,虽称之弗知,此与株块奚以异矣?彼四圣虽美之所归,苦以至终,同归于死矣。彼二凶虽恶之所归,乐以至终,亦同归于死矣。”

【注释】

(1) 周:周公,姓姬,名旦,周文王之子,武王之弟,曾助武王灭商。武王死,成王年幼,由其摄政。

(2) 河阳:古地名,在今河南孟县西。但据《史记·五帝本纪》“舜耕历山”,则舜耕田于历山。

(3) 陶:制作陶器。雷泽:古泽名。

(4) 商钧:舜的儿子。

(5) 鮌(gǔn):亦作“鲧”,颛顼子,禹之父,传说中原始时代部落首领。曾奉尧命治水,因他用筑堤防水的方法,九年未治平,被舜杀死在羽山。

(6) 殛(jí):诛杀。羽山:山名,在今山东郯城东北。

(7) 纂(zuǎn):继承。雠(chóu):“仇”的异体字。

(8) 荒:沉溺。

(9) 字:抚爱。

(10) 胼胝(piánzhī):手掌或足底因长期劳动摩擦而形成增厚的角质层,俗称“老茧”。

(11) 绂(fú)冕:古代祭服。绂,蔽膝。

(12) 成王:周成王,姓姬,名诵。其父武王去世时,他尚年幼,由叔父周公旦摄政。

(13) 邵公:亦作“召公”,姓姬,名奭。周代燕国始祖。曾佐武王灭商,被封于燕。成王时任太保,与周公旦分陕而治。

(14) 诛兄放弟:周公旦摄政后,其兄管叔鲜与其弟蔡叔度联合殷纣王之子武庚作乱,后为周公平定,杀管叔,放逐蔡叔。

(15) 伐树于宋:《史记·孔子世家》:“孔子去曹,适宋,与弟子习礼大树下。宋司马桓魋欲杀孔子,拔其树。”

(16) 削迹于卫:卫灵公原来想聘用孔子,后听信谗言,改变了态度。孔子恐遭祸害,便躲藏起来,又悄悄离开了卫国。

(17) 穷于商周:孔子去陈国,途经匡。匡人曾遭受鲁国阳虎的暴凌,见孔子貌似阳虎,便误将他抓住,囚禁了五天。穷,这里指困厄。商周,古地名,即今河南商丘一带的商朝旧地。这里专指“匡”。

(18) 围于陈、蔡:孔子应聘游楚。陈、蔡两国大夫一道出兵把孔子围困在陈、蔡之间的野地里。

(19) 受屈于季氏:孔子曾经担任季氏手下管理牲畜的小官,所以说“委屈”。

(20) 见辱于阳虎:阳虎,一作“阳货”,春秋后期季孙氏的家臣,要挟季氏,掌握国政,权势很大。季氏曾经设宴招待鲁国士人。孔子前去,被阳虎挡驾,说:“季氏飨士,非敢飨子也。”所以说孔子“见辱于阳虎”。

(21) 株块:泛指土木。

(22) 距:通“拒”,抗拒。

【译文】

杨朱说:“天下的美誉都归于虞舜、夏禹、周公、孔子,天下的恶名都归之于夏桀、商纣。可是舜在河阳耕种,在雷泽制陶,手足得不到片刻的安闲,嘴巴肚子也得不到丰盛的美食;父母不喜爱他,弟弟妹妹不亲近他。到了三十岁,不禀告父母就自娶妻室。等到接受尧的禅让登上帝位,年纪也大了,智力也衰退了。他儿子商钧没有治国之才,他只得再禅位于大禹,忧忧戚戚直到死去:这真是天底下受苦受难最多的人。鲧治理洪水,方法不当没有成功,被舜杀死在羽山。大禹继承了父亲的事业,事奉着杀父仇人,一心治理洪水,儿子出生了不去关爱,三过家门而不入;以至于弄得自己半身瘫痪,手上脚上都长满老茧。等到接受舜的禅让登上帝位,为了俭省而住在低矮的宫室,祭祀时却华服美冠,忧忧戚戚直到死去:这真是天底下忧愁痛苦最多的人。周武王死后,成王尚且年幼弱小,周公旦代行天子的政令。邵公对此不满,四处传播着对他不利的流言蜚语。周公因此东征三年,诛杀哥哥管叔鲜,放逐弟弟蔡叔度,才保全自身免受其害,忧忧戚戚直到死去:这真是天底下担忧恐惧最多的人。孔子深谙帝王之道,受到当时多个诸侯国君的聘请,但却在宋国遭到大司马桓魋砍断大树的威胁,被驱逐出国;在卫国遭到别人造谣中伤,只得销声匿迹;在商周地方被囚禁,在陈、蔡之间受围困,在季孙氏手下受委屈,还遭到季孙氏家臣阳货的羞辱,忧忧戚戚直到死去:这真是天底下最为凄惶窘迫的人。所有这四位圣贤,生前没享受过一天的欢乐,死后却获得了万世的荣耀。所谓名声,本来就不是实际所需要的。死了以后,纵然得到称赞,也不会察觉;纵然获得奖赏,也不会知晓,和草木土块没什么两样。桀凭借着祖宗基业,高居帝王之位,他的才智足以抗衡群臣,他的声威足以震慑海内;恣意享受感官娱乐,费劲心思为所欲为,欢欢喜喜直到死去:这真是天底下最舒适放荡的人。纣也凭借着祖宗基业,高居帝王之位;他威严的法令没有不实施的,他的意志没有不服从的;在深宫后庭肆意地寻欢作乐,在漫漫长夜无休止地放纵情欲;他不拿礼义来为难自己,欢欢喜喜直到死去:这真是天底下最任性纵情的人。这两个凶徒,生前享尽纵欲的欢乐,死后背负起愚蠢残暴的恶名。所谓实际,本来就不是名声所能给予的。死了以后,纵然遭到诋毁,也不会察觉;纵然受到称誉,也不会知晓,这和草木土块又有什么两样?那四位圣贤虽然集天下美誉于一身,但却艰难苦恨一辈子,最后一样面临死亡的结局。那两个凶徒虽然集天下恶名于一身,但却快活一辈子,最后也一样面临死亡的结局。”

杨朱见梁王 (1) ,言治天下如运诸掌。

梁王曰:“先生有一妻一妾而不能治,三亩之园而不能芸 (2) ;而言治天下如运诸掌,何也?”

对曰:“君见其牧羊者乎?百羊而群,使五尺童子荷箠而随之 (3) ,欲东而东,欲西而西。使尧牵一羊,舜荷箠而随之,则不能前矣。且臣闻之:吞舟之鱼不游枝流 (4) ;鸿鹄高飞,不集洿池 (5) 。何则?其极远也。黄钟大吕不可从烦奏之舞 (6) ,何则?其音疏也。将治大者不治细,成大功者不成小,此之谓矣。”

【注释】

(1) 梁王:梁惠王,战国时魏国国君。

(2) 芸:通“耘”,除草。

(3) 箠(chuí):鞭子。

(4) 枝流:即支流。指小河。

(5) 洿(wū)池:水停积不流的池塘。

(6) 黄钟大吕:中国古代乐律名称,为十二律中的第一、第二律。这里代表庄严肃穆的庙堂音乐。

【译文】

杨朱晋见梁惠王,称自己治理天下就像在手掌上翻转东西那么容易。

梁惠王说:“先生您有一妻一妾尚且不能管治好,三亩大的园子尚且不能耕耘好;却号称治理天下就像在手掌上翻转东西那么容易,这是为什么?”

杨朱答道:“大王您见过别人牧羊么?百来头羊汇成一群,让一个五尺高的孩童提着鞭子跟随在羊群后面,要它们往东就往东,要它们往西就往西。如果让尧牵着一头羊,再让舜提着鞭子跟随在羊后面,就没办法顺利前行了。而且我听说:吞得下舟船的大鱼,不在小河里游弋;高飞于苍天的鸿鹄,不在水塘边栖集。为什么呢?因为它们的志向极其高远。黄钟大吕不能为节奏繁促的舞蹈伴奏。什么缘故呢?因为它们的音调低沉而舒缓。将要治理大事务的人不处理小事情,成就大功业的人不建立小事业,说的就是这个道理啊!”

杨朱曰:“太古之事灭矣,孰志之哉?三皇之事若存若亡,五帝之事若觉若梦,三王之事或隐或显,亿不识一。当身之事或闻或见,万不识一。目前之事或存或废,千不识一。太古至于今日,年数固不可胜纪。但伏羲已来三十馀万岁,贤愚、好丑,成败、是非,无不消灭;但迟速之间耳。矜一时之毁誉 (1) ,以焦苦其神形,要死后数百年中馀名 (2) ,岂足润枯骨?何生之乐哉?”

【注释】

(1) 矜:顾惜,慎重。

(2) 要:追求。

【译文】

杨朱说:“远古的事情早已湮灭,谁还记得呢?三皇时代的事,仿佛存在又仿佛消亡,五帝时代的事,如同清醒又如同梦幻,三王时代的事或者隐没或者彰显,亿万桩事中未必能识别其一。当代的事有些听闻也有些见识,一万桩事中却未必能识别其一。眼前的事有的仍然存在有的却已废弃,千百桩事中未必能识别其一。从远古到今日,年数本已无法计算清楚。仅仅从伏羲氏到现在已经历了三十多万年,贤明的、愚蠢的,美好的、丑陋的,成功的、失败的,正确的、错误的,无不消亡湮灭;只不过或迟或早而已。挂念一时的荣誉毁谤,使身心陷于焦灼苦楚,以追求死后数百年间能够留下名声,名声又如何足以滋润枯朽的尸骨?这样活着又有什么乐趣呢?”

杨朱曰:“人肖天地之类,怀五常之性 (1) ,有生之最灵者也。人者,爪牙不足以供守卫,肌肤不足以自捍御,趋走不足以从利逃害,无毛羽以御寒暑,必将资物以为养,任智而不恃力。故智之所贵,存我为贵;力之所贱,侵物为贱。然身非我有也,既生,不得不全之;物非我有也,既有,不得而去之。身固生之主,物亦养之主。虽全生,不可有其身;虽不去物,不可有其物。有其物,有其身,是横私天下之身,横私天下之物。不横私天下之身,不横私天下物者,其唯圣人乎!公天下之身,公天下之物,其唯至人矣!此之谓至至者也。”

【注释】

(1) 五常:这里指与自然界的五行金、木、水、火、土相对应的人的五种德性,即仁、义、礼、智、信。

【译文】

杨朱说:“人就像天地一样具备阴阳之分,怀有五常之性,是所有生命中最有灵性的种类。人,指甲和牙齿不足以用来守护保卫自身,肌肉和皮肤不足以用来捍卫抵抗外侵,奔跑疾走不足以趋利避害,也没有皮毛羽翼来抵御严寒酷暑,所以必定要依靠外物来供养自身,运用智慧而不依凭蛮力。因此,智慧之所以高贵,就在于它能使我们保全自身;力气之所以卑贱,就在于它会使我们侵害外物。然而身体并不归我们自己所有,但出生了,就不得不保全它;外物也不归我们所有,但拥有了,就不能随便抛弃它。身体固然是生命的主体,外物也应当算作养护生命的主体。虽说要保全生命,却不能因此占有身体;虽说不要舍弃外物,却也不能因此占有外物。占有外物,占有身体,是强行独占本属于天下的身体,是强行独占本属于天下的外物。不强行独占本属于天下的身体,不强行独占本属于天下的外物,大概只有圣人才能做到吧!将本属于天下的身体还归公有,将本属于天下的外物还归公有,大概只有圣人才能做到吧!这就叫做达到至人的最高境界了。”

杨朱曰:“生民之不得休息,为四事故:一为寿,二为名,三为位,四为货。有此四者,畏鬼,畏人,畏威,畏刑:此谓之遁民也 (1) 。可杀可活,制命在外。不逆命,何羡寿?不矜贵,何羡名?不要势,何羡位?不贪富,何羡货?此之谓顺民也 (2) 。天下无对 (3) ,制命在内。故语有之曰:‘人不婚宦,情欲失半;人不衣食,君臣道息。’周谚曰:‘田父可坐杀。’晨出夜入,自以性之恒;啜菽茹藿 (4) ,自以味之极;肌肉粗厚,筋节腃急 (5) ,一朝处以柔毛绨幕 (6) ,荐以粱肉兰橘,心㾓体烦 (7) ,内热生病矣。商鲁之君与田父侔地 (8) ,则亦不盈一时而惫矣。故野人之所安 (9) ,野人之所美,谓天下无过者。昔者宋国有田夫,常衣缊黂(10) ,仅以过冬。暨春东作 (11) ,自曝于日,不知天下之有广厦隩室 (12) ,绵纩狐貉 (13) 。顾谓其妻曰:‘负日之暄 (14) ,人莫知者;以献吾君,将有重赏。’里之富室告之曰:‘昔人有美戎菽,甘枲茎芹萍子者 (15) ,对乡豪称之。乡豪取而尝之,蜇于口 (16) ,惨于腹 (17) ,众哂而怨之 (18) ,其人大惭。子,此类也。’”

【注释】

(1) 遁民:违背自然本性的人。

(2) 顺民:顺从自然本性的人。

(3) 对:对手,敌手。

(4) 啜(chuò):饮,吃。菽(shū):本谓大豆,引申为豆类的总称。茹:吃。藿:豆叶。

(5) 腃(quán)急:蜷曲紧张。

(6) 绨(tí):古代丝织物名,质地较厚。

(7) 㾓(yuān):忧郁。

(8) 侔(móu):齐等,同样。

(9) 野人:古代对在外从事农耕者的称呼。

(10) 缊黂(yùnfén):用乱麻作絮的冬衣。

(11) 东作:春耕。

(12) 隩:通“燠”(yù),暖,热。

(13) 纩(kuàng):丝绵。

(14) 暄(xuān):暖和。

(15) 枲(xǐ):麻。芹萍子:即“苹”,又叫“藾蒿”,嫩苗可食。

(16) 蜇:刺。

(17) 惨:剧痛。

(18) 哂(shěn):讥笑。

【译文】

杨朱说:“人们之所以得不到休息,是为了四件事的缘故:一是为长寿,二是为名誉,三是为地位,四是为财货。有这四件事,就会怕鬼、怕人、怕权势、怕刑罚:这就叫做违背自然本性的人。或死或生,他们的命运受着外界的支配。不违逆天命,何必羡慕长寿?不看重显贵,何必羡慕声名?不追求权势,何必羡慕地位?不贪图富贵,何必羡慕财富?这就叫做顺从自然本性的人。他们天下无敌,命运完全由自己控制。所以有这么一句话说是:‘人不结婚和做官,七情六欲会减半;人不穿衣和吃饭,君臣之道从此断。’周代谚语说:‘闲坐闷煞老农夫。’农夫们早出晚归,自以为是人之常情;喝豆粥、嚼豆叶,自以为是美味极品;皮肤粗糙,肌肉厚实,青筋饱绽,骨节突出,一旦让他们盖上柔软的毛皮,躺进丝绸的帐幕,再进献以精美的饭菜,香甜的水果,反而会心烦意乱,内热生病。让宋国、鲁国的君王去和农夫们一样耕地,用不着一时三刻就疲惫不堪了。所以山野农夫安身的住所,山野农夫喜好的事物,自以为天下再不会有更好的了。从前宋国有个农夫,常穿着乱麻破絮,勉强过冬。开春以后,他下地耕作,自个儿在日头底下曝晒,不知道天底下还有高楼大厦暖屋深室,丝绸棉衣狐皮貉裘。他回过头对妻子说:‘晒太阳来取暖的法子,别人没一个知道;我把它进献给国君,准保能得到重赏。’同乡的一户富裕人家告诉他说:‘过去有个人,自以为大豆、麻茎、蒿苗是天底下最香甜的美味,就对乡里的富豪啧啧称道。乡里的富豪拿来一尝,嘴巴被刺了,肚子也痛了,大家就一面讥笑、一面埋怨那个人,那人于是十分羞愧。你呀,就是这种人。’”

杨朱曰:“丰屋美服,厚味姣色,有此四者,何求于外?有此而求外者,无厌之性。无厌之性,阴阳之蠹也 (1) 。忠不足以安君,适足以危身;义不足以利物,适足以害生。安上不由于忠,而忠名灭焉;利物不由于义,而义名绝焉。君臣皆安,物我兼利,古之道也。鬻子曰:‘去名者无忧。’老子曰:‘名者实之宾 (2) 。’而悠悠者趋名不已。名固不可去?名固不可宾邪?今有名则尊荣,亡名则卑辱。尊荣则逸乐,卑辱则忧苦。忧苦,犯性者也;逸乐,顺性者也。斯实之所系矣。名胡可去?名胡可宾?但恶夫守名而累实。守名而累实,将恤危亡之不救,岂徒逸乐忧苦之间哉?”

【注释】

(1) 阴阳之蠹(dù):自然界的害物。蠹,蛀虫。引申以喻世间祸害。

(2) 名者实之宾:见于今本《庄子·逍遥游》。

【译文】

杨朱说:“高大的房屋,华丽的服饰,丰盛的美食,姣好的女色,有这四样东西,还向外寻求什么呢?有了这些再去向外追求的人,实在是本性贪得无厌。贪得无厌的本性,是天地间的祸害。忠诚不足以保卫君王,却恰恰足以危害自身;仁义不足以使外物得利,却恰恰足以贻害生命。保卫国君不是依靠忠诚,那么忠诚的名声就消亡了;施惠外物不是依靠仁义,那么仁义的名声就灭绝了。君主与臣下都得到了安宁,外物与自身都收获了利益,这是古代的做法。鬻子说:‘摒弃名声的人没有忧愁。’老子说:‘名声是实体的附庸。’然而芸芸众生始终都在不懈地追求名声。名声本就不可抛弃么?名声本就不可当作附庸么?如今是有名声就尊贵显要,没名声就卑下屈辱。尊贵显要,就能安逸享乐;卑下屈辱,就要忧愁困苦。忧愁困苦,违背人的天性;安逸享乐,顺从人的天性。照这样,那名声倒是实体所依赖的了。名声怎么可以抛弃?名声又怎能当作附庸?只是厌弃那些死守名声而损害实体的做法罢了。死守着名声以至危害实体,未来就要忧虑世事的危险败亡、无可挽救,这难道仅仅是安逸享乐和忧愁困苦之间的事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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