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沉寂的尸骸

凛冬之棺  作者:孙沁文

1

遗憾地留下餐桌上的半只羊腿,梁良驱车以最快的速度赶往陆家宅。

胎湖边架着两个聚光灯,警员们忙碌的身影穿梭在明暗之间。一艘警用船漂浮在湖中央,船上的警员正在湖内打捞着什么。两名潜水员刚爬上岸,正脱下潜水衣,检查着氧气瓶,准备休息片刻后继续下水。

就在离陆寒冰的死亡现场不远的地方,一块蓝色的帆布铺盖在地上。宽大的帆布上,平时只能在刑侦剧中看到的一幕近在跟前——五颗人类头骨并排在地,每个头骨下方还摆放着一些零零碎碎的细骨。这些骨头上还附有水底的淤泥,散发出酸腐的气味。然而,这还不是普通的人类头骨,因为它们仅有两个拳头的大小——这是五颗婴儿的头骨。

梁良望着这些尸骨,全身战栗,心中不禁产生一阵悸动。冷璇和安缜也被这番景象震慑住,一脸惊愕的表情。

“梁队,这是下午搜寻胎湖湖底的时候发现的,一开始只挖出一颗,后来我们往湖中央扩大搜索范围,一共找到五颗,都沉在水底。”警员如实报告道。

连一向冷静的张法医此时也蹲在尸骨边,对着五具婴儿尸骨唏嘘不已。

“老张,怎么样?”

法医站起身,面色凝重地说道:“这是五具新生儿的尸骨,根据头围大小,应该是刚出生不久后就死亡了。这些骨头都已经白骨化,骨骼上的脂肪全部消失,并且开始风化。其中有四具骨组织毁坏严重,骨质疏松脆落,应该死亡有五十年以上。剩下这具应该也死亡超过三十年了。如果要知道更精确的死亡时间,需要做一个血清蛋白沉淀反应和甘油三酯含量测定。”

“能鉴定出死亡原因吗?”

“比较困难。”张法医摇摇头,“五具头骨上都找不出外伤,其他也只发现一些零散的碎骨,在水底泡的时间又很长,很难鉴定死亡原因。”

梁良沉默不语。

“不过,有一件事。”法医绷着脸,“这五颗颅骨的颅壁都比较薄。另外我们还找到了其中三具的部分骨盆,骨盆上口都呈椭圆形,坐骨大切迹呈弓状。一般来说,新生儿骨头的性别差异并不明显。如果只看颅骨,很难百分百判断出性别。但是,骨盆的男女差异在胎儿时期就已经能呈现出来了……”

“您、您是说……”梁良的嘴唇微微发颤。

“这五具尸骨里,至少有三具是女婴,另两具是女婴的可能性也很高。”法医说出了这个惊人的结论。

2

这五位女婴究竟经历了什么?为什么会陈尸于湖底?她们又是谁?这些尸骨跟陆家的案子又有何关系?

梁良带着一系列的疑问盘问了陆家的主要成员,但无论是陆义、陆礼还是陆文龙,都坐在客厅的沙发上缄默不语。

“各位是不是有什么难言之隐?为什么都不说话呢?还是说……你们有什么非瞒着警方不可的事情?”梁良的语气很犀利。

“我们也不知道湖里面会有婴儿尸体啊,梁警官。”满脸横肉的陆义表现得十分无辜,随即与陆礼对视了一眼,似乎在向他暗示什么。

陆礼马上怒视着梁良,嘴上的胡子微微翘起,道:“警官,你们先是把我当成杀人凶手,让真正的凶手害死了我儿子,现在又是搞哪出啊?”

“您冷静点陆先生,一码归一码。毕竟这几十年来,胎湖一直属于陆家,现在在您家的湖里发现了婴儿尸体,您说这事跟陆家一点关系都没有……”梁良观察着众人的反应,暗忖着每个人的心思。

“这宅子是爸爸八十年代的时候购入的,那之后我们全家才搬进来。”陆义抹了抹油腻腻的鼻子,一副振振有词的样子,“这尸骨也许是更早之前就有了呢?”

“是啊,这事我们真的不知道。”平时总爱抬杠的陆义和陆礼此时却出奇的合拍。

这时,陆文龙的母亲王芬突然从楼梯走下,她的脸色十分苍白。看到梁良之后,她表现出欲言又止的样子,但最终只是去餐厅倒了杯水,就走回楼上。

“今天也比较晚了,各位也早点休息吧。”梁良起身准备离开。

待众人全部回房后,梁良向轮椅上的安缜使了个眼色,安缜也心领神会地点了点头。

梁良将安缜的轮椅推到楼梯边,道:“怎么样,安老师,楼梯能走吗?”

“没事,挺直腰板就好了。”安缜从轮椅上站起来,大脑的兴奋让他体内的肾上腺素急剧增加,暂时麻痹了疼痛感。

扶着楼梯旁的护栏,安缜慢慢爬上三楼。梁良怕他跌倒,一直走在他后头护着。

三楼东侧的走廊尽头是陆仁夫妇的房间,陆仁被害后,妻子王芬就一个人住。事件发生后,王芬的情绪一直很不稳定。

梁良来到房间门口,轻轻敲了敲门。

“王夫人,您在吗?”

敲了三声之后,门打开了,王芬站在门后,双目不带任何光彩。

“请进吧,我知道你们一定会来。”她邀请梁良和安缜进屋,让两人坐在沙发上。

“王夫人,刚才我看您好像有话想对我们说。”梁良单刀直入地说。

王芬沉默了半晌,下巴开始颤动起来:“警察同志,这件事已经憋在我心里三十多年了,我今天一定要说出来。您知道陆家为什么历来只有男孩出生吗?这里……这里根本就是地狱啊!”

3

一九七九年,我嫁入陆家,那个时候感觉自己特别幸运,能嫁到这种大户人家,我的父母也很开心。陆仁对我很好,他很爱我,很照顾我。结婚第二年后,我怀上了他的孩子。那个年代,无论法律上还是技术上,要在孩子出生前知晓性别,都很困难。十个月后,孩子来到这个世上,是个女孩。我这辈子就只见过她一眼……从此之后就是噩梦的开始。

回到陆家,我坐了五十天月子,这期间从没见过我的孩子。每当我问起孩子的事,无论是陆仁还是公公婆婆,都闭口不谈,总是刻意回避话题。直到一个月后,陆仁告诉了我真相,我整个人都懵了。他们……他们竟然杀死了我的孩子!

那时,我们还没搬到这里来,但当时住的房子离胎湖也很近。就在孩子出生的当天夜里,婆婆就把……把我的孩子抱到胎湖,扔了进去。这简直就是谋杀!是犯罪!为什么要杀死我的孩子?为什么要这样对待一个刚出生的婴儿?她做错了什么?

我彻底崩溃了,吵着闹着要报警,要严惩这帮杀人凶手!但是,公公婆婆,甚至当时还未成年的陆义陆礼两兄弟合力把我绑了起来,关到地下室里,不给我饭吃。我试图自杀,但每次都被救了回来。也不知道这种炼狱般的日子过了多久,我放弃了挣扎,我意识到自己是何等柔弱和渺小,我连自己的孩子都保护不了。从此之后,我向生活妥协了,像一具行尸走肉般苟活于世。生也好,死也罢,对我来说都已经没什么意义了。

陆仁跪在我面前向我忏悔,但孩子也回不来了。四年之后,我又怀上了文龙,这次是一个男孩,日子这才恢复了平静。后来,陆仁告诉我,陆家有一条不成文的家规,就是禁止女婴出生……我从来没想过,一个大户人家,居然会有这种荒唐的规矩。不知道是陆家的哪个先祖听信了奸人的谏言,这规矩就一直流传至今——陆家世代不得有女婴出生,否则会给家族带来灭顶之灾。

八十年代,我们搬到了这里。据我所知,包括我的孩子在内,胎湖里溺死了五个婴儿了。其中有两个是陆仁的姐姐,也就是陆宇国前妻的女儿,还有两个是吴苗的女儿……没错,他们亲手杀死了自己的女儿,只因为这些孩子的性别是“女”。

就像这样,只要有女婴出生,他们就会把孩子杀死,就当她们从没在世上出现过……这就是陆家历代只有男婴出生的秘密。

警官,您能想象这种感觉吗?我每天就睡在胎湖旁边。每一晚,真的是每一晚都能听到孩子的啼哭声。她像在责问我,为什么要抛弃她,为什么……有时候,我真想跳到湖里一死了之。这个胎湖,简直就是名副其实的“婴塔”啊!

就是为了不让秘密曝光,陆宇国才买下了湖心公园的地皮,把胎湖变成了私人领地。开发高档公园也好,宣布退休也好,这些全部都是幌子。买下这里,为的就是让这种泯灭人性的家规得以延续下去……

4

不久之后,陆义和他的第一任妻子也有了孩子。但不幸的是,这个孩子是女孩。

那时候,我意识到自己必须做些什么,不能再让悲剧重蹈,就在婆婆偷偷抱走女婴时,紧紧跟在她身后。见她离开湖边,我便用最快的速度捞起湖里的婴儿,幸好她还有呼吸。因为学过医,我懂得一些基本的急救知识,我连忙对孩子实施抢救,最终挽回了那条小生命。

之后,我悄悄把孩子送进外地的一家孤儿院。然而两年后,陆礼也有了孩子,也是个女孩。我便故伎重演,再次救下这个孩子。

据说,两个孩子最后都被好心人家收养,现在可能好好地生活在世界的某个角落吧。一想到这里,我总算能稍稍感到欣慰。

但陆家这恶魔般的行径已经在我心里留下了永远的烙印。陆义的前妻,以及陆礼的两任妻子都不知所踪。他们都谎称已经跟妻子离婚,但真相又有谁知道呢?凭借陆家的势力,要让一个人永久消失,并不是一件难事。我担心下一个消失的就是我啊。看到张萌怀孕,我更担心她的孩子会成为下一个牺牲品……陆家的魔爪已经开始伸向下一代了。

梁警官,您知道为什么陆家有那么多客房对外出租吗?因为那些客房都是租给女宾的!那是为了给陆哲南和陆寒冰物色婚恋对象啊!否则的话,租金怎么会那么便宜?还每天开车接送?真的会有这么好的事?陆哲南看上了钟可,陆寒冰看上了叶舞。让他们共住在同一幢宅子里,制造机会,培养情感。一切都被算计好了!

老陆死掉后,我就知道,这一切都是报应。陆哲南和陆寒冰的接连离世,更让我坚信报应的存在。究竟有几条人命断送在陆家的手里?又有多少女婴的亡魂会前来索命?让他们等着吧!让这帮不得好死的人等着吧!还没有结束,这一切还没有结束!

5

听完王芬的话,梁良感到头皮一阵发麻。王芬嘴里的每个字都像针尖般扎进他的耳朵,刺入他的心脏。梁良感到脚下的地面正在崩塌,他不相信——他不愿相信天底下居然还有如此泯灭人性之事。性别,这种神赋予我们的天性,什么时候成了“必须被杀死”的理由?为什么这些人能心安理得地杀死婴儿?到底是无知还是疯狂?或许王芬说得没错,这些人全都是恶魔,全都是疯子!

在倾听王芬述说的同时,安缜原本照例在素描纸上以图画记录着。但到中途,安缜用力扔下了画笔,他不愿意再画下去。因为他发现,纸上描绘的分明是地狱。这比他的任何作品都还要黑暗百倍。

望着声泪俱下的王芬,梁良也不知该如何安慰,只能递给她一块手帕。

“王夫人,我们……我们一定会严惩凶手。无论是在陆家犯下三起杀人案的凶手,还是残忍地将婴儿扔进河里的凶手,我们都会严惩!”梁良深吸了一口气,“另外,再冒昧地问您一下,您的儿子陆文龙知道这些事吗?”

王芬激动地抬起头:“他什么都不知道……幸好,张萌的第一个孩子是小羽,不然的话……你们千万别告诉他!”

“请放心王夫人,我们不会说。”梁良保证道。

始终没开口的安缜突然问道:“王夫人,按照您刚才说的,陆哲南和陆寒冰都各有一个姐姐,是吧?她们被您救起后,安然无恙地生活在这个世界上。那么,您跟她们联络过吗?您知不知道她们现在的下落?”

王芬摇摇头:“她们被人收养后,我就不知道她们的下落了。”

察觉到王芬的声音越加微弱,梁良决定今天先到这里。鼓足勇气将噩梦般的往事和盘托出后,此刻的王芬一定异常痛苦。

梁良和安缜走下楼梯,这一刻,陆家宅在两人心目中已然是恶魔的栖息地。

此时,《跳跃大搜查线》轻快的主题曲不合时宜地响起。梁良接起手机。

“湖里有新发现,去看看。”梁良挂掉电话后对安缜说。

“难道……又找到了新尸体?”

安缜坐回轮椅,梁良推着他径直走到湖边。

瞧见梁良,一位鉴定科的警员指着地上的某样东西道:“梁队,这是刚刚从湖里捞上来的,不知道和案子有没有关系。”

摊在地上的,是一块面积巨大的透明塑料布。布的边缘粘着几根皱巴巴的银色胶带。因为沾染了不少淤泥,塑料布显得脏兮兮的。但在斑斑污迹之中,有五枚亮红色的印记,异常突兀。

安缜飞快地掀起塑料布,视线集中在那五枚印记上。

“这是指甲油印吧?”

“看着像,但还是要回去化验下成分。”鉴定人员回答。

安缜凝视着这块塑料布良久,灵活的手指不停地点着左耳内的耳机。

这一刻,在安缜飞速运转的大脑中,一块块碎片正逐步拼合在某个逻辑框架内。

望着全神贯注的安缜,现场的警员都没有打搅他。

过了半晌,安缜抬起头对梁良说:“梁兄,让我见两个人。然后明天一早,让陆家所有人都到客厅集合。”

“集合?”

“是的。”黑夜中,安缜的目光极为清澈,“我要揭晓陆家连续杀人事件的真相,包括陆仁死亡现场的水密室之谜、陆寒冰在密室中被斩首的谜团,以及犯下这些罪行的,杀人魔的真面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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