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完了林荫幽径 作者:伊凡·蒲宁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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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在这阴湿的冬日,最后一批守军已开始退却,最后一批难民也已开始逃命。城中山头上的战斗出现了可怖的间隙,全城处于无政府状态和不祥的沉寂当中……城内已十室九空,使得那些至今还滞留在城里,由于命运尚未分晓而惶惶不安的人,益发心惊肉跳,益发无望了。在城郊的火车站一带以及邮局和国家银行附近的街道上尸体枕藉,成了一片废墟。那里不时发出密集的步枪声或者急速的机枪扫射声。 入暮前,从北城外开始了炮击。最初,杀气腾腾地响起的是重浊而喑哑的开炮声,震得连土地都颤动了,随之而起的是炮弹以雷霆万钧之势破空而过的呼啸声,末了是摇撼整个山城的隆隆的爆炸声。后来,突然之间,枪弹密集而又纷乱地射到了通至港口的山坡上,进而又射到了港口,离“帕特拉斯号”轮船越来越近。这是一艘挂着法国国旗的轮船,停泊在卡兰基湾的堤岸旁。不知从哪里传来了一辆疾驶着的救急马车惊慌、悲凉的鸣笛声……连“帕特拉斯号”上也人心惶惶。山城中所发生的那桩可怕的事也在影响着这艘轮船。“为什么我们还不开船?”把船挤得水泄不通的乘客纷纷问道。“法国人疯了不成?会把我们扣住,斩尽杀绝的!”而且所有的人都在拼命造谣,不知为什么竭力要用谣言更进一步地吓唬自己和别人。有人说煤没有了;有人说船员哗变了,水手们要升红旗……在此期间,天色渐渐暗了下来。 到了五点钟光景,一辆有篷汽车终于从年深日久的海关大楼里开出,朝轮船飞驰过来。所有的人都如释重负地吁了口气。领事来啦,这就是说,谢天谢地,我们的船马上就可启碇了。领事腋下夹着公事包,从汽车里跳出来,三脚两步奔过跳板。跟在他身后的那个军官,裹着黄色的皮绑腿,穿着翻毛的狼皮短袄,故意显出一副粗犷、剽悍的样子,也快步走过了跳板,绞车随即嘎嘎响了起来,于是钢索套便向汽车垂下去。所有的人都怀着强烈的好奇心拥到船舷旁观看,谁也不去管枪弹就在咫尺之遥呼啸。被钢索套系牢的汽车歪斜了过来,离开地面,听任人家把它往上吊去,斜悬在半空中的车轮活像蜷缩起来的爪子……两个身穿天蓝色制服、头戴钢盔的士兵,肩上扛着卡宾枪,在跳板旁站岗。突然,不知从哪里跑来一位绅士,气急败坏地走到他俩跟前。绅士戴一顶海狸皮帽子,穿一件海狸皮领子的长大衣,手里抱着一个可爱的蓝眼珠的小女孩。小女孩安详地伏在他怀里。绅士显然是个饱经沧桑的人。他已被生活折腾苦了,瘦成皮包骨头,以致他那件溅满泥浆、可领子却光洁得仿佛梳过似的大衣,就像挂在衣架上一样。小女孩却胖嘟嘟的,穿得考究、暖和,头上戴一顶雪白的绒线风帽。绅士向跳板奔去。两个士兵忙上前拦他,可他猛地伸出一个手指来威吓他俩。这个举动是那么出人意料,态度又是那样威严,吓得两个士兵不知所措,他便趁此机会笨手笨脚地跑上了轮船。 我站在公共起坐厅顶上的舱面室内,茫然地注视着那位绅士。后来又同样茫然地眺望着烟雾空蒙的山城和海湾。天暗下来了,炮声,接着是枪声,都停息了。从这片寂静中,从徐徐垂下的夜幕中,感觉得出事情已经结束,城市投降了……城里没有一点儿灯光,港口空了。“帕特拉斯号”是最后离去的一艘轮船。在锚泊场外,草原荒凉光秃的海岸已隐没在寒冬的沉沉夜色之中。没有多久,就飘起了湿漉漉的雪花。我由于在舱面上站了很久,冷彻骨髓,便返身下舱。我们的船已经起航。万汇都在我脚下浮动,堤岸倾斜地往一旁退去,雾蒙蒙的漆黑的山城似乎在向后坍倒……后来,船尾响起了哗哗的沸腾的水声,船打了个急转弯,绕过防波堤,堤上的灯塔黑魆魆的,如死了一般。一俟防波堤落到后面,我们的船就笔直地、全速地朝前驶去……别了,俄罗斯,我精神抖擞地自言自语着,沿着梯子往下跑去。 2 人们给这艘船起的外号,不消说是诺亚方舟[据《圣经·旧约·创世记》载,上帝降洪水灭世时,诺亚蒙上帝宠爱,遵旨意造此船带全家及每种禽兽各一对避入,以避水难。]——人类说俏皮话的本领无非就这么一点儿。不过话要说回来,在这艘船上,三教九流,什么样的人没有呢?有顶尖的大骗子手,横财发得钱都成了累赘,离开这座城市他们是无动于衷的,因为他们坚信上哪儿都能过上好日子。有循规蹈矩的正派人,但目前同样也无动于衷,因为他们刚刚才开始逃难,尚未充分意识到所发生的事情的严重性。甚至还有这样的人,连自己都压根儿没料到竟然也会逃起难来,他们只不过是传染上了大伙儿这种逃难热,直到最后一分钟才跳起身来走,没带钱,没带寒衣,甚至连一身替换的内衣也没带。譬如说吧,有这么两个歌女,就属这一类人。她俩也不看看是什么年月,打扮得花枝招展,为能做这样一次意外的旅行而乐不可支,好像是去进行一次有趣的猎奇似的。但绝大部分人毕竟是真正的难民,他们已颠沛流离了很久,从一个城市逃到另一个城市,最后逃到了俄罗斯的这个终点。 挤在“帕特拉斯号”上的乘客中,有四分之三的人都是九死一生才逃出来的,他们所受的各种损失之大,灾祸之多,简直不像是真实的,他们碰到了无数令人毛骨悚然的、无谓的、意想不到的事,备尝了流离失所的痛苦,千百次地同各种各样的障碍做了苦斗,他们的肉体和精神都已肮脏和疲惫到了极点,现在他们失去了人类理应享有的安宁的最后一点儿残余,妻离子散,忘掉了人类的一切尊严,牢牢地抓住他们的最后一个箱子,聚集到这个终点来,以求得那些幸福的、因为从未尝到过这一切苦难而暗暗得意的人的庇护,这些人就叫作法国人。这些法国人让他们躲进这艘破旧、狭小的轮船以逃避最后的灭亡,这艘轮船就叫作“帕特拉斯号”。于是这艘轮船便携带着这群沦落天涯的人,在冬日的傍晚,迎着阴暗的冬夜,驶入浩渺而阴森的冬日的海洋。这群沦落天涯的人应当作何感想呢?所有挤在“帕特拉斯号”上的人对于在君士坦丁堡、塞浦路斯、巴尔干等待着他们的是什么都一无所知,他们又能指望什么呢?可是他们每一个人却都有所指望,都还有某种可赖以生活下去的东西,都还有某种可以开心的事情,因此根本没有想到他们正在这个可怕的冬夜里做一次可怕的航海。他们只消有一瞬间清醒地意识到这一点的话,就会吓得魂飞魄散而陷入绝望。多亏上帝慈悲,使人在生命处于千钧一发的时刻,头脑偏偏会不清醒。人在这种时刻总是迟钝的,而这种迟钝却救了人的命。 船上到处都塞满了行李,到处都踩得净是泥泞和污雪。到处都杂乱无章,拥挤不堪,闹哄哄的净是亡命者、刚刚从死里逃生出来的人。他们曾费尽心机,不顾一切地只求保住自己的性命;而现在,在经历了所有的苦难,吃尽了所有的惊吓之后,终于达到了目的,终于看到自己已经得救,已经脱离危险,仍然活在世上——谁还会去管今后怎样呢!只要情况允许,只要有理由可以推托,人总是愿意甚至乐于摆脱形形色色做人的束缚,回到洪荒时代那种质朴、混沌和野蛮的生存方式中去的。“帕特拉斯号”上所有的人就是如此,他们认为现在正是允许这么做,也可以这么做的时刻,所以他们尽管双手肮脏不堪,帽子底下的头发被汗水粘在一起,不到吃饭时间便狼吞虎咽地大嚼,还漫无节制地抽烟,甚至当着外人的面,展示私生活中通常不便给人看到的东西和隐事,也不觉得害臊。 到处都是包袱、箱子和人。公共起坐厅顶上的舱室内,那扇通甲板的沉重的门无时无刻不在砰砰直响,而且潮湿的朔风卷着雪花呼呼地直往里吹,也照样塞满了包袱、箱子和人。连通公共起坐厅的梯子上和梯子下面,以及空气浑浊的餐厅里,也无不如此。许多毫无谦让之风的、老谋深算的、有先见之明的绅士在其中占好了地盘,将被褥铺在地板上,把一家老小安顿在上面。要从这些绅士中间穿过去可不那么容易。然而人们并未却步,尽管不时被这些被褥绊得几乎摔倒,仍然跳过一个个包袱和箱子,相互碰撞着,拎着茶壶去提开水,或者把不知在什么地方弄到的大白面包——为了买到面包,出多高价钱都肯,而且越是贵,买到的人越是高兴!——捧回来,相互夸耀自己的精明强干,甚至连自己如何厚颜无耻也会拿出来夸耀。一张张餐桌上堆满了吃食,人们既不脱掉帽子,也不换掉胶皮套鞋,就你推我搡地围坐在餐桌旁吃着,喝着,乱扔着鸡蛋壳,拿出香肠、腌肥肉来互相请客,同时哈哈大笑地讲着昨天集市上农民如何大敲竹杠,就这么一小块腌肥肉竟卖四千“杜马”[据《圣经·旧约·创世记》载,上帝降洪水灭世时,诺亚蒙上帝宠爱,遵旨意造此船带全家及每种禽兽各一对避入,以避水难。],还有的人则用折刀撬开罐头,溅出了好些琥珀色的油……那个最后上船的瘦高个儿绅士,好几次拿着一罐牛奶跑过餐厅。他已在什么地方把小女孩安顿好了,此刻正忙着去喂她。他的样子仍像刚才那么威严、坚毅。他已脱掉大衣,更显得他的脖子是那么细,他的海狸皮帽是那么大,他的头发是那么柔软而又那么邋遢,头发上面净是油腻。 3 梯子下面拥挤得尤其可憎,那里形成了两条急不可耐的长龙:一条在厕所旁,等候上厕所的人一刻不停地敲着各间厕所的门;另一条则在几个分发红葡萄酒的侍应生旁边,他们正从酒桶里把酒舀到蜂拥而至的难民们拎来的瓶子里、茶缸里和水壶里。葡萄酒是免费的,因此所有的人,连从来不喝酒的人,也都非要享用这份白食不可。我比许多人都快地挤到了侍应生跟前,领到了整整一公升酒,回到餐厅里,在一张桌子的角上,找到了个位子,便慢慢地喝着酒,吸着烟。 没一会儿前传开了个谣言,说“帕特拉斯号”正要驶离港口的时候,收到了一份可怖的无线电报。于一昼夜前离港的两艘同我们一样超载的轮船由于遇到暴风雪而罹难了——其中一艘沉没在博斯普鲁斯海峡近旁,另一艘沉没在保加利亚沿海。于是我们又面临新的威胁,又陷入生死莫测的处境:我们是否能安抵君士坦丁堡,如果能安抵,又是在什么时候?我既不想抽烟,也不想喝酒了;烟又凶又劣,酒不但冰凉,而且已经发紫。但我仍坐在那里喝酒,抽烟,开始提心吊胆地等待着可能发生的事。在海上,每当出现危险的变故时,人们总是会产生这样的心情的。“帕特拉斯号”是一艘旧船,又是超载,加之天气骤变,一分钟比一分钟坏……绝大部分人都认为我们的船行驶得又快又安稳,借以安慰自己。可是我根据自己的航海经验,深知这种快不过是错觉而已,并非我们加快了航速,而是起风浪了。 海水已经在我们薄薄的船壳外面咆哮,越来越频繁、越来越猛烈地从两侧涌来,打在船壳上随即又水花飞溅地发出哗哗的声响落回海里。船外是伸手不见五指的黑夜,是无缘无故兴风作浪的阴森、寒冷的冬日和海洋。浪花如暴雨般打到黑洞洞的舷窗上,白皑皑的湿雪漫天飞舞,风呼呼地刮着。在烟雾弥漫的、暖烘烘的、空气已浑浊得发臭了的底层餐厅内,不时可以感到风的冰冷的气息,然而餐厅仍然以它的明亮、温暖和舒适使人留恋。如此原始地贪求这种舒适的,只有那些心里还记住原始生活、穴居生活和巢居生活之苦的人。可是我喝着我那瓶酒,竟也下意识地贪恋着这亮光和温暖;我一边听我的旅伴交谈和喧闹,一边在等待着什么,思考着什么——更确切点儿说,我只是打算思考件什么事,以便好好地理解它。船已开始上下起伏,左右摇摆,舱壁以及我们所坐的沙发和椅子开始嘎嘎作响。“帕特拉斯号”在忽而分开、忽而喧闹着闭合起来的层层叠叠浪峰中间似乎行驶得非常之快,不过整个船身却在颤抖,船体内部有件什么东西在心急慌忙地骚动,发出毫无规律的、时断时续的“特拉嗒嗒嗒”的声音。猛然间,风势剧增,疯狂地呼啸着,一个恶浪气势汹汹地扑了过来,我们的灯光照亮了它那色如浑浊的云母的巨峰。只见这个庞然大物隔了块窗玻璃虎视眈眈地向里窥探,许多人都失声惊叫起来,吓得你推我搡地瘫倒在对方身上,心想这下可要葬身鱼腹了……但是,一切却恢复了原状,船又颤抖起来,发出那种断断续续的“特拉嗒嗒嗒”的声音。突然又是一个巨浪怒吼着袭了过来,船随即就深深地堕入豁然开裂的、犹如深渊一般的浪谷之中……“开始下沉了!”我幸灾乐祸地想。 餐桌很快就空了。大部分人都痛苦不堪地呻吟着——他们胆战心惊地呼号着,祈祷着,虔诚得把整个心都掏了出来,横七竖八地瘫倒在椅子上、地板上,或者慌慌张张、跌跌撞撞地逃出餐厅。到处有人在翻肠倒肚地呕吐,而那些往外逃的人,不时撞开门,使潮湿的寒气冲进舱内,同又酸又臭的呕吐味混杂在一起。已经不可能走动也不可能站住了,要逃出去的话,必须连滚带爬,而要坐稳的话,就必须用背靠住椅子或舱壁,用脚顶住桌子或箱子。人们依然觉得这艘忽而往左倾侧,忽而往右倾侧,忽而被扔至浪尖,忽而被抛下浪谷的轮船照旧在不顾死活地向前疾驶,而船体内部则在发狂地嘶叫。当这种嘶叫声暂时静息下来的时候,人人都觉得这个瞬间是幸福的……至于上层的船舱则是真正的地狱。我喝完酒,抽完烟,东倒西歪地往舱面室爬去。我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爬完了这道梯子,又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撞开了舱门,刚探头往外一瞧——凛冽的寒风使我喘不过气来,像刀子似的割着我的眼睛,用飞雪挡住了我的视线,以一种兽性的狂暴把我往后刮去……一根根桅樯都结满了冰,变得白糊糊的,绳索狂暴地、恼怒地呼呼号叫,凝胶状的浪峰接二连三地从船舷外扑上甲板,而且还在不停地升高,升高,浪花在夜和海的黑暗中可怖地闪烁……刺骨的严寒和大海的凉气冻得我瑟瑟发抖,我好不容易回到了餐厅,然后再回到由于某种原因归我使用的那间舱房,其中所有的东西都在咯咯地响着,移动着,仿佛它们都是有生命的,正在那里奋力挣扎。可恶的地板倾斜着,摇晃着,跟我作对,从我脚下滑走。当地板往下沉得特别深的时候,浪头就特别沉重地打在船壳上,企图一下子把“帕特拉斯号”打翻,把它吞没。但是“帕特拉斯号”刚刚被浪头深深地打入浪谷,就立即像弹簧似的又跳回到水面上,然而新的敌人又从那里向它猛扑过来——暴风雪在恣意地肆虐,它那寒冷的、发出啸声的气息穿透了水淋淋的船壳…… 4 我连衣服也不脱——根本就没法儿脱衣服,因为一不留神就会撞着舱壁,撞着洗脸盆,再说又非常之冷——摸索到下铺跟前,抓住了一个适当的机会,赶紧躺到铺上。所有的东西都在颤动、摇摆,像喝醉了酒似的晃荡着。浊浪轰隆隆地打在密封的舷窗上,然后又哗哗地流回到汹涌澎湃的海中——使人憎恶得好像置身在一个硕大无朋的怪物腹内。我已微有醉意,越来越丧失意志力,对于这一切抱着听天由命的态度,我开始时而打盹儿,时而被特别剧烈的摇晃猛然惊醒,这时我便连忙抓住睡铺,以防从铺上摔出去。洗脸盆的管子和下水孔嗡嗡地嘶叫着,嘶叫着;后来突然发出哽咽的声音,咕嘟咕嘟地聒噪不休……真讨厌,得爬起来,用样什么东西把这该死的下水孔塞住!可是尽管我决意马上去把它塞住,却缺乏爬下床去的毅力。时间在一小时一小时地流逝,人们已认为这颠簸之苦,这深夜,这黑暗,这凄凉的呼啸声,喧嚣的海涛声,是永无结束之日了。不仅如此,从这可怖的汪洋大海的什么地方排空而来的惊涛骇浪还在那里发起一次又一次新的袭击…… 我在似睡未睡的迷迷糊糊的状态中,思考着什么,回忆着什么……我终于想出来了,开始反复吟咏: 轮船在雷电和怒涛中飘摇, 黑海喧腾咆哮…… “下文呢?”我似醒未醒地问自己,“噢,想起来啦!” 我梦见自己——一个翩翩少年…… 从清晨起,凛冽的严寒 就潜入了花园……[这是俄国诗人亚·彼·波隆斯基的一首诗。文中的诗句与原作有出入。] 如今这一切已十分遥远,一无用处了!只不过平添了一丝惆怅和对自己的怜惜,可是去它们吧,所有这一切伤感之情!我又反复吟咏诗句,又把它们颠三倒四地混在一起,又昏昏欲睡,又迷迷糊糊,所有的东西又在往半空中浮去,又在咯咯地响着,挣扎着。可是挣扎了一通,船还是再一次突然沉了下去,但是接着又像弹簧似的弹回到水面上,海水又翻腾着哗哗地流回海里,又感到了呼啸着的狂风的那种带水腥味的寒气,又听到了哽咽着的洗脸盆的沸腾似的咕噜声……蓦地,我完全清醒了,终于恍然大悟:原来是这么回事——我是在黑海上,我乘着一艘异国的轮船,不知为什么我正在向君士坦丁堡航去,俄罗斯完了,一切都完了,我过去的全部生活也完了,哪怕出现奇迹——我们竟然没有葬身在这凶恶、冰冷的大海的漩涡之中,也是如此!只是我原先怎么会没有理解这一点,没有认识到这一点呢? ---1921年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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