素昧平生的友人

林荫幽径  作者:伊凡·蒲宁

读完您的新作后,我迫不及待地要用这张绘有大西洋岸边如此凄凉而又如此壮丽的月色的carte-illustrée[法语,意为“风景明信片”。],向您表达我对您热烈的感激之忱。这儿的海边是我的第二故乡,叫爱尔兰——瞧,您的一个素昧平生的友人从多么遥远的地方给您寄上她的敬意啊。祝您幸福,愿上帝保佑您。

---10月7日


这是那个荒凉的地方的又一张风景明信片,命运已将我永远抛在那里了。

由于我体弱,我们终年住在别墅里。昨天我冒着滂沱大雨——我们这里一年到头下不完的雨——进城去办些事,偶然买了本您的书,在归途中我捧读大作,爱不释手。由于下雨,由于空中乌云密布,天色近乎昏暗,而庭园中的花草树木却异乎寻常地鲜艳。电车疾驰着,不时迸发出紫罗兰色的电花,车内几无乘客。而我呢,则埋头读您的书,读着,读着,不知怎的,感到一种类乎痛苦的幸福。

别了,再次感谢您。我真想再跟您谈谈,可是谈什么呢?我不知道,我是个优柔寡断的人,总是拿不定主意。

---10月8日


我无法自制,又给您写信了。我想,您收到的这类信一定非常之多。这可都是您为之创作的那些人的灵魂所发出的回声。既然别人如此,我何苦要沉默呢?何况又是您先来同我做精神上的交流的,因为您出版作品就是为了要激起世人的共鸣,自然也是为了要激起我的共鸣……

今天又下了一整天的雨,雨水哗哗地倾注到我们家绿得反常的花园内,我的房间阴沉沉的,打一清早起就得生壁炉。我有许多话想向您倾诉,但是您比谁都清楚,一个人要吐露心曲是何等困难,实际上几乎是不可能的。直到今天,您使我产生的那种难以言说的、无法排遣的,然而又是美好的印象仍然主宰着我。请告诉我,这究竟是一种什么样的感情?一般说来,艺术会给予人们什么样的感染呢?倾倒于人类的才华和力量?激发起对个人幸福的憧憬(这种憧憬是始终、始终存在于我们心底的,尤其当我们的感官受到像音乐、诗歌、某种动人的回忆或者某种气息的影响时,就更其强烈)?或者会喜不自胜,因为体味到了人的灵魂的高尚美好(能够为我们揭示人的灵魂的人寥若晨星,只有像您这样的作家才有这个能力,才能告诉人们高尚美好的灵魂毕竟还是存在的)?正因为如此,有时当我读一本什么书的时候,甚至是一本可怖的书的时候,我会情不自禁地发出感叹:天哪,这是多么美好啊!这说明什么呢?也许这说明:生活毕竟是美好的!

再见吧,很快我还会给您写信。我想,给您写信绝不能算是有失检点的行为,恰恰相反,是合乎常情的——给作家写信嘛。再说,您很可能根本就不看我的信……虽然对我说来,您若不看我的信,我将非常伤心。

---10月10日


请您原谅,也许跟您讲这样的事有失体统,可我还是不能不讲:我是一个年事已经不轻的女人,女儿有十五岁了,都出挑成名副其实的小姐了,不过我当初也并不是那么难看的,其实自从……以后,我并无多大变化,我还是不希望您把我想象得跟我现在的样子不同。

深夜

我给您写信是出于一种需求:要同您分享您的天才——那像回肠荡气而又超凡脱俗的音乐一样的天才——在我心底所唤起的激动。可是为什么必须要同您分享呢?我不得而知,连您也未必知道,然而我俩都知道得很清楚,人的心灵会产生这种需求是与生俱来的,没有这种需求就无生活可言,不惟如此,其中还蕴含着一种极为神秘的东西。其实您所以要写作也正是出于这种需求,而且岂止是出于呢,您把整个身心都奉献给了这种需求。

我一向用很多的时间看书,用很多的时间写日记,就像所有不满足于现实生活的人那样,——现在我仍然用很多的时间看书。过去我也看过您的书,不过看得并不多,除了您的名字,对您并无了解。可是现在我面前摆着您的这本新作……这可真是咄咄怪事!某个人在某个地方描写了某件事情,某个人的灵魂用最奥妙的暗示表达了他内心生活中最小的一部分——仅仅是文笔,即使是您的文笔,所能表达的那小小的一部分!——顿时空间、时间、命运的不同,境遇的差别就统统消失了,您的思想感情成了我的,成了我们两人共同的思想感情。的的确确融合成了一个灵魂,两人在世界上所共有的一个灵魂。在这以后,我迫不及待地要向您写信,倾吐某些东西,同您分享某些东西,抱怨某些东西,难道还不能理解吗?难道您的著作不正像我给您的信一样吗?您的文章不也是寄给茫茫世界某个地方的某个人,以倾诉某些东西的吗!您不是也在抱怨吗,而且往往满纸怨言,因为所谓抱怨,换一种说法就是央求同情,它是和人俱生俱灭的,所以在歌曲、祈祷、诗篇和情书中有多少的央求啊!

也许,您愿意给我回信,即便只是三言两语,给我回信吧!

---10月11日


夜又深了,我又在给您写信了,我已回卧室,一种莫名的愿望折磨着我,我不可遏制地想要同您谈话,而这些话人们可以轻而易举地斥之为天真,但不管怎样天真,也无法表达我的感受于万一。我想谈什么呢,其实也很简单:我只是想告诉您,我感到非常忧郁,非常可怜自己——然而这种忧郁,这种对自己的可怜却使我感到幸福。我忧郁地想着,我客居异国,飘零到了欧洲的西陲,蜗居在城郊的一所什么别墅里,周遭是秋夜的黑暗和从海上飘来的迷雾,而这海一直可以通到美洲。我感到忧郁,因为不仅是在这间舒适而漂亮的房间里,而且在整个世界上,我都是孤独的。而最使我忧郁的莫过于您,一位我用想象加以塑造的人,一位我已对之有所期待的人,却离开我无限遥远,没有一丝一毫的东西是我所知道的,因此不管我怎么说,您当然是不属于我的,而这又是天经地义的……

实际上,世上的一切都是诱人的,即便这个灯罩,即便这抹金黄色的灯光,即便这张已铺好被褥的床上的光洁的被单,即便我的睡衣、我的趿着拖鞋的脚、我套在宽宽的袖子里的瘦瘦的手臂,也都是诱人的。然而我为所有这一切感到惋惜:它们有什么用处呢?无非都是过眼云烟,转瞬即逝,都是虚幻之物,正如我朝朝暮暮所期待的某件事一样,可是这种期待如今却替代了我的生活……

我万分地恳求您给我写信。当然,只消三言两语就行了,好让我知道您是在听我的倾诉。请原谅我的执拗。

---10月13日


这是我们的城市,我们的教堂,从这儿往北去,就是我给您的第一封carte-postale[法语,意为“明信片”。]上那峭壁重叠的荒凉的海边。然而即使城里,即使这座教堂,也到处是阴森森的、忧悒的。除了花岗石、板岩、柏油路,就是雨,雨……

是的,给我写封短信吧,我完全理解,您没什么话可跟我讲的,至多三言两语,请您放心,我决不会因为您只回我一封短简而认为您怠慢了我。但是务必请您给我封信,给我封信吧!

---10月15日


唉,没有您的信。自从我给您写第一封信以来,已经十五天过去了……

也许您的出版人还没把我的信转给您。也许,您有急事要办,或者忙于酬酢而无暇及此?这固然使我非常伤心,但总比设想您根本不理睬我的请求要好过些。一想到您对我的请求置之不理,我就非常难受和痛苦。您会说,我没有丝毫权利可以要求您注意我,因此也就没有难受和痛苦可言。但是我果真没有这份权利吗?既然我已感到对您有某种感情的话,也许就拥有这种权利了呢?难道人们,比方拿罗密欧来说吧,即使人家还根本对他没有一点儿意思,他就不能去要人家爱他吗?或者拿奥赛罗来说,他又有什么权利嫉妒呢?然而他们两人都说:既然我爱她,她怎么可以不爱我,怎么可以背弃我?我这么说,并非简单地希望人家爱我,我的希望远要复杂得多,广博得多。一旦我爱上了什么东西或者什么人,那么这东西、这人就是我的,就存在于我心中……遗憾的是我不善于把这一切向您解释得头头是道,我只知道人们无论过去和现在都是这么认为的……

话又要说回来,不管人们历来是怎么认为的,您却没有回信,而我呢,却又在给您写信。我自己也没料到,我怎么会认为您跟我是肝胆相照的(莫非这又是臆想?),并对自己的这种想法深信不疑,开始百折不挠地给您写起信来;而且我也知道,给您写的信越多,对我来说就越有必要这样做下去,因为写的信越多,我与您之间的某种联系就越牢固。我想象不出您是什么模样的,我甚至从未能一瞻丰采,既然如此,我是在给谁写信呢?给自己吗?反正一样。因为我就是——您。

---10月21日


今天风和日丽,我心头挺轻松,窗都打了开来,阳光和暖和的空气使人联想到春光。这儿真是个怪地方!夏天淫雨连绵,冷得很;秋冬虽也终日阴雨,却挺暖和,有时雨霁天晴,会出现非常好的天气,使得你闹不清这到底是冬天呢还是意大利的春天。啊,意大利,在意大利时我才十八岁,怀着许许多多希望,喜悦而轻信,对于即将投入的生活充满期待,整个生活正待我去领略,它披着阳光熠熠的雾纱,就像维苏威火山周围的群山、幽谷和妍丽的花园!请您原谅,我深知这一切太不新鲜了,可这于我有什么关系呢?

---10月22日


也许,您所以不写信给我,因为我对于您来说,过于抽象了吧?那么我再告诉您一些我的身世。我适人已经十又六年,丈夫是个法国人,我同他是有一年冬天在法国的里维埃腊认识的,在罗马结的婚。在意大利蜜月旅行后,就长居此地了。我有三个孩子,一男两女。我爱不爱他们呢?爱的。但并不像那些把家庭和子女视作为自己全部生活的母亲那样爱他们。孩子们还小的时候,我孜孜不倦地照料他们,和他们一起游戏、做功课,但现在他们羽翼已丰,用不着我了,因此我有许多闲暇的时间可用于看书。我的亲属风流云散,天各一方,我们之间共同的兴趣与利益是那样少,以致我们极少通信。由于我丈夫的地位,我不得不经常出入社交界,招待宾客,出门做客,赴晚会和宴会。但是我既无男友,也无女友。我跟此间的太太们合不来,而对于男女间的友谊我是不相信的……

关于我的情况谈得够多了。如果您给我回信的话,请您也多少谈谈您的情况。您是什么样的?经常居住在哪里?您喜欢莎士比亚还是雪莱,歌德还是但丁,巴尔扎克还是福楼拜?您喜欢音乐吗?喜欢什么样的音乐?您有妻室吗?您是否已为使您生厌的结合所束缚,还是新妇初娶,正处于轻怜蜜爱的美妙时期?大凡新婚宴尔,一切总是新鲜的、欢洽的,此时尚未构成回忆,而回忆只能折磨人,只能使人上当,以为那就是幸福,就是不可理解的、尚未享用过的幸福。

---深夜


没有您的信。多么痛苦啊!痛苦得使我有时不禁诅咒我决定给您写信的那个日子、那个时刻……

而最糟的是我无法摆脱这痛苦。不管我如何再三再四地叫自己相信不会有信来,我没有什么可等待的,可我还是在等待:谁能担保一定不会来信呢?唉,要是我能确切知道您绝不会来信,该有多好!倒也可以死了这条心!然而,不,不,我还是指望情况不致坏到这个地步。我怀着希望,我要等待!

---11月1日


信没有,我的痛苦在延续……

不过,最苦恼的时间是早晨。那时我总是强自镇定,装得不慌不忙,然而我的手却由于内心的激动而冰凉,我穿好衣服,去喝咖啡,去给女儿上音乐课。她学这门课,勤奋得使人感动。她腰肢挺得笔直地坐在钢琴前,这种挺得笔直的姿态是那么迷人,只有十五岁的少女才能做到。中午,邮差终于来了,我迫不及待地向他奔去,可是什么也没有——于是我的心差不多平静了下来,直到第二天早晨……

今天又是好天气。低低的太阳明媚而又和煦。花园里有许许多多树木,树叶都已凋零,显得黑不溜秋的,然而秋季的花卉却盛开不衰。隔着花园中的树枝,可以望到山谷披着某种纤巧的、蔚蓝色的东西,美丽非凡。于是我心里不由得升起了为某件事而对某人的感激之情。为了某件什么事?要知道什么事都没有,而且也不会有……但是果真如此吗,果真什么事都没有吗?既然存在着它,那激荡着我灵魂的感激之情?

单单凭您使我有可能用想象来塑造您这一点,我也对您感激不尽了。您永远不会同我认识,永远不会同我相会,然而即使这一点也充满着含有哀愁的魅力。也许,您不给我写信,一个字也不写,而我呢,一点儿也不知道您真实的样子,倒反而好。如果我认识您,如果哪怕我曾收到过您一封信,难道我还能像现在这样同您谈话,还能像现在这样想象您吗?如果是那样的话,您一定不是我现在想象中的那个您了,一定比我所想象的要略微差一些,而我给您写起信来也许就不能像现在这样无所不谈了……

天渐渐凉了,可我仍没有关上窗户,仍在凝眸眺望花园后面谷地和山冈上蔚蓝色的雾霭。这种蔚蓝色美得令人痛苦,其所以痛苦是因为它迫使您非得同它做些什么不可。做什么呢?我不知道。我们什么都不知道。

---11月3日


这像日记,但毕竟又不是日记,因为现在我有一个读者,虽说这个读者是我假设的……

是什么促使您写作的呢?是希望讲述些什么故事,还是想倾诉(即使是隐喻性的)衷曲?当然是后者。十个作家中有九个作家,哪怕是最负盛名的,也不过是讲讲故事的人,也就是说他们实际上同艺术毫无共通之处。那么什么叫作艺术呢?祈祷、音乐、人的灵魂之歌……啊,要是能在身后留下几行字该多好,谈谈我如何生活过、爱过、欢乐过,谈谈我也曾有过青春、春天、意大利……谈谈在濒临大西洋的岸上有一个遥远的国家,我就是在那个国家里生活着、爱着,而且始终还在等待着什么……谈谈在这个大洋中存在着一些荒凉、贫瘠的岛屿,居住着一些世所不知的人,过着野蛮、贫困的生活,无论是他们的族系、他们愚昧的语言、他们生存的目的,谁都不知道,也永远不会知道……

不管怎么样,我还是在等待着信,等待着。现在这个想法已须臾不肯离开我了,成了一种灵魂上的病痛。

---11月5日


是啊,万事都不可思议。信当然没有,没有,没有。您不妨想象一下:由于没有这信,由于那个我从未见到过也不可能见到的人没有回答我寄往某个邈远的地方,寄往我理想的王国中去的吁请,我产生了一种极度的孤独感,觉得世界空虚得可怕。空虚,一片空虚!

又是雨、雾和平凡的日常生活。这甚至倒是好事,我这是指一切都平平凡凡,循规蹈矩。这样我的心就可宁静了。

再见吧,愿上帝宽恕您的冷酷。是呀,您这样做毕竟是冷酷的。

---11月7日


才下午三点,可是由于浓雾弥漫,由于阴雨连绵,天色已经昏暗。而五点钟的时候,有不少客人要来我家喝茶。

他们将驾着汽车冒雨前来,从阴森森的城里驶来。在雨天,那座城市由于它的又黑又湿的柏油马路、又黑又湿的屋顶和黑魆魆的花岗石教堂,益发显得黑了,而教堂的尖顶已消失在滂沱大雨和黑暗之中……我已打扮就绪,就像是在等着上场演出。我在等着那个时刻的到来,到时我将讲一切应该讲的应酬话,将殷勤、热忱、关切地招待宾客,只是我的脸色略略有点儿苍白,不过这是很容易就解释过去的,只消推说天气恶劣就行了。我打扮好后,似乎年轻了不少,觉得自己好像成了我女儿的姐姐,而且每一分钟都想放声痛哭。我总算熬过了某种可怕的类乎爱情的东西。可是爱谁呢?为什么要爱呢?

永别了,我已经什么都不等待了——这是真心话。

---11月8日


永别了,我的从未谋面的朋友,我在结束这种有去无回的通信时,就如当初开始给您写信时一样——满怀感激之情。我感激您没有回答我。如果回答了我,反而不好了。何况您又能跟我说些什么呢?再说,一旦信来信往,我们又怎能毫不为难地中断通信呢?况且我除了已经跟您讲的,还能向您讲些什么呢?我什么话也没有了,全都讲了。事实上,任何人的生活,只消两三句话就可概括无遗的。啊,是的,只消两三句话。

我此刻有一种奇怪的心情,仿佛我失去了什么人。从此又只剩下我一个人,同自己的家,同雾气腾腾的海洋,同秋天和冬天单调的生活做伴。我又回过头来写日记,可是为什么会有要写日记这种需要的,这就像为什么您要写作一样,只有上帝才知道。

几天前,我梦见了您。您有点儿古怪,沉默寡言,坐在黑屋子的角落里,谁都看不见您。可我还是看见您了。我一边做着梦,一边感到奇怪,怎么可能梦见在生活中从未见到过的人呢?不是只有上帝才能从无中创造出有吗?我害怕极了,吓醒了,心头万分沉重。

再过十五年、二十年后,在这个世界上大概既没有您也没有我了。让我们在另一个世界上相会吧!谁能肯定没有另一个世界呢?要知道我们甚至对自己的想象力所创造出来的梦也并不了解。那种想象力,或者更确切地说,我们称之为我们的那种想象力、我们的那种臆想、我们的那种幻觉,果真是我们的吗?当我们竭力去同某一个灵魂结合时,就像我竭力想同您的灵魂结合,是出于我们自己的意志吗?

永别了。或者不,毕竟是再见。

---11月10日


---1923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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