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流浪的家  作者:安·帕切特

那一年,梅芙又回家过圣诞节,但她没待几天。有个家在新罕布什尔的朋友邀请她去滑雪;另外还有个巴纳德的女孩,也是她的朋友,家在费城,开车送她过去。她的朋友们都是有钱人家的女儿,又聪明,又受欢迎,知道如何从斜坡滑雪而下,还有志于阅读法文原版的《红与黑》。后来,她得知复活节宿舍不关闭,就决定待在学校。她有很多朋友住在纽约,总有人邀请她去赴宴。而且,她还有很多事情要做。她可以去圣帕特里克大教堂参加复活节弥撒,然后跟着其他女孩子一起走在第五大道上,她们每年都是那样的。没人会责怪她,但我会责怪她。没有姐姐,我要怎么过复活节?

“坐火车到纽约来,”她在电话里说,“我来接你。等爸爸上班的时候,我给他打电话安排这事。你一个人坐火车没问题的。”

在学校,我觉得自己比朋友们老成,他们有父母,房子大小也正常。我看起来也老成。现在,我是班上个子最高的。“如果家里姐妹个子高,那男孩个子也会高。”梅芙说过的,她说得对。但我还是不太确定父亲会让我单独去纽约。即便我个子高、成绩好,即便平时我大多是自己照顾自己,我还是只有12岁。

但父亲给了我一个惊喜,说要开车送我去纽约,返程时再让我自己坐火车回家。开车到巴纳德学院大约需要两个半小时。父亲说,我们去接上梅芙,我们仨一起吃午餐,然后我留下,他一个人开车回埃斯蒂斯帕克。他说我们仨的时候,有种很怀旧的感觉,仿佛我们曾是一个整体,而非只是在描述现状。

安德烈娅风闻这一计划,晚餐时宣布她要一起坐车去。她需要很多东西,要到纽约去采购。她想了想,又说两个女儿也应该一起去,还说先把我送到梅芙那儿,然后父亲就带她们去观光。“女儿们还没去过纽约,而你是从纽约来的!”安德烈娅说道,仿佛是父亲故意不让她们去纽约。“我们坐船去看自由女神像,是不是很棒?”她问两个女儿。

我也没去过纽约,但我不准备提,免得别人觉得我是厚脸皮想跟着玩儿。等桑迪端上甜点的时候,安德烈娅已经在说要订酒店房间和看演出了。她问我父亲有没有认识的人,可不可以帮忙搞到《音乐之声》的票。

“你为什么总是最后一刻才做安排呢?”她问父亲,然后又说干脆安排几场同肖像画家的会面。“我们还得给女儿们画肖像呢。”

我端详着盘子里最后一点炸大黄脆。没关系的。我只不过是没了一顿午餐,还有关于“我们仨”的荒唐念头。我还是可以坐车去看梅芙,我真正想要的也就是这个。车里还有谁,没关系的。有期待才会有失望,那些日子里,我没有期待,我知道安德烈娅得不到自己想要的,就不会罢休。

但到了第二天早上,我正在吃麦片,父亲推开厨房的双开弹簧门,两个指头放在我的碗前,轻轻敲了敲。“该走了,”他说道,“马上。”安德烈娅显然是不在。两个女孩在梅芙的房间里睡觉(布莱特如愿以偿,她们一起睡),桑迪和乔斯林还没有来。我没问他怎么回事,没有提醒他,他的妻子和他妻子的女儿们也要一起去。我没有去拿计划要在火车上读的书,也没有告诉他预定出发的时间是两个小时之后。我扔下碗里吃了一半的脆谷乐,明目张胆地留给桑迪清理,跟着父亲走出了门。我们要甩掉安德烈娅。那一年,复活节来得有一些晚,清晨的空气中满是风信子疯狂的甜蜜气息。父亲走得很快,他的腿好长,即便是膝盖不方便,我也得跑着才跟得上。我们穿过长长的花架,花架上是含苞待放的紫藤,一路朝车库走去,我一直都在想,逃跑,逃跑,逃跑。我们走在沙砾路上,每一步踏上去,都是逃跑的声音。

我无法想象要有什么样的勇气才能对安德烈娅说“不可以一起来”这种话,她肯定会回敬父亲不可理喻的争辩。对父亲而言,重点是赶紧出发,免得等安德烈娅下了楼又要阐明她的立场。既然这是必要条件,我们就得逃跑。我们提前两个小时坐到了车里。

如果我在父亲沉默时提问,他会说他在和自己对话,我不应该打断他。现在我看得出来,他正在和自己对话,所以我就看着窗外明媚的清晨,想着曼哈顿,想着姐姐,想着我们将会度过的美好时光。梅芙晕船,我不会让她带我去看自由女神像,但我琢磨着是不是可以让她带我去帝国大厦。

“你知道,我以前住在纽约。”我们刚进入宾州收费站时,父亲说道。

我说,我大概知道吧。我没有说,昨天晚餐时,安德烈娅才刚提过。

接着,他打开转弯信号灯,朝着出口驶去。“时间还早,我带你去看看。”

大多数时候,我对父亲的了解就是我所能看到的东西:他高高瘦瘦,有着饱经风霜的皮肤、铁红色的头发,和我的头发一个颜色。我们三人都是蓝色的眼睛。他的左膝弯曲不便,冬天和下雨的时候更甚。他从来不提膝盖的事情,但当他膝盖疼的时候,很容易就能看出来。他抽波迈[波迈:也称为长红,香烟品牌之一。]香烟,在咖啡里加牛奶,看报纸头版前要先做填字游戏。他喜欢建筑,喜欢的程度就像男孩子喜欢狗。在我8岁那年,一天晚餐时,我问父亲,他会投票给谁,是艾森豪威尔还是史蒂文森。艾森豪威尔谋求连任,学校的男孩子们都要投票给他。我父亲用餐刀尖点着盘子,告诉我说,永远不要提这样的问题,不仅是对他,对任何人都不要。“男孩子们预测一下,还是可以的,因为男孩子们不能投票,”他说道,“但是,问成年人这样的问题,就是在侵犯别人的隐私。”回想起来,我觉得父亲是惊骇于我认为他可能会投票给史蒂文森,但我当时并不知道。我知道的是,如果炉子烫手,就不要摸第二次。在我小时候,给父亲说过的事情有:棒球——他喜欢费城人队;树木——他知道所有的树木名字,但同一种树,我如果问第二次,就要挨训;鸟类——情况同上,他在后院放了喂鸟器,轻易就能认出前来啄食的鸟儿;建筑——无论是结构稳定性,还是建筑学上的细节、房产价值、不动产税,只要你说得出来的,父亲都知道,父亲喜欢谈论建筑。如果要细数我没有问过父亲的事情,就好比数天上的星星,所以我就仅列举一例:我从不问他关于女人的事情。女人作为一个整体,不谈;女人的用途,不谈;更不会谈具体的某个女人,比如我的母亲、我的姐姐、安德烈娅。

为什么这一天会不一样,我也说不出来,但肯定与他和安德烈娅的争吵有关。也许是这个缘故吧,再加上他要去纽约,他和我母亲就是在纽约长大的,还有这是他第一次去学校见梅芙,让他有了一波怀旧的情绪。也许只是他说的:时间还早。

“全都不一样了。”父亲说道。我们开车行驶在布鲁克林,驶过一条又一条的街道。但布鲁克林与我认识的费城街区没什么不一样,我们星期六去收租的地方差不多也这样。费城有的,布鲁克林都有,只是更多,密度更大。他龟速前进,指点周围:“看到那些楼没?我住这儿的时候,那些楼还是木头盖的。他们拆了老楼,或者是发生过火灾。整个街区都变了。那个咖啡店还在——”他指了指“鲍勃咖啡”那家店。窗口柜台上的人在吃早午餐,有些人在读报纸,其他人则盯着街面。“这家店自己做的油炸甜甜圈,别家都做不出那个味道,星期天从教堂出来,排的队足有一个街区那么长。看到那家鞋店没?老实人修鞋铺。那家店也一直都在。”他又指了指,那家店的橱窗就跟店门差不多大小。“店主的儿子和我在一个学校。我打赌,我们要是走进那家店,他肯定在换鞋掌。这也是一种生活。”

“应该是吧。”我说道。听起来我就像个白痴,但我真不知道该怎么理解这番话。

他拐了一个弯,到了红绿灯处又拐了一个弯,我们就到了第十四大道。“就在那儿。”他说道,指了指一座楼的三层,那座楼与之前经过的楼没什么两样,“我住在那儿,你母亲住那个方向,往后一个街区。”他的拇指朝肩膀后面戳了戳。

“哪儿?”

“就在我们后面。”

我跪在座位上,从后窗望出去,心提到了嗓子眼。我母亲?“我想看看。”我说道。

“跟别的楼一个样。”

“时间还早呢。”这是濯足节[濯足节是基督教节日,根据耶稣在受难前夕最后的晚餐上为十二门徒洗脚的典故而定。]的星期四,做弥撒的人要么一早就去,要么下班后再去。外面只有出来买东西的女人。我们的车停在另一辆车的旁边,父亲正要拒绝的时候,前面那辆车开走了,就像是发出了邀请一般。

“嗯,既然这样,我还能说什么呢?”父亲把车子开进了空位。

离开宾州后,天色阴沉起来,但没有下雨,我们往前走了一个街区的距离。天气寒冷,父亲微微有点跛脚。“就在这里,一楼。”

那栋楼跟其他的楼没什么两样,但一想到我母亲曾住在这里,我感觉就像登上了月球,是那么的不可思议。窗户上有栅栏,我抬起手来摸了摸。

“防蠢货的,”我父亲说道,“你外祖父就是这么说的。那是他加的栅栏。”

我看着他。“我外祖父?”

“你母亲的父亲。他是消防员。很多个晚上,他都在消防站过夜,所以就给窗户加上了栅栏。但应该也没必要吧,当时的治安还好。”

我的手指握在一根栏杆上:“他还住在这里?”

“谁?”

“我的外祖父。”我嘴里还从来没有冒出过这几个字。

“哦,天,没有。”我父亲想起往事,摇了摇脑袋,“老杰克已经死了。他的肺出了毛病。我不知道是什么原因,大概是因为他经历了太多的火灾吧。”

“我的外祖母呢?”说出这样的话来,我自己都吓了一跳。

看着他的表情,我知道他没想过会发生这一出。他只是想开车经过布鲁克林,给我指一指他知道的地方、他住过的楼。“死于肺炎,杰克死后不久,她也走了。”

我问他,还有没有别人。

“你不知道吗?”

我摇了摇脑袋。他一边说话,一边把我的手指从栏杆上掰开,态度并没有不友好,然后让我转身朝车子走去。“巴迪和汤姆死于流感。洛雷塔死于生产。多琳嫁了人,搬去了加拿大。还有詹姆斯,詹姆斯是我的朋友,死在了战场上。你母亲是家里最小的孩子,比所有人都活得长,多琳可能是个例外,她应该还在加拿大。”

我发现了自己内心深处某种若有似无的东西,与我姐姐类似的那部分。“她为什么要走?”

“她嫁的那个家伙要走,”父亲没明白我的意思,“他从加拿大来的,或者是在加拿大找了份工作。具体是哪一个,我记不清楚了。”

我停下脚步。我甚至没有费神去摇头,直接又问了一遍。这是我人生的核心问题,我还从未问过。“我母亲为什么要走?”

我父亲叹了一口气,双手插进衣服口袋里,抬起双眼,看了看云层的位置,对我说,她疯了。就只有这么一句话。

“怎么疯了?”

“就像是脱了自己的外套递给大街上的人,但别人并没问她要外套。还要把你的外套也脱下来送给别人。就是这种疯。”

“我们不应该如此吗?”我的意思是,我们没有这样做,但这不是目标吗?

我父亲摇了摇头:“不,不应该如此。听着,琢磨你母亲的事情,没意义。人人心里都有包袱,这就是你的包袱。她已经走了。你必须接受这个事实。”

等回到车上,我们的谈话就结束了,我们就像两个素昧平生的人,一路开到了曼哈顿。我们到了巴纳德学院,准时接到了梅芙。她在宿舍前等我们,穿着红色的冬衣,黑色的头发扎成一根粗粗的辫子,搭在肩头。桑迪总是对梅芙说,把头发编起来更好看,但在家里,她从来不这样扎头发。

我迫不及待地想要和姐姐单独谈一谈,但又无能为力。如果我能说了算,当场就会和父亲道别,打发他回家,但计划是我们三人要一起吃午餐。我们去了一家梅芙知道的意大利餐厅,就在学校附近,我吃的是一大碗浇了肉酱的意大利面,乔斯林怎么也不会相信这东西能当午餐的。父亲询问梅芙的课程,梅芙很少受到这样的关注,感觉非常受用,全盘托出。她选修了微积分Ⅱ、经济学、欧洲历史,还有一门关于日本小说的课。听到小说这部分,父亲难以置信地摇了摇头,但没有加以批评。也许是他见到梅芙很高兴,也许是不用站在布鲁克林的街头拐角跟我说话,让他心情愉快;不管怎样,终于有一次,他的女儿得到了他的全部关注。梅芙现在已经是第二学期了,父亲对梅芙的课程一无所知,但我什么都知道:因为读完了《源氏物语》,她奖励自己读《细雪》[《细雪》创作于谷崎润一郎翻译完《源氏物语》之后,《源氏物语》在很大程度上影响了其创作。——编者注];她们的经济学教材是她们经济学教授的著作;她觉得微积分Ⅱ比微积分Ⅰ简单。我往嘴里塞满了意大利面,免得张口说话会转移话题。

父亲一待在餐馆里就会感到不耐烦,午餐很快就结束了。之后,我们陪着他走到停车的地方。我不知道应该当晚回家,还是第二天再回家。我们还没说过这件事,我什么东西也没带,但也没人提我该在什么时候回去的事。我又归梅芙管了,就是这么一回事。父亲匆匆拥抱了梅芙,在她外套口袋里塞了一些钱,接着我和梅芙站在一起,和父亲挥手道别,看着他开车离开。午餐时,冷雨就飘了下来,但还不大,梅芙说我们应该坐地铁去大都会艺术博物馆,看埃及的展出,这样就不会淋雨。本来除了帝国大厦,我最想看的就是地铁,但现在走下台阶,我却心不在焉。

刚走到旋转栅门前,梅芙就停下脚步,盯着我看。她可能觉得我快要吐了,其实也差不多。“你吃得太多了?”

我摇了摇头:“我们去了布鲁克林。”肯定还有更好的方式开头,但我真不知道该怎么描述这个上午。

“今天?”

我们面前有一道黑色的金属门,另一边是地铁的站台。地铁到站了,一道道的车门打开,人们上车下车,但我和梅芙站着没动。其他人匆匆走过,赶着通过旋转栅门。“我们出发得太早了。我觉得他和安德烈娅肯定是吵了一架,因为安德烈娅想跟我们一起来,她和那两个女孩,结果爸爸却一个人下了楼,催我立刻出发。”还没有什么可哭的,我就已经哭开了。我早就过了哭鼻子的年龄。梅芙带我坐到木头长凳上,我们坐在一起,她从手提包里掏出面巾纸,递给我,一只手放在我的膝盖上。

我把整个经过都讲完了,发现也没多少东西可讲,可就是止不住地去想,想那些曾住在那间公寓里的人,除了在加拿大的姨妈和我们的母亲,其他人都死了,而母亲和姨妈很有可能也已经死了。

梅芙挨得非常近。在餐厅里,她从门口的碗里拿了一个薄荷糖吃。我们俩都吃了。她眼睛的蓝色和我不一样。她的颜色更深,几乎是深蓝色。“你还能找到那条街吗?”

“在第十四大道,但我没法告诉你怎么过去。”

“但你记得咖啡店和修鞋店,那就能找得到。”梅芙走到出售地铁币的亭子,要了一张地图,又走回来。她找到第十四大道,想好怎么坐地铁,送回地图,然后给了我一枚地铁币。

布鲁克林很大,比曼哈顿大,一个12岁的男孩只是路过,只是在一栋公寓楼前待了五分钟,没人相信他能找到回去的路,但我有梅芙。我们下了地铁,她就问“鲍勃咖啡”怎么走;到了咖啡店,我就知道该怎么走了:在拐角处转弯,到了红绿灯再转弯。我指给她看——那是我们外祖父安装的窗户栅栏,防蠢货用的。我们背靠墙砖,在那儿站了一会儿。她问我舅舅和姨妈们叫什么名字。我记得洛雷塔、巴迪和詹姆斯,但忘了另外两个叫什么。她让我不必把这个放在心上。雨下大了,我们走回“鲍勃咖啡”,点了一份油炸甜甜圈,女服务生笑了起来,她说油炸甜甜圈每天早上八点就卖光了。其实也没什么,反正我们也不饿。梅芙点了咖啡,我点了热巧克力。我们一直待在那儿,直到暖和起来,衣服也半干了。

“我真是不敢相信,他竟然带你看了母亲住过的地方,”梅芙说道,“这么些年,我一直问母亲的事情、母亲家人的事情,问母亲去了哪儿,但他一个字都不肯告诉我。”

“因为他害怕那会要了你的命。”我不喜欢在姐姐面前维护父亲,但这是真话。梅芙曾因为母亲离家而生了病。

“荒唐。哪有这种死法?他只是不愿意跟我说话。高中的时候,我有一次对他说,我要去印度找母亲,你知道他说了什么吗?”

我摇了摇脑袋,想到梅芙会去印度,她和母亲两个人都走了,太可怕,我惊呆了。

“他告诉我,我应该当母亲死了,而且她很有可能已经死了。”

虽然这样说很可怕,但我还是理解的。“他不想让你去。”

“他说:‘印度差不多有4.5亿人。祝你好运。’”

女服务生走过来,拎着咖啡壶要给梅芙续杯,梅芙婉拒了。

我想着公寓窗户上的栅栏,想起这世界上所有的蠢货。“你知道她为什么离开吗?”

梅芙喝掉了杯里剩下的咖啡:“我只知道房子是她的眼中钉。”

“荷兰屋?”

“她受不了这房子。”

“她没有说过吧?”

“哦,她说过的。每天都在说。她只在厨房里坐着。每次菲菲毛有事情要问她,她都说:‘你觉得怎么好,就怎么做。这是你的房子。’她总是说房子是菲菲毛的。爸爸因此感到心烦意乱,我记得这个。有一次她对我说,如果她能做主,就把这地方送给修女,让她们把这地方改成孤儿院或是养老院。她接着说,修女、孤儿和老人可能都觉得尴尬,不肯住。”

我费劲想了一下。讨厌餐厅的天花板是理所应当的。但讨厌整幢房子?再也没有比荷兰屋更好的房子了。“也许你误解了她的意思。”

“她不止说了一次。”

“那她就是疯了。”我说道,但话一出口,我就后悔了。

梅芙摇了摇头:“她没有疯。”

回到曼哈顿后,梅芙带我到男士服装店,给我买了内裤、一件新衬衣、一套睡衣,又在隔壁药店给我买了牙刷。那天晚上,我们去巴黎剧院看了《我的舅舅》。梅芙说她爱上了雅克·塔蒂[雅克·塔蒂:法国演员、导演、编剧、制作人。前文《我的舅舅》即是他的作品。]。看到是配字幕的电影,我还挺紧张的,但这片子里的人也没怎么说话。看完电影出来,我们顺道吃了冰激凌,然后回到巴纳德。学院明文规定,凡是男生,到了宿舍大厅,一律止步,但梅芙只是给前台的女孩解释了一下,那女孩也是她朋友,她就带我上楼了。她的室友莱斯利回家过复活节,我就睡在这位室友的床上。房间真的好小,如果伸出手,轻轻松松就能摸到对方的手指。之前我都忘记了,小时候睡在梅芙的房间里,半夜醒来就听到她均匀的呼吸声,那是多好的感觉呀。

最后,星期五整天和星期六的大部分时间,我都是在纽约度过的。就算其间梅芙曾给家里打过电话,告知我们的安排,我也没有亲眼看到。她说本来打算要好好做带我观光的计划,可学习太忙,就没下太多功夫,所以我们去了自然历史博物馆和中央公园的动物园。虽然下雨了,我们还是去了帝国大厦,大厦的顶楼笼罩在湿漉漉的厚重云层中,我们站在下面只能得见云层。梅芙带我在哥伦比亚大学走了一圈,告诉我应该到这里来上大学。我们去圣母教堂做耶稣受难节[耶稣受难节:复活节前的星期五。]弥撒,仪式冗长,而建筑很美,将近一半的时间,我的注意力都被这美丽的建筑吸引了。后来,梅芙中途不得不离开,到教堂一侧的门廊注射一剂胰岛素。之后她告诉我,别人很有可能认为她是个穿针织套衫的瘾君子。等到了圣周六,她送我到纽约宾州车站。她说,爸爸想要我回家过感恩节,而且星期一,我们都得回学校上课。她给我买了车票,保证一定会给家里打电话,叫桑迪准时来接我;也让我保证一到家就马上给她打电话。梅芙给了乘车员小费,请他把我安排在整列火车长相最安全的乘客旁边。那是圣周六的傍晚,火车上没几个人,我一个人占了一排的位置。在布伦塔诺书店,我求梅芙给我买了那本关于尤利乌斯·凯撒的书,我把书摊开放在膝盖上,却一直望着窗外。火车经过了纽瓦克市,我才想起来,我忘了把父亲住过的公寓指给她,而她也忘了问。

从出发后,我压根儿就没想起过安德烈娅,但此刻我突然想了起来,她和父亲有没有大干一架呢?接着,我想起父亲告诉我的话:无能为力的事情,最好不要放在心上。我试了试,做起来要比我想象得容易。我看着外面的世界从窗边飞驰而过:小镇,房子,树木,牛群;接着顺序反过来,树木,房子,小镇,如此循环反复。正如梅芙保证的那样,桑迪开车来到火车站接我。我坐在车里,原原本本地把这趟旅行讲给她听。桑迪想要知道梅芙怎么样、宿舍怎么样,我告诉她,房间非常小。她问我,梅芙吃不吃得饱:“圣诞节的时候,她看起来瘦得皮包骨头。”

“是吗?”我问道。我没觉得梅芙有什么不一样。

等我们回到家,他们在用晚餐。我父亲说:“嗨,看谁回来了。”

我平日坐的位置上摆着一套餐具。

“等到复活节,我就有兔子了。”布莱特对我说道。

“不,你不会有的。”诺尔玛说道。

“等明天,你们就知道了,”安德烈娅并不看我,“吃你们的晚餐。”

乔斯林也在,她给我端来盘子,冲我眨了眨眼睛。桑迪要去车站接我,她就过来帮忙了。

“纽约有兔子吗?”布莱特问道。两个女孩挺好玩的,她们像对待大人那样对我。在她们眼里,我的年纪和地位与父亲和安德烈娅相仿。

“很多。”我说道。

“你看到了?”

其实,我只是在萨克斯第五大道精品百货店的复活节橱窗里看到了兔子。我对她们说,假人模特身着时装站着时,兔子们就在它们脚下跳来跳去。我、梅芙,还有其他好多人一起站在街道边上看兔子,足足有十分钟呢。

“你们看剧了吗?”诺尔玛问道,这时安德烈娅抬起了头。我看得出来,如果我和梅芙做了她想做的事情,她肯定会很崩溃。

我点了点头:“唱歌的部分很多,但比我想象得要好。”

“你们究竟是怎么搞到票的?”我父亲问道。

“是梅芙在学校的朋友,对方的父亲在剧院工作。”当年我并没有多少撒谎的经历,但做起来浑然天成。他们不可能去核实我说的话,即便要这么干,梅芙也会毫不犹豫地挺我。

之后他们就没什么问题了,所以在中央公园动物园看到的企鹅、在历史博物馆看到的恐龙化石、电影《我的舅舅》、梅芙的寝室,还有其他的一切,我都闭口不谈。我打算星期一到学校之后,把一切都告诉我的朋友马修。马修想去曼哈顿都快想疯了。安德烈娅开始说明天感恩节的午餐,说她会很忙;而在回来的车上,桑迪已经告诉过我,吃的都已经准备好了。我一直想要与父亲对视一眼,想要他给我一点小小的信号,表明我们的关系发生了变化,但他没有。他根本没问我和梅芙在一起过得怎么样,也没问我撒谎的那部剧。我们再也没提起过布鲁克林。


“你不觉得奇怪吗?我们从未见到过她?”我问梅芙。那时我已经二十好几了。我觉得应该见到过一两次才对。

“我们为什么会见到过她?”

“嗯,我们就在她的房子前停车。应该碰得到的。”有一次,我们看到诺尔玛和布莱特穿着泳衣从院子里走过,仅此而已,而且是很久以前的事了。

“这又不是盯梢。我们又不是一直都在这儿。隔一两个月,才顺便来这儿坐上十五分钟。”

“不止十五分钟。”我说道,而且我们来得好像更为频繁了。

“随便啦。那就是我们运气好。”

“你会有想到她的时候吗?”我并不会常常想起安德烈娅,但当我们把车停在荷兰屋前时,会感觉仿佛她就坐在后座一样。

“有时我会想,她是不是要死了,”梅芙说道,“我想她什么时候会死呢。就这样。”

我笑了,虽然我非常肯定梅芙不是在开玩笑。“我不太一样,我想她是否幸福,我想她是否遇见过合适的人。”

“不,我不想那些。”

“她年纪不大。她可能另找了男人。”

“她绝不会让任何人进那房子的。”

“你听我说,”我说道,“最后她对我们的所作所为十分不堪,在这一点上,我同意你的看法。但有时我也在想,是不是她不知道该怎么做事?或许是因为她太年轻了,不知道该怎么办,或者是因为悲伤,或者是因为她本人生活中的遭遇,那就与我们无关了。我的意思是说,我们对安德烈娅了解多少呢?事实上,我还记得她很多挺体面的事情。我只是选择揪着她不体面的事情不放。”

“为什么非要说两句她的好话,有必要吗?”梅芙问道,“意义何在?”

“意义就是,事实就是如此呀。我也有不恨她的时候,有一些客气,甚至是亲切的回忆,为什么要全部抠掉,只留下怨恨某人的回忆呢?”我想说,意义就是我们不应该再开车来这里,我们这样抓住仇恨不放,一辈子都要耗在这里了。

“你爱过她?”

我发出了一个只能解读为恼怒的声音。“不,我不爱她。就只有这两个选择吗?要么爱她,要么恨她?”

“嗯,”我姐姐说道,“是你在说,你不恨她,我就想问一问界限是什么。要我说,这样的谈话本身就很荒唐。这样说吧,你隔壁住了一个小孩,你和这小孩的关系不好不坏,但有一天,他走进你家里,拿着棒球棍,杀了你姐姐。”

“梅芙,看在上帝的分儿上。”

她举起一只手:“听我说完。现在发生的事实抹得掉过去吗?如果你爱这个孩子,也许就抹不掉。如果你爱这个孩子,你会想探个究竟,寻找背后的原因,从他的角度来审视这件事,你会想,是不是他父母对他做了什么?是不是他内分泌失调了?你甚至会想,这样的结果,你姐姐是否也是因素之一,她有没有折磨过这个男孩?有没有对他残忍过?但只有爱过他,你才会那样想。如果只是喜欢那个小孩,如果他对你而言只是还过得去的邻居,你搜肠刮肚地寻找你们之间的美好回忆又有什么意义?他进了监狱。你再也不会见到那个杂种。”

当时,我在布朗克斯[布朗克斯:纽约市最北的一个区。]爱因斯坦医学院的内科做实习医生,每两三周搭火车回费城一次。时间有限,当天就得返回,不能过夜,但每个月我一定要回去一次。梅芙总是说,等我在医学院的学习结束了,就能有更多的时间见到我了,但事实并非如此。那些日子里,我真是没多余的时间,就那么一点时间,真不想坐在那栋倒霉的房子前。但我们最后还是坐在那儿了:像燕子,像鲑鱼,我们无助地受制于我们的迁徙模式。我们装模作样,好像失去的是房子,而不是我们的母亲和父亲;我们装模作样,仿佛我们失去的是被仍然住在房子里的那个人夺走的。总有那么几个寒冷的夜晚,欧椴树的叶子开始泛黄。

“好吧,”我说道,“我认输。”

梅芙转过头,看着那些树。“谢谢。”

所以我试着一个人回忆她的好:安德烈娅和诺尔玛、布莱特在一起时,她们哈哈大笑;我拔了智齿的那天半夜,她来查看我的情况,站在门口问我“还好吗”;有那么几次,我看到她让父亲很放松;有那么一瞬间,父亲把手放在她单薄的背上。这些都是微不足道的事情,想起来也令人疲惫,所以我让自己的思绪又回到医院,核对晚上要照看的病人,想好要和他们说什么。七点,我回到医院,开始值夜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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