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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章流浪的家 作者:安·帕切特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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古奇律师,我们一直是这么叫他的。他和我的父亲同龄,是父亲的朋友。作为朋友,他同意第二天在梅芙的午餐时间见她一面。我说我要旷课跟她一起去,梅芙不同意。“我只是去摸清楚地形,”那天早上,她坐在小厨房的案桌边,吃着麦片说道,“我感觉,我们以后一起去的机会多着呢。” 梅芙开车去上班,顺路把我放在学校门口。所有人都知道我父亲去世了,他们刻意对我很好。老师们和教练对我好的方式就是把我拉到一边,对我说,有事情尽管跟他们说,欠下的功课不用着急,慢慢来。但我的朋友们,则完全是另一回事。罗伯特,他打球稍微比我好一点;T.J.,他打球比我糟糕很多;还有马修,他最想做的事情就是跟我一起去建筑工地。我的处境让他们不安,他们表现出来的则是尴尬笨拙,就像商量好了似的,只要我在,好笑的事情都不笑了,给彼此一种因为悲伤而暂停一切的感觉。不是为了悲伤而悲伤,有点像,但不是。我从未想过要装作父亲没去世的样子,但我不想让任何人知道荷兰屋的事情。我失去了荷兰屋,这难以启齿,有一种我当时并不明白的耻辱感。我依然相信梅芙和古奇律师能够搞定这件事,神不知鬼不觉地,我们就回去了,没人会知道我们曾被扫地出门过。 但“回去”是不是意味着安德烈娅和两个女孩子就不在了呢?她们会有什么样的遭遇?我的想象力还没有延伸到那一步。 那天我的训练有点晚,等回到公寓,梅芙已经下班在家了。她说晚餐就吃炒鸡蛋和烤面包吧,我们俩都不会做饭。 我把书包放在起居室。“怎么样?” “远比我想象的糟糕,”她的语气中有一种轻松的味道,我还以为她在开玩笑,“想喝啤酒不?” 我点点头。以前从未有过这样的邀请。“我来拿。” “拿两瓶。”她身体前倾,埋下头,在煤气灶的火焰上点香烟。 “你还是别那样吧。”我想要说的是,你是我的姐姐,我唯一的亲人。炉火太危险了,脸不要凑上去。 她站直了,深深地呼出一口烟,从厨房那头一直吹到这头。“我很熟练的。两年前,在曼哈顿东村的一个派对上,我烧掉了眼睫毛。错,犯一次也就够了。” “很好。”我拿了两瓶啤酒,找到开瓶器,递了一瓶给她。 她灌了一大口,清了清嗓子:“所以呢,据我所知,我们在这世界上拥有的东西,也就是你现在看到的这些。” “那就是一无所有。” “正是如此。” 我从未想过我们会一无所有的可能性,肾上腺素激增,有了一种打架或逃跑后的感觉。“怎么回事?” “古奇律师说,顺便说一句,他很可爱,再也没有比他更好的人了。他说,普遍规律是富不过三代,但我们两代就完了,其实我应该说,一代就完了。” “什么意思?” “一般说来,第一代人发家,第二代人花钱败家,第三代人就得工作养家。但对于我们,父亲发了家,但也把家给败了。他这辈子就完成了整个轮回。他穷过,富过,现在我们穷了。” “爸爸没有钱?” 梅芙摇了摇脑袋,很乐意做出解释:“他有很多钱,但没啥脑子。他年轻的妻子告诉他,婚姻是合作关系。丹尼,记住这句话:婚姻是合作关系。所有东西,她都让父亲加上了她的名字。” “所有的楼,父亲都写了她的名字?”这听起来像是不可能的。父亲有很多栋楼,他一直都在买卖交易中。 梅芙摇了摇头,又喝了一口啤酒:“那是外行话。康罗伊地产是有限责任公司,也就是说公司的一切都在放在一个篮子里。父亲卖掉一栋楼,现金放在有限责任公司里,接着他又用这笔钱去买另一栋楼。安德烈娅让父亲把她的名字写在公司名下,也就意味着她拥有共同所有权,生者对死者名下的财产拥有享有权。” “这是合法的?” “因为共同所有权,根据法律规定,所有的财产都到了他妻子手里。你听得懂吗?我花了点时间才明白的。” “我听得懂。”我不确定的是真实性。 “聪明小子。房子也是这样。房子和房子里所有的东西。” “古奇律师干的?”我认识古奇律师。有时他和我父亲一起坐在露天看台上,来看我的篮球比赛。他的两个儿子上的是主教麦克德维特德高中。 “哦,不是的。”梅芙摇了摇头。她喜欢古奇律师。“安德烈娅有她自己的律师。一个在费城的家伙。大律师事务所。古奇律师说,这件事情他跟父亲说过好多次,可你知道父亲说什么吗?他说:‘安德烈娅是个好母亲,她会照顾孩子们的。’就像是,他觉得这个女人会对孩子好,所以才娶回家的。” “遗嘱呢?”梅芙说第二代花钱败家,也许是对的,甚至是我都知道要询问遗嘱的事情。 她摇了摇头:“没有遗嘱。” 我一屁股坐在厨房的椅子上,喝了好大一口啤酒。我抬头看着姐姐:“我们怎么没有尖叫?” “惊呆了,还没回过神来。” “肯定有办法解决的。” 梅芙点点头:“我也这样想。我肯定会试试的。但古奇律师告诉我,不要抱太大的希望。爸爸知道他在干什么。他是在清醒状态下签署的文件,那个女人没有逼他。” “当然是她逼的!” “我的意思是说,她没拿枪对着父亲的脑袋逼他。想想吧:妈妈离开了他,这只窈窕的毛丝鼠跑过来,对他说永远不会离开他。她想要在父亲所有东西里都掺和一脚,我的就是你的。她会照顾好一切,父亲永远都不用担心。” “嗯,这句话是真的。他真是不用再担心了。” “结婚四年的妻子得到了这一切。我的车甚至都是她的。古奇律师跟我说,我的车属于她,但她对古奇律师说,车给我了。我肯定得在她改变心意之前把车卖掉。我要买一辆大众。你觉得呢?” “当然。” 梅芙点点头。“你很聪明,”她说道,“我也很聪明。之前我以为爸爸也很聪明,但我们三个人加在一起,都比不过安德烈娅·史密斯·康罗伊的脚趾头。古奇律师要你和我一起去一趟。他说,我们三个人还有一些文件要过。他说会一直做我们的律师,免费。” “如果在爸爸还活着的时候,他就能代表我们,那就好了。” “他显然是试过的。他说爸爸觉得自己年龄还不大,犯不着立遗嘱,”梅芙思考了一分钟,“我打赌,安德烈娅有遗嘱。” 梅芙靠在炉子边抽烟,我喝光了手里的啤酒,我们都有各自的心思。“死了两个丈夫。”我说道,安德烈娅有多大年纪呢?34岁?35岁?反正在少年的眼里,这都是古董年龄。 “你有没有想过史密斯先生是怎么死的?”我问道。 “从未想过。” 我摇了摇头:“我也没想过。这很奇怪,是不是?我们从未想过史密斯先生,没想过他是怎么死的。” “你凭什么说他死了呢?我一直觉得是他把老婆孩子放在街边,爸爸千万个不凑巧,正好驾车从旁边经过,提出搭她们一程。” “诺尔玛和布莱特还在,就她们两个,也挺可怜的。” “她们烂在地狱才好,”梅芙在碟子上摁灭烟头,“三个人全烂掉。” “你不是那个意思吧,”我说道,“两个女孩不算。” 我姐姐猛地往前一扑,有那么一瞬间,我以为她想要打我。“她们偷走了我们的东西,你不明白吗?她们睡在我们的床上,用我们的盘子吃东西,我们半点东西也讨不回来。永远,永远也要不回来了。” 我点点头。我一直在想的、想要说但没有说的是,我们的父亲也是这样。我们永远不会再有父亲了。 我和梅芙一起操持家务。我们在慈善商店买了一个二手衣橱,塞进卧室的角落,用来放我的衣服。我依然不想睡卧室,但每天晚上梅芙都抱着她那叠毯子占了沙发。我想让她找个大一点的房子,但看到一切都压在她身上,吃的住的都是她在负责,我就没提。 一切都安排好了,我们给桑迪和乔斯林打电话,让她们来看我们的成果。梅芙从烘焙店买了一盒用白色盒子装的曲奇,她用盘子装上,然后扔了盒子,好像要骗她们这是我们做的一样。我整理好沙发上的靠垫,她收拾了水槽里的杯子。门铃响起,我们打开门,四个人高兴得炸了锅。团聚的盛况!谁要是看到了,可能会以为我们已经多年未见。 分开有两个星期了。 “让我看看你。”桑迪双手放在我的肩头。我觉得她的头发灰白了一些。她眼里有泪水。 桑迪和乔斯林拥抱我们,亲吻我们,那是在家里时从未有过的拥抱和亲吻。乔斯林穿着粗布工作服,桑迪穿着棉衬衣配廉价的网球鞋。她们现在是普通人,不再是为我们工作的人。然而,她们还是递给我们两大罐吃的,一罐是蔬菜通心粉汤(梅芙的最爱),一罐是炖牛肉(我的最爱)。 “你们可不能再给我们做吃的了!”梅芙说道。 “我会永远给你们做吃的。”乔斯林说道。 桑迪狐疑地环视了一下起居室:“我可以时不时地来一趟,帮你整理东西。” 梅芙笑了起来:“怎么?觉得我干不好?” “你还要工作,”桑迪看着地面,用脚尖蹭了蹭地板,“家务的事情,你完全不用操心。再说了,这能用上我多少时间,一个小时?” “我可以做家务的,”我这么一说,她们三个都看着我,好像我提议要自己做衣服一样,“梅芙不让我工作。” “好好打篮球。”桑迪说道。 “好好学习。”乔斯林说道。 梅芙点点头:“看看呢,我们应该还行的。” “我们还可以,真的。”我说道。 桑迪消失在卧室里,五秒钟之后出来了,看着我:“你睡哪里?” “他知道如何照顾你吗?”乔斯林问我姐姐。 梅芙摆了摆手:“我挺好的。” “梅芙。”乔斯林表情严厉地说道,看上去挺逗的。桑迪和乔斯林从未对梅芙严厉过。 “一切都妥妥的。” 乔斯林转身对着我:“我看到过你姐姐晕过去,不止一次。有时她忘记吃东西,有时她注射的胰岛素剂量不够,有时她做得都对,但血糖还是往下降。你得盯着她点,特别是压力大的时候。她会跟你说,根本不关压力的事情,但的确是有关系的。” “别说了。”梅芙说道。 “她有糖剂片。让她给你看她的糖剂片放在哪儿,确保她手提包里有备用的。她感到不舒服时,就给她一片,然后叫救护车。” 一想到梅芙躺在地板上,我就有些吃不消。“我知道的,”我用平静的语气说道。我知道胰岛素,但并不知道糖剂片,“她给我看过。” 梅芙微笑着,往后一靠:“亲眼所见,万分可靠。” 乔斯林看着我们两个,有一分钟的时间,接着她摇了摇头:“你们两个真是要吓死人,但也没关系。现在他知道了,他肯定会问你的。等我们走了,一定要让她给你看,知道了吗,丹尼?” 虽然我可以敏感地觉察到梅芙血糖的起伏,但我意识到自己并不清楚细节问题。我知道如何站在一边看她照顾自己,但这与照顾她是不一样的。乔斯林说得对,等她们走了,我就让梅芙把一切都告诉我。“知道了。” “你们呀,我一直是自己住在这里的,对吧?”梅芙说道,“难道是丹尼每晚骑自行车过来,给我注射胰岛素?” “你还可以给我打电话,”乔斯林说道,完全无视梅芙,“我全都知道,有什么不清楚的,问我就是。” 桑迪在埃斯蒂斯帕克找了一份做家务的工作。“他们人还是不错的。钱挣得没有那么多,”她说道,“但需要做得也不多。”乔斯林在珍金镇的一户人家里做厨娘,照顾那家的两个孩子,还要遛狗,挣得不多,要做的事情却很多。两姐妹大笑起来,她们说,被解雇了才好呢,就像是得到了荣誉勋章。反正荷兰屋没有了我,她们也不会继续在那里待下去。 “等我安顿好了,就去说服我那家人雇下乔斯林。他们需要厨娘。我们就又在一起了。”桑迪说道。 我不是说在最后关头,而是说在安德烈娅与我们生活的这些年里,如果我处事得当,没有那么挑剔,桑迪和乔斯林此时就还坐在厨房的蓝色桌子旁,剥豌豆,听收音机。 桑迪抬头看着天花板,看着窗户,就像是在默默丈量这个房间。“当初为什么不住进你父亲的公寓?”她问我姐姐。 “哦,我不知道。”梅芙说道。她还因为胰岛素的事情有些心神不宁。 桑迪坐在沙发上,乔斯林坐在她身边。梅芙坐在椅子上,我坐在地板上。“你住进来的时候,我没有想过,但现在想起来,这说不通,”桑迪说道,“要在这镇子上找一栋不属于你父亲的公寓,你肯定费了不少心思。” 我自己也想过。我能想出来的唯一原因是:梅芙问父亲要过公寓,但父亲说不行。 梅芙看着我们,看着我们三个人,看着她唯一的家人。“我想让他刮目相看。” “用这地方?”桑迪俯身把我放在咖啡桌上的一摞书整理好。 梅芙再次微笑:“我做了预算,只能租下这样的公寓。我没问他要过一分钱,我以为他会注意到呢。我把大学最后一年的零花钱存起来,支付了一头一尾两个月的租金。我找了一份工作,买了一张床,又过了一个月,买了沙发,接着又在慈善商店买了这把椅子。你们知道他的,总是喜欢称颂贫穷的好处,总说靠自己赚钱才是唯一的学习方式。我觉得我是要证明给他看,我不像学校里那些富家女,我可没坐等着爸爸给我买一匹马。” 桑迪笑了起来:“我从未想过有人会给我买一匹马。” “嗯,挺好的,”乔斯林微笑说道,“我知道他为你骄傲,这全是你一个人干出来的。” “他没看在眼里。”梅芙说道。 桑迪摇了摇头:“他当然看在眼里了。” 但梅芙是对的。梅芙想给父亲看的,他从没看在眼里,他就没想过姐姐可以自食其力。父亲只注意过我姐姐的一件事,那就是她的站姿。 梅芙煮了咖啡,她和乔斯林抽烟,我和桑迪就看着她们抽。我们吃着曲奇,历数记忆中安德烈娅的每一桩劣行。我们就像是交换棒球卡一样互换信息,一旦有人讲了别人不知道的事,就会引来一阵惊呼。我们说她睡得很晚,数落她每条难看的裙子,她跟她母亲通电话,一说就是一个小时,却从不邀请母亲来家里。她浪费食物,整夜都开着灯,似乎一本书都没读过。她坐在池子边,一坐就是几个小时,什么都不干只是盯着她的指甲看,还让乔斯林把午餐用盘子给她端过去。她不听我们父亲的话。她把梅芙的房间给了她女儿。她把我赶了出来。我们挖了一个火坑,把她架在火上烤。 “有没有人可以给我解释一下,父亲一开始怎么就娶了她?”梅芙问道。 “当然有,”乔斯林想都不用想,“安德烈娅非常喜爱那房子。你们父亲认为那房子是世界上最美丽的东西,他找了个和自己看法一致的女人。” 梅芙双手朝上一摊:“大家都这样想呀!找个喜欢那房子的体面女人有那么难吗?” 乔斯林耸了耸肩:“嗯,你们母亲很讨厌那房子,安德烈娅很喜欢,你们父亲觉得这个问题解决了。但我戳痛了她,对不对?我说了那些关于你们母亲的话。” 桑迪双手掩面,笑了起来:“我还以为她要一头栽地上,死过去呢。” 我看着桑迪,然后又看着乔斯林,她们都在哈哈大笑。“你那时是随便说的吗?” “什么?”桑迪一边说,一边抹了抹眼睛。 “就是我母亲,我不知道,像个圣徒一样?” 房间里突然紧张起来,我们一下子都非常在意自己的坐姿,在意自己的手放在哪儿。“你们的母亲。”乔斯林说道,然后停下来,看着她姐姐。 “我们当然爱你们的母亲。”桑迪说道。 “我们都爱她。”梅芙说道。 “她很多时候都不在家里。”乔斯林用心措辞。 “她在工作。”梅芙也是紧绷的状态,但与桑迪和乔斯林不一样。 我不知道她们在说什么,也不知道母亲还曾有过工作。“她做什么工作?” 乔斯林摇了摇头:“有什么是她不做的呢?” “她为穷人工作。”梅芙对我说道。 “在埃斯蒂斯帕克?”埃斯蒂斯帕克没有穷人,或者说我没见到过。 “不分地点地为穷人工作,”桑迪说道,但我看得出来,她是想要把情况往好了说,“她总能找到需要帮助的人。” “她跑出去找穷人?”我问道。 “从早到晚。”乔斯林说道。 梅芙掐灭了香烟:“好了,打住。你们这样说,好像她从没在家过一样。” 乔斯林耸了耸肩,桑迪弯腰伸手拿了一块拇指纹状的曲奇,上面有圆圆的杏子酱。 “嗯,”梅芙说道,“她回家的时候,我们总是很开心。” 桑迪露出微笑,点了点头。“总是很开心。”她说道。 星期天一大早,梅芙走进卧室,打开百叶窗。“起床,穿好衣服。我们去教堂。” 我拉了一个枕头盖在头上,想要回到刚才我已记不得的梦中。“不去。” 梅芙弯下腰,拉开我头上的枕头。“我是认真的。起来,起来。” 我眯缝着一只眼睛,看着她。她穿着裙子,冲了澡,头发还是湿的,但已经编好了辫子。“我在睡觉呢。” “我已经非常仁慈了,让你睡过了八点的仪式。我们去赶十点三十分那场。” 我把脸埋进枕头。我渐渐清醒过来,但我不想醒过来。“又没人管。谁还能逼我们去教堂?没人了。” “怎么没人,我呀!” 我摇了摇头:“要去你自己去,我要睡回笼觉。” 她重重地坐到床边,我整个人弹了弹。“我们去教堂,就这样。” 我翻过身,仰躺着,极不情愿地睁开眼睛:“你没听懂我的话呀。” “起来,起来。” “去了就会有人拥抱我,跟我说他们好难过,我才不想去呢。我想睡觉。” “这个星期天,他们是要拥抱你,但到了下个星期天,他们就只会挥手打招呼,屁事没有了。” “下个星期天,我也不去。” “你这是怎么了?以前去教堂,你从不抱怨的。” “以前?我向谁抱怨呢?爸爸?”我看着她,“每次吵架都是你赢。你知道的,对吧?等你有了自己的孩子,你可以天天让他们去教堂,上学前还做祷告。但我没必要去了,你也没必要去。我们没了父母。我们可以出去吃薄饼。” 她耸了耸肩。“你自己去吃吧,”她说道,“我要去教堂。” “你没必要为了我这样,”我撑起胳膊肘,真不敢相信,她还真要去,“我可不需要什么榜样。” “我不是为了你才去的。天哪,丹尼,我喜欢做弥撒,我就是相信上帝,相信社区,相信善良。这一套,我都信。见鬼呀,这些年你在教堂里干什么呢?” “大多是在默记篮球统计数据。” “那就睡你的回笼觉吧。” “你的意思是说,大学的时候你也到教堂做礼拜?没人盯着,你一个人在纽约,星期天早上你都起来了?” “我当然做礼拜。你不记得了,那次你来见我,我们一起去了受难日弥撒?” “我还以为你是非带我去不可。”我说的是实话。即便是当时,我也想当然地认为她对父亲保证了,如果父亲让我留下,她就带我去做受难日弥撒。 她刚要张口说什么,但又作罢,只是隔着被单拍了拍我的膝盖。“再睡一会儿吧。”她说道,接着就走了。 我们为什么去教堂,真是很难说得清楚,但人人都去教堂。我父亲在教堂见同事和租户,我和梅芙在教堂见老师和朋友。我父亲去教堂,也许是为去世的爱尔兰双亲祈祷,也许是出于对我们母亲残留的最后一点尊敬。听别人说,母亲喜欢教堂和教区,还喜欢神父和修女。所有的神父和修女,她都喜欢。梅芙说,到了教堂,修女们站起来唱歌的时候,母亲最为自在。虽然我对母亲知之甚少,但我也知道,如果父亲不愿意去教堂,母亲肯定不会嫁给他。母亲不在了,父亲还是继续拖着我们去神坛,没有内容,但也保留了形式。也许他从未想过还有其他的可能性,也许只是因为他女儿手里握着弥撒书,全神贯注地听神父布道,而他的儿子在考虑季后赛七六人队[七六人队:费城的老牌球队。]的机会;他呢,则在考虑切尔滕纳姆小镇边上一座待售的楼。但据我所知,父亲是在听神父布道,他听到了上帝的声音,可我们从未谈论过。在我记忆中,星期天早上忙上忙下的人总是梅芙,她要确保我们穿着得体、吃了东西、坐到车里时时间充裕。梅芙上大学后,我和父亲本可以轻轻松松赖床消磨掉这桩事情,但又有了安德烈娅。她鄙视天主教,觉得这是一群疯子在朝拜圣像,而且号称吃肉。星期一到星期五,天还没亮,我父亲就去办公室,然后找借口不回家用晚餐。星期六他出去收租,或是到工地转转,就在车里吃东西。但星期天就棘手了,安德烈娅可不好打发。要躲开年轻的妻子,只有去教堂这一条路。我父亲跟布鲁尔神父说我要做祭坛助手,甚至没跟我商量,就给我报了名。祭坛助手要提前半个小时到教堂,帮着准备圣礼,帮布鲁尔神父穿上法衣。我是八点场弥撒的助手,但很多时候十点三十分我还在忙。总有人请病假,有人去度假,或者不肯起床,全是我从未享受过的奢侈。既然我做了祭坛助手,父亲觉得我也应该参加主日学校的学习,他说我该做个好榜样,全然不顾主日学校是为公立学校的孩子而设立的——他们在学校一个星期,五天的时间里都不会接触到宗教教化。在谈话中我甚至没有机会跟父亲说这很荒唐。他做完弥撒,坐在车里,抽着香烟看报纸等我。念完最后的祷告,洗干净圣餐杯,所有的事情都做完后,他带我去吃午餐。梅芙在家的时候,我们从来不出去吃午餐。就这样,一个小时的弥撒延长到了半个星期天。弥撒免除了我们的家庭义务,且至少在点蜡烛和吹蜡烛之间给了我和父亲待在一起的时间。对此,我还是心存感激的,但还没有感激到愿意起床。 但到了星期一上午,马丁教练把我叫到他的办公室,重申对我处境感到的悲痛之情。接着,他说我理应去做弥撒,为我父亲祈祷。“主教麦克德维特德高中的所有校队球员都参加弥撒,”他对我说,“每个人都要参加。” 我是其中的一员,但时间不会太长了。 一周后,古奇律师在办公室打来电话约我们见面,见面时间定在下午三点,是放学后,但这仍意味着我要错过训练,而梅芙也不得不请半天的私人事假。我们三个人坐在一个小会议室的桌子旁,他跟我们说了一件事,原来我们父亲给我们设立了教育信托基金。 “我们两个人的?”我问道。姐姐坐在我旁边的椅子上,穿着她出席葬礼的海军蓝裙子,我戴了领带。 “给你的,还有安德烈娅的两个女儿。” “诺尔玛和布莱特?”梅芙几乎要横跨桌子,“她们拿走了一切,我们还要供她们上学?” “你们不用付钱。由信托基金付钱。” “没有梅芙?”我问道。一定是理解错了,他只是懒得提而已。 “梅芙大学已经毕业,你们父亲觉得她的教育已经结束了。”古奇律师说道。 除了那次在纽约的意大利餐厅用午餐,父亲从来没跟梅芙谈过她的教育,梅芙谈的时候,他也没听。他觉得即便梅芙去了研究生学院,也会中途结婚,学业就会半途而废。 “基金是用来支付大学费用的吗?”梅芙问道。听她说话的方式,我意识到她原来一直在担心送我上大学的事情。 “基金支付教育费用。”古奇律师说道,教育两个字说得格外清楚。 梅芙身体前倾:“所有的教育?”好像房间里没有我一样。 “所有的。” “他们三个人。” “是的,丹尼年龄最大,当然是排在第一位。钱足够,用不完的,诺尔玛和布尼斯也应该能完成学业。” 没人叫她布尼斯。我想说,是布莱特,但没有说出来。 “如果还有剩余,剩下的钱怎么处理呢?” “三个孩子完成教育后,如果基金还有剩余,就是你们四个人平分。” 他还不如说,剩下的钱一半都归安德烈娅。 “你负责管理基金?”梅芙问道。 “安德烈娅的律师设定的。她对你们父亲说,她想要确保孩子们的教育,继而——”他轻轻晃了晃脑袋。 “‘既然我们都到律师办公室了,干脆就把我的名字加在你的财产下面吧?’”梅芙做了最大胆的推测。 “差不多。” “那丹尼就要考虑读研究生了。”梅芙说道。 古奇律师若有所思,手里的笔在一个黄色便签本上轻轻敲着:“那还早着呢。如果丹尼想要读研究生,没错,费用是从这里出。基金有规定,平均绩点不能低于3.0,教育不能中断。上学不是度假,你们父亲很在意这一点。” “我父亲从来不用担心丹尼的成绩。” 在这一点上,我有话要说,但我觉得他们不会听我的。父亲根本不在意我的成绩,但也可能是因为我的成绩从未出过岔子。篮球也是,打就是了,他也不在意我的三分球。他在意的是:我敲钉子是否又快又准,我是否明白灌水泥的时机。我也在意这些事情,我们是一致的。 “我在乔特中学[乔特中学:美国顶级私立中学。]念的高中,你们知道吗?”古奇律师问道,仿佛我们的谈话突然涉及了他的高中时代。 梅芙坐着没有说话,过了一分钟,告诉他说,不知道。梅芙的声音温柔得惊人,仿佛想到古奇律师被送到了寄宿学校,心里很难过一样。“很昂贵吗?” “堪比大学费用。” 她点了点头,看着自己的手。 “我可以打几个电话看看。一般情况,他们不会在学年中间接收学生,但考虑到丹尼是篮球运动员,成绩又好,他们会想看一看的。” 他们两人决定了,我一月就去乔特中学读书。 “你知道什么样的孩子才去寄宿学校吗?”我们离开办公室,坐到车里后,我对梅芙说道。全然是指责的语气,其实我根本不认识寄宿学校的学生。我只知道,如果有家长发现自己的孩子抽大麻,或是代数二没及格,就会威胁送他们去寄宿学校。我的脏衣服没扔进洗衣筐,我想的是有桑迪呢,她会把衣服从地板上捡起来,洗干净,叠好,再送到我房间;而安德烈娅就会向我父亲抱怨,父亲就会说:“嗯,看来得把他送去寄宿学校了。”这就是寄宿学校,是威胁,或是威胁的玩笑。 梅芙的想法不一样:“又聪明又有钱的孩子去寄宿学校,然后再去哥伦比亚大学。” 我无精打采地坐在座位上,觉得自己好可怜。我已经失去了很多,我不想再失去学校,失去朋友,失去姐姐。“你怎么不干脆做个了断,把我送进孤儿院?” “你没资格。”她说道。 “我没有父母。”这个话题,我们不讨论的。 “你有我,”她说道,“所以你没资格。” “你如今在哪一科?”梅芙问道,“我知道你说过,但我没记住。他们调动你的科室也太频繁了一些。” “呼吸内科。” “研究呼气吸气?” 我露出微笑。又是一个春天,复活节到了,我回到埃斯蒂斯帕克,要整整待上两晚。布克斯鲍姆家的街边是一排樱花树,繁花盛开,粉红色的花瓣压得枝条微微颤抖,变幻出粉色和金色的光线。这是樱花绽放的日子,我赶上了最美的时刻,而我平常是待在医院就看不到外面的人。“呼吸科马上就结束,下个星期就到矫形外科。” “壮得像骡子,蠢得也差不多。”我们停好了车,梅芙胳膊一甩,伸到车窗外,她虽然已戒烟,但手指还习惯做出抽烟的姿势。 “什么?” “你没听说过?应该不是矫形外科医生的玩笑。爸爸总是念叨这句话。” “爸爸对矫形外科医生有意见?” “爸爸对花椰菜有意见。他非常讨厌矫形外科医生。” “为什么?” “他们把他的膝盖搞反了,你记得吧?” “有人把他的膝盖搞反了?”我摇了摇头,“肯定是在我出生之前。” 梅芙想了一分钟。我看得出来,岁月在她脑海里一页页地翻过。“也许是吧。他说这话是逗乐,但说实在的,我小时候,还当真了。他膝盖弯曲的方向的确是反的。当时他总是去找矫形外科医生,应该是想要把膝盖矫正回来的意思。现在想起来,有些吓人。” 我有太多的事情想问父亲。这么多年后,我不再纠结父亲为什么不愿意多说,而是想我怎么那么蠢,为什么不多问。“外科医生不可能搞反了膝盖,即便如此,我们也应心存感激,他们好歹没锯掉那条腿。你知道的,在战场上,锯腿是常事。留着它比锯掉它要花更多的时间。” 梅芙做了个鬼脸。“又不是南北战争,”她说道,仿佛李将军在阿波马托克斯村子投降后,截肢就成了历史一样,“我觉得他们根本就没给他的膝盖动手术。父亲说,在法国的时候,医生忙得不可开交,就没留神,随它自己愈合。他甚至还能拿这件事来开玩笑,真有些感人。” “一开始,他肯定是动了手术的。膝盖中了子弹,肯定要动手术。” 梅芙看着我,仿佛我是个刚打开车门坐到了她身边的陌生人:“他没中弹。” “他当然是中弹了。” “他跳伞时摔伤了肩膀,膝盖里有东西撕裂了,或者撞伤了。他着陆的时候,左腿着地,然后栽倒在地,又伤了肩膀。” 梅芙身后就是荷兰屋,是一切的背景。我怀疑我们不是在同一幢房子里长大的。“我怎么会一直认为他是在战场上挨了子弹?” “我不知道。” “他是在一家法国的医院?” “治疗肩膀。问题就是,一开始,没人注意他的膝盖。想来呢,肩膀应该是伤得很严重。到后来,膝盖拉伤过度。他腿上绑了好些年的支架,然后腿就变僵硬了。他们称之为关节——”说到一半,她打住了。 “关节纤维化。” “就是这个词。” 我记得那个支架,又重又笨,是父亲痛苦的来源。他抱怨的是支架,不是膝盖。“他肩膀怎么样了?” 梅芙耸了耸肩:“应该还好吧。我不知道,他从未提过肩膀。” 在医学院期间,以及之后至少十年的时间里,我都梦见过自己参加病例研讨会,介绍一位我从未检查过的病人,说的是我在那个复活节知道的事情:西里尔·康罗伊,美国伞兵,33岁。他没有中弹…… “我告诉你,”梅芙说道,“他心脏病发作,我一直都认为是楼梯的缘故,我简直想象不到,他还能爬到六楼。那么热的天气,他走楼梯去看窗户的防水,肯定气得冒烟。据我所知,他在荷兰屋上三楼也只有过两次:第一次是他带我和妈妈去看房子;还有就是我回来过感恩节,安德烈娅宣布我被流放到三楼。你还记得那一次吗?他帮我拎包上楼。等我们到了三楼,他腿疼得要死,不得不在床上躺了一会儿。我把行李放在他脚下,抬高他的腿。我本应该疯狂尖声叫骂安德烈娅,但我当时满脑子想的都是他再也没法下楼了,那我和他只好住在舞厅旁边的两个小卧室里。那样还真有些甜蜜,真希望就那样了。他说:‘这房子挺好看,就是太高了。’我告诉他,应该把房子卖了,买个平房。我告诉他,这样就解决了他所有的问题,我们都笑了起来。还真是不容易,”梅芙望着车窗外,看着布克斯鲍姆家旁边的樱花树,“那些日子里,还有事情能让爸爸笑起来。” 人生在世,总有那么几次,你跳到空中,曾经立足的过去消失在身后,而想要降落的未来还不见踪影,一时间你就悬浮在半空中,什么都不知道,一个人都不认识,甚至连自己都不认识。那年冬天,梅芙开着那辆奥尔兹莫比尔牌汽车,送我到康涅狄格州,我就是这种感觉,几乎到了难以忍受的程度。她一直都想把那辆车处理掉,但过去留给我们的东西太少了。透蓝的天空,阳光照在雪地上,再反射过来,闪耀得我们睁不开眼。虽然我们失去了一切,但那个秋天在梅芙小小的公寓里,我们在一起过得很幸福。安德烈娅把公司一股脑地全卖掉了,什么都不剩;我父亲拥有的房子,一栋都不留。我简直想象不出来那是多少钱。梅芙想要我接受教育,想要我借此从诺尔玛和布莱特的未来财产中抹掉一点点零头,而我甚至还没有能力在学校待得那么长。我想要告诉梅芙,我们不值得为了这点钱而分开生活。我会上大学的,当然会去上大学,但现在我跟我的朋友们打篮球,仍然想要跟她坐在厨房的桌子旁吃鸡蛋和烤面包,谈谈生活。但物换星移,我们似乎无能为力,无法阻拦。梅芙下了决心,一定要送我去乔特中学。她还下了决心,让我去上医学院。她进一步解释,据她分析,再也没有比这个时间更长、花费更多的教育了。 “我不想当医生,你就根本不在意我的想法吗?”我问道,“我的人生,我想要干什么,你考虑过吗?” “好吧,你想要干什么?” 我想要跟父亲一起工作,一起买房子、卖房子;我想要看着楼群拔地而起,但这一切都不可能了。“我不知道。也许我会打篮球。”听到这话,我都觉得自己任性。我觉得如果这个问题换到梅芙身上,能够不计时间和费用地接受教育,应该是她求之不得的吧。 “医院下班后,你想怎么打篮球,就怎么打。”她按照路标,前往康涅狄格州。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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