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部 第八章

流浪的家  作者:安·帕切特

感恩节的前一个星期三,纽约下起了湿漉漉的大雪。宾州站看起来就像是饲养场,而我们这些着急的旅客在这个拥挤的终点站里,裹得严严实实,挤在一起,就像是站在烂泥池子里的奶牛。我们没法脱下外套,没法摘下帽子和围巾,大家都大包小包地拿着东西、抱着书本,地上是恶心的稀泥,没人愿意把东西放在地上。我们盯着显示班次的电子屏,等着上车的指示。大家都想在火车上找一个面朝前方、远离厕所的座位,早一点上车,如愿的机会就大一些。一个男孩子的背包硬邦邦的,就像是装满了板砖,他不断地转头跟女朋友说话,每次转身,他沉甸甸的财物都撞在我身上。

我想回到我在哥伦比亚大学的宿舍。

我想上火车。

我想脱了外套。

我想记住元素周期表。

如果梅芙肯来纽约,我就免了这些麻烦事。但她此刻正在监督数吨过节用的冷冻蔬菜发往各地的杂货铺,奥特森公司要到星期一才放假。我的室友回格林尼治的家和他父母一起过感恩节了,梅芙如果要来,可以睡他的床,我们本可以一起吃中餐,也许还能看一场戏剧。但是,如果没有必要,梅芙是不会来纽约的。什么是有必要呢?比如说,大学一年级的第一学期,我得了阑尾炎,宿舍管理员陪着我坐上救护车,去往哥伦比亚长老教会医学中心。我手术后醒来,看到梅芙正睡着,椅子被拉到床边,她的头靠在我胳膊旁的床垫上,浓密的黑发散开,就像是给我另盖了一张毯子。我不记得给她打过电话,也许是别人打的。毕竟,她是我的紧急联系人,是我的近亲。我的麻醉还没有全退,意识飘浮,时断时续,我看着她睡觉,脑子里想着:梅芙来纽约了。梅芙讨厌来纽约,部分原因是她很喜爱巴纳德学院,她在大学里看到了自己的潜质,而纽约代表了她的遗憾,完全不是她本人造成的遗憾。至少,我是这么认为的。我闭上眼睛,等我再次醒过来时,还是那把椅子,梅芙坐在上面,握着我的手。

“你醒了,”她说道,对我露出微笑,“感觉怎么样?”

几年后,我才明白病情的真正危险。当时,我觉得手术这件事介于讨厌和尴尬之间。我想开个玩笑,但她那么温柔地看着我,我就打住了。“我挺好。”我嘴里感觉又黏又干。

“听着,”她的声音很安静,“我先死,然后才是你。你明白吗?”

我呆头呆脑地冲她笑了一下,但她摇了摇头。

“我先死。”


电子屏的数字和字母滴滴答答地翻滚起来,等到停下来时,上面写着哈里斯堡[哈里斯堡:宾夕法尼亚州首府。]:4:05,15号轨道,准时。篮球教会了我怎么在人群中穿梭。这群像可怜的奶牛一样堵在宾州站的乘客,大多数一年只来一次,很容易晕头转向。在一片混乱中,很少有人能找到正确的方向。他们脑袋还迷糊,不知道该朝哪儿走,我已经上了火车。

从好的一方面来说,这趟旅行,给了我一个多小时的学习时间,让我能继续拯救我的有机化学,这很有必要。我的教授埃伯尔博士,能力出众,十月初的时候把我叫到他的办公室,说我这样下去一定会挂科。那是1968年,哥伦比亚大学激情燃烧着,学生们暴动、示威、占地占楼。这里就像是一个微观的交战国,我们每天都把自己看到的东西叫嚷得全国皆知。居然有人注意到一个大三学生的化学要不及格了,这真是荒唐可笑,可我就在他的办公室里。我有几节课没去上,他面前放着一摞我的小测验成绩单。这并不需要什么远见卓识,我当然明白自己有麻烦了。埃伯尔博士的办公室在三楼,里面塞满了书,还有一小块黑板。黑板上醒目地写着一个化学分子式,天书一般,但愿他不要让我去辨认分析。

“你注册的是医学预科生,”他看着记录,开口说道,“对吧?”

我说是的。“这学期还早,我可以回到正轨上。”

他用铅笔敲着我那一摞让人失望的卷子:“医学院很看重化学。如果你挂科了,他们就不会收你。所以我们现在最好谈一谈。如果再往后拖,你就赶不上了。”

我点点头,感觉到小腹一阵痉挛。在学校,我一直都努力学习并取得好成绩,就是不想有这样的谈话。

埃伯尔博士说他教化学的时间也很长了,见过很多我这样的男孩,他说我的问题不是能力不足,而是显然没有花上足够的时间来学化学。当然,他是对的,自从这学期开始,我就心不在焉;但他也是错的,我认为他并没见过多少像我这样的男孩。他瘦瘦的,浓密的棕色头发剪得乱糟糟的,我本猜不出他有多大年纪,但他穿着正装,打着领带,看上去年纪应该不小。

“化学是一套美妙的体系,”埃伯尔博士说道,“每一步都建立在前一步的基础上。如果你没有搞明白第一章的内容,跳到第二章是没用的。第一章是理解第二章的关键,第二章又是理解第三章的关键。我们现在已经讲到了第四章,贸然开始钻研第四章,想要赶上全班的进度,是不可能的,你没有掌握之前的关键内容。”

我说,就是这种感觉。

埃伯尔博士告诉我,回到课本的第一页,从第一章开始,读完之后,回答章节后面的所有问题,再扔掉答案,第二天醒来,再次回答这些问题。只有两次测试的结果都是全对,我才能进行到第二章。

我想问他,是否知道有学生睡在校长办公室的地板上?但我没说出口,而是换了一句话:“但我还有其他的功课要赶。”就像我们是在谈判他究竟该占用我多少宝贵的时间。他从来没要求班上的同学回答章节后的所有问题,更不要说回答两遍。

他波澜不惊地看着我,看了好久:“那你今年化学就没法过。”

我的有机化学不能挂科,其他任何科目都不能挂。我已经拿到了征兵号码,没了在校生身份,就要去服兵役,就得睡在越南溪山的战壕里。失去了大学生的身份,还不知道我姐姐会干出什么事来,那可是远超过政府所分配的。这不是在开玩笑。这就好比半夜三更,冒着暴风雪在新泽西高速公路上开车时,握着方向盘睡着了。埃伯尔博士及时把我摇醒,眼看着对面的车亮着大灯,就要撞上我的挡风玻璃。千钧一发之际,我还可以猛打方向盘,回到自己的车道。我离万劫不复,只有一片雪花的距离。

我在火车上选了一个靠过道的座位。曼哈顿和费城之间的景致,我可不需要看。一般情况下,我会把背包放在旁边的座位上,摆出一副不好惹的样子,但这一周是感恩节,谁都不能霸占两个位置。因此,我打开课本,希望能投射出我本来的面目:认真研究化学的学生,无意与人闲聊天气、感恩节或是战争。在宾州站的“奶牛群”中,要去哈里斯堡的分遣队挤成一团,通过旋转栅门,变换队形,排成一列纵队,上站台,进入车厢,一看到座位,就哐的一声放下自己的行李。我两眼盯着书本,一直相安无事,直到一个女人用冰冷的手指碰了碰我的脖子。一般人都碰肩膀的,她碰的是我的脖子。

“年轻人。”她说道,接着眼珠子往下,看着她脚下的行李。她已是为人祖母的年龄,我不明白这世界上为什么会有人借着男女平等的名头,让女人自己扛着行李上火车。她身后奶牛一样的人群不明白这里暂时的堵塞是怎么一回事,还在往前推。他们太担心了,火车要是没等他们上车就出发了,那该怎么办?我站起来,把她的行李举起来,塞到头顶的行李架上。她的行李袋有些寒酸,棕色的格子毛料,因为拉链随时可能崩开,在袋子中间扎了一根皮带。我这么一举一放,立刻被众人看在眼里,顿时有了搬运工的光环;整个车厢,上上下下的女人们都开始叫我帮忙。有几个人除了自己的行李,还有在梅西百货或是沃纳梅克百货的购物袋,里面装满了包装好的圣诞礼物。现在还只是感恩节,这么早就提前准备过圣诞节,我真不知道是为了什么。一个又一个的袋子,我给塞到了座位上方的铁架子上,她们自己是够不着的。宇宙可能真是在膨胀,但行李架可没有。

“轻一点。”一个女人一边说话,一边给我比画该如何轻拿轻放。她只恨自己矮了一英尺[一英尺:约30厘米。],否则就可以亲力亲为了。

最后,我朝过道两边望了望,确定没人再需要帮助,转身逆流而行,费力朝我的座位走去。等到了一看,一个满头金色卷发的女孩坐在窗边,正在看我的化学书。

“我给你留了位置。”她说这话的时候,火车一个踉跄,朝前开动了。

我不清楚她说的是书页,还是座位。我也没问,因为无论是书页,还是座位,都不用她来留。书,我已经看到了第九章,终于找到了化学的门道。座位上是我的外套,之前没把外套放在行李架上,现在已经放不进去了。

“我高中的时候选了化学,”这位金发碧眼的女子一边说话,一边翻着书页,“其他的女孩子都选了打字,但化学得A比打字得A更有价值。”

“怎么更有价值了?”在更宏大的方面,化学可能更有用,但肯定更多的人需要懂得如何打字。

“平均成绩呀。”

她的脸上就是圆形的集合:圆圆的眼睛,圆圆的面颊,圆圆的嘴巴,圆圆的小鼻头。我并不打算跟她攀谈,但只要她手里拿着我的课本,我就没有别的选择。我问她,化学得A了没?她还在看我的书,应该是看到了什么有趣的地方,心不在焉地点了点头,算是回答了我的问题。她觉得化学的魅力不可抗拒,甚至超过了她曾在这门课拿过A的事实。我得承认,她这一点,挺让人有好感的。我等了足足两分钟,然后才对她说,我得看书了。

“当然。”她说道,把书递给了我,一根手指夹在第九章第二节的位置。“再次读一读,挺有意思的,就像是突然遇到了之前经常在一起的人。”

“我花了很多时间学化学。”

“化学不会改变。”她说道。

我看着书页,她则是在包里翻了翻,掏出一本薄薄的诗集,艾德里安娜·里奇[艾德里安娜·里奇(Adrienne Rich):美国当代诗人、散文家和女权主义者。]的《生活必需品》。她是因为课程而读这本书,或者她是那种在火车上读诗集的女孩,我不知道,我也没问,我们就这样友好而沉默地一路坐到了纽瓦克市。火车停下来,车门打开了,她从口袋里掏出一包黄箭口香糖,拿了一根当作书签塞进诗集里,然后无比严肃地再次看着我。

“我们应该谈一谈。”她说道。

第一学年结束的时候,我的女朋友苏珊对我说过“我们应该谈一谈”,接着就告诉我,我们结束了。“我们应该?”

“难道你想给所有在纽瓦克下车的女人取行李,然后再为所有上车的女人放行李?”

她当然是对的。女人们目光炯炯地盯着我,然后又刻意去看她们的行李。火车上还有其他身强体壮的男人,但她们已经认定我了。

“你是要回家吗?”我的邻座身体前倾,面带微笑。她的嘴唇上涂抹了东西,很有光泽。从远处看过来,别人会觉得我们在深度交谈,或者认为我们订婚了。我距离她非常近,可以闻得到她洗发水的香味。

“回家过感恩节。”我说道。

“很好呢,”她微微点了点头,直接锁定了我的目光,我清楚地看到她的左眼皮有点下垂,如果不是这么久地盯着看,这样的小瑕疵是不容易被发现的,“哈里斯堡吗?”

“费城,”我说道。那一刻,我感觉我们挺亲密,就补充了我在郊区的地址,“埃斯蒂斯帕克。”一时间,我都忘了,自己已经不再住在那儿。如果非要说我住在哪儿,应该是珍金镇。梅芙住在珍金镇。

听到我说埃斯蒂斯帕克,她眼睛一亮,一副熟悉的样子。“吕达尔。”她碰了碰搭在胸前的蓝色羊毛围巾。埃斯蒂斯帕克就在吕达尔旁边,我们真算得上是邻居了。一个女人靠过来想同我们说些什么,但我的邻座挥手让她离开。

“快乐卡特。”我说道。提到吕达尔,就该提及他的名字。在童子军营,我们在一个队,是队友;教堂联盟篮球赛,我们在不同的队,是对手。他天生就是受欢迎的那种人。我们上高中的时候,他成绩好,牙齿整齐漂亮,天赋异禀,一上场就能拿到40分,还不算助攻。他拿到了全额奖学金,在宾州大学打球。

“他比我高一个年级,”女孩子们想起快乐卡特的时候,脸上都是这种表情,她也是,“他带我表姐参加了初中毕业舞会,我怎么都没想明白。你是在切尔滕纳姆中学?”

“主教麦克德维特德高中,”我不想谈及复杂的话题,“但最后两年我是在寄宿学校。”

她露出了微笑:“你父母受不了你?”

我喜欢这个女孩子,她懂得谈话的时机。“是的,”我说道,“差不多是那样。”

火车再次离站,我们重回陌生人的状态,她看她的诗集,我看我的化学。在如此宁静的共存中,我们几乎忘了对方的存在。

火车在30号街车站停靠的时候,那个拿格子旅行包的女人,就是一开始让我放行李的那个人,直接冲到我身边,把我从过道拖过去,让我给她拿包。她的旅行包真是卡住了,周围全是其他人的包,塞得紧紧的,她即便站在座位的扶手上,也拿不出来。接着另一个女人需要帮助,然后又是一个,又来一个。我开始担心车门要关了,我可能得一路坐到宝利,然后再折返过来。我看到邻座的金发女孩朝车门走去,也许她谨慎地等了等我,也许她根本没有等。我对自己说,这没关系。我拿下最后一个包,那女人似乎真的觉得我应该帮她把包扛到站台上,但我挣脱了,抓上外套、行李和课本,正好赶在车门关上之前溜下了火车。

找我姐姐,从来都不是难事。我有两点很确定,其一,她个子比其他人高;其二,她总是很准时。如果我是坐火车到,准能在等候人群的前排中间处找到她。那是感恩节前的星期三,她就站在那里,穿着牛仔裤,套着我的红色羊毛衫,我本以为那件衣服丢了。她冲我挥手,我抬起手,正要挥起来,这时我的邻座抓住了我的手腕。

“再见!”金发碧眼的她微笑着说道,“化学考试,一切顺利。”她背起了背包。我猜,她是为了等我才放下的背包。

“谢谢。”我有一种奇怪的冲动,想要把她藏起来,或是赶走。但来不及了,我姐姐大步朝我们走来。梅芙一把抱住我,让我双脚离地有三厘米的样子,晃了晃我。她第一次这样,还是我从乔特中学回家过复活节时,之后她就保留了这一传统,只是为了证明她可以这样做。

“你在火车上遇到谁了?”梅芙看着我,没有看她。

我转身对着那个女孩。她是标准的中等个头,但无论是谁,只要站在我和我姐姐之间,看起来都很矮小。这时我才想起,我还没问过她的名字。

“塞莱斯特。”那个女孩说道,然后伸出一只手,于是我们握了手。“梅芙。”梅芙说道。然后我说道:“丹尼。”接下来,我们祝彼此感恩节快乐,道了再见,然后分开。

“你把头发剪了!”刚走到女孩听不见的地方,我立刻说道。

梅芙抬起手,摸了摸脖子,黑色长发都剪掉了,留了个生硬的波波头。“你喜欢不?我觉得这样看上去更成熟。”

我大笑起来:“我还以为你是厌倦了成熟的外表呢。”

梅芙挽上我的胳膊,头一偏,挨在我肩膀上。她的头发往前一扑,立刻遮住了她的脸庞,于是她把头往后一甩,就像个女孩子一样,我心想。然后才记起来,梅芙本来就是个女孩子。

“一年中最好的四天时间,”她说道,“在你回家过圣诞节之前,最好的四天。”

“也许圣诞节的时候,你可以来看我。你大学的时候,我就在复活节时去看了你。”

“我不喜欢火车。”梅芙说道,仿佛这事就这么定了。

“你可以开车呀。”

“开车到曼哈顿?”她瞪着我,以此强调我说这话的愚蠢。“坐火车可轻松多了。”

“坐火车就像是一场噩梦。”我说道。

“那个女孩是噩梦?”

“不,那个女孩挺好的。事实上,她帮了我大忙。”

“你喜欢她吗?”我们快走到停车场的入口了,梅芙坚持要开车来接我。

“喜欢呀,在火车上你喜欢邻座的那种喜欢。”

“她家住哪儿?”

“你为什么关心这个?”

“因为她还站在那儿等着,没人来接。如果你喜欢她,我们就可以捎上她。”

我停下脚步,扭过头往后一瞧。她没有在看我们,而是看着另外的方向。“你脑袋后面长眼睛了?”我一直都觉得有这个可能性。在火车上,塞莱斯特似乎什么都能应对,到了车站,却茫然不知所措。因为她,我免了很多搬运行李的活儿。“她住在吕达尔。”

“我们可以拿出十分钟来,送她到吕达尔。”

我姐姐比我更能感知周围的环境。她人也比我好。她守着我的行李,打发我去问塞莱斯特要不要一起走。塞莱斯特又花了几分钟的时间,在人群中搜索家人,但谁来接她就是个未知数。接着,她又问我,是不是太麻烦我们了。我说一点也不麻烦。我们三个这才朝着停车场走去,塞莱斯特还一个劲儿地道歉。接着,她钻进我姐姐大众汽车的后座,我们开车送她回了家。


“是你说我们应该送她回家的,”梅芙说道,“我记得非常清楚。我们要到古奇家过感恩节,我还得回家做个馅饼,你说在火车上遇到了这个女孩,你答应了她,说我会开车送她回家。”

“胡说八道。你这辈子就没做过馅饼。”

“我得去烘焙店拿我订好的馅饼。”

我摇了摇头:“我一直都是坐4:05的那趟火车。等我回来,烘焙店都关门了。”

“你还没说够?我要说的是,塞莱斯特可不是我塞给你的。”

我俩在梅芙的车里,大笑起来。那辆大众汽车早就不在了,取而代之的是一辆沃尔沃旅行车,配有加热座椅。我们慢慢开过雪地。

但是那一天,天气只是很冷,并没有下雪。黑暗中,荷兰屋的灯已经亮了。数年以后,这已是新传统的一部分。我和塞莱斯特约会,分手,复合。我们结了婚,生下了梅和凯文。我成了医生,然后又不再是医生。多年来,我们一直想要好好一起过感恩节,然后又放弃。每年,感恩节前的星期三,我、塞莱斯特和孩子们从城里开车去吕达尔。我把他们三个留在塞莱斯特的父母家,然后去和姐姐用晚餐。感恩节那天,梅芙会和教堂的一群人去给无家可归的人提供午餐;我则回去与塞莱斯特庞大并不断扩大的家庭一起用餐。晚些时候,到了傍晚,我和孩子们就回珍金镇看梅芙。我们用保鲜盒装满剩菜和馅饼,全都是塞莱斯特的母亲做的。我们坐在餐桌旁,吃冷餐,小赌几把扑克牌。我的女儿从很小的时候开始,就表现出明显的戏剧性人格。她喜欢说,这样跑来跑去,比父母离婚还要糟糕。我告诉她,她根本就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

“谁知道呢,诺尔玛和布莱特是不是还回家过感恩节,”梅芙说道,“她们是否嫁给了安德烈娅很讨厌的人?”

“哦,那是肯定的,”我说道,就一眨眼的工夫,我仿佛能看到结尾一样。对于那些我绝对不会见到的男人,我深表同情,“那些被带到荷兰屋的可怜杂种。”

梅芙摇了摇脑袋:“很难想象,哪里去找配得上那两个女孩的好男人呢?”

我意味深长地看了我姐姐一眼,以为她会懂我的意思,但她没有。

“什么?”

“塞莱斯特一直都这么说你。”我说道。

“塞莱斯特一直说我什么?”

“她说,你觉得没人配得上我。”

“我从来没说过,没人配得上你。我说的是,你本可以找到一个比她好的人。”

“啊,”我举起一只手,“好了,打住。”我妻子贬低我姐姐,我姐姐贬低我妻子,我都得听,因为没法不听。这么些年来,我想过要改掉她们的这个习惯,想要在她们中的一个人面前捍卫另一个人的尊严,可我已经放弃了。好在她们也不会太过分,也都知道边界在哪儿。

梅芙回头望着窗外的房子。“塞莱斯特的孩子们都长得很美。”她说道。

“谢谢夸奖。”

“长得一点也不像她。”

哦,如果这世界上所有的男男女女,还有小孩子,都可以人手一台设备,既可以录音,又可以照相,还可以拍短视频,那就好了。我希望有比我自己的记忆更无可辩驳的证据。虽然我的姐姐和我的妻子都不肯承认,但我记得清清楚楚,是梅芙最先选中了塞莱斯特,塞莱斯特最先喜欢上的也是梅芙。1968年的那一天,我们开车行驶在雪地上,从30号街车站开往塞莱斯特在吕达尔的父母家,我也在车上。梅芙的热情温暖,足以融化路上的冰雪。塞莱斯特坐在后座,蜷缩膝盖,嵌在我们的行李之间,甲壳虫车子的后座实在是没多少空间。梅芙的眼睛不断地瞟向后视镜,问题一个接一个:在哪儿上学呢?

塞莱斯特是托马斯·莫尔学院二年级的学生。“我告诉自己,这就是福特汉姆大学[福特汉姆大学:也译为福坦莫大学,前身是1841年成立的圣约翰学院,1907年更名为现在的名字。]。”

“我本想去那个大学的,我想和耶稣会[耶稣会:天主教的主要修会之一。]教徒成为校友。”

“你上的是哪个大学呢?”塞莱斯特问道。

梅芙叹了一口气:“巴纳德学院。他们给了我奖学金,就这么一回事。”

据我所知,这都是假的。梅芙当然不是奖学金学生。

“你学的是什么?”梅芙问塞莱斯特。

“英语专业,”塞莱斯特说道,“这学期选的是二十世纪美国诗歌。”

“大学我最爱的就是诗歌课!”梅芙吃惊地扬起了眉毛,“现在读得不多了。毕业后,这点真是不好。没人要求你读书时,就找不到多少时间去阅读了。”

“你什么时候选过诗歌这门课?”我问我姐姐。

“家如此凄楚可怜,”梅芙说道,“维持原貌,为最后离开之人保持舒适,仿佛期待他再度归来。然而,失去可取悦之人,它如此凋零枯萎,却没有勇气丢弃偷偷学来的体面。”

塞莱斯特确定梅芙不再往下说,立刻就用更为柔和的嗓音继续说道:“回到最初,快乐地展现它原本应有的模样。看吧,那些照片,看吧,那些餐具。那些在琴凳上的乐谱。还有那花瓶。”

“拉金[菲利普·拉金(Philip Larkin, 1922-1985),英国诗人。]!”两人异口同声地喊了出来。梅芙和塞莱斯特简直可以当场嫁给对方,那一刻,她们的爱情就是这样。

我惊讶地看着梅芙:“你怎么知道这个?”

“我没跟他说清楚我的课程。”梅芙脑袋朝我这边一偏,大笑道。塞莱斯特也笑了起来。

“你的专业是什么?”塞莱斯特问道。我转过头去望着她,对我而言,此刻的她高深莫测。她们两个都是如此。

“会计,”梅芙摊开手掌,使劲一推,车子换到低速挡位,我们从一个积雪覆盖的小山坡慢慢滑下,然后过了那条河,穿梭在树林中,“非常枯燥,非常实际。我得谋生呀。”

“哦,当然。”塞莱斯特点了点头。

但是,梅芙的专业不是会计。巴纳德学院没有会计这个专业,她的专业是数学,她是班上的第一名。她干的是会计,但她学的不是会计,会计是她闭着眼睛都能做的事。

“看那儿,圣公会小教堂,挺可爱的,”梅芙慢慢行驶在家园路上,“我去那儿参加过一次婚礼。在我小时候,如果修女听说我们踏进了新教徒的教堂,她们就要发脾气教训人。”

塞莱斯特点了点头,完全没意识到梅芙是提了一个问题。托马斯·莫尔学院是耶稣会的学院,但坐在后座的女孩不一定是天主教徒。“我们去的是圣奚拉里教堂。”

她是天主教徒。

我们到了她家门口,她家的房子远没有荷兰屋气派,但相较于梅芙的三层非电梯公寓,那就气派多了。这是一栋殖民期风格房子,整体刷成了黄色,边缘是白色,外墙是楔形护墙板。前院里,两株没有叶子的枫树在风中发抖,一棵树上挂着一架秋千。看到这样的房子,很容易联想到幸福的童年,对塞莱斯特而言,的确如此。

“你们太好了。”塞莱斯特张口说道,但梅芙打断了她的话。

“我们送你进去。”

“其实不——”

“既然已经到这里了,”梅芙一边说话,一边停好了车,“至少得送你到家门口呀。”

我反正也得下车。我把座位折起来,弯下腰,扶塞莱斯特下车,再拿上她的背包。她的父亲是牙医,还在加班给人补牙齿,感恩节那天和之后的一天诊所要关门歇业。节假日,人们也只好不看牙医,忍着牙痛回家过节。她的两个弟弟和朋友们在看电视,看到塞莱斯特就叫起来,但也没挪位置,继续看着节目。跑来了一只名叫“笨笨”的拉布拉多犬,它的迎接要热情洋溢得多。“它还是小狗的时候叫‘拉里’,后来变得有些笨了。”塞莱斯特说道。

塞莱斯特的母亲,看上去友好而疲惫,她在准备大餐,明天午餐的时候,会有22位亲戚驾到。难怪她会忘了去车站接自己的第三个孩子。(诺克罗斯家里一共有五个孩子。)介绍结束后,梅芙让塞莱斯特在一张纸片上写下电话号码。梅芙说,她时不时地就要开车进城,可以捎上她,甚至还承诺下一次让她坐在前排。塞莱斯特很是感激,她的母亲站在炉子边,搅着一锅蔓越莓酱,也很是感激。

“你们两个应该留下来吃晚餐。理应如此!”塞莱斯特的母亲对我们说道,接着她立刻意识到自己犯了错,“我这是在说什么呢?你也是刚回家。哥伦比亚大学!你父母肯定正望眼欲穿地盼你回家呢。”

梅芙感谢了她的邀请,接受了塞莱斯特的小小拥抱。塞莱斯特跟我握了手。我和姐姐从积雪覆盖的前院通道走出。整个街区,上上下下,街道两边,每栋房子的灯都亮了,吕达尔的所有人都回家过感恩节了。

“你什么时候选过诗歌课?”等我们钻进车子,我立刻问道。

“我看到她把一本诗集塞回背包的时候,”汽车的加热器没啥用,梅芙还是给打开了,“怎么了?”

梅芙从来不刻意给别人留下好印象,即便对古奇律师也是如此,而我觉得古奇律师是她的暗恋对象。“如果吕达尔的塞莱斯特认为你不读诗,又能怎样呢?”

“因为你迟早都要找个人,我宁愿你从吕达尔找个天主教徒,也胜过找个佛教徒,说不定来自摩洛哥呢。”

“不会吧?你这是在给我找女朋友?”

“我只是在保护我自己的利益。不要想太多。”

我没有想太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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