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流浪的家  作者:安·帕切特

1968年的时候,如果你住在珍金镇,或是去乔特中学读书,那么你这辈子打交道的人很可能就不会变,也许最后只是点头之交,但大都是那些人。纽约城却是未知的,时时刻刻充满了变数,选择走这条街而不是那条街,一切都有可能发生改变:你遇到了谁,你看到了谁,或者是避免看到谁。在我们最开始交往的时候,塞莱斯特最喜欢讲我们第一次见面的故事,讲给朋友们听,讲给陌生人听,有时我们单独在一起的时候,她还讲给我听。那天,她本来打算在宾州站乘坐1:30的火车,但她的室友想要和她一起坐地铁到中央车站。室友磨磨蹭蹭地收拾行李,收拾了好久,结果她们错过了那趟车。

“我也有可能上了另一列火车,”她脑袋靠在我的胸前,“我也有可能乘坐4:05那趟车,但可能在另一节车厢。或者我就在那节车厢,但坐在另外的位置上,我们就有可能错过彼此。”

“那天也许会错过,”我的指尖抚摸着她可爱的卷发,“但我最终还是会找到你的。”我这样说,因为我知道塞莱斯特想要听这话。她暖暖的身体躺在我的怀里,散发着象牙牌香皂的味道,何况我确实也是这样认为的。也许我的角度并不浪漫,但至少符合统计学概率:两个分别来自珍金镇和吕达尔的孩子,都在纽约上大学,那么他们很有可能在某个地方相遇。

“我之所以选择了那个位置只是因为那本化学书。你当时甚至没在座位上。”

“是的。”我说道。

塞莱斯特微笑道:“我一直都很喜欢化学。”

在那些日子里,塞莱斯特是个非常幸福的人儿,但回首往事,她就成了事不凑巧的终极受害者,当时她觉得她擅长化学,就应该找个医生丈夫,而不是自己成为医生。如果再过上几年,她就不会掉进那个坑里。

那本化学书也是在机缘巧合下才出现的。如果那学期一开始我就认真学习,埃布尔博士就没有理由让我惧怕挂科,我就不会走到哪儿都带着《有机化学》那本书。化学书还能成为钓到漂亮女孩的诱饵,谁能想得到呢?

如果不是眼看就要挂科了,我就不会在火车上看化学书;如果没在火车上看化学书,就不会遇到塞莱斯特,就不会踏上我现在的这条人生路。

但我不能只讲火车、动力学和女孩子,我还得说一说为什么我的化学差点挂科。

我想要参加哥伦比亚大学篮球队的选拔,梅芙力挫了我所有的念头。她说,去了只会分心,会影响学习,成绩就会完蛋,那么我们就再没机会掏空教育基金了,只能把钱全留给诺尔玛和布莱特。再说了,哥伦比亚大学的篮球队也就那么一回事。结果呢,凡是有人招呼打篮球比赛,我都去。第三年学期刚开始,一个阳光明媚的星期六早上,我手里拿着篮球,偶然碰见了哥伦比亚大学的五个家伙,他们正要去莫里斯山公园。他们一行人都瘦瘦的,留着长头发,蓄着胡须,戴着眼镜,还有一个人光着脚。光脚的是艾瑞,他从宿舍房间出来的时候没穿鞋子,对我们说,他听说莫里斯山那儿总有人在找人打比赛。我们敬佩他的权威消息,但回想起来,我非常确定他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哈莱姆区[哈莱姆区:也译作哈林区。]乱得一塌糊涂,虽然林赛市长[林赛市长:当时的纽约市长约翰·林赛(John Lindsay)。]愿意走街串巷,但哥伦比亚的学生还是更愿意待在学校这一边。1959年,梅芙在巴纳德上大学的时候,情况不一样。前往阿波罗剧场观看业余选手之夜,女孩们和她们的约会对象依然会盛装打扮。但到了1968年,可以这样说,这个国家所有的希望都被推到墙边,枪决了。哥伦比亚大学的小伙子们去上课,哈莱姆区的小伙子们上战场;这是现实,不会因为星期六的一场友谊赛而暂停。

我们六个人朝公园走去,开始意识到这个现实。我们睁大了眼睛,所经之处的其他人也睁大了眼睛——孩子们横七竖八地躺在台阶上,男人一群群地聚在街角,女人从开着的窗户探出头来,每个人都在打量我们。经过我们身边的女人和女孩建议我们滚回去,该干吗干吗。路边的垃圾袋一个个地裂开,满街都是垃圾。一个男人身穿无袖贴身内衣,留着爆炸头,脑后插了一个乐器的拨子,有正餐盘子那么大;他从开着的车窗钻进车里,打开了收音机。这儿有一座褐沙石建筑,木板遮挡着窗户,没有前门,墙上贴着一张通知:税务法拍。公开拍卖出售。若是父亲看到了,一定会拿出胸前口袋里一直装着的小活页笔记本,记下拍卖的日期和具体时间。

“看到这样的通知,”在我小时候,有一次我们站在费城北部的一栋公寓楼前,他对我说,“就相当于说,来吧,拿走吧。”

我对他说,我不明白。

“业主放弃了,银行也放弃了,唯一没有放弃的是美国联邦税务所,他们从不放弃。想要拿到这栋楼,只需要付清税款就行了。”

“康罗伊!”同行的一个家伙叫华莱士,我们一起上化学课,他转头叫我,“赶快跟上。”他们已经到了街区的尽头,现在我是一个落单的白人,手里拿着一个篮球。

“康罗伊!你快滚呀!”旁边一座楼的台阶上坐着三个男生,其中一个如此说道。接着,另一个嚷起来:“康罗伊!给我做个三明治!”

就在那一刻,在120号大街,我的灵魂觉醒了。

我指了指那栋贴着拍卖通知的大楼问:“谁住在那儿?”我问那个叫我做三明治的男生。

“我怎么会知道?”他说话就像是不懂语法的10岁孩子。

“他是警察。”另一个男生说道。

“警察没球。”第三个男生说道。这话一出口,三个人歇斯底里地狂笑起来。

另外五个人本来是在等我,现在加快了步伐,往回走过来。“伙计,该走了。”艾瑞说道。

“他是警察,”那个男生再次说道,举起一只手,比作手枪的样子,“你们都是警察。”

我在胸前传球,把篮球扔给穿红色T恤的男生,他直接把球扔了回来——一下,两下。

“扔到这儿来。”另一个说道。

“你们先去公园,”我对他们说道,“我马上就来。”他们都觉得这想法不怎么样,我的同伴和台阶上的男生都不认为这是个好主意。但我已经转身,朝角落的烟酒店走去,我想去借一支笔,我可以把需要的信息写在手掌上。

那天在去莫里斯山找人打篮球的路上,我成了父亲唯一的遗产受益人,这份遗产的价值胜过了他的公司或是他的房子。我的整个人生顿时清晰得像是一张彩色照片:想要成为我应该成为的那个人,我需要一栋大楼,具体而言,就是雷诺克斯附近120号大街上的那栋楼。我会亲自给大楼安上窗户、装上大门;我要补好墙壁、打磨地板,有那么一天我会在星期六到那里收租。梅芙认为医学院是我的宿命,塞莱斯特认为她是我的宿命,她们都错了。到了星期天,我给古奇律师打电话,解释我的处境:父亲给我的教育提供了保证,是的,但如果把这笔钱用于购买大楼,开启他本打算让我从事的事业,不是更遵从了他的愿望吗?忽略暴力和肮脏,忽略那些深不可测的财富角落,曼哈顿毕竟是个小岛,而小岛的这一部分就在不断扩张的大学旁边。他就不能代表我申请一下基金吗?古奇律师耐心地听完我的话,然后解释说,愿望和逻辑都不适用于信托基金。我父亲安排的基金只服务于我的教育,而不是我在不动产方面的事业。两周后,那栋旨在改变我人生的大楼公开拍卖,我去了。大楼以1800美元的价格成交,我无力回天。

但与往常一样,事实证明我错了。我如今经常出没的地段有很多栋楼,另找一栋差不多的大楼——被火烧过的、非法住满了人的、已经被安排上了拍卖日程的建筑,也不是没有可能。我花了很多时间在哈莱姆区转悠,连我都觉得自己形迹可疑。白人出现在这里,要么就是买东西,要么就是卖东西,要么就是蓄意破坏别人的营生。我属于买东西的范畴,但我想要买的东西要大得多,可不是一袋大麻,而且我想要留下来。哥伦比亚的学生大都从未到过哈莱姆区,但我却熟门熟路到可以当导游。我在图书馆和档案馆做了大量细致的调查,以十个街区的范围为半径,查询财产税并比较价格。我做计划,去看即将出售的大楼,在报纸上搜索法院拍卖房屋的消息。我唯一疏忽的就是化学,后来又加上了拉丁语、生理学和欧洲历史。

父亲教过我如何检查门廊下面的托梁以判断建筑的腐烂情况,如何安抚愤怒的租客,如何安装电源插座,但我只见过他买三明治之类的小东西。我知道他人生的两件事:一是他曾住在布鲁克林,没钱;二是他拥有大型建筑和房地产公司,有钱。但我缺少连接这两者的桥梁。我不知道他是如何从第一件事走到第二件事的。

“不动产。”梅芙说道。

一个星期六,我给在家的梅芙打电话,用的是宿舍的公用电话。我把一袋子硬币放在电话前的金属搁板上,我本应把这些钱存起来的。“我知道是不动产,但交易的是什么?他买了什么?他总说当年很穷,如果真有那么穷,是谁给了他贷款呢?”

电话那头安静了一分钟:“你在干什么?”

“我想要搞清楚我们的过去,我想做你一直在做的事情,我在解读过去。”

“在星期六上午,”她问道,“还是长途电话?”

梅芙是谈论这件事的不二人选,她是我姐姐,她对钱有天生的嗅觉。如果还有人能帮我解决这一问题,那就是她,但她梦想着我进医学院,凡是与之相左的事情,她都不肯听。即便我可以告诉她,又该说什么呢?我在哈莱姆区找到了另一栋即将拍卖的大楼?这个出租公寓的每层楼只有一个浴室?“我只是想要搞清楚过去发生的事情。”我说道,这倒也是实话。我在父亲公司待过不知道多少个小时,却从未想过问他一个问题。这时接线员上线,说我需要再放进75美分,然后通话三分钟,我婉言谢绝,电话中断了。

只有埃布尔博士一个人知道我掉队了,也是埃布尔博士把我叫到他的办公室,让我回到化学的正轨上。他打发我去系里找秘书,安排时间,每周在办公时间见他一次。他说,我缺课的次数已到了上限,从今以后,就是生病也得坚持上课。每章节之后的问题,其他学生的作业只有四五道,而我要全部作答,还要到办公室来核对答案。我一直不确定,受到如此的单独对待,到底是惩罚还是优待?若是惩罚,我觉得不至于如此;若是优待,我觉得自己不配。

“带你父母过来吧,”还有几天就是父母开放周末,他对我说,“我会告诉他们,你现在做得不错,让他们不用担心。”

我站在埃布尔博士办公室的门口,顿了顿,考虑到底是告诉他实话,还是说声“谢谢”,暂时不提这事。我喜欢这位在后面追着我打的博士,但我的故事曲折复杂,别人听了,往往会动恻隐之心,我受不了。

“怎么了?”他在等我的答案,“没有父母?”

他是开玩笑的意思,于是我笑了笑。“没有父母。”我说道。

“嗯,作为庆祝活动的安排,我星期六在办公室,你和你的监护人可以来一趟。”

“也许吧。”我说道,接着表示感谢,离开了办公室。

我很容易就猜到了,数年后莫里斯·埃布尔博士(大家都叫他“莫里”)也证实了我的猜想:他去注册处看了我的档案。他再也没有问过我父母的事情,但建议我们把每周的见面地点改到匈牙利点心店,边吃午餐边谈。他和他的妻子为化学研究生举办的晚餐会,也邀请我参加。他查看我其他科的情况,提醒其他老师注意我的处境。莫里·埃布尔同情我,成了我的指导老师。他认为正是因为我没有父母,学习上才陷入了困境,事实上,让我陷入困境的就是我父亲。大学读了一半,我认清了:我非常像我的父亲。

根据阿基米德原理,任何全部或部分浸入静止液体中的物体都会受到向上的浮力,浮力等于它排开液体所受到的重力大小。换言之,你可以把一个充气沙滩球强摁到水里,可一旦松开手,球立刻就会浮上来。在我漫长的学习生涯里,我压抑了自己的本性。凡是要求的,我都照着做了,却同时偷偷摸摸地记录下了遇到的待售大楼:询问价格、售卖的价格、待售的周数。我参加法院的抵押拍卖会,悄悄地坐在外围,这已成了很难改掉的习惯。我和塞莱斯特一样,有机化学得了A。第二学期,我选了生物化学;之后,到了大学第四年,我选了实验物理。我在快要淹死的时候,遇见了埃布尔博士,从此一直处在他关注的目光下。除了那半学期,我一直都是优等生,但即便之后我已上岸,他还是认为我可以做得更好。他教我怎么学习,怎么反复学习,一直学到所有的答案都铭记在心。我跟他说过,我想成为医生,他相信了我。等到申请医学院的时候,他不仅为我写了推荐信,还走了二十个街区,亲自把它交到哥伦比亚大学医学院录取办公室主任的手中。

我从未想过要当医生,这一事实就像是谁也不会有兴趣去读的故事脚注。学医这么艰苦的事情,如果不是真正想做,谁又能做得成呢?但很多人也就这样长期坚韧不拔地熬了出来,而我也是这一传统的一部分。我猜我班上至少有一半的学生不想学医,我们都是在满足别人的期待:医生的儿子应该成为医生,以传递家风;移民的儿子应该成为医生,这样才能让家人过上更好的生活;在督促之下,学习最努力、最聪明的孩子应该成为医生,当年的医学仍然是聪明孩子的最佳选择。距哥伦比亚大学本科开始招收女生还有些时日,但医学院里却有那么几个女生。谁知道呢,也许她们才是真正想要学医的人。1970年,没人指望自己的女儿成为医生,女孩们还得争取这一权利。医学院有个很热闹的剧团,里面的演员都是医学生,他们很快就会成为沉闷枯燥的放射科医生和泌尿科医生。去看医学院剧团的表演,看到他们在台上画着一厘米宽的眼线,快乐地放声高歌。如果他们的人生完全属于他们自己,他们会做什么也是不难想象的。

入学介绍的第一天,我们到了一个环形演讲厅,里面是露天体育馆一样的座位。各路教职员工轮番登台展示疑难杂症,并告诉我们,到年末时,我们即便不能解决这些问题,至少也要能够像模像样地讨论一番。心脏外科的主任登台颂扬心脏外科的奇迹,向母亲说过要做心脏外科医生的小伙子们就吹口哨、大声叫喊、拍手,每个人都觉得自己有一天会成为心脏外科主任:主宰一切。接着上台的是神经学医生,听众席中另一群人欢呼起来。一个接一个的,每一个人体器官都有了高光时刻:肾脏!肺!哦,它们一个个金光闪闪!我们是一群最聪明的傻瓜。

在我读医学院的时候,公寓里有了电话,我们都有。即便是在医学院的第一年,他们也想让我们明白,我们随时都可以被叫到医院。我成为医学生的第二周,刚进门,电话就响了。

“超级好消息。”梅芙说道。六点钟之后,长途电话费下调,十点后再次下调。此时时钟显示十点零五分。

“洗耳恭听。”

“今天我跟古奇律师吃午餐,绝对的社交午餐,他觉得他应该担起我们父亲的角色。吃到一半,他提起一件事,说安德烈娅跟他联系过。”

换成别的时候,听到这个消息,我应该是为之一振,但我现在太疲惫了,一点也不放心上。如果我立刻开始做功课,也许凌晨两点可以上床睡觉。“然后呢?”

“她给古奇律师打电话,说觉得送你去医学院太过分了。她说,她认为基金只是上大学本科用的。”

“谁跟她说的?”

“没人,她胡乱编的。她说,当年你上乔特中学的事情,她没计较,因为你毕竟刚刚失去父亲,但到了这点上,她觉得我们是在骗取基金。”

“我们就是在骗取基金。”我坐在了厨房里唯一的椅子上,靠在小桌子边。电话在厨房里,安放在我称之为橱柜的地方。一只蟑螂从黄色的金属橱柜门前大摇大摆地走过,从门缝溜了出去,我一直看着。

“古奇律师告诉我,安德烈娅查了哥伦比亚大学的费用,说这是全国最昂贵的医学院,你可能都不知道吧?头号。她说这就是证据,我们就是想要对付她。只需哥伦比亚大学一半的费用,你就能去宾州大学,基金里就有钱留给她的女儿们。她对古奇律师说,哥伦比亚大学,她是不会再付钱了。”

“但付钱的不是她,是基金。”

“她认为她本人就是基金。”

我揉了揉眼睛,对着空无一人的厨房点了点头。“嗯,古奇律师怎么说?她起诉立案了?”

“没有的事!”我听到梅芙的声音很大,很快活,“古奇律师说,你这一辈子都可以待在学校。”

“那是不可能的。”

“你怎么知道呢?学无止境,奇妙无穷,你可以过一辈子学术的生活。”

我想到了哥伦比亚长老教会医学中心,无尽的迷宫建筑,教授们穿着白色大褂,就像天上的诸神,在走廊里翩然而来。“我不想当医生。你知道的,对吧?”

梅芙顿都没顿一下:“你不必当医生,你只需要学医。一旦学完了,你甚至可以到电视剧里演医生,我不管。你想做什么都可以,凡是需要在学校里学很久的东西,都行。”

“去帮助穷人吧,”我说道。梅芙在天主教慈善会的夜校上课,教人怎么做预算,星期四晚上她熬到很晚,批改他们的笔记,订正他们的数字,“我要做功课了。”

“我告诉你,是想让你高兴,”她说道,“但事实怎样,没关系。我为我们两个人高兴。”

我在可预见的未来里,都没有高兴可言。我选了人类组织学、胚胎学和系统解剖学。化学课上埃布尔博士对我的训练深入骨髓:每章节之后的问题,我全都做了回答,次日早上醒来后,再次作答。我们四人一组,拿到一具尸体、一把锯子、一把解剖刀,开工。在这之前,我只见过我父亲的尸体。我发现这很容易使人联想到一群白大褂像秃鹫一样蹲在他的床边,等着把他开膛破肚,分解开,再组装上。我们组的这具尸体,年龄比我父亲大,个子比他小些,皮肤是棕色的,他的嘴巴以同样可怕的方式张着,仿佛全世界的人都是如此挣扎着想要吸入最后一口气,却又办不到。我本以为要把一个人切开,贴上标签,至少还是需要那么一丁点的好奇心,但事实并非如此。我做了,因为这是任务。第一天,我的一些同学在解剖室当场呕吐,有人忍着冲到了走廊,甚至是到了洗手间。但是,这样又锯又切的,我挺了过来,一直到了大楼外才有了反应。福尔马林恶心的气味还留在我的鼻腔里,我和瘾君子还有醉鬼一起,站在华盛顿高地社区的人行道上,吐了。

大学本科三年级和四年级的时候,我和塞莱斯特时不时地见面。我也和其他女人见面,约会是一项需要深思熟虑的计划和时间的活动,到了医学院,这些都是奢侈品,而我并不拥有。与塞莱斯特出去,感觉最不像约会,她几乎对我没有要求,大多数都是她在付出。她随和阳光,长得漂亮,却不勾魂。她和我一起坐火车去费城。我和梅芙开车送她到吕达尔,但塞莱斯特从不要求我与她家人共处。在那些日子里,梅芙和塞莱斯特两人依然很亲密。梅芙很开心,因为哥伦比亚医学院收费昂贵,排名榜首,而且无须给我提供助学金;塞莱斯特很开心,因为哥伦比亚医学院比哥伦比亚大学的主校区更靠北,她从她的学院过来更容易,当时她还是英语专业的学生。我的小公寓距离医学院有两个街区,塞莱斯特每周五下午最后一节课结束后,就从布朗克斯到我这儿来,一直跟我在一起,等到星期一上午轮到她在系主任办公室前台值班的时候才回去。在我读本科的时候,我们根据我室友的日程表周旋,但等我到了医学院之后,就坠入了一周三天的“婚姻状态”,现在回想起来,那种状态已是我们力所能及的顶配。我们的生活原则在火车上第一次碰面的时候就已确定:我得学习,她得由着我。但我们也生活在1969年的美国:战争在无情地进行中,街上挤满了抗议者,学生依然占领着行政办公室;而我们只要有时间,就无忧无虑地享受着性爱。想到人体解剖学,我想起的并不是我的那具尸体,而是年轻的塞莱斯特,裸身躺在我的床上,她让我的双手拂过她的每一块肌肉、每一块骨骼,一边摸,一边说出它们的名称。我看不见的,就摸索感受,在这一过程中,我知道了如何将她紧紧贴在我身上。那些日子里,我仅有的一点快乐是和塞莱斯特一起度过的——很晚了,我们在医院的楼顶上捧着白色纸盒,“哧溜哧溜”地吃四川面条;那次她从法文教授那儿搞到了免费票去看《午夜牛郎》[《午夜牛郎》:第42届奥斯卡金像奖最佳影片,并获最佳导演、最佳改编剧本奖。],而那是教授本想带她去看的。一切都挺好的,但后来她开始关注她即将毕业这件事,想要为未来做准备,就是在那个时候,她告诉我,我们必须得结婚了。

“医学院才读一年,我不可能结婚的,”我没有提及我不想结婚的事实,“之后的学习只会更难。”

“但我父母不会让我们同居的,也不会付钱让我在外面住,等着你毕业。他们拿不出那么多钱。”

“那就该找份工作,对吧?大学毕业,就该找份工作。”

话一出口,我就醒过神来,塞莱斯特想要的工作就是我。学一学诗歌,高年级的时候写一写特罗洛普[特罗洛普(Anthony Trollope,1815-1882),英国作家。]的论文,挺好的,但她一直研究的是我。她打算把这间小小的公寓收拾干净,做晚饭,最后再要个孩子。女人在书中读到了妇女解放,但现实中的妇女解放是什么样,她们并不知道。什么是完全属于自己的生活?对此,塞莱斯特一无所知。

“你是要跟我分手。”她说道。

“我不是要跟你分手。”我想要的就是我已经得到的东西:一周的三个晚上。说实话,如果一周有两个晚上待在一起,我会更开心。我真是不明白,为什么星期天晚上她非要在这里过夜?第二天还得一大早起来赶火车回学校。

塞莱斯特坐在床边,出神地望着窗外,盯着脏兮兮的通风井,盯着外面的砖墙。她弯腰驼背,漂亮的金色卷发垂在耷拉的肩膀上。我想要让她坐直了。她坐直了,一切都要好得多。

“不往前走,就是要分手。”

“我不是要跟你分手。”我又说了一遍,但我没坐到她身边,也没握住她的手。

她圆圆的蓝色眼睛里噙满了泪水。“你为什么不帮我?”她问道,声音很小,我几乎听不到。


“帮她?”梅芙说道,“她说的可不是换公寓,她想要你娶她。”

我坐火车回家过周末,我想和姐姐谈一谈。塞莱斯特虽然一口咬定我要跟她分手,但从星期五到星期天还是睡在我床上,我需要摆脱这个环境好好想想。我回家是为了整理我的生活。

梅芙说,她在手套箱里放了一盒香烟,以备紧急之时用。我们都觉得这时完全可以放纵一下。早春时分,叶茂花繁,挡住了我们的视线,遮住了荷兰屋。鹪鹩在人行道上走来走去,寻找小细枝。“医学院才读一年,你不可能娶她的。简直是疯了,她无权要求你这个。医学院读完了,一旦进入住院医生实习期,只会更忙。实习期结束之前,你都不会有时间的。”

就当时看来,进入医学院让我的本科学习就像是一场漫长的羽毛球比赛。学习一旦变得更难,我都不知道如何才能坚持下来,而学习总是变得越来越艰难。“等实习期结束了,我也不会有时间的,”我说道,“我就得行医,就要工作了。或者我不会行医,因为我根本就不想当医生,到时候我就得去找个工作,那也不会是结婚的好时机。我这一辈子都可以这样说,是不是?‘现在不是时候’。”但根据埃布尔博士的说法,事情并不是这样的。他说第一年是最难的,第二年次之,第三年再次之。他说,不过是学习一套新的学习方法,越是往前走,越是轻松。我没跟博士说过塞莱斯特的事情。

梅芙撕掉了香烟盒外面的玻璃纸。她一点烟,我就看出来了,她没有真正戒过烟。她的动作太自然,太放松。“那就不是时间的问题了,”她说道,“你应该结婚的,但时间永远都不会合适的。”

“糖尿病患者不应该吸烟。”我在医学院这么久,这一点当然知道。事实上,这是常识,没进医学院也知道。

“糖尿病患者什么都不应该做。”

“你测血糖了吗?”

“我的天,你要过问我的血糖了?不要跑题。你准备拿塞莱斯特怎么办?”

“我可以在夏天娶她。”我本想不客气地说上一句,因为她先对我不客气。但这话说出来,我就惊讶地发现其中还有一丝可行性。为什么不呢?干净的公寓,可口的食物,满足的性生活,开心的塞莱斯特,还有我从未想象过的成年状态。我又把这话说了一遍,就是想感受一下说这话的感觉。听起来真还可以呢,我可以在夏天娶她。在这之前,我脑子里出现的都是塞莱斯特失望的脸——她会受到伤害,我会觉得内疚,等一切都结束了,我就会想念这个裸身躺在我床上的女孩。但我从未考虑过结婚的可能性,我只是认为在未来一长串的时间里都不合适。也许,现在结婚也不是坏事,也许还是好事。

梅芙点了点头,仿佛料到了我要说这话:“你还记得爸爸和安德烈娅什么时候结婚的吗?”

“当然。”她没有听我说话。

“很奇怪,在我脑海里,他们的婚礼和爸爸的葬礼总是搅在一起。”

“不奇怪,我也是这样,应该是鲜花的缘故。”

“你觉得爸爸爱她吗?”

“安德烈娅?”我问道,其实我们还能在谈论谁呢,“一点都不爱。”

梅芙又点了点头,长长地对着车窗外吐出一口烟:“我觉得爸爸是厌倦了一个人的生活,我就是这么想的。我觉得爸爸的生活中有一个大洞,安德烈娅总在爸爸身边,对爸爸说,她就是那个能够填补大洞的人,最后爸爸决定相信她。”

“或者她不停地说,爸爸听得厌烦了。”

“你觉得爸爸娶了她,是为了让她闭嘴?”

我耸了耸肩:“爸爸娶了她,以此了结他们是否应该结婚的谈话。”这话刚一出口,我就明白了我们在谈论什么。

“所以你是爱塞莱斯特的,想要跟她一起生活。”梅芙不是在问我,只是想确认一下,把事情做个了结。

我不会在那个夏天结婚的。想法突如其来,也去得彻底,什么新的感觉也没有留下,我还是以前的感受:难过,得意,最后是失落。“不,不是那样的。”

最后的决定说出来后,我们坐在那里,沉默了一会儿。“你确定?”

我点了点头,点燃了第二根香烟:“我们怎么从未谈过你的感情生活?你找一个人照顾你,我会很欣慰的。”

“我也会很欣慰的,”梅芙说道,“但我就是没有。”

我直视她的眼睛:“我不信。”

就算是与猫头鹰对视,赢的人也会是我的姐姐。但这一次她转开头:“嗯,你应该相信我。”


我从珍金镇回来后,塞莱斯特认定一切都是梅芙的错:“距离期末考试还有三个星期,她让你跟我分手?谁会做出这样的事情来?”

我们在我的公寓里。我跟她说了,不要过来,我坐火车去找她,在她那边谈。但她说不行,太荒唐了。“我可不要当着我室友说这些。”她说道。

“梅芙没让我跟你分手。她什么都没有说,她只是听我说话而已。”

“她让你不要娶我。”

“她没有。”

“谁会跟姐姐说这些事情呢?如果我的弟弟要决定是否要学牙医,你觉得他会到布朗克斯找我,一起把这件事情说个清楚吗?没人这样做。这不正常。”

“也许他不会跟你谈。”我立刻感到有些烦躁,顺势恼怒起来,与其内疚,还不如愤怒,“也许他知道你不肯听他说话,也许他会找你们父母谈。因为你们有父母,我只有梅芙,行了吧?就是这么一回事。”

塞莱斯特感到风向变得对她不利,她就像是池塘里的小帆船,立刻在风中改变了方向。“哦,丹尼。”她的一只手放在了我的胳膊上。

“别再说了。”我说道,仿佛受伤害的人是我,“没用的。没必要争出个谁是谁非。时机不对,仅此而已。”

因为这句凭空而来的小小安抚之语,她又跟我上了一次床。之后,她说想要在这里过夜,第二天一起床就走,但我说不行。我们没有再多说什么,收拾好了她的东西,一起坐上火车回布朗克斯,每人将一个包放在膝盖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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