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流浪的家  作者:安·帕切特

轮到我去外科病房实习的时候,我做得特别好。我跟其他人一样认真勤勉,速度却是他们的两倍,我的篮球的确没有白练。速度快,医院才能赚钱。医院当然非常看重准确,可有了速度才能出众。实习期就要结束了,有位主治医生力劝我再攻读三年胸外科。刚刚过去的两个小时,他做了一场右肺下叶切除手术,我是他的助手,他很是赏识我打结的灵巧。手术后,我们坐在一个很小的房间里,里面摆放着一张双层床和一张桌子。这里就是供我们在看病的间隙睡上二十分钟的地方。那位主治医生“嗡嗡”说个不停,说我天赋可观,而我一直觉得还能闻到血腥味,于是我第二次站起来到角落的小水池洗了把脸。我没那个心情,一边用纸巾擦着脸,一边对他说,我可能是有天赋,但我不打算用。

“那你在这里干什么?”他认定我是在铺垫笑话,于是面带微笑地等着。

我摇了摇头:“轮换科室,这个不是我的菜。”没必要解释,他的父母很有可能来自孟加拉国,就为了儿子能在纽约成为外科医生,他家里肯定背负了沉重的债务,被压得喘不过气来,哪里会想听别人读书是为了用光教育基金这种话。

“听着,”他把外科手术服拉下来,扔到了桶里,“外科医生是王者。能够当老大,就不要做老二,对吧?”

我看得清楚他胸腔的每根肋骨。“我就是老二。”我说道。

我没能说出笑话,他还是大笑起来:“从这地方走出去的只有两种人:一种是外科医生,另一种是没能当成外科医生的人,就这两种。你会成为外科医生的。”

为了让他闭嘴,我对他说,我会考虑的。二十分钟只剩下十四分钟,每分钟都至关重要。我疲倦得不行,从来没这么疲倦过。就因为这个,我想告诉他,我可不想做什么住院实习生,也不想做什么实习医生。我不想学医,我想钻研房地产,我想头也不回地大步离开这地方。

但我并没这样做。我试过,失败了,再试,又失败了。一栋栋的大楼在市场上滞留数年,最终成交的价格只是它们价值的零头。我看到有些抵押的大楼售价只有1200美元,即便这些楼烧得只剩空壳,外墙上全是涂鸦,每块玻璃都被砖头砸过,但我仍觉得自己是它们的救星。请注意,这里说的不是人,不是那些可能会住在大楼里的人。男男女女在急诊室大厅里排队,等我拿出一分钟的时间看看他们。面对他们,我没有什么伟大的想法,我不觉得自己能救人一命。我想要大楼。但买下了大楼,就得补缴税款,就得买门、修理窗户、支付保险费,就必须赶走占住空楼的那些人,还得赶走老鼠。这些事情,我都不知道该怎么做。

虽然我信誓旦旦地说了那么多,最终还是到布朗克斯的爱因斯坦医学院做了实习医生。成了实习医生,不仅不用交学费(“好的,”梅芙说道,“我之前还不知道这个。”),他们还要给我钱。到了这个阶段,教育基金就只需要支付我的房租,再给我一小笔其他开支的钱,我都把它们存进了银行里。我不再以一种有意义的方式从安德烈娅那儿敲诈金钱,事实上我也不曾这么做过。我也不再是为姐姐复仇了。事实上,我就是在接受医学培训。我与同事相处得很好,给老师留下了好印象;我帮助病人,每天都在巩固化学课的经验教训:即使不喜欢自己的工作,也要干得很好。我在爱因斯坦医学院度过了实习期,这期间我还忙里偷闲,零星地去哥伦比亚大学的法学院,站在讲课大厅后面学了不动产法律的课程。我关注不动产市场,其方式就好比其他人关注棒球一样:数据都记在脑子里,却从未下场打过比赛。

埃布尔博士继续关注我,或者在他眼里,我们已成了朋友。每三四个月,他就会请我喝咖啡,一直约我,直到我们敲定日期为止。他谈他的学生,我抱怨工作量太大。我们谈论学院政治,心情好的时候,就谈论科学。我没和他说过不动产,我也没问过他,化学是不是他这辈子想要做的事情?我就没想过要问。女服务生给我们端来咖啡。

“这个夏天,我们要去伦敦,”他说道,“我已经在骑士桥[骑士桥:伦敦的街道。]租了一套公寓。整整两个星期,我们的女儿内尔在那儿工作。你认识内尔的。”

“我认识的。”

埃布尔博士极少提到他的家人,有可能是顾忌到我的情况,也有可能这就不属于在我们的关系下谈话的范畴。但在那个春天的下午,他太开心,憋不住,想要说一说:“她做的是艺术品修复的工作。三年前她去读博士后,后来就成了全职工作。我觉得她不会再回来了。”

数年前的新年前夕,在埃布尔博士的公寓,我和内尔·埃布尔喝多了香槟,亲吻过一次。我这也就是随便一提,那时,她来到她父母的卧室,而我正在床上一堆黑色外套里翻找属于塞莱斯特的那一件。房间光线很暗,在走廊的尽头,音乐声和喧闹的笑声听起来好远好远。内尔·埃布尔,我和她栽进了那堆外套中,过了一两分钟,才恢复常态。

“自从她走后,我们就没去伦敦见过她,一次都没有,”她父亲继续说道,“我们总是让她回家来。爱丽丝终于拿下了那笔建新医学大楼的大额捐款,她追这笔钱五年了。爱丽丝对他们说,如果不给她放假,她就不干了。”

爱丽丝·埃布尔在哥伦比亚医学院的发展办公室工作,这些年来她一直和蔼可亲,总是邀请我到她家里用餐。关于她的工作,我好像只知道这一点。也许数年来,埃布尔博士一直都在跟我说他的妻子在给新医学大楼筹款,也许爱丽丝本人也告诉过我,而我只是没记在脑子里。之前在校园里,我时不时地会碰到她,她询问我上课的情况。我有没有遵循礼貌交谈的原则也抛出一个问题呢?或者我只是回答,然后就等着她再次发问?

“他们现在用X光检查画作,”埃布尔博士说道,“看下面有没有另一幅画。完全不需要任何猜测,原画再现。”

“哪儿?”我问道。这一刻,虽然我还没完全领悟,但已感觉到了,感到我的未来正朝我走来。

“泰特美术馆,”埃布尔博士说道,“内尔在泰特美术馆。”

我啜了一口咖啡,数到十。“新医学大楼,要修在哪儿呢?”

他挥了一下手,仿佛是指了指北方。“我不知道。大家觉得选址是首要的事情,但在没有拿到大笔捐款前,他们是不会决定的。我猜肯定是在军械库附近。你知道军械库吗?真是灾难呀。”

我点了点头。女服务生拿账单过来,我一把拿到手里。埃布尔博士要抢着付账,我赢了,这是我认识他以来的第一次。

回布朗克斯之前,我顺路到哥伦比亚书店,买了几张医学中心和华盛顿高地的地图。路过的本科生,一个个看上去就像是14岁的男孩,头发乱蓬蓬的,光着脚丫子走在去沙滩的路上。我坐在南广场前面巴特勒图书馆的台阶上,打开刚买的地图。我和埃布尔博士的看法一样:即便还没有最终确定,医学院的选址在田径军械库附近似乎是必然之举。军械库要被改造成有1800个床位的流浪汉收容所,肯定会拉低周边停车场的地价。停车场不难找,经过六个月的尽职调查,那个周末,我与两个停车场顺利签约。这么多年来,我一直“砰砰砰”地敲着一扇紧锁的大门,现在我发现门大敞开着,卖家早就认定自己别无选择。他解雇了经纪人,穿着衬衣打着领带,亲自赴约,旨在亲力亲为。他已疲惫不堪,于是接受了我的提议。我告诉他,我是医生,医生找不到安全的地方停车。我说,这就是我们都没车的缘故,他听了大笑起来。他挺喜欢我的,这两个停车场已经待售三年,现在丢给了我,他还觉得有些过意不去。听我说要在合同上加一条具体执行条款:他放弃改变心意的权利,我也放弃改变心意的权利。他觉得我在自寻死路,我们就是拴在一条绳子上的蚂蚱。卖家承诺六个月的期限,拿钱走人。买家承诺支付这笔钱,拿走停车场。回头看,一切都是那么明朗,但在当时我就好比背对赌桌,越过肩膀,往身后的桌子上扔骰子。我要在大型收容所旁边买两块停车场,赌的是我没有的钱,理由是我觉得有一栋大楼会在这里拔地而起,所以我要买下这里的地皮。我指望在付款之前大楼的选址就能确定下来,否则我就只能贷款付钱,而我没资格贷款。

五个月后,我把停车场卖给了医学院,拿到了很可观的一笔钱,付了停车场的钱,又从住房基金得到了一笔贷款,支付了押金,拿到了我在西116号大街的第一栋大楼。这栋楼有十八套公寓房,大多数都有人住。一楼的店面一分为二,一家是洗衣房,另一家是中国菜外卖店,生意都不错。根据赔偿金估算,这座大楼的价格被低估了百分之十二。终于,我抓住了超出我能力范围的机会。我不是医生,终于,我成了我自己。签订第三方托管协议的那一天,我就想放弃实习,但梅芙说不行。

“你还是能拿个化学博士学位的,”她在电话里说,“你喜欢化学的。”

我不喜欢化学,只是最后学得还不错。我们之前也谈过。

“那就考虑一下商学院。迟早会有用的,或者法学院。拿到法学学位,你所向无敌。”

我说不,我已经有了事业,至少是有了事业的开端。这是我有生以来最叛逆的一次。

“嗯,”她说道,“现在没必要放弃。既然已经开始了,就做完吧。”

梅芙同意帮我记账报税,我则回到爱因斯坦医学院,完成还剩不到六个月的实习期。我不后悔,知道自己即将走出这道大门,这最后几个月是我整个学医生涯中唯一开心的一段日子。我在法院抵押拍卖场买了两栋褐沙石大楼,一栋1900美元,另一栋2300美元。两栋楼都惨不忍睹,它们都是我的。

三个星期后,我去珍金镇的圣灵感孕教堂,参加高中篮球教练马丁先生的葬礼。他才50岁,死于非小细胞肺癌,他这辈子就没有抽过一根香烟。我父亲去世后,在那些风雨飘零的日子里,马丁先生对我很好。我还记得他的妻子,凡是有比赛,她都坐在看台上为我们加油,对我们就像是母亲一样。葬礼过后,教堂地下室有个招待会,我看到一个穿黑色裙子的金发女孩,头发整整齐齐地用发夹夹住。我走过去,碰了碰她的肩膀。塞莱斯特刚转身,我就想起了她让我喜欢的点点滴滴。这次重逢没有指责,没有距离,我弯下腰,吻了吻她的脸颊,她捏了捏我的手,就像我们约好了葬礼之后见面一样。马丁先生有个女儿是塞莱斯特的朋友,这一细节我要么是忘了,要么就是不知道。

塞莱斯特不在我身边的这些年,我更加了解她了:她愿意安安静静,不干扰我,那是用心之举。我当时甚至不知道感激,后来跟别的女人在一起后才明白。早上我在学习,有的女人要么想读报纸给我听,要么想让我听她们的星座预测或是我的星座预测,要么向我诉说衷肠,还要哭诉我从不向她们诉衷肠。而塞莱斯特不一样,她只是在一旁待着,如痴如醉地读着她厚厚的英国小说。她也不会摔盘子、摔碗来吸引我的注意力,也不会踮着脚尖走路来表明自己体贴入微地不发出声响。她就像桑迪和乔斯林一样,削好桃子,切开装盘,或是给我做个三明治放在桌子上,不加任何评论。我就是塞莱斯特的工作,她干得那么娴熟,我甚至没看见她做,事情就做好了。我们分手后,我才知道她星期天晚上留下过夜的原因,原来她一直在隔天洗床单和其他衣物,铺好床,再回去。

我们无缝衔接,再续前缘,甚至忽略了最后闹分手的两个月,就像从没分开过一样继续往前走。她住在吕达尔她父母的家中,在公立小学教阅读。没过多久,她就在每星期五晚上搭火车到我的公寓,星期天再回去,我一直都希望她这样的。我在医院查房,她在公寓备课。她的父母可能会觉得这样有伤风化,但还是保持了沉默。塞莱斯特要办成这桩事,他们就让她用自己的方式来做。

从我们第一次同坐火车,从那本化学书开始,我认识塞莱斯特很多年了,但从未跟她说过我的打算。她知道我没有父母,但这意味着什么呢?我从未告诉过她细节。她不知道有安德烈娅这个人,不知道教育基金,也不知道我们曾住在荷兰屋。她不知道我买了两个停车场,又把它们卖了,然后又买了一栋楼,也不知道我绝不会行医。我不是存心要瞒她,只是没有谈论自己人生的习惯。实习期就快结束,我班上的其他同学参加面试,确定工作,安排搬家公司。塞莱斯特向来以自己不问太多问题而自豪,就只能暗自琢磨我要去哪儿,她是否要跟着我一起去。我看得出来,她在压抑自己,她没有忘记上一次被我下最后通牒的结果。我知道她害怕这种不确定性,我跟她上床,吃她准备的晚餐,但就是尽量往后拖,不跟她谈这件事,因为这样更轻松。

当然,到了最后,我把一切都告诉了她。不可能一蹴而就,每当我解释一件事情,又会扯出其他的事,一件接一件的,很快就讲到了以前:我母亲、我父亲、我姐姐、荷兰屋、安德烈娅、她的两个女儿,还有教育基金。她用心听了,随着我的过去一点点地在她面前展开,她对我只有同情。塞莱斯特没有去琢磨这么久我闭口不谈过去的原因,她看到的是事实:现在我把一切告诉她了,这就证明了我对她的爱。我的一只手放在她的大腿上,她的另一条腿压在我的手上,我是她的。整个长篇故事中,她唯一不理解的是其中最没意思的细节:我不想当医生。

“如果你不想当医生,干吗要学医呢?”我们坐在一张长椅上,放眼看过去就是哈德逊河。四月下旬,我们穿着T恤,“学了那么久,花了那么多钱。”

“目的就是这个。”我说道。

“你不想学医,可以,但你还是学了。既然你现在已经是医生了,至少得试一试吧?”

我摇了摇头。距离我们不远的地方有一艘拖船,拖着好大一艘驳船。看到这样的场景,一时间,我陶醉在物理学中。“我不打算当医生。”

“你还没有当过医生。还没开始,就没有退出这一说。”

我依然看着河面:“实习就是当医生,实习当医生。”

“那你这辈子准备干什么?”

我满心想把这个问题扔给她,但我没有那样做。“房地产开发。我有三栋大楼。”

“你是医生,现在你要去卖房地产?”

我的未来,没有塞莱斯特投票的余地。“不仅仅是卖房地产。”我听到了自己平静又傲慢的语气。我说了这么多,她却拒绝理解其中最简单的部分。

“简直是浪费,”她说道,愤怒点亮了她的眼睛,“你怎么可以心安理得?你有没有想过,你抢占了别人的机会?其他想要当医生的人。”

“相信我吧,无论那个人是谁,他也不想当医生,我帮了他大忙。”

毕竟问题不在我身上,在她身上,塞莱斯特是铁了心想嫁给医生。


在我读高中时,有一次我和梅芙正在校园里打网球,只是一道闪电划过,她就叫停了比赛。我用的是铝制球拍,她说不想看到我在发球的时候被闪电击中,于是我们上了车,开车来到荷兰屋外,只是想在天黑之前看看它。夏天已经结束,很快我就要回乔特中学,马上迎来第二个学年。对此,我们两人都有着各自的悲伤。

“我还记得第一次见到这房子的时候。”梅芙没头没脑地来了这么一句。黑沉沉的天空悬挂在我们头顶,就等着开裂的那一刻。

“你不记得,那时你才多大呢?”

她把大众车的窗户摇下来。“我差不多6岁。6岁,已经开始记事了。我告诉你,如果换作你,你也会记得。”

她当然是对的。自从菲菲毛用勺子敲破我的脑袋开始,我的人生就历历在目了。“所以那天发生什么了?”

“爸爸借了别人的车,从费城开车来的。那天肯定是星期六,要不就是他请了一天假,”讲到这里,梅芙停下来,想要透过欧椴树叶往荷兰屋里瞅,找到置身其中的感觉。夏天,枝繁叶茂,真的是什么都看不见,“从车道开上去,看到房子,我吓了一跳。真的,就是吓了一跳。你不一样,你是在这里出生的,房子就像是你的一部分。你在这里长大,也许觉得人人都住这样的房子。”

我摇了摇头:“我认为,去乔特中学读书的人,都住这样的房子。”

梅芙大笑起来。虽然是她强迫我去的寄宿学校,但每次我诋毁学校,她都挺开心的。“爸爸已经买了这地方,妈妈还蒙在鼓里,什么都不知道。”

“什么?”

“真的,没说笑。他买了这地方,想要给妈妈一个惊喜。”

“他哪儿来的钱呢?”即便我当时还在读高中,但我的第一反应就是这个问题。

梅芙摇了摇头:“我只知道我们当时住在基地,他说我们要开他朋友的车去兜兜风。‘带上午餐!大家上车!’我是说,开车出去就挺疯狂的,之前我们好像从未借过别人的车。”

当时只有他们一家三口,画面里没有我。

梅芙伸出一条晒黑的胳膊放在我座位的椅背上。那年夏天,她在奥特森公司给我找了份兼职——清点包装好的袋装玉米,装进箱子,再用胶带封好。到了周末,我们到高中去打网球。有时梅芙会在午餐的时候过来,一阵风似的把我带去打比赛。工作日大中午的就跑了,没人说一个字,仿佛她是老板一样。“一路上,爸爸真是乐呵呵的,他动不动就把车停靠在路边,指给我看——那是奶牛,那是羊。我问他,牛羊晚上在哪儿睡觉?他说有牲口棚,山的那边就是牲口棚,很大很大,每头奶牛都有自己的房间。妈妈看着他,两人哈哈大笑起来,很开心。”

我想起这么多年来,我和父亲一起坐在车里,开了无数的路。他可不是会在路边停车看奶牛的男人。“很难想象。”

“我说了,那是很久以前的事情。”

“好吧,然后你们就到这儿了。”

她一边点头,一边在手提包里掏东西。“爸爸一直把车开到房子前面,我们三个下了车,张着嘴巴,站在那儿。妈妈问他:‘这是博物馆?’他摇了摇头。妈妈又问:‘这是图书馆?’我说:‘这是房子。’”

“当时就这样?”

“差不多。院子只有一个轮廓,我记得草很高。爸爸问妈妈:‘这房子怎么样?’妈妈说:‘挺不错的,还可以。’接着,爸爸咧嘴一笑,看着妈妈,说:‘这是你的房子,我给你买的。’”

“你说真的?”

车里又湿又热,即便车窗开着,大腿贴在座椅上也感觉黏糊糊的。“千、真、万、确。”

那是什么呢?浪漫?一个男人为妻子买下一幢豪宅,想要给她一个惊喜——我当时十多岁,在我的想象中,最大张旗鼓的爱情也不过如此。但我了解我的姐姐,我知道她不是要给我讲什么爱情故事。“然后呢?”

梅芙用火柴点燃了香烟,车里的点烟器从没好使过。“她没明白,但说真的,怎么明白得过来呢?战争刚刚结束,我们还住在海军基地,饼干盒一样的小房子里,只有两个房间。他还不如干脆带她去泰姬陵,然后说,从今往后,我们三个就住这儿。如果有人直愣愣地看着你,对你说这话,你当然明白不过来。”

“你们进去了吗?”

“肯定的,他口袋里揣着钥匙,他是房子的主人。他牵上妈妈的手,我们走上了前台阶。想想吧,这真的只是房子的入口,”她摊开手掌对着周围,“这条街、这些树、车道,这些都是为了把人们隔在外面。但等你走上台阶,走到玻璃门前面,一切都展现在你的眼前。我们从未见过那样的房子,不仅如此,我们从未见过房子里有那样的东西。可怜的妈妈。”想起往事,梅芙摇了摇头。“她吓坏了,就像爸爸要把她推进满是老虎的房间一样。她一直说,‘西里尔,这是别人的房子,我们不能进去。’”

康罗伊一家人的命运就是这样:上一代人被推进门槛,下一代人被扫地出门。

“那你呢?”

她想了想:“我那时还小,所以挺有兴致的。我为妈妈发愁,她显然被吓坏了,但我明白,这是我们的房子,我们要住在这里。5岁的孩子不懂什么房产,只知道童话,童话里的就是城堡。说起来呢,我真替爸爸难过,无论他想做什么都不对。我替他感到难过,甚至胜过了妈妈。”她把淡淡的灰色烟雾吸进肺里,又吐出来,吹向灰色的天空,“走进去之后,我也是吓了一跳。外面不怎么热,到了下午,房子前厅却热得很。你还记得吧?”

“当然记得。”

“就是那样热。我们开始四处走走,一开始并没走多远,妈妈不想离门口太远。我记得落地钟的那艘船停在波浪里,因为没人给它上发条。我记得大理石地面和枝形吊灯。爸爸不停地指点,‘看,那面镜子!看,那个楼梯’,好像妈妈看不到镜子和楼梯一样。丈夫买下了宾州最美的房子,而妻子看丈夫的表情,仿佛是丈夫拿枪对着她。我们把每个房间都走了一遍。你能想象吗?妈妈一直在说:‘这些人是谁?为什么把东西都留在这儿了?’我们走到后厅,看到小架子上的瓷器小鸟。上帝呀,我真是好喜欢那些小鸟,我想揣一个在兜里。爸爸说,这房子是范赫贝克家在20世纪20年代早期修建的,他们全都死了。接着,我们走进了会客厅,他们的巨幅画像就挂在那里,他们睁大眼睛盯着我们,仿佛我们是小偷。”

“他们全都死了,”我替父亲说道,“我从银行手里买下了他们的房子,所有的东西都归我们。”所有的东西都在?衣服还挂在衣橱里?我甚至不知道母亲是什么样的人,但这样一想,我都替母亲感到了恶心。

“爸爸花了些时间,才爬上了楼,我们把卧室走了个遍。所有的东西都在:他们的床、他们的枕头、他们浴室的毛巾。我还记得主卧室梳妆台上有一把银梳子,上面还有头发。我们走进了我的房间,爸爸说道:‘梅芙,我觉得你会喜欢这个房间。’什么样的孩子会不喜欢那个房间呢?你还记得我们带诺尔玛和布莱特去我房间参观的那个晚上吗?”

“我的确记得。”

“嗯,我告诉你吧,我当时就像她们那样。我径直跑到窗座前,爸爸拉开窗帘——世外桃源。我疯了,妈妈也疯了,她依然认为事情还有回旋的余地,而我没了公主套房就会伤心欲绝。于是,妈妈说道:‘梅芙,出来。这不属于你。’但它是属于我的,我知道的。”

“你当时就知道?”我从来搞不清楚自己拥有什么,我只明白自己失去了什么。

她疲惫地冲我微微一笑,又伸手摸了我后脑勺一下。我的头发短短的,颈窝的头发都剃掉了。这时已是60年代中期,乔特中学还是这种做派。“我知道一些吧。但说实在的,整件事情是怎么回事,我并不真正明白,后来诺尔玛和布莱特重现了我的童年时代,我才明白过来。我觉得这就是我同情她们的缘故,似乎是在同情我自己。”

“那就是个同情的夜晚,我肯定是在同情我自己。”

梅芙没理会我这句话。就这么一次,这是她的故事,不是我的。“在卧室惨败后,我们到了三楼,爸爸想把一切都给我们看看。他也明白,这一趟看下来,情况会变得越来越糟,但他停不下来。爬上第三层楼几乎要了他的命,他膝盖的支架很不合身,只能直挺着腿上楼。他上楼就像是下地狱,爬一层楼还行,再爬一层就不行了。他买下这地方的时候,没上三楼看;等我们上去一看,发现舞厅的天花板有一部分塌了,就像是有颗炸弹从天而降,大块的石膏砸下来,满地都是。浣熊入侵了房子,带着跳蚤来的,它们撕开小卧室的床垫,在上面做窝;撕开枕头和床罩,到处都是绒毛和羽毛。房间臭不可闻,就像有一头野兽,加上它的粪便,再加上这头野兽死去的堂兄。”想到这里,梅芙做了个鬼脸,“如果父亲想要给我们留下美好的第一印象,就不应该带我们上三楼。”

我当时还觉得那幢房子是所有故事的主角,是我们深爱却失去了的故土。房子边上有一处黄杨木篱笆,特地被修剪得很高,挡住了邮箱。我想要下车,穿过街道,用手摸一摸篱笆,就像是以前桑迪叫我去取信的时候那样,就像是这幢房子还是我的一样。“拜托告诉我,在那之后,你们就离开了吧?”

“哦,宝贝,没有,才刚刚开始呢,”她背对着荷兰屋,转身看着我。梅芙上身穿着我在乔特中学给她买的T恤,下面穿着一条旧短裤,两条晒黑的长腿盘在座椅上,“爸爸的腿疼得要死,但又走出去,从车里拿出袋装的午餐。接着,他从厨房拿出盘子,用杯子从水龙头接水,在餐厅摆上午餐;而妈妈坐在前厅可怕的法式椅子上,瑟瑟发抖。爸爸把三明治放在盘子上,叫我们进去——去餐厅!我的意思是说,但凡他看了妈妈一眼,看清楚妈妈的状态,就会让我们在厨房、在车里或在其他任何地方吃东西,怎么也不会坐到蓝色和金色的天花板下面!即便是在心情最好的时候,餐厅也令人无法忍受。爸爸领着妈妈坐到餐桌旁,好像妈妈是个盲人一样。妈妈拿起三明治,放下,拿起,又放下;爸爸则叽叽喳喳说个不停:房子占地多少英亩,什么时候修的,‘一战’的时候,范赫贝克家是怎么卖香烟赚钱的,”梅芙拿着手里的香烟,最后猛吸了一口,把烟屁股掐灭在车载烟灰缸里,“谢谢你们,范赫贝克。”

一声雷响,顷刻之间,雨落了下来,偌大的雨点噼里啪啦地把挡风玻璃冲刷得干干净净。我们都没动弹,任凭车窗开着。“但你们没在那儿睡觉。”我说得仿佛自己知道一样,其实是害怕听到梅芙说他们在那儿过了夜。

她摇了摇头。雨落在车顶上,声音好大,她只能提高嗓门说话。我们的背都湿透了。“没有。他带我们出去逛了逛,但外面也是一团糟。池子里全是叶子,但我还是想脱掉鞋袜,把脚泡到水里,但妈妈说‘不行’。当时我觉得,她是因为害怕我跑开才牵着我的手。但你知道吧?她其实是需要抓着点东西。后来,爸爸拍了拍手,说我们应该往回赶了。他是从银行借来的车,只借了一天,必须还回去。你能想象吗?他买下了这幢房子,却连辆车都没有。我们回到房子里,他把三明治收拾起来,包好,放回袋子。我们谁都没吃两口,三明治当然要带回去当晚餐,他不会浪费三明治的。妈妈动手收拾盘子,而爸爸,这一点我记得最清楚,爸爸碰了碰妈妈的手腕,说:‘放在那儿吧,那个女孩会来收拾的。’”

“天哪。”

“妈妈说:‘什么女孩?’仿佛事事不顺心后,她又成了奴隶主。”

“菲菲毛。”

“千真万确,”梅芙说道,“我们的父亲呀,从来不知道他妻子是什么样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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