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生病的女人

理由  作者:宫部美雪

千住北美好新城二〇二五号发生命案的消息在六月二日上午八点的电视新闻中播出后,后续报道不断。十一点半到正午之间,所有电视媒体都压下其他新闻,纷纷进行夹杂现场转播的特别报道。

这时警方公布的内容极为有限,各家媒体的报道都无法深入,小糸一家的名字当然也没有曝光。

有关遇害人数却是众说纷纭。有的媒体断定是“一家四口”,有的保守地说是“三四人”,也有的很慎重地以“发现四具尸体”表示,总之说法各异。“三四人”的说法,是因为他们推测“死在绿地上的年轻人杀害屋中三人后跳楼自杀”;“四具尸体”的说法则隐含“四人之中三人被害,另一人是畏罪自杀的凶手”的意思。

命案发生后,部分警察也有这种推测。事实上,在还没纳入住户已经换人、葛西美枝子看到屋内有人影(正确来说是腿影)走动,以及电梯内出现神秘中年男子等要素时,纯看命案现场,会这样推测的几率极高。

不过随着现场采证的进展,真相渐渐清晰。只是在真相大白的十月中旬以前,所有媒体报道难免错误、矛盾百出——即使在这个阶段已隐约可见破案的曙光。例如,六月二日下午三点的电视新闻中,就有一家主流媒体报道遇害者的身份已经查明,是“上班族小糸及其家人”。但电视台很快就发现是误报,便在晚间新闻中紧急更正。

西栋管理人佐野利明看到这则新闻时大惊,立刻通知查案的警察。“二〇二五号住户姓小糸”的消息并未正式公布,可能是其他住户泄露出去的,因此这不是警方的过失。只是下午三点这个时刻,小糸一家离开静子娘家还下落不明,警方生怕这个消息会影响他们一家的动向。

一个小时后,小糸信治一家在八王子市露面并接受警方的保护,警方才松了一口气,同时也知道了他们并未看到或听到这则新闻。

星期天各报的晚报休刊,新闻只能上电视和广播。但是晚间新闻并没有更详细具体的消息,警方也未公布小糸一家的说辞,各媒体只能在揣测中就被夸大的案情展开新闻攻防战。

唯一确切的报道是有关命案后逃离现场的可疑中年男子。晚间新闻报道都指出电梯内的摄像头拍下了他低着头的身影,有一家媒体甚至指出他可能受伤了。

这一天,通过电视的全天报道,千住北美好新城成为全日本最出名的公寓大楼住宅小区。连从没踏进东京都荒川区一步的人,都已经熟悉小区东西双塔的特征。

我们通过媒体获悉现实,借由观看电视新闻、纪录片和阅读报章杂志,来掌握现今日本和世界各地发生的事情。我们亲眼所见、亲身经历、亲自体验的事情,和媒体带来的信息相比,实在微不足道。在我们读书、工作、娱乐、养育子女、照顾病人的普通生活中,并不存在艾滋病医疗诉讼、财政官员受贿、环保组织放生海豚、小货车挂伪造车牌挟持放学女学生这些事情。

但是我们可以通过新闻知道这些事情,为此感到愤怒、悲伤、担忧,思考自己能做些什么,必须做些什么。参与“报道”的人也许会说,“报道”的功用就是使民知之。

不过现代媒体如此发达,一般人只要坐在电视机前三十分钟,就能获得数十倍于他生活一辈子所能得到的信息量。这又产生了一个麻烦,“现实”和“事实”究竟是什么?什么是“真实”?什么是“虚拟真实”?区分两者的又是什么?如果“输入脑中的信息”是将“实际体验”和“传播中的知识”合而为一,可以说现实和假想现实之间没有不同,而事实上也有这种倾向。

但真的是这样吗?

六月二日下午四点左右,在东京都江户川区春江町“宝食堂”三楼的十六岁高中生宝井康隆,正在思考上述诸问题。他是宝食堂老板宝井睦夫和敏子夫妇的儿子。餐馆的二、三楼是自住,康隆的房间在三楼南侧。他坐在桌前,正在用手提打字机写稿。这篇稿子要交给他参加的科幻俱乐部JSC发行的杂志《织网人》,截稿日期就是六月三日星期一。

由于他是一年级的菜鸟社员,如果拖稿,会让学长印象不好。但即使晚交,只要交出的是让学长惊艳的好稿子,反而会受重视。可是他实在没有这个把握,只好整个下午都忙着赶稿。

宝食堂的客人主要是来往于七号公路环线的卡车和出租车司机,营业时间从早上五点半到晚上八点,下午两点到五点半休息,星期天公休。六月二日这天,康隆在房间里埋头敲键盘赶稿,四周一片静寂。通常这个时候,他父母不是补觉休息,就是出门逛逛,所以屋里安静得很。

宝井家的二楼是客厅、厨房和起居室,三楼是卧室和储藏室。康隆正值那种喜欢窝在自己房间甚于和家人混在一起的年龄。准确来说,不是“那种年龄”,应该是“那种心理”。他有个大他两岁的姐姐绫子,通常她这个年龄的人也是只顾自己的个人生活,不在乎家人的。但十八岁的绫子已经做母亲了。就康隆所见,做了母亲的姐姐毫无个人生活可言,她自己对此似乎也没有怨言。

宝井绫子没有上高中,她初中毕业时就决定,接受完义务教育就帮家里做生意,将来接掌家业。其实父母并没有强迫她这样做,他们反而担心她这决定下得太早。“以后不会后悔吗?至少高中毕业后再决定,人生的选择范围可以更宽嘛。”——别家父母听孩子说起绫子的这个决定时,必定会问上这么一句。

可是绫子心意已定,因为她讨厌学校。小学中年级以后,她从没理解过课业内容,觉得上学很无趣。升上中学后她就一直质疑:“为什么必须学那些东西不可?我家开餐馆,我将来要继承餐馆,又不想当什么学者。”

宝食堂每天推出二十道菜,其中一半是店里的招牌菜,另一半是不断试验的新品。如果顾客反应很好,新品就有成为招牌菜的机会;如果反应不佳,几个月后就收起不卖了。推出新品时,创意第一,也重研究。绫子和父母星期天常常外出,不是去寻找新鲜食材,就是去有名的餐厅尝鲜寻求灵感。

绫子从很小的时候开始,就会观察父母做生意的样子。她喜欢做生意。

绫子自认为这是血缘的关系。她也喜欢做东西给父母和就在宝食堂前经营小西餐馆的外公吃,想听他们的称赞。她认为没有比做生意度日更有趣的人生了。

绫子从上小学五年级起就开始帮店里的忙,早起上学前洗碗盘,下午回家后打扫、帮忙准备晚餐或采购东西。她个性倔强,为人大方,朋友很多,能严格区分跟朋友玩和帮店里忙的时间。因为是自愿帮忙的,做起来也就很开心。

倒是学校让她痛苦。

外公辰雄在绫子上初中三年级的夏天去世,他死前两天还积极地到餐馆厨房掌厨。他特别疼爱绫子,不顾女儿女婿的为难,决定尽快让她接掌家业。绫子受他的影响很大。辰雄个性过于耿直,缺乏生意人的精明随和,因此餐馆在他手上无法做大。此外,他说话直爽,绫子也学到了他的口气,常常惹麻烦。小学六年级的春天,她不参加学校的补习,也不做习题,一副学校的事情和她无关的态度,惹来老师斥骂。她竟然顶嘴,说她讨厌上学,学校这地方就像地狱里的马桶。

宝井夫妇被叫到学校,躬身道歉后把绫子带回了家。他们不用问也知道她这句话是从哪里学来的。回到家后,他们当着辰雄的面狠狠责骂绫子。绫子抽抽搭搭地哭着,辰雄却激动地夸奖她不怕老师。他说学校那种地方只要教读写和珠算就好,那些东西学个三年就够了,如果孩子还想多学也就罢了,但是强迫像绫子这种喜欢家中生意、有兴趣也想做生意的孩子窝在狭窄的水泥建筑里,“真是岂有此理”,强迫绫子读书的老师“真不是东西”,“让老子去踹他的屁眼”。他还骂女儿女婿为什么不能欢喜地接受绫子喜欢餐馆工作的心情。

事实上,这次事件决定了绫子的将来。父母认定她“讨厌学校,讨厌努力忍耐,所以想帮店里的忙”的说法,纯粹是偷懒的借口,但她毕竟很喜欢餐馆生意,他们就决定把餐馆的未来交给她。既然这样,义务教育必须完成,高中可以不读,但他们仍希望她去念高等商业学校,学学对将来做生意也有帮助的记账。

父亲规定她必须继续上学,要做习题,也要听老师的话。从那天以后,绫子辛苦忍耐三年的中学生活,最后告别了“地狱里的马桶”。

但是辰雄在绫子中学毕业前突然去世,她失去了最大的心灵支柱,行为急速产生偏差。外公死得不是时候,那时正值绫子上初中三年级的夏天,她身边的人都忙于升学考试。宝井家虽然对绫子放弃升学已有共识,但是要让班主任和升学指导老师理解这个决定,却很艰难。为此宝井夫妇身心俱疲,家中经常笼罩着阴抑气氛。

外公死后,绫子的行为变得有些放纵。她常常晚归,不是被警方辅导,就是接触不良青少年团伙。有一次父亲在她的书包里发现了迷幻剂,把她打得头上缝了五针。

这时,犹如船只失去船长正随浪浮沉的宝井一家中,最能冷静观察事态的就是十三岁的康隆。他正值敏感的年龄,个性老实的他并没有受到姐姐的影响一起乱来,也没有嫌恶或疏离变坏的姐姐。他只是害怕——因为太害怕,才无法靠近。

康隆不会讨厌姐姐,因为他明白她行为发生偏差的原因。他看得很清楚,可以说纤毫毕现。为什么父母和老师就看不见?他觉得不可思议,但又无奈。

绫子的压力不是来自老师的不理解、世人的升学观念和在老师面前抬不起头的父母,这些虽然有一点点影响,但绝非主要原因。追根究底,原因在于外公的死。她最喜欢、最尊敬的外公死了。

康隆知道,姐姐还不能接受外公死去的事实。她悲痛地抱着“为什么外公非死不可”的疑问,也连带想起“为什么人要死”的问题。

绫子和康隆都是第一次经历近亲的死亡,他们过去不曾努力想过“死亡”。

这世上到处是坏人,他们都没死,为什么我的外公要死?外公做了什么坏事吗?我那么喜欢外公,为什么他会死呢?

怎么也想不通!怎么也不明白!这个世界真是一团糟,什么都不能相信了……绫子变坏,康隆看得一清二楚。

这大概也因为他和绫子年龄相近,对第一次体验的近亲之死也有一丝丝不安吧。

康隆不像绫子那样亲近外公,事实上他有点害怕嘴巴不饶人的外公。他很不擅长应对客人,在他眼中,外公、父母和姐姐利落应对客人的点菜和埋怨,混乱之中仍笑嘻嘻地说“谢谢光临”的样子,就像难以置信的特技表演。他怕生害羞,偶尔在店里听到客人吆喝着“小弟,拿水来”,就会全身冒冷汗地跑走。宝食堂不是高级餐厅,客人都是些额头冒汗干体力活的大男人,言语动作粗鄙,嬉皮笑脸,康隆很怕他们。

幸好他不讨厌上学,成绩也优秀。他们姐弟俩就像磁铁的两极,但又不像两极相吸般了解彼此,只是远远看着对方处于正相反的位置。

奇怪的是,绫子自己讨厌上学,却以成绩优异的弟弟为傲。康隆间接听到绫子对朋友说“我弟弟脑子很好”,虽然心中窃喜,但这依然无助于他们彼此的了解。

辰雄疼爱康隆不如绫子,对外公的死康隆虽然悲伤,但不像姐姐那样哀痛。

绫子使坏最严重的时候,康隆见父母愁眉不展,便试着说出自己的意见。父母向来知道这个聪明的儿子偶尔会有超乎一般小孩的洞察力和表达能力,而且宝井家也有倾听家人心声的好习惯。夫妇俩仔细听了康隆的意见。之后的一段时间,康隆没听见父母说什么,不过看来他们好像接受了他的意见,和姐姐好好谈过了。

绫子的生活态度并没有发生明显的变化,但她的迷失只持续到初中毕业。学校束缚的解除和生活步调的变化,对此多少有点帮助,因为一起厮混的伙伴都要升学,彼此自然而然疏远了。

脱离了硬凑在一起的集体生活,绫子在某种意义上变得孤独起来,被压抑多时的本性逐渐复苏,喜欢做生意的血脉开始活跃。有些客人和她交情不错,她冷静下来后,也能注意到他们对自己的关怀之情了。

宝井绫子慢慢掌稳了自己的人生之舵,也抓住了回到父母掌舵的大船的机会。不久,留在她身上的放纵形迹,只是靠近右太阳穴旁的一束挑染鲜艳的发丝而已。

宝井家和宝食堂回到原来的轨道。康隆的生活也回复平静,但是他的心里还深深藏着一件事,那就是姐姐还没想明白的“人为什么会死”的问题。她因为无法用言语说出来或在思想上意识到,所以行为荒诞,此后虽然生活态度恢复了原样,这疑问依然没有解答,沉淀在她的心灵深处。

康隆还担心的,是姐姐期待“喜欢的人”出现的心情太过强烈。这种对象恐怕不是仅限于亲属。他认为姐姐是热情的人,因此失去外公后悲哀太深,伤痛太大,不容易重新站起来。

后来,绫子恋爱了,十八岁成为母亲时,康隆也从小男孩成长为青少年。他学会的词汇更多,更认为“姐姐是多情的人”。

言归正传。六月二日星期天下午,康隆在屋里对着手提打字机奋战时,听到走廊上传来母亲敏子的声音:“我回来啰!”看来他们还是出去了。

中午他和父母、姐姐、小外甥佑介吃饭时,他们问下午要不要一起去御徒町的中华食材店逛逛。父母和平日一样精神饱满,但绫子有点感冒发烧,说下午要留在屋里睡觉。她脸色很差,不时干咳。

绫子今早起床也很晚,母亲还担心地去看她。这是很少有的事。

佑介还不满两个月,生活是不分日夜的。康隆觉得很讶异,姐姐可以一边照顾佑介,一边做家事,还能打点店里的大小杂事,并且从来没有睡过懒觉。她今天迟迟没有起床,一定很不舒服。

敏子见绫子脸色苍白,想放弃外出。可是绫子口气带刺地说:“别管我,你出去了,我才能安静地好好睡一觉。”敏子说:“感冒会不会传染给佑介?量一下体温吧。”绫子懒洋洋地充耳不闻,抱起佑介回了房间。

绫子与佑介的房间和康隆的一样在三楼南侧,中间隔着走廊与楼梯。若各自窝在房间里,除非大声嚷嚷,根本听不到彼此的动静。康隆满脑子稿子的事,吃完午饭就窝回自己的房间没出来,不清楚父母是不是出去了,姐姐是不是在睡觉。

康隆应了母亲一声,没有回头。母亲推门探头进来,他问她怎么那么快,她说放心不下,还是早点回来看看,又问:“绫子怎么了?”

康隆回答说自己一直在房间里,不知道。母亲又问佑介哭了没有,他就说不知道,没听见,叫她自己去看看。

没想到母亲说:“看过了啊,不在。”

康隆大惊:姐姐跑出去怎么没说一声?她平常不会这样啊。他猜测道:“可能去附近买东西了吧,感冒药什么的。”

“不会是附近。她连小佑的背包都带走了。”

佑介的背包很大,用来装尿片、奶瓶,是绫子带他出门时的必备品。

“你爸去看车子还在不在。”敏子的脸色阴沉。

宝井家有两辆车,一辆面包车,属于家庭车兼业务车;另一辆是可爱的白色迷你小车,主要是敏子在开。两辆车都停在屋后的停车场。

绫子学开车时发现自己怀孕了,睦夫和敏子就叫她暂时别再去驾驶训练场,可是倔强的她坚持上完课,顺利拿到了驾照。睦夫认为她本来就有资质,女人的驾驶直觉也强。不过她拿到驾照后已大腹便便,实际上几乎没开过车。生产完后,她怕忘掉驾驶技术太可惜,常趁晚上道路较空时开白色迷你车练习。但终究只是练习,不曾开车走远过。

睦夫回来了,说白色车子不在。“大概带佑介出去了。”

“上医院?”敏子说,“医院假日虽都休诊,但她也只可能往那儿去。”

即使这样,她也应该会招呼康隆一声。她若真难过得要去找医生,应该不会开不熟悉的自家车子,而该坐出租车,说不定还会要康隆陪她一起去,或者把佑介托给他照顾,自己一个人去。

康隆又担心又不解。时间流逝,大家担心绫子,更担心她带走的佑介。敏子有点迁怒于康隆,说:“你怎么什么都没听见?”

康隆脑中的稿子内容渐渐缺漏中断,现实的忧虑不安悄悄潜入。“假想现实和现实是具有同等价值的输入信息”这个主题,在家中的忧心事前,变成小学生的歪理般可有可无。但他也有不能拿这种日常琐事和写稿的事来比较的自尊,因而更加焦躁。所以,五点过后,绫子突然回来时,他差点发火。

她默默地推门进来,摇摇晃晃地坐在地上。康隆的怒气瞬间消失了。绫子明显病了。康隆要伸手接过婴儿时,感到她身体发抖、呼气滚热。

“啊……姐,你好烫啊!”康隆大声呼喊父母。

敏子急奔而来,也大惊,急急接过佑介。“怎么啦?你去哪里了?”

绫子浑身无力,没有回答。

“你说话啊!”

“妈,以后再生气吧。”

康隆和父亲合力扶起脑袋垂到胸前就要昏厥的绫子回到房间。她呼吸急促,不时猛烈地咳嗽,眼神散乱。她眼睛充血,和惨白的脸颊呈鲜明对比。

敏子帮绫子换上睡衣,又问:“你带佑介去哪里了?”

幸好佑介没事,被抱离母亲身边时稍微哭了一下,换过尿布喝奶时就不哭了。敏子与睦夫忙着照顾绫子,康隆小心翼翼地抱着佑介,在起居室绕圈子逗他,佑介高兴地咯咯笑。“小佑介跟妈妈去哪里了?问你也没用。”

安顿绫子睡下后,睦夫与敏子也来到起居室,商量着去买冰块还是送她去医院。

“对呀,车子呢?开回来没有?”康隆一问,睦夫急忙跑去车库看,一会儿却脸色铁青地回来了。

“开回来了。绫子究竟开去哪里了?”

“那已经无所谓啦。现在要紧的是送她去医院,开大车去比较好吧?”

“随便!”睦夫口气很差。

康隆注意到了父亲的样子。“车子怎么了?”

睦夫皱起眉头。“保险杆凹了。”

“有什么关系,去修理一下就好了。”

“不止这样,车身很脏,好像沾满泥浆。哎,康隆,你上次洗车是什么时候?”

在这个家里,洗车是康隆的事,条件是等他考到驾照后帮他出首付款买一辆新车。“前天还是大前天吧,我不记得了,反正才洗没多久就是。”

“车身那么脏,不是很奇怪吗?”

“哎,你是什么意思?”敏子不太高兴。她向来强势,不喜欢自己被排除在状况外。“绫子把白车弄脏了有什么奇怪?”

康隆了解父亲的挂虑。“姐姐昨晚下大雨时出去过,是吧?”

睦夫紧蹙眉头。敏子有些讶异地眨眨眼,突然发怒说:“胡扯!昨晚绫子和宝宝都在家,那种天气谁会带小孩出门!”

康隆怀里的佑介突然打嗝,他赶忙轻拍小孩的背部。

“你喂完奶后没让他打嗝,是吧?”敏子接过康隆手里的婴儿。怀里温润的东西没了,康隆突然感到很冷。

“但是车子这么脏,也只能这样想啊。”

“是昨晚的风雨弄脏的吧。”敏子说得顺口,忘了自家车库是有屋顶的。

“昨晚下那种大雨还出去,才感冒的吧。”

睦夫的想法很切实。

康隆也点头同意。“只能这么想。”

“那她刚才又去哪里了?”敏子问。

“不知道,以后再问吧,现在还是先送姐姐去医院吧。”

敏子抱着佑介到楼下的办公室,去查假日还开诊的医院。办公室徒具形式,只有一张桌子,摆着电话簿。

“看来不妙呢。”睦夫低吼着说。

康隆斜眼看着父亲,不知该说什么。他很清楚此刻父亲想到的是谁。

“绫子还和那家伙纠缠不清吗?”

对!“那家伙”,就是“那家伙”。

“不知道,好像是吧。”

睦夫恨恨地说:“不是说已经没有关系了吗?”

“先别急着骂她嘛。”康隆赶紧缓和气氛,“而且……就算姐姐去见了他也没办法。”

“什么没办法!没办法不是什么法子都没有吗?”睦夫粗声粗气地说,“这不是蠢话吗?”

康隆老早知道一扯到这件事,父亲就容易激动,脑袋也会糊涂,但是被他骂“蠢”,还是很不高兴。“爸,你不要一提到他就这样暴跳如雷好吗?怎么说他都是佑介的父亲。”

睦夫满脸通红,不是因为羞愧,而是血压升高。“那种人也配做父亲?别让我听到这句话!”他抛下这话,推开康隆,咚咚地大步下楼去了。

康隆叹了口气,“那家伙”……“那个人”永远是宝井家争吵的导火索。可是只要佑介在这里,只要大家都那么疼爱他,就永远和“那家伙”纠缠不清。康隆认为这真是很不幸,其实只要父母稍微冷静些,姐姐的心稍微离开“那家伙”一点,很多争吵都不会发生。

佑介在楼下啼哭。可以听到敏子在哄他的声音,但没什么效果。

婴儿会敏感地觉知母亲状况的变化和心情的好坏而有所反应。当他察觉情况有异而哭闹时,真正能安慰他的也只有母亲,祖父母是无法取代的。

康隆突然感到很累,又叹了口气,听着佑介的哭声,心情更坏。他想回房继续写稿,转回走廊时,绫子的房门突然打开了。

“姐?”康隆低唤绫子。门只开了二十厘米左右,绫子没有露脸,康隆探头进去。“姐!”

话声未歇,只见绫子瘫软地蹲在门边。康隆冲过去扶她起来。“怎么了?不舒服?”

绫子双手按颊,身体发抖,皴干的嘴唇微张,用嘴巴呼吸。“我……我想上厕所。”她抓住康隆的手臂,勉强说出来,一说完又猛烈地咳嗽。

康隆双臂环抱着绫子,要扶她起来。“我扶你去……啊,等一下!”他让绫子靠在门上,跑到床边拿起睡袍披在她身上,扶着她慢慢走向厕所,“妈正在帮你找医院。”

“不用啦,我没事,”绫子咳着说,“别管我。”

又要唱反调,为什么我们家的人总是这么顽固呢?

“怎能不管?你生病了,佑介不是很可怜吗?”

绫子像老太婆似的弓着腰,踉跄地走进厕所。她不停地咳嗽,康隆担心万一她在里面昏倒了怎么办。

没多久,绫子走出厕所。康隆要伸手扶她时,她用力摇头,转向洗脸台,一阵猛咳后吐出些东西。康隆赶紧拿毛巾给她,顺便瞄了一眼洗脸池——都是水。姐姐到现在都没吃东西吗?

绫子咳嗽不止,攀着洗脸台不停地干呕。康隆摩擦着她的后背,她抖得很厉害。康隆的担心转为害怕。“姐,叫救护车吧。还是早点看医生为好,这不像普通感冒,说不定是肺炎。”

绫子边呕酸水边摇头。“我不看医生。”

“别这么孩子气!”

“别管我!”绫子吼完又攀着洗脸台,接着是一阵康隆听来像是肺部就要震破、胃囊即将呕出来的猛咳。

“我去打电话。”康隆让绫子靠着洗脸台,转身出去。才走出门,就听到咚的一声。他赶紧回头,绫子已倒在地上。

“姐!”康隆蹲在绫子身边,她缩成一团继续咳。康隆摩擦着她的后背,大声呼叫在楼下的父母。“爸!妈!快来啊!”他这时才发现绫子的脸上泪珠滚滚而下。


宝井绫子被送进附近的急救医院,被诊断患了急性肺炎,在病房里安顿下来时已经过了下午六点。

这是间双人病房,她的床靠窗边,另一张床空着,等于是单人房。康隆在母亲的嘱咐下,一会儿跑去买住院用品,一会儿去护理站找护士。睦夫抱着佑介在医院四周散步,佑介一哭闹就带进病房找绫子。敏子时不时地让佑介躺在空病床上换尿布。全家忙个不停。

护士说医院采取全日看护制,不需要也禁止陪病人。敏子听了又惊又气,说病得要住院的人最需要家人的安慰了,以前公公婆婆住院的时候,都是她住在医院里照顾。

不过话说回来,绫子病倒了,照顾佑介的责任自然落到敏子身上。很现实的是,敏子不能住在医院里。不知是幸还是不幸,绫子的奶水很少,佑介都喝的牛奶。虽然家人不用担心喂奶的问题,但他似乎又敏感地察觉到母亲不在身边,脾气很坏。

“他果然知道妈妈情况不好,可怜哦。”敏子抱着佑介不停地哄,自己也觉得辛酸。

护士说抵抗力很弱的婴儿长时间待在病房里不好,康隆觉得很有道理。探病时间到八点为止,于是他建议父母先带佑介回去,自己留在病房照顾姐姐。

敏子舍不得走,但是顾及佑介的健康,就勉强回去了。七点时,病房里只剩下康隆和绫子两人。康隆把椅子拉到床边坐下。

绫子迷迷糊糊地睡着,左手腕打着点滴,额头上放着包了毛巾的冰枕,脸色跟床单一样苍白,干皴的嘴唇之间微微呼出气来。她似乎梦到了什么,身体不时痉挛,扯动点滴的管子。

康隆轻轻摩搓着自己的脸,虽然遮着双眼,也能听到姐姐不规则的微弱呼吸声。他知道现在不能问什么,只能默默守护着她。看到姐姐这样,他猜昨晚她和“那家伙”之间发生了什么纠纷。

“那家伙”,是宝井家除了绫子外其他三人嘴里的代名词。他其实有名有姓,叫八代佑司,比绫子大三岁,今年二十一岁,或许在这样的年龄做父亲确实年轻了些。

康隆第一次见到八代佑司是一年前,那时八代来拜访宝井家。当时他并没有想到,这是最初也是最后一次到宝井家。

那时绫子的肚子里已有佑介。康隆虽然隐隐知道姐姐有恋人,但知道她怀孕后,还是惊讶地谑称真是“神速”。他认为姐姐会结婚,所以也说了“恭喜”。当时她没有兴高采烈,也没有埋怨,只是垂下视线。他以为姐姐是不好意思。

绫子怀孕,父母不是不惊讶。不过他们认为,绫子要继承家业,比同龄的孩子早点踏入社会、早点结婚也好。尤其是敏子,总说绫子个性踏实,早点结婚一定会是好太太、好妈妈。她还说,姑娘家一个人闲晃也不是好事。

因此,绫子未婚怀孕,父母没有大怒,也没有反对她和孩子的父亲结婚。只要对方人品没问题,绫子也喜欢,为了女儿的幸福,他们是想积极处理这件事的。

康隆记得很清楚,那天下着淅淅沥沥的雨。几天前他才听姐姐讲她有恋人,还怀了他的孩子,他要来家里谈这件事。父母有些心神不定,康隆斜瞄着姐姐的表情:害羞中带着不安,还夹着一丝丝落寞。康隆自己刚步入青春期,很难想象该怎么应对作为“姐夫”的男性,只觉得这事会隐隐地影响自己的人生。他当然希望姐姐幸福,但还是有点生气地想找人发泄。

绫子不停地关注天气,仿佛下雨天恋人嫌出门麻烦,就会爽约不来了。

绫子决定不升学时,父母和她自己稍微挂心的是,朋友会变少,人际关系网可能变小。

在“同龄的普通小孩”都上高中后,绫子选择就业而走上不同的人生道路,自然会和他们疏远,和较大年龄以及不同世界的人交往的机会绝对会变多。很难想象这对她的将来和幸福有什么影响。

实际上,当时十七岁的绫子选择的人,是二十岁的上班族八代佑司。她如果念高中,大概不会有邂逅二十岁青年而恋爱的机会。和社团学长或朋友的哥哥恋爱的机会也是有限的。比较可能增添绫子学校生活色彩的男朋友,应该是同年级的人或高年级的学长才是。

因此,当家人不安地等候八代佑司来访的时候,康隆却觉得姐姐已经走到离他很远的地方,竖立在姐姐人生道路旁的标志,和他的简直完全不同……他在房间里想这些事的时候,楼下传来母亲委婉的传唤:“客人来了,还不下来打招呼!”

康隆下楼来到客厅,和八代佑司初次见面了。

开门以前,他还不知道自己期待姐姐的恋人是什么样子。是精英分子,还是英俊潇洒?如果对科幻有兴趣,至少不愁没话题。不过再怎么想也没用了,现在只能接受现实……

然而,就在康隆第一眼看到八代佑司的瞬间,他暗想:这家伙?

八代正在和宝井夫妇寒暄。他穿着蓝色西装,背对着门口。康隆一进客厅,敏子就说:“这是她弟弟康隆。”

八代回过头来,康隆正面看到了他的脸。怎么一副像要哭的表情!康隆心想,这样的事一定也在未来等着我:去拜会恋人的父母,一定很紧张。或许会口齿不清,发冷冒汗,换穿室内拖鞋时还会绊一跤。未来的我,一定也是这副德行。

姐姐已大腹便便,她和八代两人没有互望。

我明白,我很明白这份尴尬。但是,这家伙为什么这么一副凄惨的表情呢?康隆再看看站在八代旁边的姐姐,她也一副快要哭出来的表情。

康隆心想,这实在不像是幸福的开始。不到一个小时,他就知道自己的直觉是对的,连父母一开始也有这个感觉。

八代佑司那天来宝井家,不是上门求婚的……


医院的椅子很硬,坐久了尾椎骨很疼。康隆想换个舒服一点的姿势,将手肘靠在床边。这个动作牵动了被单,绫子轻轻扭动脖子,不久慢慢睁开了眼睛。

“啊,抱歉!”康隆慌忙说,“吵醒你了。”

绫子眨眨眼,茫然地望着身上的白被单、吊在架子上的药水瓶、天花板和病床的扶手,然后视线才回到康隆脸上。

康隆探头看着姐姐。“这里是医院,救护车送你来的。姐,你得肺炎了。”

绫子的呼吸微弱急促,眼睛充血,嘴唇干皴。

“你别担心,佑介没怎么哭闹,刚刚还跟爸妈在这里。因为探病时间结束,他们回去了。”

绫子嘴唇嚅动,别过脸去,身体抽动,激烈地咳嗽。

康隆没去摩搓她的后背,只是静静看着。他压住绫子的手臂,免得点滴的管子扭曲歪折。

猛然发作的咳嗽平息后,绫子的头躺回枕头中央。冰枕发出咕噜噜的声音。康隆伸手一摸,发现枕头整个儿湿了。“要换枕头吗?”

他正要起身,绫子此时发出嘶哑的声音:“我……会死吗?”

康隆弯下腰,俯身看着姐姐苍白的脸孔。“啊?你说什么?”

绫子因高烧而充血的眼睛无神地转动了一下,她看着康隆。“我……会这样死掉吧。”

康隆再度坐下来,倾身向前,故意以愚弄的口气说:“你睡昏头了。”

绫子盯着康隆不动。康隆闻到了她呼吸中掺杂的药物和呕吐物的味道。“现在哪会年纪轻轻因为肺炎而死啊。”他嘿嘿地笑,“你跟我不同,从小就很结实,是因为没得过肺炎,吓坏了吧?胆小鬼!”

绫子眨眨眼,右眼角滚出泪来。康隆吓一跳:姐姐真的认输了吗?

“你别怕,不会死。一针抗生素就行了。你很快就能回到佑介身边,真的……”康隆说不下去了,只见泪水不断从姐姐的眼角涌出,落在包着冰枕的白毛巾上,立刻消失了。他惊慌失措,心里发寒。“怎么了?你哭什么?”

绫子不停地眨眼,开始抽泣,微弱急促的呼吸之间夹杂着呜咽声。“傻瓜,”她喃喃说道,一边咳嗽,“我问你我会不会死,不是说我怕死啊。”

“姐,你在想什么?”

绫子翻身,单手拉起被单盖住脸。康隆听到了痛苦的呜咽声。

“我想死,我想死啊!”她在被单下发抖。康隆安慰地伸手摇摇她。

“姐,你怎么了?是因为肺炎吗?你不知道吗,你生病住院了,要坚强呀!”康隆也有点慌乱得不知所云。

“我想死。我死了才好。”

“干吗说这种傻话——”

绫子猛然拉下被单面向康隆。她的脸上满是泪水,更因高烧而涨红。“我只能死啊。因为我……我……”

“姐,你怎么啦?”

“我杀了佑司!我杀了他!”伴着气喘吁吁的呼吸声,她一口气说了出来,“电视上不是在播吗?荒川那栋高级大楼里的命案——就是那个。那人就是佑司。我把他推下去的——他死了!他……他……那个房间里都是尸体……我……我怕,我怕死了!”

这是六月二日晚上八点零五分时的事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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