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潜逃家庭

理由  作者:宫部美雪

小糸静子的娘家,也就是木村惟行与逸子夫妇的家,位于东京都日野市平田町,是一栋地上三层加半地下室车库的新式建筑。隔着中庭,另有一栋二十多年历史的木造楼房。静子的祖父母以前住在这里。他们过世后,房子本来打算拆掉,但因为还坚固耐用,又是纯和式风格,于是保留未动。屋里的旧家具和电器也都留着,一直保持着只要人进来就可以住的状态。

木村家在平田町是知名的富户,他们空着一栋楼房不住,邻居也不觉得奇怪。大家很清楚,木村夫妻俩不可能随随便便把同一个院落里的房子租给陌生人住。邻居越过水泥围墙,只要看一眼那栋松树与橡树、樱花树交相掩映的楼房,就知道是栋拆了挺可惜的建筑。

距离木村家北边两个街区的地方,有一栋树篱围绕的很风雅的两层楼房。树篱东边是木头大门,北边是后门。虽是二层楼建筑,但只有屋子的南半部有楼上部分,整体结构接近平房,可以说是非常浪费地皮的住宅。

这栋房子的西边还有一个崭新的铝门入口。这道铝门和建筑的风格相较,显得单调乏味,破坏了整个建筑的气氛。

门边挂着“坂田接骨诊所”的招牌,看诊时间是上午十点到正午,下午三点到晚上八点。看诊的是四十八岁的接骨医生坂田敬,负责挂号的是一个气色很好的中年妇女。

“我和静子从小就很要好,我们都手牵手上学。”

坂田尚子四十四岁,是屋主坂田家的长女,坂田敬的太太。

“没错,我丈夫是入赘的,因为我没办法继承父业。”

坂田家先祖是日野的富户,但在尚子的祖父那代家道中落,失去了许多土地和山林。

“我父亲结婚很晚,我出生时他已经三十八岁。祖父在我出生前一年中风过世,我并没有亲眼见过祖父的放浪生活,都只是听说而已。”

尚子的父亲晚婚,是因为祖父散尽家财,他需要时间重振家业。

“我父亲是次子。大伯的气性很像祖父,所以整个家庭重担都落在了我父亲身上。大伯在我三岁时去世,死在外地,没有家人给他送终,就在当地火化后骨灰再被送回家乡。大概也不是善终吧。”

坂田尚子在她那个岁数的女人中算是高的,有一米七三,手脚都长。

“我父亲很矮,才一米六。我母亲也很娇小,弟弟也比我矮一点。有趣的是,我那放浪的大伯是高个子,听说有一米八以上,也是手长脚长。我大概是旁系遗传吧……”她微微一笑,眼角挤出鱼尾纹,“其实我父亲很讨厌我长这么高,总说女人个子大嫁不出去。话是这样说,但我怀疑他是不喜欢我的个子像害他吃尽苦头的大伯。”

尚子的父亲眼看着自己的父兄耗尽世代积存的家财,自然会以他们为反面教材,变得严谨而认真。

“我总觉得他有点可怜,个性一板一眼。他退休后,成了只打高尔夫球的逍遥老人,不过以前真的是又凶又硬邦邦的父亲。我读高中时,要是晚一点回家,他会扇我耳光。”

她的父亲是接骨师。

“以前——我父亲三十多岁时,在大久保那边开诊所。地方是租的,租金很高,后来日野这一带住宅用地增加,市区也渐渐热闹,于是搬回家来开业了。”

他将自家房子的一部分改建,挂上招牌。

“我永远也忘不了,招牌上大大的黑字写着‘接骨’,我觉得很丢脸……朋友也笑我,还给我取了‘骨子’的绰号。”

尚子读短期大学时住校,毕业后在都市银行上班。

“我做梦也没想过要继承父业,弟弟也一样。”

尚子的弟弟坂田雅信,大学学的经济学,毕业后在石油公司上班,经常绕着地球跑,目前人也不在日本。

“他现在在卡塔尔,还要待两年吧。”

姐弟俩都以为接骨医生的招牌只传到父亲一代,没想到突然有了意外的发展。

“我丈夫是我同事的大学好友。我记不太清楚了,我们好像是在圣诞舞会上认识的。”

大伙儿一同出游几次后,两人渐渐亲近。

“起初我听说他是医生,还以为是整形外科医生。约会三四次后,他才说他的专业是chiropractic。十五年前,我还真不知道那是什么玩意儿。”

听他仔细解说后,尚子懂了。

“我就对他说:‘总之是结合按摩和接骨的脊椎按摩术啊。’他脸颊发红,拼命解释说不是,是很科学的技术。我打断他的话说:‘你不必跟我解释接骨是什么,我就是接骨医生的女儿。’”

现在的坂田尚子自然非常了解丈夫的接骨术。

“反正我们结婚了,这也是缘分吧,我父亲特别高兴。”

坂田接骨诊所就这样留存到现在。

“我等于把丈夫娶回了家。”

这在她的同学之间不见他例,至少到目前为止仍然是。

“其他同学都配合丈夫的工作散居各地。我父母七十多岁了,身体很好,不用照顾儿孙,过得无忧无虑。”

他们搬回平田町生活后,邻居很羡慕他们。

“那些老人都很寂寞,他们都说还是坂田好,女儿还留在身边,哪像他们的儿子,不是调到九州岛、东北、海外,就是绑在老婆家,都不回来。”

日野市这种首都圈郊外的市镇,混合住着坂田家这样世代居此的家族,和搬进新兴住宅区的年轻家庭。子女长大离家后只剩老人的家庭,和离开父母来这里开创新生活的年轻家庭,居住空间虽然很近,但彼此几乎不相往来。很可能一栋老房子里的老夫妻感叹着“儿子媳妇都不回来探望一下”,而他们隔壁新大楼的某一户里,抱着婴儿和朋友聊天的年轻太太则会说:“住在一起,婆婆啰唆个没完,我才不呢。”

“这真的很有意思。”坂田尚子说,“我很幸运,丈夫愿意冠坂田的姓。虽然他是四兄弟中的老三,但过程还是有点波折。毕竟,有些家庭纵使有四五个儿子,还是不答应儿子入赘女方家的。”

说日野的家是“故乡”好像有点夸张,尚子笑着说。

“说起来,回故乡娘家生活,感觉上带有某种色彩。怎么说呢……你隐隐觉得那是令人怀念、温暖而安心的地方,但另一方面又好像是自己在外闯荡遭到挫折似的,很难说是什么感受。”

坂田尚子说,一般人选择回到故乡、回到娘家,有“逃回”的意思,但其中似乎也有安心、放心的意思。

“至少,在我这一代,女人脸色凝重地说回娘家住时,就意味着离婚。所以我听说静子带着儿子回来了,住在木村家的空房子里时,吓了一大跳。”

她是去美容院烫头发时听说这事的。美容院的老板娘是尚子母亲的远亲,也是世居平田町的包打听。

“木村家的静子带着孩子回娘家住了,好像就住在那栋空房子里……有人在路上和邮局看到过她。我以为她是回娘家玩玩,可是已经住了半个多月,回娘家的时间也太长了吧,而且她儿子还坐电车上学呢。”

坂田尚子既惊讶,又纳闷。

“我从小就叫静子的母亲逸子为阿姨,她也是我丈夫的病人,她有肩周炎和偏头痛的老毛病,到我们这里治疗好几年了。我觉得奇怪的是,前几天她还来过诊所,我们聊着天气和车站北边新开的超级市场大甩卖,那时她一句也没提到静子回来的事。我和静子是好朋友呢!”

回到家里,尚子告诉了丈夫这件事,还问他逸子阿姨有没有说过静子什么。

“我丈夫什么都不知道。他平常就不多话,很少和患者聊天,只知道逸子阿姨的偏头痛最近常常发作,痛得厉害,很难受。”

那天晚上或是第二天,尚子也跟父母说起了这件事。

“母亲和我一样惊讶,她说:‘静子回来了!怎么会?’可是我父亲却淡淡地说:‘上次我从新宿回来时和她坐同一趟电车,但没有说话。’静子应该不记得我父亲了,没注意到他也是理所当然。他们就这样默默地一直坐到下车。由于回我们两家都在同一个公交站下车,他们还一起坐同一趟公交车回来了。”

坂田尚子的父亲说,静子看起来像是下班回家。

“啊,静子在上班!我又吃了一惊。记得十多年前,我们在新宿开中学同学会时,她穿了一套很漂亮的衣服,好像是进口货。不只是衣服,她整个人都洋溢着华丽的气息。当时她的孩子还小,所以大家很惊讶她怎么做到的。她说她丈夫薪水很高,不希望她变成黄脸婆,便给她很多零花钱。”

后来大家知道她说谎了,这惹来一阵批判。

“静子讲话也刺人,说什么去打工显得穷酸,给孩子最好的物质与精神生活是父母的义务,而且父亲必须有社会地位和经济能力,母亲必须包办家务教养孩子。实际上她自己在打工,还这样说,气死人!”坂田尚子苦笑着继续说,“我和静子每年都互寄贺年卡,但是几乎没再见面。她以前很诚实,我觉得她变了——但她不是那种信口开河的人。我不认为她说谎有什么大不了的,从小她就好强,她只是以这种方式表现她的不服输而已。”

正因如此,静子上班的事让她难以理解。

“她孩子的教养怎么办?虽然不好笑,可是我和母亲谈起时还是忍不住笑出来。”

在那种时候,尽管静子已经回娘家了,尚子也理解木村逸子保持沉默的理由。

“一定是有什么麻烦啦。”

大概不是离婚就是离婚协议中,才回娘家住,才要上班养自己。

“我母亲说逸子阿姨闭口不谈这事,也是当然。这本来就是难以启齿的事情,最重要的是,她们母女都很……虚荣。”

在千住北美好新城命案水落石出的现在,即使知道小糸信治夫妻在命案中的角色,坂田尚子使用“虚荣”这个词时还是有点犹豫。指出这点后,她轻轻缩了一下脖子笑笑。

“可以这么说吗?可是也没别的好想……我也觉得静子很虚荣,只是,怎么说好呢……”

这次访谈是在坂田尚子家进行的。她的身边充满了熟悉的生活用品。她在思索“虚荣”这个词时,视线在那些生活用品之间游移——挂在脚尖的拖鞋,桌上的玻璃烟灰缸,铺在地上的印度棉织地毯,窗边的盆栽,还有访谈中途时针刚好指到四点、奏出风琴乐声的壁钟。

她的视线最后停在壁钟上。这座直径三十厘米左右的大钟,制作得很精巧。每到整点,风琴声响起的同时,下面的人偶乐队也会出来表演一番。她看着敲打着小鼓旋转的人偶。“小孩子都喜欢那座钟,”她微微一笑,“可爱吧?我也喜欢,虽然贵了点,但就是想买。可是现在已经觉得腻了,这风琴声也吵得很,还想着该怎样让它不响呢。”

她嘀咕着说如果不谈到时钟,或许就不会想到“虚荣”这个词。

“我本来就讨厌‘虚荣’这个词,也不想用在静子身上。其实只看结果的话,她也没做什么坏事。她去求海蟑螂或许不对,但也是被骗了嘛。”


小糸静子离开千住北美好新城西栋二〇二五号,搬回日野市的娘家住,仓桥则雄是少数很早以前经由她本人告知此事的关系人之一。他是小糸孝弘的班主任。

“一九九五年十月初,小糸太太打电话给我,希望来学校当面谈一谈。”

当时孝弘的成绩和学习态度都没问题,在电话上,仓桥便问她能不能先透露一下要谈什么。

她回答说:“我们夫妻最近就要离婚,这样孝弘就不方便再继续读泷野川学院了。他本人是很想读,可是没办法,我是想给他一个好的学习环境。就是想谈谈这事。”

仓桥则雄三十一岁,现在已经结婚,很快就要当爸爸了,但当时还是单身。在他八年的中学老师生涯中,有四年在泷野川学院度过。

“在私立中学,因为父母离婚导致经济出问题而读不起,小孩必须中途退学的案例很多,我也碰过几次,可是学校方面也没办法……”

仓桥则雄说要请教务主任一起谈,他认为这可能有些帮助,小糸静子马上答应了。

“当时的教务主任是真山老师。我告诉了他这件事,他感到遗憾,因为小糸孝弘是个优秀的学生。可是由于家庭因素……”

这次面谈大约在千住北美好新城命案发生的八个月前进行的。千住北美好新城西栋二〇二五号悄悄换人住,是在一九九六年三月。小糸静子要求和泷野川学院的老师面谈,比这早了五个月。

而且,静子当时很清楚地说“我们最近要离婚”。

“离婚后孝弘归我。我娘家在日野市,我要带他暂时搬回那里住,这样他就无法读泷野川学院了……总之还是经济原因。”

仓桥老师告诉她,如果转入普通公立中学,办手续并不难。

“相反,要继续转读其他私立中学,就很麻烦。”

和仓桥老师、真山教务主任一起面谈时,小糸静子一直很平静,说话也很谨慎。

“她给我的印象是她是一个非常可靠的监护人。我没见过她参加学校的活动和家长会,但她似乎对这类事情很有兴趣,像是出于兴趣而参加活动的监护人。”

小糸静子告诉仓桥老师,她因为有工作,不太能参与学校的活动。

“如果不是这样,她会更热心参与。”

仓桥老师问她,孝弘是否知道她今天来学校。意外地,她说“应该不知道”。

“我问她为什么不告诉孝弘,她说不到必须转学的迫切关头,她不想告诉他,免得他伤心。”

于是我问她谈话是不是要瞒着孝弘,她低下头说“拜托你们了”。

“小糸太太回去后,我和真山老师商量了一下。其实……我很困惑。我是很想告诉孝弘君,可是他母亲那样恳求,我怎能说呢?”

父母要离婚——而且已经到了母亲断然表示“最近就要离婚”的最后阶段,上中学的孩子应该已经有所察觉。如果还隐瞒他母亲到学校来谈转学的事情,仓桥老师认为对孩子其实并不好。

“如果一直不说,到迫不得已的时候才告诉他,不但显得无情,也会让他更伤心。再说孝弘可能也正在为父母之间的矛盾而烦恼,心里一定受伤了。我也想听听他的心声。于是,就在他母亲来面谈的两天后,我把他叫到了辅导室。”

那两天孝弘的神态和往常无异,还是一样听话,上课态度良好。

“老实说我很好奇他家里怎么了。他母亲那种干脆的态度,表明他父母间的决裂是必定的,可是他的生活态度不见有任何变化……他不可能对这事一无所知,我想他一定也有种种辛酸吧。”

泷野川学院中学的辅导室,除了专门的辅导员在这里为学生做心理辅导外,其他老师和学生也经常在这里谈话,因此学生被叫到辅导室,不会觉得有什么不对劲。小糸孝弘在下课后按指定的时间来到辅导室,行过礼后,在仓桥老师的对面坐下来。

这时,真山教务主任不在,只有仓桥老师一人,他努力缓和现场的气氛。

“我一开始就告诉他,不是为了成绩和学校生活有什么问题而把他叫来,只不过有一件事情我有点担心,想听听他的想法——我才这么一说,他立刻就明白了我要说些什么。”

小糸孝弘问是不是他母亲来打扰老师的事。

“他很平静。‘母亲来打扰’,这怎么也不像是普通中学生会说的话。”

仓桥老师问他是不是知道母亲来过学校,他点点头。

“我苦恼地笑着说他母亲要我们瞒着他。他立刻向我道歉说:‘我妈就是那样,拜托那种事情让老师为难……对不起。’”

仓桥老师又问他父母最近要离婚的事,说是否可以谈谈,小糸孝弘说当然可以。

“我提到他母亲说已经决定离婚时,他的表情才略显怒意。”

还没,一切都还没决定!

“他不停地说。还没,一切都还没决定,包括父母的离婚,包括他转学的事,一切都还没决定。”

这里我们要再确认一次,小糸静子到泷野川学院,是一九九五年十月初,也就是千住北美好新城命案发生八个月前的事。面谈的五六个月后,也就是一九九六年三月左右,小糸一家从西栋二〇二五号消失,换了别家人——命案中的四个被害人——住进去。

换句话说,小糸静子拜访仓桥老师时,已决定和丈夫离婚,但后来可能因为某些状况或心境的变化,他们并没有离婚,一家三口还一起搬离二〇二五号,寄住在静子的娘家。在仓桥看来,说着“还没,一切都还没决定”的孝弘,比起斩钉截铁地说“就要离婚了”的小糸静子,更能准确地预料现实。

“没错,小糸太太跟我说的话,实现的只有搬回娘家这件事。他们夫妻没离婚,小糸君也没转学。他每天大老远从日野坐车上学,非常辛苦。那件命案发生以前,他都准时上学,真不容易啊。”

但是在这期间,小糸家究竟发生了什么事?

“作为班主任,实在很难开口去问……”仓桥老师回忆当时,抱歉地耸耸肩,“小糸孝弘是个聪明的孩子,我打定主意试着直接问他父母为什么要离婚,他是否知道原因。”

小糸孝弘没回答。他并不是不想回答。

“最后他说他也不知道。”

仓桥老师对此这样解释:“我想他的意思应该不是如他所说的‘不知道’那样完全猜不到,而是他想得出的离婚原因中,他也不知道哪一个问题最大,是否解决了。事实上他看起来非常迷惘,甚于悲哀愤怒。”

小糸家究竟发生了什么事?究竟是什么缘故让静子想要离婚,让孝弘感到困惑,最后还让这一家悄悄搬离千住北美好新城,并换了别的一家四口住进“我的家”?

不用说,在荒川一家四口被杀命案被侦破的现在,这个答案已众所周知。但意外的是,在媒体的大肆报道中,唯独没有小糸家的人对这件事的说法。他们虽然积极协助警方查案,但是完全回绝媒体的采访。在命案话题席卷全国之际,他们小心翼翼地藏身不露。

因此之故,写作本书时,务必要听听小糸一家的心声。因为笔者也很想和警方一样站在同样的立场,听听小糸一家在命案发生当天的六月二日下午于八王子市警察局出面说明情况后,再解开在千住北美好新城西栋二〇二五号出现的谜团。

另外,基于我们通常都是“事后评论家”的事实,可能的话,也希望让大家直接听听小糸一家对所发生的事态有何看法。

笔者开始为本书做采访时,小糸信治夫妻下落不明。静子会定期联系日野的娘家,但是不透露自己在哪里。孝弘则单独留在外公外婆家,他也不知道父母在哪里。

孝弘的外婆木村逸子说:“我猜孝弘是知道的,很多记者老追着他跑。有一阵他不是躲在亲戚家,就是住到朋友家,着实吃足了苦头。到最后泷野川学院也不读了……”木村逸子又气又无奈,“静子什么坏事也没做,和杀人没有任何关系,她只是被骗了……静子和孝弘才是真正的受害者。要说谁真有不对的地方,那也是信治,是他害她吃尽了苦头。”

小糸信治的姐姐小糸贵子的说法则完全不同。“会变成那样,都是静子的责任。”她还是无法压抑怒气,“她的奢侈就是这一切的原因。她爱慕虚荣,老想过和身份不相称的生活。信治的婚姻就是个错误!我弟弟为了静子那个女人误了一生。”

光听他们这些话,不难想见为什么小系信治夫妇连至亲都避不见面。

经过一个月的努力搜集资料,并在一些关系人身上下了功夫后,很幸运地找到了小糸夫妻的下落。但在记述有关他们的采访情况前,有几件事必须事先声明。第一是小糸静子要求不要透露她现在的住址与职业,以及这次采访的时间、地点。第二,小糸静子与小糸信治在本书成稿的这段时间正在协议离婚,等孝弘的监护权谈妥后就会正式离婚。

小糸信治虽然答应见面,但是不愿意谈命案以后的事情。因此,本章后半段出现的只有小糸静子。

和静子联络上,是托坂田尚子帮忙。

“静子常常打电话给我。”尚子说。

前面说过,尚子和静子从小就是好朋友,静子的母亲逸子也是坂田接骨诊所的病人。

“她搬回娘家后,逸子阿姨的身体就不好了,那时我和丈夫就猜,他们家一定发生了什么事情。不过在荒川命案发生以前,我都没见过静子,她也没跟我联系。她开始打电话给我,是那件命案发生的两个月后,那时她已经搬出娘家。”

那次静子是为了母亲的身体,打电话到坂田接骨诊所询问情况。

“逸子阿姨来我们这里已经很久了,静子很担心。她说问过逸子阿姨,听了反而更糊涂。她们母女挂虑彼此,不太敢说真话。”

于是她才想起可以询问母亲所信赖的坂田接骨诊所。

“那时我告诉了她逸子阿姨的情况,还有最近媒体常去木村家以及孝弘的一些事情。静子稍微放心地说:‘我爸我妈一接起电话就哭,谈不出什么,以后就问你好了。’我当然说好啊。”

就这样,小糸静子主动打电话给尚子的单向联系开始了。

“我在接受这次采访前,也问过静子的意见。她说不要紧,让我照实说,不管是好是坏,什么都可以说,但不论我说得多真,都不能保证记者会照我说的写出来。她好像成见很深。这也难怪,她才惨遭电视媒体修理过。”坂田尚子的眼神可以用“严厉”来形容,“我也很困惑,这是降临在老朋友身上的灾难,我很不愿意拿来当话题散播,我丈夫也反对。但是如果不让我说,我又觉得生气。确实,静子有点糊涂,也爱出风头,这我都不否认。可是说她杀人,就太离谱了。不只是这个,甚至还把她学生时代的男女关系之类传闻扯出来议论一番,实在太过分了!她的同事讲了很多她的事情,但里面有多少真话,谁也不知道。”

她指责部分电视台的谈话节目在事件当时对小糸一家,尤其是对小糸静子所作的评论。

“静子的大姑居然也上那种节目?虽然脸孔遮住了,姓名也没有打出来,我还是看得出来。她一定很恨静子!

“我觉得很遗憾。静子是有不好的地方,但是拿她没做过的事来责备她,这不对吧?我接受这次采访,让你们把我说的话登出来,也可以顺便劝劝静子。我就说说我的意见吧。”


“从哪里开始好呢?”小糸静子一开口就这么说,“媒体挖根刨底地追问一些完全和命案无关的事情,连我二十岁时交往了有妇之夫那件事也挖了出来。”

在此先声明,小糸静子这时完全没有借酒装疯。此时的她不是因为酒精的关系而表现得迷糊,而是紧张到近乎举止笨拙,脸色苍白,眼尾不时抽动。

这天是她在命案发生后的第一个生日,四十五岁生日。她自己说那件事及其后遗症让她变得憔悴,但从外表看起来她比实际年龄年轻约十岁,不仅美丽,也给人很脱俗的印象。她穿着灰色套装配薄荷绿罩衫,轮廓鲜明的双眼皮上也搽着薄荷绿的眼影,还戴了金耳环和项链,没戴结婚戒指。

她对这次采访的要求,我们事前已经充分沟通过,她应该有了相当的心理准备。但她还是花了很长一段时间才适应气氛,之后,便发出一连串的攻击言论。听她说话,就知道她是个记忆力很好的人。她自虐地引用过去有关她的报道内容,几乎正确无误,诸如登载的报纸杂志名称、发言者姓名、节目名称和播出时间等,都不是瞎说的。

那些内容都是谎言和不当言论,她又不能不看不听那些报道,兀自带着愤怒过日子,应该很累。这倒可以看出她过于认真的性格。

小糸静子把对媒体报道的气出完后,喝了一杯水。她几乎是一口气喝光了杯里的水,然后拿着杯子闭上眼睛一会儿。她睁开眼,把杯子放回桌上,抬起脸,整个人面对着我。

“不好意思,要从哪里开始?”

——你们为什么悄悄搬出千住北美好新城西栋二〇二五号?接着为什么换另一家人住进去呢?就从这里开始吧。

小糸静子缓缓点头,说:“你大概也知道了,我们缴不出贷款,房子被迫拍卖。”

拍卖。

就字面而言,没什么稀奇,这是普通人日常生活中较少接触到的熟悉名词。有关法院拍卖的制度,我们在下一章再详细说明,这里只记录小糸静子的叙述。

“我以前以为拍卖都是艺术界或古董行的事,关乎有钱人优雅的艺术品位……拍卖,投标,中标。就是这样吧?所以我听丈夫说危险了,这样下去房子会被申请拍卖时,不觉笑了出来。”

但这不是好笑的事情。

当时千住北美好新城西栋二〇二五号的所有人是小糸信治,房产证上登记的也是他的名字,但是抵押权者栏登记的则是贷款给他们的金融机构名称。小糸信治这里说的“被申请拍卖”,是指他作为债务人长期滞缴贷款,债权人判断他已陷于无法缴付的状态,向法院申请拍卖抵押的房产以收回借款。

“我们家向住宅金融公库——就是他们申请拍卖房屋的,因为他们贷给我们的额度最大。贷款的事情都是我丈夫办的,我一个家庭主妇也处理不来,是吧?

“就这样,突然——其实不是突然,只是我丈夫到了这个节骨眼才说,我才觉得突然——他说再这样下去,房子就要查封、拍卖。我虽然觉得‘拍卖’好笑,可是‘查封’这个词让我悚然一惊。他老是使用这种给人恶劣印象的字眼。我咆哮道:‘住宅金融公库凭什么查封我们的房子?他们又不是地下钱庄,是国家机构啊。’这回该他笑了。”

住宅金融公库是国家机构,没错,即使客户缴款迟滞,也不会随便采取查封或申请拍卖的手段,缓缴期限也确实比一般银行来得长,因此小糸静子的反驳并非毫无根据。

但是近年来,随着泡沫经济破灭、地价暴跌和坏账增加,住宅金融公库的这个优惠也有了变化。一旦判断客户长期滞缴贷款且无望改善此种状况后,他们也会像普通金融机构一样申请查封、拍卖。小糸家的二〇二五号正符合这种情况。

“我们确实停止了还款。”小糸静子垂下视线继续说,“这些事本来都交给我丈夫办,我是不管的。我每个月向他拿家用,不够的时候就跟他说,他会再补给我。这些事情电视都不提,但实际上就是这样。我们家是我丈夫掌握财政大权。”

——那么,你怎么知道滞缴贷款了呢?

“不是有一大堆催缴电话和通知单吗?银行的人也会上门催缴。他们找我,我也没办法,叫他们都去找我丈夫。而且我也上班,白天不在家。”

——小糸信治怎么说明滞缴贷款的事的?

“他只说别担心,他会想办法。就这样拖到最后关头。”

——你真的相信他会想办法吗?

“相信啊,我一直都相信他。”小糸静子像女明星似的夸张地耸耸肩,“他每个月酌量给我生活费,我告诉他不够的话,他就会五万、十万地补给我。孝弘的学费、邮局的学资保险都是信治准备的。我对管钱的事完全不在行……就是没有理财观念吧,所以现在才会被人家乱说成是浪费钱财。”

她又变得自虐了。

“因此,当他说不行了、这房子要被查封时,我直翻白眼。”

——那是什么时候的事?

“他最早跟我提拍卖的时候吗?最早吗,一九九五年的……三月左右吧。”

——对你来说是晴天霹雳吧?

“对啊,我以为他在开玩笑。”她好像在拍药用贴布广告般又夸张地耸耸肩,看来像是故意的。“然而他不是开玩笑。我冷汗直冒,质问他怎么会搞成这样。”

在采访小糸贵子的地方提过,小糸信治购买千住北美好新城西栋二〇二五号时,静子娘家援助的金额很大,贷款总额和还款计划也不完全是无谋之举。从小糸信治的年收入来看,贷款支出尚在合理的范围内。不然,住宅金融公库不会贷款给他。金融公库的呆账少,查封的房屋也少,全靠一开始就设定了严格的融资基准。

——你们家的贷款为什么变成呆账了呢?

“我丈夫说了很多很多,说玩股票赔钱啦、同事交际也花钱啦,我气得骂他别开玩笑,说那些事情怎么会弄到缴不出贷款的地步。他这才嘟嘟囔囔地说,都是因为我奢侈。”

——你说你每个月拿固定的生活家用,不够时跟他要,他都毫无怨言地补足给你吗?

小糸静子不住地点头。“是啊是啊,所以我从没为钱烦恼过,他也从没抱怨过,真的!”

这时,她像下定决心般收紧膝盖,加重声音:“媒体知道那房子成为法拍屋后,写了许多子虚乌有的事情,说我从来不为丈夫孩子着想,是个只想穿金戴银的笨女人,还说那四个人被杀,也是因为我的奢侈导致二〇二五号被拍卖的缘故。那些不相干的外人有权利这样说吗?他们凭什么责备我?”她握拳捶打着膝盖,“我绝不认为自己奢侈。为了孝弘,我什么都会做,只想为他准备一切最好的东西。我没有为自己花钱,也没有浪费,你一定要帮我写清楚。比如说,我这个月向丈夫拿了二十万元做家用,因为不够,后来又要了十万,可是到了下个月时,我不会说上个月你那么干脆地补了我十万,从这个月开始就给我四十万吧。”

为了缓和有点激动的小糸静子的情绪,我们休息了一会儿。她点了咖啡,急急喝完后又忙着抽掉两根烟。

“很抱歉,我声音太大,会不会太快?”

告诉她不必担心后,她叹了口气,重新坐直身子。

“呃……那是我第一次听到房子要拍卖时的情形……为什么缴不出贷款来呢?”

——你丈夫开始责备你?

“没错,连着一个星期还是十天,每天都语无伦次,还说什么他会设法筹钱,会怎么怎么做……我虽然生气,但还是相信他的话。现在想起来我那时真傻。”

她拢拢头发苦笑了一下。她留着一头又直又长的头发。“在这种情况下,其他一些事情我也知道了。我丈夫用钱不当,欠下了大笔信用卡债务……这些钱好像是用来应酬和零花用了,账单都寄到公司,我完全不知道。”

——你自己怎么样呢?

“我?什么怎么样?”

——部分杂志说你名下也有借款,也是信用卡债务吗?杂志说是好几家公司的卡,总共有一百五十万元左右,关于这点你怎么说呢?

小糸静子目光阴沉。“那有什么关系吗?”

——问这个问题没有特别的用意。你丈夫瞒着你借钱,你这边又如何呢?只是想问问这个报道是不是事实。

“那……也算事实。”

——怎么说?

“金额有点出入,没到一百万。”

——哦。

小糸静子沉默片刻,接着突然咳嗽,身子倾向前说道:“我必须说明一下,那些钱确实是我花掉的,我不否认,但那都是工作需要。我在服饰店上班,每个月有业绩定额,如果达不到就要自掏腰包购买商品,还没有员工折扣可享,因此这成了我相当沉重的负担。”

千住北美好新城的住户名册里,小糸静子在职业栏登记的是“在衣料店上班”。这家衣料店是青山二丁目的进口服饰店INVISIBLE。从孝弘上小学的那年春天开始,小糸静子就在这里上班。

“当然不是正式员工,只是钟点工,打工的。”她自嘲地说,“如果是正式员工,有我那样的业绩,早就不知去负责哪家分店了。不是我自夸,我是个优秀的店面模特儿,活广告。”

——为什么成不了正式员工?

“不是成不了,是不行,受年龄限制。”

——其他员工多半很年轻吗?

“那些人不都上电视谈话节目说了我的事吗?没错,都是年轻女孩,二十多岁,顶多三十出头。”小糸静子不服气地甩甩头,长发散乱地遮住脸庞,“服饰店叫INVISIBLE,就是‘眼睛看不见的无形事物’的意思。你知道吗,我们卖的不只是可以看见、欣赏的服饰,也卖看不见的知性、教养和丰富的感性之类的观念。可是店里的实际情况肤浅极了,那些正式的女店员都是只对昂贵服饰、化妆品、美食和旅游感兴趣的花瓶,脑袋空空。我在里面简直是孤军奋战。”

——没想过找其他工作?

“我不是说了吗,我是优秀的店面模特儿,我太适合这店的气质了,不然一开始他们就不会雇用我。碍于年龄限制嘛。”

——现在还在上班吗?也还是在服饰店?

“不是,我现在不想做服饰店导购之类要应付客人的工作了。”小糸静子稍微放松姿势,两腿交叠,有点疲累的样子,“总之,我的借款和这件事没有关系,我丈夫也承认了。因为他也不知道我向信用卡公司借了钱,而我也都小心地不让他发现。”

——这些钱都没用在家用生活上?

“当然。”

——那么,我们再回到房子被查封和拍卖的时候。你记不记得一九九五年十月初去见孝弘的班主任一事?

“泷野川学院吗?”

——是的,仓桥老师。

“仓桥老师啊,对,我去找他面谈。”

——记不记得那时谈了什么?

“谈孝弘转学的事。”

——是因为你觉得房子若被查封拍卖,二〇二五号不能住了,孝弘也要转学,是吗?

“是啊。我们的房子在四月中旬被申请查封,十月开始拍卖。一旦确定买方后,我们就得立刻搬出去。”

——那时你不是跟仓桥老师说房子要被拍卖,而是说“最近要离婚,我和孝弘要搬回日野的娘家”,对不对?

“离婚……”小糸静子嘟囔一句,沉默下来。那是刚刚打开的身心一下又被拉回紧绷状态的沉默。她的双唇抿成一条线。“对,我是这么说的。”

——当时你确实考虑过这事吗?

“离婚吗?嗯,我是在考虑,而且是认真地考虑。”

——原因是他缴不出贷款,害得自家房子要被拍卖吗?

“那是连带的种种原因啦。”说着,她双手摩搓着脸颊,仿佛随着这个动作,再次解放了刚才的紧绷情绪。“我最不能接受的是他责备我的方式。他自己一直默不吭声,等到事情无法解决时才说:‘你不能向我勒索生活费,为什么给你的生活费不够用?’他把全部的错都推给我。我完全呆了。他是这样的人吗?我觉得一直以来我所信任的这个人整个儿哗啦啦地碎裂了。我想真是岂有此理,我再也无法和这样的人生活在一起了。”

——当时,你和丈夫谈过离婚吗?

“谈过啊。他好像很不满,也不理解我所说的话。他觉得都是我的错,说我为什么要责备他,竟然还说要离婚。他就是那么傲慢自大。”

——那么你丈夫同意离婚吗?

“那时没有,现在同意了。大概是已经找好替代者了。”

——你是说你丈夫现在有别的女人了?

“嗯,是啊。所以,他不是我的丈夫啦,我也不是他的狗或奴隶。只不过户籍上我们还是夫妻。叫他信治,感觉就像我大姑称呼他一样。我叫他丈夫,只是便宜行事,在内心我早已把他当外人看了。”

——抱歉。你们当时是没有离婚吧?

“嗯,没有。”

——你们没有离婚,在一九九六年一家三口悄悄搬出了二〇二五号回你娘家?

“说悄悄搬家是好听,其实我们是趁夜逃走的。除此之外什么都不是。”

——是三月?

“嗯,我忘不了,是三月八日晚上。我们留下了全部家具和家电,只带了随身物品。那年一月到四月间小区对外开放,车子晚上也可以开进去。我们怕有人查问,担心得要命。”

——没和任何一位邻居说吗?

“我们和邻居都没有交情,最重要的是,我们以为很快就会回来。离婚的事也因此拖下来了。”

——很快就会回去?

“是啊,我丈夫这么说的。他说有个朋友熟悉查封和拍卖的事情,给了他很多建议。如果照那人说的,只要付一点手续费,就可以再把这套房子拿回来。当然,还要再借钱,但是已经有门路了。”

——小糸信治先生是什么时候说这话的?

“十一月吧,好像已进入十二月了。”

——拍卖已经开始了吗?

“对,但是要到年后才会确定买方。”

——这段时间你们还一直住在二〇二五号?

“是的,直到三月八日。”

——为什么在三月八日夜间逃走呢?

“因为从时间上来看就要确定买方了。他朋友告诉我们,在确定买方之前逃走更好,然后换那四个人住进来。”

——当时对那四个人的来历知道多少?

“一无所知。只知道是我丈夫的朋友雇来的,真的。”

——你不信任他已经到了决心离婚的程度,为什么还这么全盘相信他的提议,丝毫不追问或怀疑呢?

她利落地拢起头发,说:“我没那份精力了。”

——小糸信治有信心靠朋友拿回二〇二五号吗?

“他信心满满,所以……我也稍微受到影响。就算不行也要赌赌看。”

——哦。

“我把父母给我的钱全都投到那套房子上了,如果能拿回来,我当然高兴。我想拿回房子以后再离婚,所以在那以前都听丈夫的。”

——你们三月八日夜间逃走后,换了那四个被害人住进去。你知道拍卖结束,买方已确定是什么时候?

“确切日期我不记得了,我想是四月。”

——是四月十日。

“是吗?大概吧。”

——买方是石田直澄?

“其实在闹出命案以前,我不知道买方的名字。不知道也好。我们都趁夜逃走了,后来会怎样也不可能知道,因为那是我丈夫的朋友策划的秘密。”

——你从没见过石田直澄?

“对。”

——见过遇害的四个人几次吧?

“……嗯。”

——逃走后还回去二〇二五号找过他们?

“我担心他们弄脏房子,家具还留在里面呢。”

——六月二日早上,警察打电话到你日野的娘家时,把你吓一跳吧?

小糸静子脸色发白。“吓一跳……当然吓一大跳。”她失常得有点结结巴巴,“我们对命案什么都不知道,接到电话时吓得魂不附体,时间又那么早——六点钟不是?我们都还没看电视,根本不知道这个消息。”

——警察打来的电话,最初是谁接的?

“我妈。”

——电话是打到你父母家那边的?

“是。”

——当时你住在同一个院落里的木造旧楼房里?

“嗯,在娘家吃闲饭。”

——你母亲接到电话后就叫你过去?

“对,我和我丈夫。”

——你母亲叫你们时说了什么?

“她说你们的大楼出事了,警方担心你们的下落。我妈也吓一大跳,一开始不知该说什么。”小糸静子的脸上露出苦笑,“我听说大楼那边出事了,最先想到的是火灾,我也只能想到这个。”

——你父母知道房子被拍卖和之后的事情吗?

“嗯,我们大致说过了。”

——他们也知道你们经济拮据,不得不放弃房子的情况?

“是。”

——为了谨慎起见,想再请教你:你父母既然知道你们缴不出贷款,你们没想过再次向他们寻求资助吗?

小糸静子猛然缩紧下巴,紧抿嘴唇,眨了好几下眼。“我们当然问过,可是……不行。”

——为什么?

“我弟弟反对。”

——你弟弟和他的家人吗?

“嗯,当初父母卖地把钱给我们买房子时,他就很不高兴。我也有分享父母财产的权利,当然坚持这个权利,他却当我是贼。”

——你是想预先取得自己将来可以继承的财产?

“我是这么打算的。”

——你弟弟说你该得的部分已经给你了,即使你们现在缴不出贷款,也不可能再给你钱了,对吧?

“有这样的事情吗?”小糸静子嗓音拉高,膝盖顶向前,“不管怎么说,我们是姐弟呀!姐姐快要失去房子陷入困境,他还说她该得的那一份已经没了,一毛钱也不给——有这么冷漠无情的弟弟吗?我一辈子也不会原谅他们夫妻。他们怕父母会偷偷取钱或卖房子拿钱给我们,还把房地契和印鉴都拿走了。真想不到我弟弟会做出这种事情。”

——你父母为了资助你们,卖掉土地后还剩下什么财产?

“一些股票啦、银行存款啦,还有娘家的房子和土地。”

——没有别的了?

“没有了。可是将来我弟弟继承日野的那块地后,应该可以卖很高的价钱,他拿到的实质上更多。”

——这么说来,那时你父母只能提供你们一家住的地方。

“是啊,他们已经无法再给我们一笔钱了。他们的生活也是靠年金,利率那么低,也不能指望利息。”

——我们再回到警察打电话来时的情况。你母亲来叫你们,你就去他们住的地方接电话了?

“我丈夫接的。”

——你在旁边听吗?

“嗯。”

——你丈夫——小糸信治先生说了什么?

“他看起来也很惊慌……有点语无伦次。总之,他说我们一家三口都平安无事。”

——警察应该是想知道住在二〇二五号的“家庭”是不是小糸先生的朋友吧?

“警方最初以为我们把房子租给了他们——我丈夫是这么说的,后来他又说不知道是房屋合租还是租赁中介……警方也渐渐觉得奇怪了。我丈夫胡言乱语一通后挂掉了电话,脸色苍白地说:‘糟糕!警察要来这里了。’”

——警察不是叫你们回去,而是说要到木村家?

“嗯,印象中好像是叫我们在家里等候吧。我丈夫惊慌地说,不马上逃就糟了。”

——必须逃?

“我又吓坏了,逼问他我们为什么要逃。他以前不是说没什么危险,只要委托熟悉法拍屋的人处理,就能拿回二〇二五号,我们只要暂时忍耐一下就可以了?现在为什么又要急忙逃走呢?”

——小糸先生怎么回答的?

“他说我们那样做是违法的,招人住进要拍卖的房子好拿回房产,这种如意算盘其实是行不通的;要是被警察逮捕,我们两个都要坐牢。他哭丧着脸说得赶紧走。”

——你能接受吗?

“岂有此理!违法的是他,我说过跟我没关系,我不想走。他说既然如此,他就只带孝弘走。”

——只带孝弘?

“他说:‘你很厉害,警察怎么问你怎么骂你,你都无所谓,可是我不能让孝弘卷进这个麻烦,我的孩子我来守护。’这不是开玩笑吗?如果他带孝弘走,那不更是把孝弘卷进了这个麻烦吗?绝对不行。我说孝弘不能交给他,他哪里都不能去,就和我留在家里,好好跟警察谈。结果他……狠狠地瞪着我说:‘你想把一切责任推给我,装作什么都不知道,不行!你也一起走。’”小糸静子双手抱着身体,微微发抖,“当时我很害怕……觉得若不听他的,就会当场被他杀了。他真的满脸杀气。”

——结果小糸先生、你和孝弘三个人离开了日野的木村家?

“对,就是这样。”

——几点左右?

“不到七点吧。不过,好像是千钧一发呢!后来听我妈说,我们离开二十分钟左右,警车就到了。”

——你们开车走的?

“对,先借我爸爸的车子。”

——你们有目的地吗?

“我不认为有,总之向西走——不回市中心。因为我和孝弘是被迫走的,心里很不甘愿,老想着等他停车时趁机逃跑。”

——孝弘怎么样呢?

“他也很害怕,可是他很聪明,所以很镇定,还提醒我们收听车上的广播。这孩子!”

——你记得是走哪条路的吗?

“中央高速,往山梨县方向。我丈夫公司的员工招待所在石和温泉附近,我们去过两次,或许他是想去那里。”

——你们在车上说话了吗?

“没怎么说话。他绷着脸开车,我和孝弘缩在后座。”

——你一直想逃跑吗?

“是啊,我真的害怕。走了一个小时左右,孝弘说想上厕所,他就开到了一家免下车的大型餐馆还是商店前吧,但还没开始营业。地点我已不记得了。我也假装要上厕所,在男厕出口抓住孝弘说:‘和妈妈一起逃,要不然打一一〇请警察保护我们。’”

——孝弘说了什么?

“他说这样爸爸很可怜。”小糸静子颓丧地垮着肩膀,“他说爸爸很害怕,留下他一个人很可怜。我真泄气……”

——泄气?

“可不是吗?孝弘在意那个没有资格当父亲的人的前途甚于我的心情。于是我说:‘害怕的是妈妈啊,妈妈怕爸爸,也怕躲着警察,你就不管妈妈的感受吗?’他就说:‘那我去劝爸爸回家,妈妈稍微忍耐一下。’”

——孝弘知道真实情况吗?

“你是说为什么必须逃走吗?”

——包括二〇二五号被申请拍卖前后的经过与处置。

“应该和我差不多吧。小糸只对他说,只要暂时忍耐一下就能拿回我们的房子。”

——即使如此,孝弘还是能够理解这样的情况下逃跑并非好事?

“大概吧。我不也说过了,警方要是存心找我们,我们很快就会被发现的,逃也没用——”小糸静子说到这里,眯着眼睛,好像哪里不舒服,“只是,孩子问我:‘爸爸是不是只跟妈妈说,为了拿回房子而做的违法的事,因为这个命案而曝光,现在情况不妙,所以要逃?’我说‘是啊’。起先,我不知道孩子在意的是什么。”

——是什么呢?

“那时我们已经从车上的广播知道二〇二五号发生了命案。先前警察在电话上没有详说,我们听了广播才知道了命案内容。说是死了四个人!孝弘可能以为他爸爸匆忙逃跑是……和杀人案有关,才问我他爸爸是否只是因为关乎房子的违法行为而觉得情形不妙。”

——他很敏锐。

“很冷静。这孩子脑筋很好。”小糸静子露出了多时不见的笑容。“我说不出话来,因为之前我根本没想到!我倒抽一口冷气:对啊,是有这个可能,他扯上了杀人案,才慌张不安地要逃,还拖着我们一起——我仿佛听到脸上的血液刷的一声退去了。”

——看到你不安的样子,孝弘怎么样?

“我惊得差点昏倒,孝弘也慌张了。他说:‘妈,你别这么快下结论,爸爸不一定和杀人案有关,我想知道他自己会怎么说,我要去问他。’说着他走回车子那边。没办法,我只好跟在后面。”

——小糸先生在干什么?

“他不在车里,但钥匙还在。孝弘绕了一圈,在商店旁边的公用电话旁找到了他。他在打电话……我们等了二十分钟。他垂头丧气地回来说,电话都打不通,这里可能出了信号区。”

——他的意思是说手机的通话范围外吗?

“大概吧。孝弘问他打给谁,他让孩子不用担心,就坐上车,发动引擎开车,没多久又开回了原处。我问他为什么又开回来,他说非打通电话不可。”

——他要打往东京方面的缘故吧。

“整个上午就漫无目的地往前开车,开三十分钟左右停一下,这样一路走走停停地找电话。他有手机,可是出来时忘了拿,车上又没有电话,只好一直找公用电话。”

——小糸先生想联系谁?

“你只好问警方了,我不知道。我猜可能是不动产中介公司,要不就是答应帮他弄回房子的朋友。我到现在也不想知道,但可能是不动产中介公司吧。”

——大概也是。

“他半哭着打电话。”

——这状态一直持续到六月二日中午吗?

“对。要是只有我一个人,早就跑掉了,可是孝弘坚持留在他身边,我想走也走不了。”

——你们露面向警方说明情况时是住在八王子的饭店。究竟是因为什么缘故会住进那里呢?

“是孝弘说要那样。他说到处绕反而惹眼,自己也又饿又累,而且跑远了又打不通电话,不如在那附近找个饭店休息。我们那时正好在八王子市内。我丈夫同意了孝弘的意见,我们就住进了最先看到的那家饭店。”

——是八王子景观饭店七楼的七三〇号房?

“哦?我不记得了。房间很脏,但很宽敞。”

——见警方之前,你们就一直待在饭店里?

“是啊……我们在里面的餐厅吃完饭就回房间休息。我丈夫继续到处打电话,有时有人接,有时不通,他急得直跳。”

——他都说些什么?

“我没仔细听。那时我已经无所谓了,也不想听,只想着带孝弘逃走。”

——孝弘又怎样呢?

“很乖。”

——是小糸先生决定露面说明情况的吗?

“孝弘劝他的。”小糸静子好像累了,边按摩脖子边叹气,“嗯……三点左右吧,电话终于告一段落,他整个人呆呆地窝在沙发上。孝弘走过去跟他说:‘爸,我是不清楚事情怎么样,可是这样逃匿反而不好吧。’”

——小糸先生听进去了吗?

“他最初叫孝弘闭嘴,可是孝弘很有耐性也很温和,毫不退缩。他说我们家的房子里有四个人被杀,事情很严重,他很害怕。没想到我丈夫说,他也很害怕……他看起来好像比孝弘更害怕。”

——就因为这段对话而决定放弃逃匿的吗?

“可以说是吧。我丈夫抱着脑袋坐着不动,孝弘不停地跟他说话,然后他又开始打电话,看样子好像是打给我娘家。守在我娘家的警察百般劝他,他终于决定露面。”

就这样,下午三点半,小糸信治在八王子景观饭店附近的派出所确认身份,接受了保护。

“在那里什么事也没有。因为是警方前来询问时我们才逃跑的,我早有心理准备会受到严厉的对待,可是他们没有对我们大呼小叫,还立刻派警车送我们到荒川北局。”

——关于你们到荒川北局的这段小插曲,实际上我已从小系先生的姐姐那里听说了。

“怎么,我大姑有什么怨言吗?”

——小糸贵子女士说你和小糸信治先生分坐两辆警车到荒川北局,是真的吗?

小糸静子笑了出来。“嗯,她说了啊。我们三人是分乘两辆车的,可是都有警察陪着,他们就怕他突然改变心意又逃跑吧。他本来就胆小。这种胆小的人在走投无路时不都会变得很可怕吗?那时我还不知道他做了什么,怕得不得了,不敢跟他同车。讨厌!为这事我大姑一定很生气。”

——她没生气,只是说小糸先生很可怜。好像是小糸先生对她说过,过去他一直为老婆儿子打拼,在紧要关头却被弃于不顾。

“我不是弃他于不顾,只是感觉危险,不想待在一起。”

——小糸先生是想和你及孝弘待在一起吧?

“那是他自以为是!会同情那种无情、心怀怨恨的家伙的大姑还是老样子。”小糸静子的眼里再度恢复了好斗的光彩,“他差点毁了我和孝弘的人生。老实说我连听到小糸家人的名字都讨厌,再也不想和他有任何瓜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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