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买方

理由  作者:宫部美雪

因为小糸信治露面说明情况,六月二日傍晚时,荒川北局搜查本部终于具体掌握了二〇二五号命案的基本情况。

小糸信治并不是一开始就和盘托出,他虽然说出了房子被查封并申请拍卖,以及买方已经确定的经过,却迟迟不肯清楚地说明要帮他弄回房子的不动产中介公司的相关信息。他说是朋友介绍的,彼此并不熟悉。他觉得自己好像也被骗了,防线拉得很紧。在警方的不断追问下,费了许多时间,他才勉强说出对方是“一起不动产”公司以及联系电话和地址。

至于住进二〇二五号的四个人,他只说因为托他们看房子,他和太太静子是见过他们几次,但不清楚他们的来历;只知道他们是一家四口——夫妇俩和独生子,还有丈夫的母亲——姓“砂川”,至少一起不动产的人是这样称呼他们的。他当然也不知道他们住进去以后到遇害这段时间发生的事情。

小糸信治提供的信息立刻传到了设在千住北美好新城交谊厅里的临时搜查据点。留在西栋管理室的公园房屋管理部部长井出,很满意自己的推测完全正确。

“这类案例我自己虽然是第一次碰到,但以前就常听说法拍屋的纠纷和海蟑螂的种种事情,我们也掌握了一些专做这种事情的团伙和恶劣不动产中介公司的名录,但一起不动产我是第一次听说。警方问我他们是不是恶名昭彰,我没有印象。我想帮一下忙,打了几个电话问有可能提供线索的朋友和同行,可是没有一个知道。唉,不动产中介这一行也是藏污纳垢,各式各样的人都可以踏入。不过,当我听说命案是和海蟑螂有关时,感到稍微放心了些,幸好不是抢劫杀人。”

另一方面,警方也紧急联系了二〇二五号拍卖中标的买方。

石田直澄的名字终于浮现了。

因为小糸信治知道石田的姓名、住址和电话,搜查本部立刻打了电话到石田家。一个老太太接的电话,自称是石田直澄的母亲绢江。她说石田不在,不知道什么时候回来。

石田绢江告诉警方,她已经知道这起命案,是看电视知道的。她也清楚命案现场是儿子直澄买到的法拍屋。房子虽然没有过户,和直澄扯不上关系,她还是很担心,正在等他回家。直澄是这天上午不告外出的,不知道去了哪里。

石田家在千叶县浦安市,是距离营团地铁线浦安站步行约五分钟路程的出租公寓“永和我家”二〇二号。三室两厅的房子,住着一家四口。除了他和母亲外,还有读大二的儿子直己和读高二的女儿由香利。石田是个司机,受雇于大物流公司“三和通运”。绢江告诉警方,直澄六月二日傍晚六点以后要上班,再怎么晚应该都会回家准备上班。孙子孙女都出去了,不知道什么时候回来,孙子走时要她别做他们的晚饭,所以她做好了自己和直澄两人的晚饭后,孤零零地守在家里。

但是过了上班时刻,石田还没回家。因为警方三番两次打电话来问他回家没有,绢江更加担心。她忽然想,他会不会在外面直接到公司了?于是她打电话到公司设在中央区晴海的货物集散中心询问,但公司说他没去。由于他从没迟到、早退或旷工过,公司方面也觉得奇怪。

这时警察已不再打电话,而是直接找到了石田家。绢江猜警察大概早在自家附近守候。她让警察进屋,奉上热茶,就在警察婉拒时,电话响了。

绢江急忙接起电话,是直澄。他可能在外面,电话那头杂音很大。因为担心,再加上警察在家里等候,她心情恶劣,语调不自觉地拉高了:“你到底在哪里?也没跟公司说一声就不去……警察为那栋大楼的命案来了家里,正在等着见你。”

直澄没有回应。坐在客厅里的两个警察盯着绢江,一瞬间,那锐利的目光让她不寒而栗。发生了什么大事吗?自己刚才说错了什么吗?可是再怎么补救也来不及了。

隔了一会儿,她听到了直澄低低的声音:“警察什么时候来的?”

绢江偷瞄警察的脸。他们都很镇静,不再盯着她,但可以看出他们正高度集中精神聆听这段电话对谈。

“刚刚到。”绢江尽量恢复平稳的语气。

“哦。果然来了。”

直澄压低声音,最后面的话几乎听不见。绢江突然害怕起来,感觉脚边的地板变成海边的沙滩,人像被海浪拖着沉了下去。自从媳妇幸子生下由香利不久就去世后,好久不曾有这种感觉了。这时的心情,就和她接到直澄从病房打来电话说幸子刚刚咽气时一样。

她不想再度遭受那种事情。她自己都不知道此刻为什么这么害怕。直澄怎么了?为什么不回家?为什么没去公司?为什么不出面协助警方办案?为什么不告诉她发生了这么匪夷所思的命案?

绢江突然嘿嘿笑起来。“啊呀,我知道了,你一大早就出去了,还不知道买的那套房子里发生重大命案了吧?是我不对,乱发脾气,对不起。”她说着,也对警察露出讨好的笑容。她心跳加速,无法好好看着他们笑,觉得如果四目相对,立刻会显露出连她自己都不相信那些话的心虚。

刚才那番话只是绢江的愿望,事实并非如此。从直澄的声音听得出来,他不可能到现在还不知道千住北美好新城的一家四口被杀命案。

“妈!”石田直澄在话筒那端喊道。

绢江的笑容消失了。平常直澄都跟着孩子喊她“奶奶”,绢江也跟着孙子叫他“爸爸”,有时也会叫他“你”,很少直接叫他“直澄”。可是现在直澄叫她“妈”,像个怯惧的小孩。

绢江吞声伫立,感到握着话筒的手指冰冷僵硬。

“妈!”他又喊了一声,“我有麻烦了。”

绢江说不出话来,只是望着电话的键盘,眨眼。脚边的地板又变成沙滩,似乎再次听到了直澄说“幸子刚刚咽气”的声音。她杵立不动,任凭无奈、不安、绝望的浪潮冲刷着自己。

“直澄,你——你还好吧?”

“我现在实在不能见警察,见了就麻烦了。”

“直澄……”

“妈,我没有杀人,我没有杀那些人,您别信那些话。”

“直澄,你现在在哪里?”

一名警察悄悄起身,走近绢江,直直盯着她。她顽固地看着电话。“直澄,你在哪里?你必须回家好好说清楚……”

石田直澄打断了绢江的话:“我说了他们也不会相信,因为我自己也无法相信。我一直没说,是我不对。那套房子真的不好。”

“直澄,直澄!”

“在电话上说不妥。直己和由香利就拜托您了……”

“伯母,”警察对绢江说,“让我们来接电话吧。”

绢江下巴发抖,没有回应。警察伸手接过她手上的话筒前,电话挂断了。

就这样,六月二日晚上八点半左右,千住北美好新城西栋二〇二五号的买方石田直澄下落不明、可能计划逃走的消息,传到了荒川北局的搜查本部。

这当然引起了石田直澄与命案有关的猜疑。警方接连到石田家讯问其他家人,把他们提供的石田的照片带回搜查本部,本部立刻比对电梯摄像头拍到的可疑中年男子。

当天深夜举行的侦查会议上,警方提出了石田直澄的存在与可能逃匿,以及尚未接触也可能逃匿的一起不动产相关人士的信息。

警方认为,当务之急是确切掌握一起不动产关系人和石田直澄的下落。目前为止,虽然已从小糸信治那里得知二〇二五号被申请拍卖、石田直澄是买方,可是其后的很多情况与问题小糸并不知道。例如,小糸完全不知道四个被害人的身份,警方要弄清这一点还是必须侦讯雇用他们住进二〇二五号的一起不动产。另外,买方石田直澄和一起不动产之间是否有交涉?进行到了什么程度?或是交涉失败,而纠纷又达到了什么程度?这些小糸也都一无所知。事实上,他把二〇二五号交给一起不动产、自己趁夜逃匿后,几乎成了不能插嘴的老实的旁观者,一切都照一起不动产的吩咐行事。


六月五日下午,一起不动产的社长终于露脸,接受了荒川北局搜查本部的讯问,警方这才确认被害人的身份。在这前后,各家媒体也得知了石田直澄的存在以及他逃匿的事实而大肆报道,命案的信息急遽增加,使得真相更加混乱。我们在本章和下一章要先来谈谈七月二日以前的侦办情况,并参照具体的证词,尽可能详细叙述法拍屋规则的梗概。

西栋二〇二五号的所有人,也就是该住户小糸信治,经济陷入困境,无法缴交贷款,因此抵押权人住宅金融公库向法院申请拍卖房子。拍卖进行后,买方确定为石田直澄。但是小糸家想拿回房子,委托不动产中介公司介入,与买方交涉,自己则偷偷搬出二〇二五号。这当然是违法行为,也引发了与买方之间的纠纷。这次遇害的四人是不动产中介公司一起不动产雇用来占住房子的人……

“唉,原来是这么回事。”这里,我们再听听西栋管理员佐野利明的说辞,“我知道大致的情况,是六月四日吧。警方当然更早就查清楚了,可是不会跟我们说,这也当然。报纸和电视台也是五日以后才开始较有脉络地报道,而且提出了可能是交房纠纷导致四人被杀的推测。”

佐野的记忆是正确的。电视台是在五日正午的新闻中播出这个消息的,报纸是在当天晚上登出“可能事涉拍卖纠纷”的推测。这天早上,一起不动产的社长早川一起也现身接受了荒川北局的讯问。

五日清晨七点半过后,荒川北局的警察在距离千代田区神田多町一起不动产两分钟步行路程的出租大楼四楼“如月麻将馆”,发现了早川一起。如月麻将馆的员工表示,这里是早川社长的休息处。六月二日千住北美好新城命案被报道后不久,他就抱着几本账簿来到这里,要求老板木田好子让他在后面的员工休息室里暂时躲一阵。

早川的住宅在杉并区内,有老婆和两个孩子,木田好子是他多年的情妇。如月麻将馆开馆时也是早川提供的资金,在店里时他的气势也像个老板,不像熟客。因此这时,他立刻就近逃进了这个隐匿点。

荒川北局搜查本部得知亟欲找到的早川一起这三天居然都躲在近在眼前的麻将馆里,感到非常难堪。

“西栋交谊厅形同搜查本部的分部,警察出出进进,我有事情时可以直接找他们商量,交流的机会很多。因此接到有关早川社长下落的消息时,我记得其中一名警察好像颜面扫地似的非常生气。”佐野一边笑一边说,“死了四个人的大案子,关系人也多,但这些人事后都躲了起来,让案子很难办。二〇二五号遇害的那些人虽然可怜,可是知道他们不是通过正当途径住进来的之后,我也就不怎么同情他们了。小糸一家虽然还活得好好的,但这一切都是他们引起的,我一点也不觉得他们可怜。当时我只觉得警察很辛苦,认为早川社长是个大骗子,对他印象不好。”

审讯一开始,早川社长坚称是小糸信治委托出租千住北美好新城西栋二〇二五号,希望他们帮忙找寻房客。一起不动产接受了委托,找到被害人一家四口承租,和他们正式签订了租约,一起不动产只拿法定的中介费。

早川为证实所说,提供了相关人员签章的不动产租赁契约、中介手续费收据、那家人住进二〇二五号时付给一起不动产按日计的房租结算单等详细资料。

这当然引起了小糸信治的激烈反驳。他说从没委托一起不动产和早川社长出租房屋。小糸家今年三月偷偷搬出二〇二五号,换那一家四口住进去,自始至终都是为了拿回已被拍卖、买方也已确定的房子,小糸信治和早川社长谈的也都是这些事。他本身也知道这是“不法行为”。他说延迟交房,最后再从买方手中便宜买回房子的盘算,都是早川社长提出来的。

谁说的才是真的?我们先透露答案,是小糸信治。早川社长坚称“是租赁契约”的那些根据,其实只是关涉种种法拍屋纠纷的典型(说难听一点是初步的、幼稚的)资料。

那么,正规大公司的职员小糸信治,和虽无前科但牵涉多起不当交易的一起不动产社长早川,究竟是怎么认识的呢?

由于笔者没能采访到小糸信治,便只能从他在搜查本部的说明,以及案发三个月后他应《阿修罗》周刊独家专访所提供的说辞,以及他当时的配偶小糸静子和姐姐小糸贵子的谈话中去组织真相。

在荒川北局搜查本部的讯问中,小糸信治说他是平成二年六月左右认识早川社长的。

当时,小糸的公司“大和综合机械制造株式会社”正在实施一个新项目。他们和某大型家电厂商合作制造家用录放影游戏机,小糸参了与这个项目。在成员不到二十人的新企划室里,小糸挂副主任的头衔,率领一个五人小组,协助合作方家电厂商的企划室做市场调查。

据当时小糸的属下说,新企划室成立时,公司内部对这个项目非常排斥,被派到新企划室宛如被流放到孤岛。因为在生产工用大型机械的“硬派”公司里,不少人对与以普通消费者为目标客户的“软派”游戏机公司合作很不以为然。

这位职员还说,这个情形说起来,是外部势力利用入赘大和综合机械创业家族的现任社长,制造的与不服社长指挥的元老级董事群之间的对立。制造大型机械的技术和制造游戏机的技术根本不同,大和综合机械和家电厂商合作,分配到的不过是提供土地和廉价劳动力等辅助性任务。

可是大和综合机械却特地成立新企划室,配备近二十个人员,展现了相当的期待和企图。虽然被派到新企划室如同“流放孤岛”,仍然有人主动请缨上阵,小糸信治便是其中一人。

“调职时他告诉我,这是很有前景的企划工作。”小糸静子说,“我完全不懂他的工作,心想大型机械公司也做游戏机?虽然觉得奇怪,也没有办法。我只是很担心:真的没问题吗?”

这种游戏机是三十二位的“次世代电子游戏机”。自平成元年大和综合机械成立新企划室的三四年后,索尼、松下、世嘉、任天堂等电子游戏厂商展开的“次世代游戏机竞争”白热化,即使不看财经报道,一般人对此也都耳熟能详。不过在当时,对那些不熟悉经济形势、对电子游戏又没有兴趣的人来说,三十二位游戏机竞争是茫无所知的现象。

“他脑筋不坏,是机械制造业优秀的业务人才。”小糸静子以冷静的口吻说道,“所以他放弃自己擅长的工作,自愿到完全不同领域的新企划室去,这一点不论他怎么解释,我就是不懂。他非常热心……感觉上他负责的营销部门像是附属于合作方家电公司的,只是帮他们打杂而已。从权力关系、绩效和营销能力来看,我会这样想也是理所当然。但是他干劲十足,一家一家亲自走访大城小镇的玩具店,写营销报告。”

小糸静子觉得丈夫白费工夫,有一次就严肃地质问他真正的想法。“他是这么回答的:‘傻瓜,我才不是为大和机械工作呢。合作的家电厂商答应要提拔我,详细情形我还不清楚,反正我被挖角了。’他还说那个家电厂商的董事告诉他,现在什么事都要卖力去做,将来好得到提拔。”

有这么好的事?

小糸静子觉得奇怪。但跳槽到大型家电厂商,前途是比留在已是夕阳产业的大型机械制造商要光明些。

“所以,我只有静观其变。”

后来,大和机械和家电厂商联手推出三十二位游戏机,并在平成六年春天问世,但是两年后就停止生产和销售。企划案失败,双方的合作当然也就此结束。

小糸信治并没有被挖到合作的家电厂商。

“后来二〇二五号的拍卖也一样,他就是有这个闭口不谈挫折的坏毛病。所以我猜,对跳槽这事他自己可能过度期待吧——反正我不清楚。问他的话他会暴怒。根本不能问。如果我问他跳槽的事情怎么了,他一定会满脸通红地吼我:‘你在嘲笑我?男人的事女人别插手!’”小糸静子耸耸肩,“他胆子小又老实,太容易相信别人了。”

静子继续说,这是因为小糸信治对“力”的信仰无比的强烈。

“这种力不是超能力之类,是很世俗的东西,例如特殊待遇、绝招、台面下的沟通技巧等。他认为,任何行业、公司和组织里都会有这些东西,能够利用这种力的人才是真正的A级人。”

这是很难理解的想法。

“例如孝弘要去念泷野川学院时,考试成绩很好,可以顺利入学,可是泷野川学院并不是我们的第一志愿。孝弘没考上第一志愿,我丈夫就很不服气,说考上第二志愿的孩子中有很多分数都比孝弘低。”

——那些门路啦、人脉啦,只要我能掌握到,很容易就可以把孝弘送进去。

“我说那不是走后门吗?他就生气地说不是那种小家子气的问题。他说身处A级,若能掌握到A级的门路,就不需要贿赂。”

——真正重要的是和有实力者搭上线,只要做到这点,就什么都不怕了……

“他说一定有那种即使违法,只要没被公开也可以畅通无阻的力。我是无法相信那种梦呓似的话,可是……”

静子说,家电厂商挖角,可能也是小糸信治沉溺于这种信仰而产生的幻想。

“实际上,他受到对方某个董事的赏识了吗?那个董事在他自己的公司里有多大的实力?他注定要输,厂商合作都是双方高层决定的,自己高攀不上却还抱着和对方高层打通渠道的幻想。他一定很爱幻想。”

小糸静子三十二岁时怀疑自己得了乳腺癌,接受了仔细的检查,结果没事。她虽然放心了,但是当时小糸信治的态度,也十足印证了他对力的信仰。

“他说某某人知道名古屋有一位能百分之百治好乳腺癌的医生,帮我们介绍了,叫我放心。当然还需要治疗费,但他说钱不是问题,渠道才是问题。真是非常自以为是。他甚至说,一般人没有人脉,请不到名医诊治,才会死掉。”

静子说小糸信治对“普通人”的轻蔑和“我不想以普通人而终此身”的愿望,强烈得可怕。

“在他眼中,连大和机械的社长都是‘普通人’,他觉得那种入赘社长根本没有自己的人脉。例如,他说社长夫人得乳腺癌时,也只能到某个教学医院治疗,虽然有钱可以住特等病房,但是接受的治疗和一般人一样。可是如果我得了乳腺癌,他会请日本第一名医帮我诊治,他有些门路,也认识驱动这个力的人脉。这听起来真像大男人的童话故事。”

小糸信治信奉这种思维,其实在委托早川社长处理二〇二五号之际更是走火入魔。

在《阿修罗》周刊的独家专访中,小糸信治说在平成二年六月认识的早川社长。以下我们引用了他在《阿修罗》里面的话。

“平成元年整整一年,我走遍各地搜集资料。这是脚踏实地的重要工作,我做得很认真。巡访的对象是各地的玩具店、超市的玩具卖场等。

“我想知道的信息是:游戏机和游戏软件的流通现在有什么问题,零售业者有什么不满和希望,我们在推出次世代机种时可以采取何种销售渠道和定价策略。我们公司是为制造硬件而加入合作的,但游戏机不能只靠硬件,而且它是以迥异于家电产品的渠道进入市场的,所以我做的是很重要的市场调查工作。

“我在查访各地时,遇到一家快要倒闭的玩具店。它在草加市,附近有大型公营住宅和公交车站,位置很好,可是店面老旧,老板也快七十岁了,营造不出儿童和年轻人乐意上门的气氛。店眼看就要倒闭,而且负债累累。

“我走访几次后,老板夫妻告诉我,拥有第一顺位抵押权的金融公司正在申请拍卖他们的店面和土地。老夫妻由于想挽救一路衰颓的生意,三年前向银行贷了款,进行过大规模增修改建,可惜没有效果。

“我很同情他们,可是我也无能为力,就暂时忘记了这事。半年过后,我为别的事情又到那边时,想起了老先生的玩具店——被拍卖后改建成新大楼了,还是开辟成停车场了?过去一看,我大吃一惊,店居然还在。我进去里面打招呼,看到早川社长正好也在那里。”

这家玩具店叫“明记玩具”。照小糸信治的说法,平成元年七月因为老夫妻无法履行债务,第一顺位抵押权人便向浦和地方法院越谷分院申请拍卖房子与土地,公开投标,平成二年二月拍定。但是买方在同年四月,将拍到的房产卖给了一起不动产。也就是说,在平成二年六月时,旧明记玩具店的店面和土地的所有人是早川社长的一起不动产。

“老先生一直在感谢早川社长,他老泪纵横地说多亏社长帮忙,他们才不至于身无分文地被扫地出门,才得以安享余年。我不知道被拍卖的东西可以这样处理,真的很惊讶,就立刻和早川社长交换了名片……”

小糸信治一心以为,在这里遇到了高明的、有“力”的、能够掌握门路对抗社会制度和法律的人物。

我们会轻易耻笑小糸信治的想法欠周全。但是,看看他购买千住北美好新城西栋二〇二五号的经过,以及对于独生子孝弘的教育的想法,就会觉得在他的气质里,是有这种“强烈认知”和深信此认知不疑的“莫名自信”。他那么快就信任了早川,也是因为他那一套“这一定是我相信的人物”的独特想法。

其实,也难怪小糸信治会信任早川社长。一如前述,明记玩具店的老板夫妇对小糸信治说,他们非常感谢早川社长,托他的福,他们才得以安享老后的生活,甚至说他是他们的救命恩人。

明记玩具店的老板夫妇目前住在埼玉县北部的公营住宅。在不公布真实姓名的条件下,他们答应接受采访,述说当时的情况。以下我们以“A夫妇”代称。


直到现在,A夫妇还忘不了当年早川社长的恩情。

“我们不知道那是不是触犯法律,但早川社长是个好人。但愿他别被判太重的刑。”

A先生今年七十五岁,太太七十三岁,收入来源只有国民年金,不足的部分就靠一点一点地支取存款。平成四年十月,A先生缺血性心脏病发作,之后就经常往返医院,交通费又成了烦恼。

幸好还有存款。奉送这笔存款给A夫妇的不是别人,正是早川社长。

“明记玩具店的情况不好,这完全是我一个人的责任,我真的没话说。那是我继承自家父的店,我却毁了它。”

A先生牙齿不好,装了假牙,故有些尾音听不清楚。不过他陈述的内容很明白,语调也活泼。

“我绞尽脑汁,想借力使力,把生意做起来。我想借钱,可是大银行不理会我这种小客户。我只能仰赖地方的信用合作社,可是总也借不到满意的额度。我要改装店面,采购好卖的商品,但这都需要钱。”

就在A先生六十岁时,往来的客户介绍了后来成为第一顺位抵押权人的民间金融公司给他。在平成元年该金融公司申请拍卖他的土地和房子以前,双方来往了八年。

“其实,那时我老婆就劝我,与其勉强改装店面赌运气,不如卖掉土地和房子,拿着那笔钱悠悠哉哉地过日子。她说:‘你都六十岁了,普通上班族到了这年纪不也要退休吗?我们没有孩子,不需要守着店铺不放嘛!’”

A先生有点心动,但无法坦然接受建议,因为明记玩具毕竟是他父亲传下来的店。

“我父亲很能干,他在世的时候不只经营这家店,别处还有分店。我继承以后分店就倒闭了,如果把剩下的这家店也卖了,我死了以后哪有脸去见他啊!我不希望我的人生只是毁掉我父亲所有心血的人生。”

当时,A太太委托当地的不动产中介公司估算他们的土地和房子能卖多少钱。算出来的数目不大,因为建筑已超过耐用年限,只就土地部分估价。

这件事很伤A先生的心。

“我真的对不起我父亲……我真的很难过!请人估算,人家都不算,不但如此,不动产中介公司还说,如果上面没有建筑,光是可以立刻使用的裸地,价钱可以卖得更好,土地上有房子反而不值钱。这是什么话!我也是有点赌气了。好!我就再度让这家店繁荣起来,即使最后要让给别人,我也希望能留下‘明记玩具’这个招牌。我虽然六十岁了,做生意可没有届龄退休这回事,我对自己的健康也有信心。”

就在这时,别人介绍了那家民间金融公司给他。

“那不是一家坏公司,也不是一开始就图谋侵占我的店铺和土地,还非常关照我们。负责的年轻人很热心,很理解我们的心情,因此到最后,明记玩具店再也撑不下去,要被拍卖的时候,他还跟我道歉说:‘老板,对不起啊!’”

但是,A太太的看法完全不同。

“我丈夫又老实又呆笨,到现在还那样说。我们其实是被金融公司骗了。他们向我丈夫灌迷汤,说他一定可以重新振兴这家店,哄他借了高利贷,结果店铺和土地都没了,被骗啦!”

A太太口齿伶俐,边说边斜眼瞄着A先生的脸。但是A先生好像习惯了,慢条斯理地抽着烟,没有反驳。

“如果没有遇到早川社长,我们就要被这笔糊涂账搅得活不下去了。他真的是个好人,也说我们被金融公司骗了,说我们一开始就被人家瞄准了。”

A夫妇第一次见到早川社长,是在平成元年七月底。当时他们的土地已被申请拍卖,夫妻俩对未来感到不安,正开始寻找落脚处。

“那时店已经歇业。金融公司的人说这里已经不是我们的住宅了,要我们关掉店面,尽快处理库存,尽早搬出去。我们那时没钱,也没有落脚处,没办法,只好继续偷偷住在里面。店面的铁卷门都拉下来了,晚上也不开灯,还拉上窗帘,大门当然也是紧紧锁上。”

一天,他们听到有人在紧闭的铁卷门外不停地敲打,还伴着“有人在吗?有人在吗?”的喊声。A夫妇吓得屏息噤声。

“那人接着绕到大门那边,高声呼喊。我们想继续躲着装不知道,可是时间正好是中午,我们正在煮面,厨房的排气扇正转动着,从外面可以看得一清二楚。没办法,我们只好去应门,看看有什么事。”

来人就是早川社长。

“大热天的,他还系着领带,西装上衣挂在手腕上,满头大汗。他说他是看了法院的拍卖公告而来的。”

A夫妇对法院拍卖程序几乎一无所知,以为早川是有意向的买家,预先来看看拍卖物件。

“他却连连摆手说不是,还告诉我们即使有人要看拍卖的房产,也不能进到里面,或和住在里面的人交谈,只能在外面看,因此也不容易分辨是不是好的房产。”

A夫妇让早川社长进屋后,他立刻拿出一起不动产的名片。

“那上面有营业许可证号码,写着公司在东京的神田多町,我们立刻放心了。因为乍看社长的样子,有点怀疑他是不是黑道。”

早川社长讲话又快又急,听起来有些费劲。“他说:‘这个店的房子和土地就要被拍卖了,老板和老板娘一定很困难吧。你们有住的地方吗?身上有钱吗?就是有年金一时也还拿不到吧?真是可怜。说不定我可以帮上一点忙……’”

A夫妇很感兴趣,问他要怎么帮忙。

“他说今年内投标就会结束、确定买方,但如果买方不是太大的不动产中介公司,是有可能想想办法的。我们拼命追问是什么办法,他就说是放弃土地和房子,这样他不但会替我们还清贷款,还会再多给我们两三百万元。他问如果买方确定了,他也判断这样可行的话,我们是否愿意照他说的去做。”

A先生说,当时他们无法立刻理解他的话。

“毕竟沦落到房产被拍卖的地步,我们已经筋疲力尽了,而且他说得有点复杂,我们一时跟不上。”

不过这并不表示他们夫妇对此毫无兴趣。A先生问他要怎么做。

“离开这里是注定的,也是无奈,但如果能拿到一点钱,也挺欣慰。”

早川社长说很简单,等买方一确定,他们就立刻趁夜搬走,走前把房子租给他安排的人,他们只要在文件上帮他签名就好。

“那为什么要给我们钱呢?我很好奇,觉得这种好事有点奇怪。”

早川社长解释说,如果有人跟A夫妇签约租住这套房子,那么承买这块土地和房子的人或业者,便不能随便把租住人赶出去,而必须和租住人好好商量,支付他们相当额度的搬迁费后才能要求交房。

“一定要有租住人吗?我们住着不走不行吗?”

早川社长说不行,因为他们是当事人,如果占着房子不走,买方有权利赶他们走,那是正当的权利;如果他们还不走,就会被强制驱离,他们就有罪了。

“可是到哪里找租住人呢?”

——所以啦,这个……

“‘可不能大肆宣扬,我们只是做做样子。’社长这么跟我们说。他还说我们不用担心租约,那只是文件,实际上住在里面的人由他来安排。”

照早川社长的说法,和A夫妇签订租约的租住人可以强调自己有权住在房子里,来对抗买方。买方虽然也会想尽办法应付,但交房时间会一再延后,这样买方也就受不了了。

“不是支付大笔搬迁费给租住人,就是已经耗尽心力,考虑要把好不容易竞标得来的土地和房子卖给别人。这时他就可以出场了。社长这样告诉我们。”

——如果买方支付搬迁费,我会把其中一部分给老板,不过那不会有多少钱。但如果买方考虑放手,我也顺利买下了房产,分给老板的钱就多了。

“听起来好像变戏法一样。”A先生笑着说,“我问他是否真有这种事。”

早川社长肯定地说“有的,有的”。

——法拍屋的价格大抵会低于市价几成,如果还要多花一笔钱请租住人走,对买方而言转手卖掉或许还划算一点。买方如果是小型业者或个人,筹措的资金有限,是不愿意多花钱的。

“这事很难让人马上相信呢。”A夫妇说。尤其是正气恼丈夫老实的A太太,这时根本不相信早川社长的话。

“我可不想再受骗了。”

A先生一味地苦笑。

“我是比老婆对这事感兴趣,毕竟是求之不得的好事嘛。社长如果能从买方手上便宜买下这房子,再以市价转卖出手,就能大赚一笔。虽然这要花一点时间,但确实能赚钱,我们也可以分一点。”

早川社长也随声附和。

——如果你们不喜欢捏造租住人,也没关系,我就找一些品行不好的人住在这里,让他们假装是地下钱庄的人,声称自己是借钱给明记玩具店的债权人,有使用土地和房子的权利。这对买方也有同样的效果。

“听着听着,我不由得难过起来。我说:‘如果照社长说的去做,买方不是很麻烦吗?好不容易竞标买到了土地和房子,历经波折后不是放弃,就是支付大笔搬迁费,两者都让人不好过。最重要的是,我担心法院不会坐视这种纠纷不管。’”

早川社长听了哈哈大笑。

——别担心!别担心!

——法院忙得很,即使有纠纷,也不会积极介入,绝对不会!不管买方采取什么法律手段,我们都能合法对抗。

——通常会竞标法拍屋的业者,对这类纠纷都有相当程度的心理准备。如果没有这类纠纷,法拍屋也不可能这么便宜。我说老板啊,你是老实的生意人,运气不好,事业失败,店铺、房子和土地都被拿去拍卖,自己都前途茫茫了,大可不必担忧觊觎你的房产、想廉价买下再转手赚钱的家伙。你真是个老好人!

从第三方的眼光来看,早川社长的说法很不当,因为论及他批判的“想靠法拍屋捞一票的业者”,他其实也是“一丘之貉”。

但是,A先生并不这么想。就连先前还抱持怀疑态度的A太太,听到早川社长真心为“认真老实的生意人”A先生的倒霉悲叹,又批判申请拍卖他们土地和房子的金融公司,也软化了。再怎么说,人家表面上为你们着想到了这个地步,还有生人家气的道理吗?

——现在景气还不错,你们其实可以卖掉土地和房子还清贷款。拥有抵押权的金融公司可以用这种方式协助你们,可是他们却冷不防地申请拍卖,一点也没为你们着想嘛!

早川社长越说越气,用语也越直率。在A夫妇眼中,挥舞着拳头为他们打抱不平的早川社长,似乎成了非常值得依赖的人。

“从那天以后,早川社长频繁地联系我们。他说不管金融公司说什么,我们都说找不到去处,继续住着就可以。所以我们就一直待在家里不动。”

实际上,平成元年十二月初开始投标,翌年二月一确定买方后,A夫妇就接受了早川社长的计划,遵照他的指示行事。

“我们听社长说买方已经决定了。他好像也去参加拍卖了,因此从法院顺路过来,给了我们五十万元。”

——这笔钱是预付款,不要客气,收下吧。我已经帮你们准备好公寓,你们收拾好身边的东西,今晚悄悄搬过去吧。后面的事我会好好处理,你们不要担心。

A夫妇听从了他的吩咐。

“结果,经过一年半左右,社长的计划实现了,我们拿到了后面的钱……整整一百五十万元。他那时还介绍我去做仓库管理的工作,生活安定了下来。”

听A夫妇的说法,他们会感谢早川社长,甚至说他是“救命恩人”,自是当然。

但事实上,这是违法行为。在买方的眼中,情形更是完全相反。

拍到明记玩具店的土地和房子的,是同样位于草加市内的竹本不动产中介公司。当时负责这件事的职员樋口久夫,现在听到早川社长的名字还是非常愤恨。

樋口本身没有处理法拍屋的经验,被委托负责明记玩具店的投标业务时,“我赶忙恶补一番,看了几本书,也请教了熟悉法拍屋的律师……当我听到发生纠纷的案例时,真是越听越忧虑。因为我很不想和黑道交手。再怎么为了工作,总也没有赔上身家性命的道理啊”。

竹本不动产打破惯例参与明记玩具店的拍卖,是出于一位常年与其有来往的老顾客的要求。

“他也是本地人,经营餐饮店,老早就惦记着明记玩具的土地,心想只要有机会就买下来。没想到稍不注意,那地方就撑不下去要被拍卖了。他请我们务必帮这个忙。他是公司的优质客户,‘抱歉,我们不处理法拍屋’这样的话我们说不出口,只好接受请求。”

在这种情况下,少有竞拍法拍屋经验的竹本不动产顺利中标,成为明记玩具店的买方。因为是“应客户要求”甚于“赚钱”,他们设定的投标价格比较高。

“当然,我们事先也对明记玩具店做了种种调查,申请拍卖他们土地和房子的金融公司的风评并不坏,这一点让我们放心不少。可是我们仍然担心随时会有其他债权人冒出来,所以我也常找机会去看看明记玩具店的情况。我发现A夫妇已经搬走了,以为那是当然的结果,更加放心……我真是太大意了。”樋口搔着脑袋,“律师建议我,要确认原屋主搬走后是否有其他人搬进来;也教我在收房以前,要持续拍照存证。我也拍了照片,可是从照片上完全看不出房子里面住着签过租约的房客,害得我后来被老板痛骂,说我眼睛瞎了。但这是因为早川社长手段太高明了。”

他一看到房子里有和A夫妇正式签订了租约的房客,大吃一惊。

“‘你们一直住在这里吗?为什么住在这里?你们有什么权利住在这里?’我还真是外行。住户是一家三口,四十多岁的夫妻和二十岁左右的儿子。他们说在这里开电子游戏店,并对店面稍加装潢,不只卖游戏软件,也卖投币式电子玩具的设计改造方案。他们还说,根本不知道这里被拍卖了,如果被赶出去不知该怎么办。”

感到困惑的应该是竹本不动产。樋口觉得幸运的是,这一家三口看起来像普通人,不像和黑道或激进组织有关。

“他们是老实人,我还真以为有希望呢。你笑没关系,我是很胆小,因为我爱惜自己的生命,讨厌纠纷。当初到竹本不动产上班时,我就明白说了自己讨厌跑业务,只想做文件处理和数据管理之类的工作。”

这一家三口虽然不会恶形恶状,但也不轻易退让,交涉一直不顺利。最后,作为中介处理这份租房契约的早川社长出面了。

“早川社长——他当然摆出不动产中介公司社长的样子,而不是像黑道一样。他仔细听了我的叙述。我也听了他的看法后,就立刻去找律师商量。”

律师说这是常见的手法,也是典型的模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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