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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章 买房理由 作者:宫部美雪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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户村律师说石田直澄是“状况下的牺牲者”,这一点确实有道理。但是石田直澄在案发之初的态度和之后的行为,似乎也超出了“单纯的倒霉买方”的立场,不得不让人起疑。六月二日晚,他在电话上给母亲绢江留下“现在见警察就麻烦了”“我没有杀人”“孩子拜托您了”等话以后,就下落不明。直到九月三十日晚上七点多,在江东区高桥的简易旅馆片仓屋接受警方的保护为止,他大概过了四个月的逃匿生活。 他为什么要逃? 从正常的情况来判断,光是逃匿这一点就足以让人起疑。他自己也该知道逃匿后处境会更加麻烦。在他行踪不明的期间,极少有媒体报道不把他当作荒川一家四口被杀命案的凶手。虽然大部分报道未指明身份,仍有部分报道刊出了他的真实姓名。在他逃匿后,搜查本部只到他家搜查一次。可是后来的报道多半确定他就是凶手一般。 从逃匿就是“心里有鬼”的想法来看,石田确实有所心虚。在他逃匿整整一天后,搜查本部几乎确定电梯摄像头拍到的可疑中年男子就是他。另外,清楚地残留在二〇二五号大门内侧的男性右手指纹,经过比对,也与他留在家中日用品上的指纹一致。 通常在事件现场采下的指纹会重叠,旧的指纹上面覆盖着新的指纹,辨识困难。在多人同住的房子里发生的案件尤其如此。这些指纹称为“潜在指纹”。 但是在二〇二五号发现的石田的指纹不一样,属于罕见的个例。它清晰可辨,就像整个右手按在大门后面一般,五个指纹和掌纹都清楚印下了。因为指纹毫无模糊的地方,再加上电梯内拍到的影像,媒体自然大肆报道。 搜查本部推测,这个掌纹是石田要离开二〇二五号时在玄关绊了一跤,或是穿错鞋子身体一个踉跄,伸手撑住门板以稳住身体所留下的。不论是哪一种情况,警方几乎可以确定命案当时,石田就在二〇二五号屋内。 后来根据石田的证词,他在逃跑时,完全没发现自己在门上留下了指纹,而且还被摄像头拍下了影像。他说当时没有从容到想起这些事情。换句话说,他的逃逸并非缜密思考后的选择,只是情绪上的本能反应。 再看电梯录像带里的中年男子影像——蜷身缩背,双臂交抱,那姿势会让人猜想他的腹部、手臂或腰部受了伤。而且大门外和电梯内都留有血迹。那么,六月二日那天石田直澄负伤了吗? 当时因为不知道石田的血型,警方无法拿残留的血迹和他的血型比对,唯一可靠的是他的家人和亲近人士的证词。如果石田受伤不轻——因为电梯内的血迹让人猜想似乎有相当的出血量——那么,他即使逃匿也会找医生,这就会是很重要的信息。当然若是他受了重伤,为了他的生命安全,警方更要尽快找到他。 “直到现在,我还是常常梦到当时的情形。我虽然没看过现场,但是在梦中看到了好多血,大概是我老爸的血吧。”石田的儿子直己说。在父亲藏匿无踪的四个月里,独力守护着祖母和妹妹的他,在命案前一天的六月一日刚过二十岁生日。“二日中午我出去……和女朋友看电影,然后逛街,她请我吃饭庆祝我的生日,回家时已经晚上十点多了。” 他一进门就看到了几个严肃的陌生男子。 “我一开门,一个穿西装、体格魁梧的男子就走过来确认我的名字。当时我猛然一想,是老爸出车祸了吗?”但他仔细一听,情况好像不对,不是车祸。“祖母在厨房里,脸色惨白。我好像也是第一次看见她这样脸上血气尽失。” 绢江看到直己,好像有了援军一样,露出放心的样子。她抓着直己,没头没脑地问:直澄到哪里去了?是不是受重伤了? “我中午就出去了,出门前没看电视,并不知道千住北美好新城的命案。如果我在外面知道了这个命案,会立刻赶回家的。我后来也得知了老爸的指纹留在二〇二五号的事。那时,我对他是持批判态度的。” 直己安慰着祖母,但听完一连串的事情后,就换他感到全身血气尽失了。瞬间他觉得脚边的地板沉沉下陷,一个踉跄,回神时旁边的警察正扶着自己。 “感觉好像这辈子完了。” 石田直澄中等身材,脸部轮廓鲜明,下巴线条刚硬。直己可能像死去的母亲,比父亲高一个头,长脸,有点女性的味道。 谈到父亲和他遭遇的事件时,直己多半露出近乎“面无表情”的平淡神色。他不是“没有感情”,事实上,他眼睛灵动,手脚不断移位,时而低头,时而仰头,整个身体都在表达某种感情。因此,这时他“面无表情”,或许可以说是因为内心聚集了各种相反或相乘的感情,无法用一种表情形之于外来代表,才干脆表现得无动于衷。 “这辈子完了——没错,我只能这么想。谁叫我父亲做出这种事情!” 听到这个消息的瞬间,直己怀疑父亲吗?他非常干脆地点点头。 “没错,我起初是怀疑老爸的,可以说已认定是老爸做的。真的很抱歉……可是,当时的我就像刚才说的,对老爸是抱持批判态度的。” 直己受到的打击太深。当他跌坐下来时电话响了,他清楚地感觉到屋内的警官都绷紧了神经。 “我拿起话筒,所有的人都看着我。我心想说不定是我老爸,可是我的喉咙竟干涩得怎么也发不出声音来。” 不是直澄打来的。是由香利。 “我全忘了,我答应要去接她的。” 读高二的由香利参加了学校的管乐社团,这个活动频繁、水平也高的社团,组织研习也严格。这天,由香利和几个朋友一起到同学家进行特别练习。 “那个同学和只为兴趣而玩音乐的由香利不同,是有志成为音乐家的女孩,家里有隔音设备。每逢假日,几个合得来的朋友就聚到她家尽情练习。她们通常会练到很晚,所以都是由香利打电话给我,我再开车去接她。那天她比我先出去,出门前还特别提醒我:‘你要去约会,可别忘了晚上来接我哦。’” 她同学家在舞滨站附近,距离石田家约十五分钟的车程。 “由香利好像也对这案子一无所知,她说还有一个朋友要搭便车……她什么都不知道,声音很快活。而我……喉咙像哽住了,什么话也说不出来。” 直己向注视着他的警察摇摇头,表示不是父亲打来的,但对方仍然一副查问的表情,他只好掩住话筒说话。 “我告诉他们是我妹妹。他们好像先前就已听祖母说过由香利在同学家,于是说派一个人和我一起去接妹妹。我心想:啊?我不能一个人去!” 由香利在电话另一头感到奇怪,便问哥哥在和谁说话。 “我有点慌乱地说,我有事情要跟她说,总之我现在就去接她,随即挂断了电话。那时我觉得妹妹好可怜……忍不住对父亲生起气来。” “我吓呆了。真的吓呆了。”石田由香利说,“老哥常来接我,朋友都很羡慕,我也引以为傲。那天晚上我也是以平常心等候,却看到哥哥和一个陌生人一起前来,而且脸色很可怕。” 由香利和沉稳温和的直己不一样,她活泼多话,有点静不下来,表情变化多端,不停拨头发、摸脸颊、拍裙子上看不见的灰尘,非常可爱。这时的她正值说“老爸”“奶奶”“老哥”的年龄,当嘴里偶尔溜出正经的“父亲”“祖母”“哥哥”等字眼时,都会不好意思。她也知道自己“在家备受宠爱”“不太坚强”。然而,历经一连串的打击后,现在的她依然保持着从前的开朗。 “因为我的朋友也在车上,不能详说情况。回到家后,奶奶才哭着告诉我二〇二五号的事情,说爸爸好像跟那有关,现在躲起来了。” 直己明说他初听此事时是怀疑父亲的,由香利又如何呢? “爸爸不回家还逃跑,事情会更麻烦呢。可是我……我没像哥哥那样气恼爸爸,只是……只是感到很不安。” 她是不是怀疑父亲杀了人而感到不安?她凝视着指尖一会儿,小声回答说:“杀人是我无法想象的事情。再说那不是一个人,是四个人吧?总觉得像小说或是电视剧一样,不是真的。我没有亲眼看见,很难相信那种事。”她微微偏着头继续说,“那时候,我强烈觉得想得到那种大楼公寓根本就错了。” 石田直澄昭和二十五年(一九五〇年)出生于岛根县松江市。松江市盛产日式点心,母亲绢江是一家小点心铺老板的女儿,父亲直隆是店里的点心师傅,入赘女方家里。石田是绢江娘家的姓。 直隆生在岛根隔壁的鸟取县,家里从事渔业。他是六兄妹中的老大,中学毕业后离家谋生,做过许多工作,最后在石田屋当点心师傅安定下来。结婚时他二十八岁,绢江二十岁。 绢江回忆当时说道:“我父亲也是入赘的。我们石田家一直都只生女儿,女婿都是招赘的。当我生下直澄时,亲戚都高兴得不得了。” 在祝福中出生的直澄,很早就清楚自己的角色,不是帮忙看店就是做点心,非常伶俐。 “他小时候长得很快,个头比附近的小孩都大,因此他弯腰练习做小点心的样子挺惹人笑。” 绢江的父母在七十多岁时相继病殁,她和直隆夫妻俩接下店铺。那时直澄已经读高中,还是热心帮助家里。石田屋的经营状况良好,他可以去读大学,但他自己没有这个打算。他早已认定自己将来要继承家业,书随便读读就好,因此高中时热衷运动,参加游泳社,还是县运会的游泳选手。 直澄十七岁那年夏天,鸟取老家来信说祖父去世了。鸟取老家由直隆的大弟弟继承,他打电话来告知情况时,绢江问个仔细,才知道公公半年前就已住院,而且直隆应该知道此事。 直隆入赘以后,和鸟取老家疏于往来,绢江陪他回老家的次数也数得出来。即使中元节或过年,他们回老家亲戚的态度也都很冷淡,大家无话可谈,气氛闷得很。绢江心想这样也好,不回去倒自在,只是想到直隆知道亲生父亲重病住院,碍于入赘女方的立场不能去探望,就觉得对他很抱歉。 但是直隆告诉绢江不要多心。 “就算我是入赘的,现在也已经当家做主了,石田家亲戚的眼光也不像以前那样苛刻了。我如果愿意,随时都可以回鸟取老家,也可以去探望老父亲。我只是不想去,才没去。” 那时绢江才知道直隆身世的秘密。 “他们家六个兄弟姐妹,只有他是不同的母亲生的,我的婆婆是直隆的生母离家以后被娶进门的。” 直隆的生母为什么要离开鸟取老家呢? “他老是说他真正的母亲被赶出家门了,我很好奇。虽然有些顾忌——毕竟结婚二十年来他都瞒着我不想说——最后我还是小心翼翼地问了他是不是父母相处不好。他说不是,他们只是试婚而已。” 在昭和二十年以前,是有所谓的“试婚”风俗。男方在正式迎娶女方以前,先让女方到男方家试婚一段时间。女方如果能习惯未来的婆家生活,就和男方正式结婚;如果不能习惯,就被遣返娘家。这在现代,肯定引得部分女性团体大肆抗议。 “试婚后,他的生母因为和未来的婆婆合不来,只好被遣返娘家。但那时她的肚子里已经有了直隆,于是生下孩子才走的,后来也改嫁了别人。” 因此,石田直隆常常落寞地说,他从没见过生母,父亲也从没真心疼爱过他。 “他跟我说:‘古语讲女人没有安身之处,其实我这个男人才是真的没有安身之处。有人说这里不是你的家吗,我只有苦笑。这个家也是石田家寄放在我手上的,我还是没有家啊!我也说不上自己是无情还是可怜。” 结果,直隆还是没有参加父亲的葬礼。 “当时直澄也觉得很奇怪,问父亲为什么不去参加葬礼。父亲只说了声‘很苦啊’,就陷入沉思。直澄正值最容易体会‘人生’和‘生存价值’这些词语的年龄,父亲的言行让他想了许多。” 没隔多久,直澄就告诉父母他不想当点心师傅,而要离家独立生活。直隆和绢江大惊。 “我赶紧问他:‘你不是要继承这家店吗?’我不是要强迫他,因为他从小就一直这样打算啊。我真的很讶异,到底怎么了?” 直澄没有详细说明为什么突然改变人生道路的理由,只说自己已经考虑一阵了,他很羡慕那些到外面的世界去工作的朋友。 “我不是不明白年轻人憧憬大都市的心情,不能一概说那不对。如果是集体就业,学校方面会安排,我也放心。我丈夫也说,离家一段时间对男孩来说或许不错。可是这还是跟以前计划的完全不同,我很气馁,狠狠责备了直澄一顿。” 但是,他的决心没变。直隆较早放弃劝说,最后绢江也投降了。在频频叮咛将来一定要回来后,他们同意直澄离乡就业。 在学校的协助下,直澄找到了几个优良的就业单位,几乎都是大阪和神户的公司。父母都以为直澄会去,没想到他去了东京。为什么去东京呢? “他那时的顽固,连我们做父母的也不理解。究竟是怎么回事?……我丈夫好像知道一些,我是完全不懂。” 石田直澄为什么突然放弃继承家业的计划?他为什么特意走向距离上和心理上都感觉最远的东京?直隆又是如何察知儿子的心情的? 绢江整整等了二十年,才从直澄口中问出这些缘由。 就这样,石田直澄高中毕业后,便到东京就业了。 “他过去一直想当点心师傅,便没有接受别的职业训练,我真担心他能做什么。” 石田直澄工作的地方在东京都荒川区,是一家合成染料公司。公司原来叫日本染料株式会社,昭和四十年和同行业的泰成化学株式会社合并,成为日泰株式会社。 “我老爸刚上班时在配送部门。” 石田直己小时候喜欢听父亲讲公司里的工作。 “小学生不都是这样吗,都觉得自己的父亲是这世上最伟大的人。等自己稍微长大一点后,才会思考父亲的工作内容:如果是消防员就引以为傲,如果是普通公司职员就觉得有点无聊,也有点抬不起头来。不过在十岁以前,大家总是认为父亲是最伟大的吧。我也一样。” 配送部是最难自动化的终端部门。进货的原料也好,出货的成品也好,很多都是必须小心处理的危险品。装货、卸货、运送到需要的部门、送进仓库保管,一切都只能仰赖人力,这是一个分配最多新进员工的部门。 在众多新进人员中,石田直澄很突出。工作热心、学习努力——老员工对他的评价都很高。他还勇于挑战驾驶执照等种种证照考试,也通过了单位内的资格考试,甚至拿到了补助金去参加那些考试。他二十二岁时考取了大货车驾照,被调到配送部车辆科。他也开油罐车,是配送部门的明星。 “他没有目标,也没有专长,只是借着集体就业来到东京,以后过的就是努力努力再努力的人生——慢慢地出人头地。就是那种故事嘛!”直己像回到了儿时,笑得很愉快,“小时候的我,真的很崇拜老爸,觉得他很棒。那真是甜美的时光。” 不久,直澄在车辆科上司的介绍下相亲。女方是上司的远亲,叫田中幸子,在荒川区的信用合作社上班。他们交往两个月后决定结婚。这时,他才告知松江市的双亲。 “我当时只想到:啊!他终究要在那边组织家庭了吗?他真的不再回来这里了吗?”绢江说。 不过,直隆和绢江很满意幸子的人品,非常中意这桩婚事。 “我觉得她是个好媳妇,我们真的很高兴。” 直澄结婚后搬出单身宿舍,住进公司宿舍。就在那时,直隆的身体状况开始恶化,松江的店几乎处于必须交给别人的状态。绢江没跟直澄说这件事,她和直隆商量着善后对策。 “我丈夫年轻时肾脏就不好,住院好几次。可能是直澄结婚后,他感到放松了,病况便恶化到必须洗肾的地步。他并不那么老啊!可是病了之后,好像一下子老了很多。我现在回想起来,直澄在东京决定他的人生,我丈夫对此虽然感到安心,但也觉得失望吧,因为我也是这样。” 结果,直隆没看到长孙直己就去世了。那时幸子怀孕八个月。 直澄为父亲的死号啕大哭。绢江和幸子伸手抚慰他时还被他甩开。他一味痛哭,像念咒似的不停地说:“我没出息啊!”问他怎么没出息,为什么这么说,他只是摇头。 绢江已有心理准备:直澄对石田屋的存续毫无兴趣。不但如此,他还劝母亲离开石田屋,尽快到东京去。 绢江无意离开松江。但是有一个问题,她也无法独力撑起石田屋。 最后,石田屋交给了亲戚,绢江只带了随身物品和手边的存款,在市内租了一间小房子。她的身体还很健朗,就守着丈夫和祖宗的牌位,到另一家老字号点心铺谋生了。 “松江市内有很多点心铺,只要有做点心的经验,工作很好找。” 在东京的小夫妻频繁地和独自留在故乡的母亲联络,各自忙碌地过活。绢江常常上东京住几天,逗弄孙子为乐。在丈夫已经去世的现在,这是她唯一的生活乐趣。但是不论儿媳怎么劝,她都不肯搬过来同住。 “我不是不满意幸子……”这个勤勉的女人的视线落在操劳过度的干枯双手上,结结巴巴地说,“只是我一想到直隆……想起他说的‘没有安身之处’,就不由得难过起来。” 如果住到东京的儿子家,不管实际情况怎么样,还是会给他们添麻烦。 “我总觉得直隆去世以后还在叹息:‘我还是寄人篱下吗?’唉,或许只是我自己这么想,只要缴了房租,拥有这间屋子,里面虽然只有他的牌位和我,也是我们的家,而不必顾忌任何人。所以我不能离开松江租的房子。” 但是没隔几年,她就改变心意上了东京,和直澄一家一起生活。 “因为幸子突然去世了……” 幸子在生下由香利三天后,因蜘蛛膜下腔出血猝逝。 “幸子临盆时,有很多地方需要帮忙,于是我来了东京。那时幸子的母亲正好住院,家里人手不够。幸子死后,她母亲伤心过度,也跟着女儿去了,那时真的都是伤心事啊!” 幸子给直澄留下了三岁的儿子和刚出生的女儿。 “已经不是啰唆的时候了,我只好带着直隆的牌位来东京。从那以后,除了扫墓,我没再回过松江。” 绢江搬来同住不久,石田一家搬出公司宿舍,住进足立区内的出租公寓。住在公司宿舍里,眷属相互往来,生活上较有照应,但相应地压力也大。直澄心想,要让还不习惯大都市生活的母亲承担所有家务,至少该让她远离那些压力。 “我们在那公寓住了三四年,房子很好,我很喜欢。附近有家小医院,直己和由香利生病时都找那边的儿科医生,我记得她姓木村,是位女医生。 “我很喜欢那里,可是那时……昭和……五十七八年吧,却有传言说日泰公司要迁厂。直澄回家时我就问他,公司要搬到很远的地方,以后该怎么办。他说车辆科的同事都认为在哪里都能做司机,如果公司要搬走,就趁这机会辞职算了,他自己也考虑这么做。” 我们在第一章已经叙述过,日泰合成染料公司迁厂卖地、原址改建成千住北美好新城的经过。正式决定迁厂卖地是在昭和五十八年,但公司内部更早的时候就有传言,因此绢江的记忆无误。 昭和五十八年时,一九七六年出生的直己已经七岁,晚三年出生的由香利尚未满四岁。兄妹俩紧接而来的上学教育费,让石田直澄相当烦恼。 “公司要搬到千叶县的市原,那里本来就有公司的厂房和空地,才要搬过去。公司在说明会上也说,那边面积很大,还够建宿舍和公园,学校也有新开的,员工可以安心地带家眷过去。我是觉得千叶那边比嘈杂的东京好,所以直澄说要辞职时我非常反对。” 绢江是老思想的人,她认为高中毕业就离家上东京就业的直澄,对栽培他成为成熟社会人的日泰公司应该心存感激。 “你上班十年来,公司让你学习,还付你薪水。现在十年过去了,你终于成为可用之材,公司正仰仗你时,你却要背弃它,这怎么行呢?” 石田直澄对他的工作、待遇和新的工作地点并没有不满,只是他的直属上司,也就是他和幸子的媒人,想趁这个机会独立,要请他帮忙。 结果,石田直澄虽然离了职,却也没去上司创办的独立公司,反而成为三和通运的雇员。这之间的经过,意外地竟然有人很清楚,他就是也熟悉日泰迁厂卖地一事的荣町的町会长有吉房雄。有吉那时在当地的商店街荣华路上经营餐饮店,石田常和他的上司一起光顾。 “二〇二五号命案里的那个石田很可疑,八卦周刊写了一大堆,我一看就立刻想了起来:就是那个石田司机呀!” 有吉认识石田的消息立刻传开了,许多媒体闻风而来采访。 “和记者谈过后,我还真想起了不少事情。石田来我们店里——那位上司,我不便说出他的姓名,他本人也不愿意这样吧。被人知道和石田有关,恐怕也麻烦。对,就在日泰要迁厂的消息传出来前一阵,那位上司和石田常常来我们店里,面色凝重地谈事情。上司说个不停,石田默默点头听着。通常客人没招呼我,我就不去打搅——吧台的客人另当别论——我虽然好奇他们在谈什么,可是不知道谈话内容。后来听记者说起石田的经历,又听他以前的同事说了一些事,我才知道那时上司在劝他。” 就有吉房雄所见,石田似乎不太感兴趣。 “我听说他的孩子还小,而日泰毕竟是家大公司,他不可能特地辞掉大公司的工作,去跟要独立创业的上司打拼。上司这样劝他,他不是很为难吗?” 后来这位上司带了几个属下另立门户,这在公司内算是一种造反行为,因此没有跟去而留在日泰公司的车辆科员工也都备受质疑,待不下去了。 “石田最后还是因此辞职了。还真是倒霉!” 有吉房雄记得石田辞职前几天,独自一人到店里来了。 “他说集体就业上东京以来,公司一直很照顾他,这家店他也常来,现在却要离开了,还真觉得很寂寞。‘来,请老板喝一杯!’他还说已经决定到物流公司去上班,总公司在晴海还是东云,所以他要搬去千叶的浦安。” 有吉的记忆非常准确,后来他对照周刊的报道,一一想起了这些详细的地名。 “他说要离开这边很难过。那时我们已经掌握了消息,知道日泰原址要改建公寓大楼。我就跟他说:‘你去物流公司当司机,凭真本事赚钱,等存够了钱,再买套在原址盖的高级公寓搬回来住不就好了吗?’他兴奋地说:‘是吗?要盖宏伟壮丽的大楼吗?了不起!’”有吉房雄话锋很健,“石田还说,不管那高级大楼带来多少新住户,本地人还是会排斥他们的,因为土地总是比人亲。我说没那回事,客人来了都一样。他还是笑着说:‘真的吗?不会融合的!那些住在高级大楼里的有钱人!’结果说这话的人也想加入那些有钱人的行列,打算买一套里面的房子。” 昭和六十一年到六十二年间,从有吉房雄的餐饮店窗外,可以清楚地看见千住北美好新城东西两栋高塔架起钢骨的情形。 “随着钢骨越架越高,我觉得自己这边越来越矮,很无趣,就讨厌起它来了。” 由于手边查到的资料有限,笔者不能确定石田直澄在千住北美好新城兴建时是否来看过。而且根据石田家人的证词,他们知道西栋二〇二五号是在它成为法拍屋以后。但是有吉房雄则称,在千住北美好新城兴建期间,他曾经在荣华路上看到过石田直澄。 “我记得突然碰到他,吓一大跳,问他怎么会来。他笑着说:‘盖得好高啊。’我开玩笑说,我们这边的光线变差了,受不了啊。他说:‘别这么说,真服了它!’那时我觉得他好像有烦恼,后来回想起来才发现,他从那时起就决心要买那栋大楼的房子了,就像燃起了一种执念,只是没想到也为此而卷进了那个命案。人啊,还是不要太执著于一件事为好,真的。” 石田直澄真的从那时起就很关心在日泰原址建的千住北美好新城了? 石田家的人透露的信息和有吉房雄的记忆有相当的差异。首先,绢江说:“直澄转到三和通运上班后,薪水增加很多。虽然是雇员,但论件计酬,做得越勤,就赚得越多。所以直澄也得意地说可以贷款买房子了,便好几次带着孩子到埼玉与千叶郊外的售房工地看房子。” 直己对此也有记忆。“我说想养狗,像圣伯纳那样的大型狗。老爸说那就需要院子了,所以我们看的都是独门独院的房子,根本没考虑公寓房。” 石田在三和通运的司机同事也想起这样一段谈话:“石田到我们公司半年后,有次喝酒时说也该买套自己的房子了。我有个亲戚在房地产公司上班,或许可以提供他想要的信息,于是我就介绍给了他。他们谈了两三次都没有结果,后来石田很愧疚地跟我说,那家房地产公司的价格太高,他付不起。” 当时石田买房子,似乎专注于独门独院的住宅。 “他是想买有属于自己的地皮的房子,我听他说过。”有吉房雄坚持他先前的说法,“就算是你,现在也不见得会跟家人说真心话吧。他老早就想要那栋大楼的房子,只是怕人家笑他不自量力。真相只有明眼人才看得出来。不论别人怎么说,我那时确实见过石田。这是事实。” 或许真的如有吉所言,真相只有明眼人才看得出来。那么,石田家一直专注于找独门独院的房子,最后却没有买,原因何在? 按理来说,如果真的照直澄从日泰跳槽到三和通运时所期望的,买一栋独门独院的房子安定下来的话,十年后,石田家也不会卷入千住北美好新城西栋二〇二五号的命案了。 “真的,现在回想起来,那时如果买下房子就好了。本来就打算买的嘛!可是,刚好那时——不是发生了一件命案吗?”石田绢江说道,“神奈川县的哪里啊……是大船还是厚木吧。那也是一栋独门独院的房子,丈夫在外地上班,家中只有母女两人。小偷闯进屋后,发现屋里只有女人,于是变偷为抢,最后还杀了那对母女。” 借着绢江的记忆,笔者查出了那是昭和六十二年八月发生在神奈川县藤泽市的盗窃杀人案。凶手是闯空门的惯偷,前科累累,以前的犯案手法还算温和,唯独犯下此案时非常凶残,现场令人不忍卒睹。这是轰动一时的案件。 “直澄相当害怕,他说:‘奶奶,我们兴致勃勃地要买房子,恐怕不妥哦。多数时候我晚上不在家,这样就只剩下你们祖孙,要是强盗来了就不妙啦。’” 发生盗窃杀人命案的那户人家不在热闹的藤泽市区,而在稍微偏僻的新兴住宅区,这点也让直澄担心。 “那时我们看的房子都是新开发的住宅区,密度不大,感觉住起来是会很舒服。但是发生这件事后,我们反而担心住宅栋距太大,到时喊救命也没人来,这不是很恐怖吗?” 藤泽这件命案中,邻居听到母女求救的惨叫声并没有立刻打一一〇报警,这是一大问题。新兴住宅区里人情淡薄、邻居疏于往来,这被视为命案的远因。 “幸子死后,对直澄来说儿女比自己的生命还重要,因此他在这方面特别谨慎。藤泽案子发生后,他就觉得独门独院的房子不好,买房子的热情一下冷掉了。” 对普通市民来说,买房是一辈子的大事,一旦因为某个原因错过了时机,就很难再有下文。石田家也一样。他们曾经热衷去看各处建筑工地和预售房,一旦失去热忱后,突然觉得累了,买房子的事就中途作罢。 “那时我们住在浦安的公寓里,房东很好,生活设施很健全,买东西方便,小孩上学也近。既然不买独门独院的房子了,住公寓的话,到处都是一样的水泥盒子,不必勉强去买,就继续住在这里不是很好吗?”石田绢江自嘲地笑笑,“我们决定不搬家,继续住在这里时,由香利跟我说:‘奶奶,我们不搬家太好了。’我问她为什么,她说这里离迪斯尼乐园很近。小孩都是这样。” 买房子时除了需要慎重的计划和资金外,还必须想得开,绢江继续说道:“我们就这样想开了,而且直己和由香利也慢慢长大了,上学需要花钱,我们一时也顾不上买房子的事。但等到直己上了大学,经济情况稍微安定一点后,直澄又开始想买房子了。我觉得奇怪:怎么现在还在想?” 距离最初的买房热十多年后,石田直澄又想买房子的心态就由他的儿子直己来解释吧。只因为他说:“是我促成老爸执意要买房子的决心的。”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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