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章 回家

理由  作者:宫部美雪

——这么一来,黎明园的职员发现荒川一家四口被杀命案的被害者姓名中有砂川都梅的名字,都慌做一团?

“嗯,最先发现的是负责我婆婆那个楼层的护士,她不但知道我婆婆的名字,也知道我丈夫失踪十五年的事情。她看到电视后直嚷着说:‘这不是很奇怪吗?’后来,这话也传到主治医生山口医生的耳朵里了。”

——大家都很惊讶吧?

“这……荒川的命案是个大案子,大家本来就很感兴趣,但都没想到会出现砂川的名字。”

里子的这段采访,是选在她的休假日于深谷市郊的“深谷纪念公园”附设的咖啡厅进行的。时间是荒川一家四口被杀命案被侦破一个月后。

砂川里子身高一米六五,在她那个年纪,个子算是高的。由于她很瘦,看起来更高一些。买衣服时九号的大小还可以,但是袖长和裙长不够,所以她都买十一号的衣服。

“我的衣服都是宽宽大大的,婆婆总嫌我穿衣服邋遢。”

她这天穿着灰色针织套装。精致、得体的套装看起来是新的,但脚上穿的是白色的旧运动鞋。

“已经习惯了。在我照顾婆婆的那段日子,需要穿行动方便的衣服,以及必要时可以快跑的鞋子。衣服虽然可以换,但我的脚已经习惯这种运动鞋,现在根本不会穿高跟鞋了。”她笑着低头说抱歉自己穿得这么邋遢,接着像猛然想起了什么似的,“我那天匆匆跑到黎明园时,也是穿着这双运动鞋。”

——我们还是从那天开始细说吧。你在三楼的护理站见到了山口医生?

“是啊,医生也对砂川家的人的名字出现在那个命案里很惊讶。但他打电话给我不是为了这事。”

——是有什么其他缘由吗?

“如果只是电视、报纸登了砂川家的人的姓名,虽然形成了话题,赡养院这边也不能立刻叫我来处理。就算被害的真的是我丈夫,他们也不能指挥我做什么。”

——是吧。

“话说回来,两三天前,山口医生就在犹豫要不要打电话给我了,是有关——我丈夫的事情。”

——在有关遇害者身份的报道出来以前,黎明园里发生了什么和砂川信夫有关的事吗?

“我婆婆说她梦到了信夫。”

——梦到?

“她说信夫站在她的枕边。”

——什么时候?

“就是报道出来的两三天前。山口医生犹豫着要不要告诉我。”

——的确,只是梦到他和梦到他站在枕边,意义多少有点不同。

“是啊。她毕竟是老人家了,医生起初也不知道她在说什么。但她不只晚上梦到,睡午觉时、打瞌睡时都梦到过信夫,次数很多。那时我婆婆大半的时间都在睡觉,或是躺着看电视,一天都梦到他好几次。”

——砂川信夫都出现了吗?

“嗯,起初医生跟我婆婆说,儿子出现在梦里,这或许是儿子要回来的预兆。可是我婆婆却问医生信夫是不是死了,说他脸色惨白地站在她床边,而且就那样茫然地站着。”

——都梅婆婆确定那是信夫吗?

“她很肯定。但是信夫没有说话。她说信夫垮着双肩,悲伤而愧疚地望着她。”

——山口医生很在意这事吗?

“对。医生说像我婆婆那样的痴呆老人常常编故事,说是梦到或真的看到了失踪的儿子,只是他们自己并不认为那是编的,而相信自己真的梦到、看到了。”

——哦,哦。

“和我婆婆同房的另一位老婆婆就坚持说,夜里地板上开满了美丽的花,可是只开三十秒左右就凋谢了,像梦一样美。其实那本来就是梦。”

——算是一种幻觉吗?

“我不知道。只不过医生说,我婆婆梦到信夫的内容比较阴暗,他有点担心,才通知我。”

——他联络你是因为那个报道吧?

“是啊。即使那是偶然,也太过巧合了。医生说站在婆婆床边的信夫或许真的死了。我听他说这话的时候,浑身直起鸡皮疙瘩。在那之前我还半信半疑,但那一瞬间我也不由得相信信夫死了。”

——于是你就和警方联络?

“是的。山口医生和老板都这样劝我。可是我有点害怕,一直鼓不起勇气。我害怕这只是我们自寻烦恼,会惹警方生气。”

——那天你见到都梅婆婆了吗?

“见到了。我先联络了警方,然后才去看我婆婆。她还在睡觉,我就坐在床边。隔壁床的婆婆告诉我:‘她今天早上跟我说她梦到儿子坐在床边——就是你现在坐的位置。’”

——床边的同一位置?

“对。那是四人房,通道很窄,床边摆满了用来照顾老年人的各种器具,又挤又乱,没有靠背的圆椅勉强放在其间。我婆婆跟她说信夫就坐在圆椅上。”

——你婆婆清楚看见了吗?

“看见了。我想他不会真的回来坐在了这样的圆椅上吧。可是婆婆梦中的他就坐在这里。我在想的时候,婆婆醒来了,问我在干什么,说那天不是我去的日子。她脑筋明白的时候很清楚这些事情。我告诉她我是听说她梦到信夫而去的。”

——你婆婆反应怎样?

“我有心理准备她会责骂我,因为她住院以后,就一直把我当成不去寻找丈夫的冷酷的坏女人。但是她那天一句话也没骂我,心情很平和。她问我:‘信夫来看我了,他有没有去看你?他应该会去看你的。’

“我就问她怎么回事。她说梦见信夫站在床边。然后她清楚地跟我说:‘信夫站在我枕边,他是不是死了?’”

——她真是固执呢。她应该不知道新闻报道吧?

“不知道。老人家嘛!她说信夫死了,总隐隐给人一种绝望的感觉。于是,我立刻下楼去告诉伊泽老板,说直接找警方比打电话好。老板也吓一跳。我想婆婆既然这么清楚地预感到了,就应该跟警方联络。”

——所以,你们就去了荒川北局?

“是的,不过是第二天去的。”砂川里子停下来,眯着眼睛,“即使很多事情都弄清楚了,他终究没来梦中看我。”

——你一个人去荒川北局的?

“怎么会?我一个人哪有勇气去?是老板夫妇和阿毅陪着我去的。”

——警方马上就愿意听你说吗?

“他们客气得让我惊讶。我原以为他们会说我胡说八道,叫我回去,可并非如此。”

——你带了证明身份的文件去了吗?

“我是没想到,不过阿毅带了户口簿和户籍誊本,还有驾照。老板也带了我的履历表,赡养院那边则提供了我婆婆确实住在该院的简单证明。”

——搜查本部的人都很惊讶吧?

“最初有一点,但并没有特别惊讶。跟我们大致谈过后,警方请老板夫妇暂时出去等候,然后个别对我和阿毅问话。我要求看命案中被杀男子的照片。”

——他们立刻给你看了吗?

“警察起初说那是他死亡时拍的照片,头部受到重击,脸部变形,而且我和信夫十五年没见面了,可能无法辨识是不是他,问我是否还要看。我说当然要看。警方又说如果真的是我丈夫,我一定会很难过,而且尸体照片给人的感觉也不好,问我在这种情况下难道还要看。可是说什么我都想确认清楚。”

——有几张照片?

“四张,有对着脸部正面拍的,有全身的,还有从左右侧拍的各一张。”

——怎么样,你能立刻辨识吗?

“……起初,我觉得可能弄错了。就像警察说的,那些照片让人不忍卒睹。那脸比我记忆中信夫的脸大很多,但毕竟是死去的人——被害人的尸体照片,我看了害怕,没办法仔细辨认。不过从右侧拍的那张看,侧面的线条和信夫很像。”

——你认为是砂川信夫?

“我觉得大概是吧,只是死者更胖。”

——你看过照片后,毅也被叫进去了?

“是的。警察叫我去别的房间,嘱咐我在毅看过照片以前不要跟他见面说话,以免把我的想法传递给他。”

——是怕你影响他吧?

“是。可是我很担心。阿毅虽然比我多明白很多事,但是信夫离家时他才六岁。而且信夫走后,我婆婆很生气,把相册全都烧了。他没见过父亲的照片,我认为他无法辨识父亲的面容。”

事实上,砂川毅在荒川北局面对警察看到尸体照片时,就回答说无法判断死者是不是自己的父亲。于是焦点又集中在砂川里子身上了。

“阿毅看了照片后不停地说:‘抱歉,妈,我不知道。’我跟他说这很合理,要是他奶奶没有痴呆的话一定马上能认出来。毕竟是母子嘛!”

——搜查本部都没向都梅婆婆问话吗?

“就是问了,她也无法好好回答。不过,警察去过赡养院几次,也听说了我婆婆做的梦。”

——就是梦到砂川信夫站在枕边的事?

“对,警察也没把这些当笑话听。我觉得很奇怪:如果信夫真的在她的梦中出现了,时间不是应该更早一点吗?可是一名老警察热心听了我婆婆的事后,很认真地告诉我:‘太太,是有这种事的,死去的人会向亲人托梦。’但那已是很多事情都弄明白以后的事了。那名警察还跟我说信夫一定是想回到我们祖孙三代同住的家里。”

——除了遗体照片,还确认了其他随身物品吗?

“对。但都是照片,不是实物,拍得很清晰。”

——有些什么东西?

“遗体上的衬衫、长裤,还有手表。房间里的衣服、鞋子、旧书。信夫住在那栋高级大楼的公寓里是有什么隐情,他完全像在借住,随身衣物都装在纸袋和纸箱里到处散置。衣橱和茶柜都很豪华,可是里面空空的。”

——小糸太太很啰唆,说不能动用家具和其他用品。

“好像是吧,所以他们也拍了纸袋和里面装的东西。”

——你看了感觉怎么样?有记忆中的东西吗?

“完全没有。十五年了,西装都变了。他走时戴的手表是我上司送的结婚礼物,我一看就会知道,可是没发现。”

——笔迹呢?

“我看到一张日历纸,装在塑料袋里,不准触摸的。放在桌上,可以很近地看。那是一大张薄日历纸,通常不好写字,但是上面用圆珠笔清楚地写着‘早川社长2点’‘石田来’等等。毕竟十五年没见过,我不敢肯定是不是信夫的笔迹。我记得他的字很丑,结婚时他曾经在货运公司干过很短的一段时间,公司说完全看不懂他写的货运单,像密码一样,他就气得不干了。不过日历纸上的字很漂亮、很整齐。”

——这么说,只是侧面有点像,但从照片无法确定?

“是……直到看了遗体才弄清楚。”

采访到这里时,砂川里子的眼睛才开始湿润,半晌没有说话。

——遗体是冷冻保存的吗?

“是的,冻得硬邦邦的。”

——搜查本部能借以确认四具尸体身份的资料只有早川社长手边的户口簿,不过他们也觉得不太有把握,所以没有正式公布遇害者的身份。你们当时看到的新闻和报纸很少有明确断言他们身份的,多半加上“推测是”、“认为是”的说法。

“是啊。我们去警局打听时,他们好像也是这么说的。”

——你看到遗体时立刻就知道了?

砂川里子没有马上回答。咖啡厅外是一大片有着鲜绿草坪的庭园,禁止践踏的草坪上有三个小学生在玩颜色鲜艳的沙滩球,她看了他们好一会儿。

“我们的婚姻生活真的很短。”

——结婚七年两个月,信夫就离家出走了?

“对。说真的,我不太了解他,我们不像普通的夫妻。”

——可是你和信夫之间并没有不和。

“我们的感情可以说特别好,从没吵过架。可是他和我婆婆完全处不来,我是嫁进砂川家的人,反而成了他们母子之间的缓冲垫,或许这是我和他根本不会争吵的原因所在吧。

“在我看来,他就像个弟弟,和母亲合不来的话,在家里自然没有立足之地。他身上总有软弱、气息奄奄的味道。我看到冰冻的遗体时,觉得和照片不同,就上前看个仔细,果然气性依旧。啊,这就是信夫。我心里想,即使变成这样了,他还是那副怯弱的样子,像要逃离世人一样。想到他做的事,这也当然。”

砂川里子和毅现在还住在当时住的深谷市出租公寓里,自有房屋对这对母子来说还是遥远的梦想。砂川信夫“所做的事”,就是受雇占住那套超高层大楼的豪华公寓。

——确认信夫的遗体后,你去看过千住北美好新城的西栋吗?

“是的。我心想去看一次也好。不过那距离命案已经很久了,是最近的事。”

——你是想亲眼看看丈夫死亡的地点?

“那也是原因之一,可是我还是无法实际感受他究竟在干什么。占住这种事应该和我们扯不上关系啊。何况是那样高级的公寓大楼,根本就是另一个世界。”

——你去时情况如何?进屋了吗?

“进去了。管理员很亲切,听说是他最先发现我丈夫的。佐野先生尽量不让我感到难堪,告诉我当时人倒在哪里,又是什么状况。”

——很豪华的房子吗?

“是啊……不过我丈夫在里面不能大摇大摆地生活,似乎过得不怎么样。我总觉得他到最后,还是要看某个人的脸色卑微地过活,实在可怜。都说禀性难移,他从小就看我婆婆的脸色长大,终究无法摆脱这种心理。他不就是为了结束这样的人生才离家出走的吗?”

里子再三提到砂川信夫和母亲相处不来,要靠她在他们母子之间折冲调停。她也相信信夫蒸发的原因是和母亲的争执。但他们母子两人为什么会这么不和?原因何在?

——信夫和都梅婆婆为什么处不好?能听听你的想法吗?

砂川里子不时犹豫似的眨眼睛。刚才草坪上的那些孩子留下沙滩球,不知跑到哪里去了。咖啡厅里非常安静。

“怎么说呢……我想,是砂川家的复杂背景连累了他,至少信夫这么相信,也这样告诉我的。”

——他本人?

“对。我不是说过了吗,他和婆婆的感情极坏,我觉得奇怪,就问他婆婆为什么要这样对待他。他说:‘因为我长得像百般虐待我妈的爷爷。都是因为很久以前的事情,我根本无能为力。”

这么说,要追究砂川信夫母子感情不和的理由,就有必要追溯一下砂川家的历史。

砂川都梅的娘家姓中村,在深谷市郊务农,生活贫困。母亲在她六岁时病故,都梅是独生女。

“我婆婆的父亲不是本地人,好像是东京人,原来是做生意的,在战前颇得意。后来生意失败,欠了大笔债款,逃到乡下。他有亲戚在深谷,就暂时帮着做农事,但毕竟是生意人,不喜欢农家生活。深谷现在很开放,而且位于首都圈近郊,即使务农收入也不错,但当时完全不是这样。我婆婆的母亲在亲戚的安排下嫁给她父亲,可是她父亲在她母亲死后一走了之,大概是回东京去了。婆婆就留在家里由外公外婆抚养。他们虽然疼爱她,但毕竟年纪已大,六十多了,没有把握可以把她抚养成人,所以在她很小时就把她嫁出去了。”

——多大?

“听说是刚满十三岁时。”

砂川都梅生于一九一〇年,因此这是一九二三年的事。

“即使在那个时代,十三岁时也还是个孩子。她名义上是媳妇,其实是女佣。”

也就是说,事先约定将来把都梅迎娶进砂川家当媳妇,当下则把她当帮佣。

“她嫁过去时砂川家还很有钱,是做运输业的,家里人口多,马匹也多,她就要照顾那些马。”

——也在深谷市内?

“不是,更靠近东京……这也不是什么好事,我想地点还是别写得太清楚。虽然砂川老家已经不在了,但还有亲戚住在那里。”

——明白。只说是富裕的商家就够了。

“砂川家有五个孩子,两男三女。我婆婆和他们家最小的女儿同年,却饱受这个同龄小姑的欺负,她含恨至今。小姑不到十五岁就病死了,死前都是我婆婆照顾她。即使到最后,她还一样使坏,我婆婆对此总是难以释怀。

“另外两个女儿十八岁后相继出嫁,我婆婆对她们没什么记忆。大姑嫁到大阪,在停战前的大轰炸中全家死绝,连尸骨都没找到。二姑嫁给了东京山手区的医生,日子过得很好,但彼此没有往来。

“问题是那两个男孩。老大比我婆婆大五岁,老二比她大三岁。我婆婆好像是要给老二做媳妇的。他们是有钱人,继承家业的长子必须娶门当户对的好人家的女儿。可是这事情并没有说清楚,也许他们只是把这当成找一个不给工钱的女佣的借口罢了。”

——明明那么有钱?

“不是都说吝啬莫如有钱人吗?而且砂川老爷——就是后来我婆婆的公公,更是刻薄吝啬。”

——就是传闻中“虐待”都梅婆婆的公公?

“对,非常厉害。”

昭和元年(一九二六年)以后,都梅的外公外婆相继过世,此后她除了砂川家真的无处可去。

“她外婆听说是一九三一年死的。当时砂川老爷正在家里大肆宴请宾客,热闹得不得了,害得我婆婆没有办法回去参加外婆的葬礼。她哭着求砂川老爷让她回去,他不准,这也是她恨砂川老爷的原因之一。”

不久战争开始,充满硝烟味的时代来临。

“砂川家的老大顺利逃过兵役抽签,只有老二要上战场。我婆婆一直怀疑是砂川老爷到处贿赂,让老大躲过了征兵。在昭和十一年二二六事件时,老大正好有事离开东京,砂川老爷担心得三四天睡不着觉,拼命求神灵保佑。当交通恢复后老大回到家时,砂川老爷高兴得哭着迎接他。我婆婆说起这段往事时语气刻薄地说:‘像个傻瓜似的。’”

砂川里子在说到都梅“生气”“含恨”“语气刻薄”时,表情和这些字眼的含义相反,总是带着微笑。那不是悠然自在的笑,而像是母亲提起倔强、不听话的心爱孩子时带着苦涩的温柔笑容。

——那时都梅婆婆还没正式成为砂川家的媳妇吧?

“是。老二入伍后,她的身份就一直悬在那里,直到昭和二十一年才入户籍。”

——战争结束后?

“嗯,那时我婆婆三十六岁。在当时已是老女人了。”

——她最后嫁给了谁?

“老大。他当时也过四十了。”

——为什么这么费事?

“这个啊……我婆婆最大的恨,其实和昭和十五年砂川老太太的过世有关。她是老大的母亲,公公的太太,真正要当我婆婆的婆婆的人。

“砂川老太太得了盲肠炎,不赶紧治疗就会转成腹膜炎。可是砂川老爷很吝啬,认为女人如同家畜,即使是自己的老婆也一样。肚子痛不必看医生,也不必特别照顾,她于是就这样很快死了,才五十多岁。

“我婆婆要嫁的老二运气也真坏,连续收到三次征兵通知,第三次就一去不回了,死在太平洋战争里。不过砂川老太太死时他是第二次入伍,无法回来奔丧。他很遗憾,还写信说希望快点把我婆婆娶进门,生个孙子告慰母亲之灵。砂川老爷看到信后说,还在守丧期间,这样不合礼数,借故延宕婚期。

“我婆婆说那段时间里,好几次有人催着要她和老二正式结婚,可是砂川老爷总是推托说时机不好。所以我婆婆一直像是包食宿的用人,难免在心里认为是砂川老爷不满意她。

“然而事实不是这样的。恰恰相反!这在砂川老太太去世后,立刻一清二楚。”

——怎么说?

“砂川老爷晚上到我婆婆睡的地方……在葬礼后不出四天。”

——啊……

“我婆婆当然不愿意,却也无可奈何。要是被赶出砂川家,她实在无处可去。当然,她对这事一直很后悔,临终前还含泪懊悔地说,如果那时候就离开砂川家去东京工作,她的人生就会不一样了。

“我也是女人,非常理解我婆婆的悔恨。父母早逝,名义上是嫁做媳妇,其实是当女佣。如果真的是当女佣,还有工钱可拿,她却一无所得,整个青春就被禁锢在砂川家。不过,她名义上的未婚夫,砂川家的老二,倒是个很好的人。

“因为他人很好,我婆婆是有点盼望将来能和他在一起,也就尽量忍耐下去。可是他被征召入伍后没再回来,家里就剩下砂川老爷和大儿子,我婆婆也只能照他们的安排生活。

“其实……按老套的说法,我婆婆憾恨的事也不是完全没法解决,只是时代太坏了。”

——住在一起的老大都没说什么吗?

“他是个老实人,很怯弱。讽刺的是,信夫倒遗传了他这点。”

砂川都梅的不安定生活一直持续到战争结束。随着日本的败象日益明显,国内物资也愈趋匮乏,砂川家几乎处于歇业状态。

“战争结束前老实的老大曾想去当兵——当时人们还不知道战争在昭和二十年八月就会结束,当然也没意识到那时已临近战争结束——突然说要参加特攻队。当时这样的年轻人很多,可是飞机不够,连送他们去机场的运输工具都没有。他没能加入特攻队,心里难免留下愧疚。个性本来就怯弱的他,战争结束时变得更意气消沉,承接不起家业,昭和二十二年春天终于关门歇业,不到一年我婆婆就正式和他结婚了。

“这段婚姻也很奇怪。砂川老爷坚持说我婆婆的未婚夫老二已经战死,她不再是砂川家的媳妇。其实,他是想拿这个借口纳我婆婆为妾。可是就连亲戚街坊都看不过去了,觉得我婆婆太可怜,加上社会渐渐步入进驻美军倡言的民主时代,事情做得太绝,恐怕会落得被逮捕的下场。在众人的劝说下,砂川老爷终于让步,让我婆婆和老大结婚了。然而,这并非好事,因为生活毫无改变。”

——即使嫁给老大了,和公公的关系也没断吗?

“是呀,那当然。”

——老大都保持沉默?

“我不是说过了吗,他是个懦弱又无能的人。”砂川里子的口气首次带有怒气,“他大概很畏惧父亲。砂川老爷是个自私放纵的人,明明自己走后门让长子躲过了征兵,战后喝醉时却常常斥骂儿子没有去当兵。对了,听邻居说,他们会家道中落也是因为砂川老爷的酒后乱性。他在战后突然严重酗酒,陷入酒精中毒的状态,死于肝硬化。”

——那么都梅婆婆是在一九五〇年四十岁时生下信夫的?

“没错,那时已经不开店了,他们夫妻和公公三个人住在大宫市。当时是复兴时代,只要身体健康,要多少工作都有,只是生活依然贫困。她没有奶水,信夫发育不良。而且她高龄生产,差点死于难产,产后又没有好好补身体,体质一直很差。她自己都说战后的育儿时期比战争时期还苦。”

——多多少少有点难以启齿,不过还有一件事想请教你……

“砂川家和我婆婆身上,都是难以启齿的事啊。”

——都梅婆婆除了信夫,还有其他的孩子吗?

砂川里子几乎毫不犹豫地回答了,脸上更闪过一抹怒气:“我婆婆没有明说过,但是我听信夫说好像有。”

——是老大的孩子吗?

“不是,是她和公公生的。信夫听到他父母私下谈过。好像有两个,都是我婆婆三十多岁时生的。一个死产,另一个偷偷送去给别人养了。第一个说是死产,也可能只是表面上这么说,其实是产婆处理掉了吧。”

——一段伤心事啊。

“就是啊。日本以前——说以前,也不过百年前——就是有女人、小孩被这样对待的时代!”

——不过信夫是老大的孩子,倒是平安无事地长大了。

“话是如此,但讽刺的是,这也是信夫可怜的地方。信夫越大越像祖父,不但相貌一模一样,身材也相仿。在一般人家里,孙子长得像祖父,不会有人多心。可是我婆婆有那段不可告人的隐私,心中自然无法坦然。信夫上小学时,砂川老爷虽然不再碰她,却把所有的情感倾注在信夫身上。他无视信夫的双亲,也就是我婆婆他们夫妻俩的存在,和信夫一起洗澡、一起睡觉,完全按照自己的方式养育他。

“这种状况一直持续到砂川老爷去世。我婆婆跟我说,她明知有些话说了,来生一定会有报应,但是她无法不说。她就像叙述昨天才发生的事情一样告诉我:‘信夫十岁时公公死了,我听到消息时暗自拍手叫好,葬礼期间也高兴得不得了。在火葬场时我也没待在等候室,反而跑到外面看那烟囱冒出的浓浓黑烟,心里一直念着:啊,你真的死了,现在正那样烧着。你已经不在家里了。’”

砂川里子在这里稍微停顿了一下,环顾四周。“这话有些不好说,不过也是她告诉我的。她说在火葬场仰头看着烟囱时,原本从高高耸立的烟囱口升入云间的浓烟仿佛在慢慢往下飘向她。当她抱着骨灰坛回家时,感觉身上烟臭味弥漫。那本是她仿佛看到的,或许是错觉吧,可是我听她说起时,感觉汗毛直竖。现在想起来背脊仍发凉。”

——信夫什么时候发现自己长得像祖父的?

“从小我婆婆就这样跟他说。”

——你不恨信夫抛弃家庭出走,是因为知道这段旧事?

“是啊……这也难怪。”

是说太久感到累了吧,砂川里子伸手拍拍脖子。“这里是很漂亮的墓地。纪念公园总让人想到坟墓。”

砂川家的新坟就在这里。

“我把信夫的遗体接回家,不到一个星期就办完了丧事。我婆婆情况不好,心脏又弱,加上衰老,就完全瘫在床上了,整天昏昏沉沉的,半个月后也过世了。她好像就是在等着儿子回来才死的。果然是母亲!”

——把都梅婆婆和信夫母子葬在一起,是你的想法吗?

“是。因为我婆婆不愿进有她公公在的祖坟。虽然老家那边反对,但反正我已经是失格的媳妇,别人怎么说我都不会难过。”

——这样,信夫和都梅婆婆终于能够百分百地母子团聚了。

“偶尔也吵个架吧。”说着,砂川里子笑了。笑意还留在嘴角,她继续说道:“砂川家的事情,还有我婆婆的遭遇,跟现在的年轻人说起,他们大概都不太相信。他们会说日本又不是文化落后的国家,不可能有那样的事情。我虽然没有亲眼看见,但我不认为婆婆说谎了,我相信她。信夫下葬后,我又去那个西栋看了看,总觉得……有种不真实的诡异感,很难想象死在那样高的——像好莱坞电影里的摩天大楼里的人,整个人生都因为家庭悲剧而被扭曲了。可是,现实不就是这样吗?时代继续向前,不会到了某个阶段就重来一遍,重新开始。

“像我婆婆那样的媳妇——不,应该说是女人必须这样受苦的时代,还存在于不久以前,现在却好像什么都没存在过似的。看待过去时我们日本人个个都一脸正经。

“我站在楼下仰望着那栋大楼的窗户时,心里想着,住在里面的人有钱、时髦、有教养,过着以前日本人想象不到的生活,但那或许只是虚浮的幻象。当然,现实中是有过着电影般人生的日本人,虚浮的幻象可能渐渐变成真实的生活。可是在整个日本到达这个阶段以前,还有很长一段时间,要继续上演这有如盖上一层薄膜但随时会破膜而出的落后又危险的戏码。大家都说现代社会小家庭化,可是在我周遭的狭窄世界里,没有一户真正的小家庭。他们不是接来年迈的父母一起生活,就是自己往返老家照顾父母;孩子结婚生了孙子后,又担心自己成了要人早晚惦念的讨厌东西。这种事情说都说不尽。

“我仰望西栋时,突然生气起来。什么嘛!它根本不为住在里面的人着想,自顾自昂然地耸立着。人们要是住在里面就会完蛋,因为他们为了配合建筑物的体面,会变得不对劲。想想看,信夫会住进那里——虽然他也做得不对——不就是因为原房主买了和身份不相称的房子而缴不起贷款吗?

“就算信夫他们做出了占住的不法勾当,但如果占住的不是那种大楼豪宅,只是普通的商品房,或许不会惹来杀身之祸。他们四个人遇害,都是因为那栋大楼。要是在别的地方,就不会落得那样凄惨的下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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