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七章 离家出走的人

理由  作者:宫部美雪

“要不要出面说明?我真的……很困惑。去东京也麻烦!这听起来或许很无情,可我就是怕和警察扯上关系。我是嫌这个麻烦,而不是嫌要领回尸体、要埋葬麻烦。我们一直很在意胜子的事情呀。”

群马县吾妻郡草津町。从JR吾妻线的长野原草津口车站往白根山方向,车行约十分钟,在左手边就可以看到一栋洒脱的小木屋。在“原味咖啡和手工意大利面”的大招牌下面,还加上了手写的“也有特产礼品”字眼。这家餐厅是秋吉克之的“早苗餐厅”。

“早苗是我老婆的名字,她一直在东京工作,有缘和我在一起后就搬到了这里。这家店的基本构想都出自我老婆,便用她的名字当店名了,生意果然大好。她来以前,这是一家乡下味道十足的旧式餐馆,是我继承自父母的家业。”

秋吉克之现年五十二岁,在草津町土生土长,三十五岁以前在东京当厨师并认识了太太早苗。婚后两人就一起回乡打拼,接下了父母的餐馆。

“胜子是我的小妹妹,小我一岁的大妹妹嫁到了堉玉。我们三兄妹里,胜子最懒散,她在离家出走以前从没离开过草津,没想到最后却死在东京,真是令人感慨。”

他说在荒川一家四口被杀命案的搜查行动急速展开后,听到遇害的中年女子身份不明的新闻,起初还没留意。

“后来越来越多的信息被公布,包括她的身材、年龄、长相等,那时我也只觉得年龄和胜子差不多。当然也不是没有不好的预感,但总觉得不可能是胜子,我也是这么告诉我老婆的。我偶尔又怀疑可能是胜子时,老婆还笑我想得太多了。”

没多久,东栋B小姐的“激动告白”出现后,外界开始冒出流言,说二〇二五号的“一家四口”其实不是一家人,他们之间是淫乱的男女关系。

“周刊写的,我都看了。都是有关那个一起被杀——从窗户摔下去死掉的年轻人的事情。大楼里的人还说,看到胜子和那个年轻人手挽手走在一起。”

——但这好像是误认,不是事实。

“哦。如果真的是,就太胡来了。我看了吓一跳,那不就是胜子吗?我不是要说死人,而且是我亲人的坏话,可是我想胜子会原谅我的,因为她自己清楚得很。我和大妹妹老是为她和男人纠缠不清而烦恼,她就是那样的女人。不过,她也不是为情欲而动。不知是因为太多情,还是太热情,她很容易对男人动心。一旦动了心,就不考虑后果,不论对方是多随便的男人,她都会对他死心塌地。她尤其喜欢长相好看的男人,也喜欢年轻小伙子,所以我有点认真地跟我老婆说荒川的那个女人可能是胜子。我老婆说她不那么认为,但如果我很在意的话,就去确认一下也好。我们也在电视上看到,家里有年龄差不多的失踪人口的人都去了荒川警察局,确认死在那栋大楼里的是不是自己正在寻找的亲人。”

秋吉克之说了声“请等一下”,暂时离开了座位。此次会面的地点选在他的早苗餐厅后面的办公室。半开的门外传来店内播放的古典音乐声。

“这个你拿去。”秋吉克之拿出一张照片,装在小小的相框里,平常好像是挂在墙上的。“胜子离家出走前不久照的,十年前的事了,在店里照的。那时店里重新装潢完毕,只有亲戚一起庆祝。站在我老婆旁边的就是她。”

——十年前,那是她三十九岁时。

“是啊。她爱打扮,你看,妆也浓。”

她脸颊略显丰腴,五官端正,鬈发染成褐色,穿着颜色鲜艳的毛衣,乍看像是风尘女子。

“拍完这张照片,她就和当时交往的男人分手,离家出走了。这是她在家里的最后一张照片,我只能提供这点线索。”

——这时的胜子和在东京荒川区遇害的女人给人的印象完全不一样,这点你没注意到吗?只是凭着“和年轻男人手挽手”这样的说法就认为那是胜子,这依据不是很薄弱吗?

“现在看起来的确是这样。我不是要偏袒胜子,她的确很温柔。刚刚我也说了,她很容易对男人动心,一旦迷恋上某个人,真的会为对方挖心掏肺,讨对方的欢心。不但服饰妆容,连在饮食上也会迎合对方。拍这张照片时,胜子交往的是从东京来的酒廊老板。听人家说那人年轻时当过酒店服务员,很爱打扮,所以胜子也是这副酒店小姐的装扮。

“我和老婆去了荒川北局。看到遗体时我肯定就是胜子——指纹和血型也都符合。那时我听说了许多她在那栋大楼里生活的情况,她似乎不是那么幸福,还要照顾坐轮椅的老太婆。你看这张照片,可能不相信这样的女人会亲切照顾几乎痴呆的老人。但这只是胜子以前的模样,我想她在东京和那个砂川过着完全不同于过去的生活,可能完全变了个人。

“我们不清楚砂川信夫是个什么样的男人。我在意的是,我老婆说的是否要去见见真正的砂川太太。我还没决定。砂川不是因为有胜子才抛弃家庭出走的,她认识他是在砂川蒸发很久以后,所以我没什么好顾虑的,只是感到有些歉意。

“我和老婆不能不觉得,胜子如同被那个人杀了一样,因为她是为了迎合他那种生活方式而遇害的。可是我又觉得,胜子打扮朴素,推着老太太的轮椅和她一起买东西、散步的样子是那么的幸福。我内心的感觉很复杂。”

就这样,和砂川信夫一起遇害的中年女人,被确定是草津的秋吉胜子。她是三人之中最早被确定身份的一个。

搜查本部认为,身份最难确定的是那个老太太。因为她的年龄可能超过八十岁了,是否还有能提供确定她身份线索的亲人都是问题。事实上也很难想象一个有子女的老人却让不相干的外人来照顾。这位老太太本来有丈夫相伴,老先生去世后留下她独自生活?还是她本来就是独居老人?她是哪里人,又是在什么情形下认识砂川信夫和秋吉胜子,和他们像家人般住在一起的?这一切只有她自己知道。她的生与死,连同她的真实姓名和来历,都隐匿在黑暗中。

不过搜查本部内部也有稍具讽刺意味的看法,认为即使有人知道她的身份,或是她有家人,那些人也可能因为害怕丢脸而不愿露面。因为在发生这件事以前就将这个需要看护的老人弃之不顾,不积极找寻,这会遭到世人的谴责。

再说,老年人未必就不会离家出走。她和砂川信夫他们开始同住时可能还没有痴呆。她也可能原来是和女儿或媳妇住在一起的,因为合不来便离家出走,后来遇到砂川信夫或砂川信夫和秋吉胜子,就一起生活了。在这样的情况下,放弃走失老人不管的家人现在也很难主动露面。

实际的答案却是这两种推测的中和。警方公开二〇二五号这位老太太的相关资料后,静冈县滨松市郊外的自费赡养院“飞鸟园”的事务科一看到相关报道,就主动和他们联系了,说她好像是五年前住在该园的老人。

飞鸟园是入园时必须先缴交几千万元保证金的高级赡养院,成立才八年,目前有五十七位老人住在这里。其中三分之一是独居老人,其他是一起住进来的夫妻或姐妹。

飞鸟园事务科认为,二〇二五号的老太太可能是一九九一年四月一日外出迄今未归的三田初枝,当时八十二岁,除了血压高,其他方面都很健康,看起来比实际年龄年轻十岁。失踪那天她身穿和服,并告知管理员她要去百货公司买东西。

三田初枝个性开朗豁达,在园内很活跃,广受同园男性欢迎。丈夫在她入园前十四年去世了,有两个女儿,都没有和她同住。

初枝的丈夫在滨松市内销售汽车,生活非常富裕。她丈夫死后,汽车公司虽然没了,但她还有土地和出租大楼等资产,老来经济情况依旧宽裕。

根据园方的说法,决定入园是初枝自己的意思。她是独自来参加说明会的,负责接待她的职员听到她说:“我不想再看到女儿为钱争斗的样子了。”

她还说:“我听说飞鸟园不像一般的老人院,反而像是让孤独的老人安心生活的小区,便决定住进来。”

事实上,失踪以前她都自理日常生活,不需要看护。

正因如此,一九九一年四月一日她外出后没有在规定时间回来时,园方还没感到惊慌。园方要求入园的老人严格遵守规定,但是规定的关门时间是晚上七点,很多健康的老人都频频抗议这个时间太早了。

到了晚上九点,夜班职员上班后才发现有点问题,但还不觉得严重,只是担心而已。园方打电话给初枝的紧急联系人,就是那两个女儿,确定她不在她们那里后,便要求她们如果有消息要立刻通知园方,之后就只能等待。

但是,初枝一直没有回来。午夜一点过后,园方就近向派出所通报了。初枝住的那栋楼的管理员,也就是和初枝私交不错的皆川康子,一夜没睡。

“初枝虽然很健康,毕竟年纪大了,不知道什么时候会怎么样,尤其她有高血压……”

有高血压的老人最担心的是中风,还有车祸。

“我们担心她是不是在外面晕倒被送进医院了,还打电话到市内的各个急救医院询问,可是都没有她的踪影。难道她不在市内吗?我们真是百般担心!”

飞鸟园有为入园老人制作的专用身份证明兼紧急联系卡片,要求高龄者外出时必须随身携带。卡片后面还特别注明了持卡人的病历和服用药物的名称,作为有病之人在外接受紧急治疗时的参考。

初枝带了那张卡片出去。如果她突然发病或发生意外了,收留她的医疗机构一定会注意到,并和飞鸟园联系。园方也只能这样相信,并且继续等待。

然而,园方一直没有接到通知,三田初枝也没有回去。她外出超过四十八小时后,飞鸟园决定报案。警方询问了滨松市内的所有百货公司和超市,也派巡逻车用广播呼吁民众提供消息,并请当地的消防局协助搜索附近的河川、山林,结果一无所获。三田初枝就这样神秘失踪了。

皆川康子具有护士资格,在静冈市内的市立医院当过护理长。飞鸟园看中了她的个性和能力,聘请她来工作。在以高龄者的安心与舒适为卖点的飞鸟园里,她以“没有不幸的病人,也没有寂寞的独居者”为理想,认真工作。可是整天近在眼前的三田初枝不见了,也不知道她的安危,她因为园方寄予厚望的专业素养加上个人的担心,烦恼得甚至梦见初枝。

“在梦里,初枝表情非常怯弱地站着。我看得到她,她却看不见我。我一直叫她,她也听不见,最后越走越远。那地方漆黑一片,我喊着‘不能过去啊’,喊着喊着就醒了。”

警方搜索两天后,在滨松车站附近购物中心的垃圾箱里发现了一个老年女性用的皮包。皆川康子接到消息后赶去一看,那的确是初枝的东西。里面有手帕、粉盒,还有飞鸟园的专用卡片,只有钱包不见了。初枝的皮包可能是在这个购物中心或附近被偷的。

“按理说,初枝若是遭到扒窃,应该知道怎么处理,不是去派出所报案就是和园方联系。在这点上,她比不晓世事的年轻女孩能干多了。她不是那种会呆坐在原地,茫然无所适从的孱弱老人。”

正因为这样,皆川康子才感到不安。

“我担心的是她在皮包被偷的同时遭到殴打或推撞而受伤,或是因为太过惊吓而记忆混乱或行为失常。一般人以为中风就是突然倒地不起,其实是脑部的毛细血管断裂或是堵塞,在极短的时间内脑部缺氧,产生意识障碍。有时候心理打击会引发脑部缺氧,人因此重心不稳而摇晃跌撞,此时没有旁人亲切协助或是受到警察保护,很可能卷入下一个麻烦。”

找到她皮包的那个购物中心,半年前也发生过锁定落单老人和妇女的抢劫案。罪犯是一伙年轻男女,他们先派一个女人接近被害人,假装问路或是说有个可疑男子跟踪她,请被害人陪她走一段路等等,把被害人诱骗到人少的地方,这时一群人再一哄而上行抢。

除了钱夹、皮包,身上的首饰、手表、鞋子等他们也抢。被害人是年轻女性时,为了不让她立刻报案,他们还会故意脱掉并拿走她的外衣,只让她穿着内衣内裤。被害人意图反抗时,他们也会集体暴力相向。

“我猜初枝可能碰上那个抢劫团伙了。警方也循线追查,可是一直没抓到歹徒……”

这个抢劫团伙不只活跃于滨松市内,他们还利用新干线在静冈、名古屋一带作案。警方虽然展开了跨县市合作搜索,但没有成果,这也是被害人迟疑于检举报案的原因之一。

“如果抓到了那帮歹徒,就可以问出初枝怎么了,知道她被抢劫以后是什么状态。园方也努力搜寻初枝的消息,只要听说有相像的老人出现,一定派人去确认,然而总是没有进展。警方说现在抢劫团伙的犯罪手段越来越凶恶,初枝可能凶多吉少,因此我们多少也有点心理准备了。”

皆川康子为初枝担心得心力交瘁,却惊讶地发现初枝的女儿反应冷淡。初枝失踪不到半个月,她的两个女儿就一起来园里,要求解除初枝的入住契约并退还保证金。

“我很惊讶,她们好像认定初枝不会回来了。保证金是笔大钱,而在本人安危未定前,园方不能擅自解约。而且刚过半个月,母亲可能遭到凶残的抢劫团伙的毒手,她们却毫不担心,像在公事公办。我这才明白,初枝为什么看破了女儿的心思,宁愿住进飞鸟园来。”

初枝失踪十个月后,警方终于捕获了肆虐滨松、静冈、名古屋、丰桥等新干线沿线城市的抢劫团伙。立下功劳的是滨松警察局刑事科,他们根据销赃渠道顺藤摸瓜,抓到了这帮罪犯。团伙共有八人,其中三人是女性,有五个未成年人。

警方侦讯罪犯后不久,果然如皆川康子期待——令人非常煎熬的期待——的那样得到了有关三田初枝的消息。

“一个女孩坦承去年初春在滨松的购物中心抢劫过一个老太太,说因为她穿着和服,看起来很有钱,便找上了她。初枝那天确实穿着花色漂亮、质感极佳的和服。女孩还记得她头发梳得很整齐,白发虽多,但有一小撮染成了紫色。我想是初枝无疑了。”

供述的女孩说,那天她是第一次诱骗被害人到人少的地方,所以记得很清楚。

“那女孩跟初枝说有个奇怪的男人跟踪她,她很害怕,请初枝陪她走一段路。初枝以为是真的,还跟她说:‘不得了,我们去警察局报案。’”

女孩当然顾左右而言他,拒绝去警察局。

“初枝就要叫出租车送她回家。她是个和蔼的人,不会将有麻烦的女孩弃之不顾。”

女孩和初枝坐上出租车,到了同伙等待的犯案现场。

“那地方好像是车站后面的大楼巷道,大楼里面都是酒廊和酒吧,白天少有人迹。大楼之间也夹杂着几栋公寓,所以初枝没有怀疑女孩说的话。”

抢劫团伙威胁三田初枝,抢走了她的皮包和手表。女孩说初枝内心可能很害怕,可是表现得很刚毅。

“那个女孩说初枝很生气,教训他们说:‘你们做这种事情将来怎么会有出息!’他们当然不听,还嬉皮笑脸的。初枝没气馁,继续教训他们,于是有人动手殴打她。”

初枝倒在地上,另一个人踢了她的头。他们看到她瘫软不动了才感到害怕。

“那女孩还问初枝:‘老婆婆,你不要紧吧?’可是初枝一动也不动,一伙人就赶紧逃开了。以后的事情女孩就不知道了。”

就这样,园方知道了三田初枝在购物中心出了什么事。但是她被抢劫后去了哪里,这才是问题。

“初枝失踪一年时,园方和她女儿之间的对立很严重。在她生死未卜的情形下,园方当然不能退还保证金。园方收不到每个月的管理费也麻烦,可是现况就是无法催缴,结果对方也一直没缴。不过,她女儿还是擅自拿走了她的私人家具和物品。”

接着,三田初枝的两个女儿通知园方,说她们对母亲失踪一事要追究园方的管理责任,并向法院提起诉讼,要求赔偿。

“我听了,真的很内疚……初枝住的那栋楼是我负责的,于是我写了辞呈给当时的园长。但是园长没有接受,他说……哪天初枝回来了,我如果不在,她会感到寂寞的。我只好继续留在这里,一边好好工作,一边继续努力找寻她。”

三田初枝的女儿最后并没有打那桩官司。飞鸟园和她们再三协调,支付了若干“慰问金”后,她们才打消念头。园方坚称初枝外出是她本人的意思,而完全按照园方的规定,他们不可能预测到她在外面会遭到抢劫,因此对这事没有责任。

“可是我一直觉得自己有责任。”皆川康子说。

“这五年里也有种种事情发生,可是我没有一天忘记初枝。她现在在哪里?在做什么?或许她遭殴打受到惊吓而记忆混乱,但得到了善心人的帮助,此刻正和那人一起生活。或者她想不起自己的姓名、住址了,正受到某个公家老人院的照顾。看样子她或许已经不在滨松或静冈了。我也想过拿着电话簿,打电话给全国每一家老人院和医院询问。虽然很花时间,但这样一家家去找,总有一天会找到。”

滨松警察局内部也有人认为三田初枝已经被那个抢劫团伙杀害,弃尸于某个地方,因为被捕的罪犯中有人杀了人还假装没事。

“我听警察这么说,又忍不住去找最先认罪的那个女孩。她在那个团伙里面罪行较轻,不到一年就回家了。我去找她,希望她告诉我是不是还有什么事情隐瞒着没说。我还跟她说,如果初枝被杀了,我得知这消息虽然真的会很痛心,但也强过不知道她究竟怎么了、人又在哪里。”

那个女孩坚称初枝没有死,至少他们没有杀她。她最后看到的是初枝瘫倒在垃圾满地的马路边,以后的事情就不知道了。

“我很想相信她,但是可以相信她吗?我真的很难过。我离开时她父亲走到门口跟我说:‘你问我女儿那么多,可是都没有用,她不会说真话的。如果他们杀了人,只要尸体没被找到,他们不会主动招供的。你还这样恳切地求她,我看你也够傻的了。你以为我们这是什么家庭?’”

笔者问过一些失踪者的家人和朋友,他们的说法都和皆川康子的一样:知道人死了,虽然伤心,但总比不知道他凭空消失去哪里了要好。

“五年的时间很长啊!”皆川康子说,“就连我都心灰意冷地以为永远也找不到初枝了。那天报纸说东京荒川一家四口被杀命案里的被害人身份依旧不明确,大家虽然在园里也聊过这个新闻,但没有立刻联想到初枝。”

几天后,那三个人的年龄和身体特征等详细信息又公布后,皆川康子还是没想到初枝。

“我们认识的初枝是个健康、开朗、漂亮的老太太。虽然知道她被抢劫后身心可能起了变化,但我还是很难具体地想象出那个样子。”

荒川遇害的老妇人乘坐轮椅,日常无法独自行动,虽然没有老人痴呆的样子,却给人年老多病的强烈印象,这和活泼健朗的三田初枝模样不符。报纸和电视新闻报道都说那是孱弱的老妇人,皆川康子很难把她和三田初枝联系起来。

“我是这么想,所以报纸看看就算了。两三天后园里有人问那会不会是初枝。”

皆川康子吓一跳,赶紧探问。

“她是和初枝同时住进来的老太太,比初枝小十岁,但身体有病,要人看护。我那天帮她洗澡时,她跟我说:‘医生——她都叫我医生——报上登了荒川死掉的那个老太太的身体特征,说她的侧腹部有浅咖啡色的痣,你记不记得初枝也有一样的痣?’”

皆川康子不但不记得,甚至不知道三田初枝有那样的一颗痣。

“她身体很好,换衣服和洗澡时都不需要人帮忙。我说我不知道。可是那位老太太又说:‘医生,真的有呢。我记得很清楚,有一次初枝帮我洗澡时,我把她的衣服溅湿了,她哈哈大笑着说陪我一起洗。她脱下衣服时我看到了那颗痣。’老太太还说,那时在一旁看护的职员也记得;那个职员虽然离职了,但是她一定记得,可以去问她。”

可是那个职员并不记得三田初枝身上的痣,但她记得在帮需要看护的老人洗澡时常请初枝帮忙。通常这不是什么费力的工作,只是洗洗头发、递递毛巾而已。

“我真的很惊讶,向园长申请立刻去东京。当天我就带着初枝的照片、病历卡、入园记录等乘新干线赶去了。一路上我不停地掉泪。虽然还没有确定,但我就是忍不住想哭。”

最后,证实千住北美好新城西栋二〇二五号的老太太就是三田初枝的,是医学证据——初枝的牙齿治疗情况和那位老太太的一致。

“看到尸体的照片时,我也不知道那是不是初枝。”直到现在,皆川康子谈到这件事时依然感到沮丧,“照片中的肤色看起来虽然接近她活着时的状态,但是乍看之下还是无法确认。因为面貌改变太多了。如果能听到声音或是看到动作,可能感觉完全不一样……

“初枝的女儿领回了遗体。她们果然如我猜想的一样,不太伤心,反而因为母亲已被确定死亡,总算可以开始办继承手续了而松了口气。

“安葬骨灰的时候我去了她家,她的大女儿口气哀切地对我说:‘我母亲是个很可怕的人,脑筋很好,很能干,称得上称职的企业家夫人,但是她很爱控制别人,因此对我们的要求也多。她喜欢干涉我们的生活,评论我们男友和朋友的高低。如果看不上眼,就叫我们不要再和对方来往。我们不听的话,就会大吵,然后她会直接找到对方,明白告诉对方她不希望他们和我们继续交往。由一知百,她做每一件事都这样,我们也决定彻底反抗,凡事都和她对立。我和妹妹不是不爱母亲,可是为了守护自己的生活,我们不得不这样……’我认识的初枝优点很多,我没有办法完全接受她大女儿的说法。但是她大女儿跟我说这些,至少表明了她对她们这样对待母亲的愧疚,这让我觉得好过些。

“尽管如此,过去的五年里,初枝到底过着什么样的生活?她坐轮椅是因为那次抢劫造成了伤害吗?她也真的记忆模糊了吗?她如果能想起任何一点事情,应该不会和那种人住在一起啊。”


这下,身份不明的被害人只剩下一个了,就是那个从阳台坠楼身亡的年轻人。

讽刺的是,他也是三人之中民众询问或提供消息最多的一个。看看这些来自各地的询问与消息,不禁悚然而惊。现在杳无音讯的离家年轻人何其多啊!

自从东栋的B小姐爆料和他有关系,以及他和秋吉胜子关系暧昧的流言传出后,有关他的各种臆测接连不断。一时之间,“声称”知道他的人在打上马赛克的屏幕上侃侃而谈的画面,充斥着各家民营电视台的新闻与谈话类节目。有人说他是大阪某家星期五餐厅卷款逃逸的当红牛郎;有人怀疑他是赴任才三个月,就让女学生怀孕而被辞退教职的某著名私立女高日语老师;也有计算机公司怀疑他是在计算机程序里动手脚盗领大笔公款,而后逃亡的新进程序设计师……

但是,这些说法都无法说明这个年轻人为何要在这个互不相干的团体里扮演儿子的角色,和他人一起生活。搜查本部起先怀疑他会用砂川信夫亲生儿子砂川毅的名义就业,但仔细查访首都圈后,并未发现相关事实。目击他出入二〇二五号的人的少数可信证词指出,他像是有职业的人。也就是说,他不论是上班还是上学,都有一个被正式场所接纳的固定身份,只是没有公开而已。一般卷款潜逃的罪犯无法这样自在。

早川社长的说法也强化了这一点。他虽然看过砂川信夫的户口簿,但从没听过他叫那些家人户口簿上的名字。看来,这个户口簿是为了应付早川社长的要求而假造的,砂川信夫、秋吉胜子、三田初枝和这个年轻人在日常生活中可能还是互叫“本名”。除了记忆可能丧失或部分丧失的初枝外,其他三人应该都是这样。

砂川信夫和秋吉胜子的组合是男和女,他们不管是同居还是姘居,住在一起不奇怪。然后加上三田初枝。是砂川信夫发现并救助了这个在滨松遭劫受伤而失忆的老太太,还是秋吉胜子?从生前的生活情形推测,他们安慰并保护了这位老太太不容置疑。

但是,年轻人是以什么形式加入他们的生活的?他是最早和砂川信夫住在一起的,还是和胜子同居?多大时开始过这样的生活的?真正的家人在哪里?人只要不是从石头里蹦出来的,必定有生物学上的父母存在于某处,这个年轻人的亲兄弟姐妹也应该正处于生龙活虎的年龄。

但是警方搜集的所有信息中,没有一个符合他。亲自来搜查本部想找失踪儿子的父母们,也都摇着头失望而去。

奇怪的是,关于年轻人工作的地方也没有任何消息。西栋的邻居看到年轻人几次穿着西装乘电梯,也有人在管理室前面和像是下班回家的年轻人擦身而过。虽然不能断定他穿西装就是在公司上班,但是他对这个社会一定有他个人的参与方式,也形成了他个人的人际关系,诡异的是这些都没有浮现出来。

针对这点,搜查本部产生了一个推测:他是在游走于法律边缘的老鼠会[“金字塔销售计划”的俗称,实质为多层次传销组织]或地下钱庄等基本上会回避警方的公司或事务所就职。公司对员工的突然不告而别,应该会觉得不对劲,即使不报警求助也会联系员工的家属,可是西栋二〇二五号完全没有类似的来访者或接到相关询问电话,可见公司本身可能就不正规,不愿意报警求助,以免自动招来警方摸底的麻烦。而在首都圈,这类游走于法律边缘的“公司”不可胜数……

总之,只要真相大白,这些推测和疑问都会消失。事实上,也真的有人掌握了这个真相,他正屏息躲在东京的某个角落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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