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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八章 绫子理由 作者:宫部美雪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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绫子出院回家后,宝井康隆每天都惴惴不安。 不管他愿不愿意,有关荒川一家四口被杀命案的后续报道不断地传进他的耳朵。对真相还一无所知的父母和社会上的大多数人一样,对事件的发展非常关心,这让康隆更感惶惑。每当父母谈到命案调查出现意外的发展时,他即使已经听绫子说过了,也不得不装出惊讶的样子。即使报道有错,他也不能更正,因为绝对不能让父母反问他:“你怎么知道?”每一天都是刺激的延续。 康隆觉得很不可思议,当事人绫子看起来像是轻松地走在危险的空中钢索上。是身处轰炸中心区反而大胆了吗?也说不定她把秘密向康隆吐露后,就把心理重担移到他的肩上,自己倒落得轻松自在了。 可是康隆几乎要被知道绫子的秘密,以及要告知父母这个秘密的重担压垮了。绫子什么也不说,只是不时地投给他一道颇具意味的目光——还没告诉爸妈吗?还没说吗?很好。她似乎想都没想到,康隆烦恼到了晚上睡不着觉的地步。 一股脑地把秘密全盘托出,一时是轻松愉快,可是康隆想到以后的情形就忍不住害怕。幸好警方的侦查方向好像错了,还没有人注意到绫子的存在。如果保持缄默,事情可能就这样结束了。但这还是不对吧?只要那个代替绫子背负着嫌疑逃匿的石田直澄还在的话…… 康隆保守秘密憋得难过,就想对悠然且一无所知的父母发脾气。他们曾经那么担心暴风雨之夜绫子跑去哪里了,为什么浑身湿透染上了肺炎,又为什么要带佑介出去,可是等她一恢复健康,就全都忘了,不再追问她那些问题,自顾自地回到正常的生活里。他们是不是过分轻松了些? 他也忘不了在医院和绫子争执时她说的话。“整天窝在家里的你根本不理解我的心情,你这个没真正和女孩交往过的笨蛋根本不懂。”这些话让他严重受伤,因为这揭露了他所害怕的事情——这的确是事实。 绫子紧急住院那天,他想赶在截稿期限前交稿而奋笔疾书的稿子终究没有写完,因此社团同仁一起对他施压,除了要他担任夏季集训营的干事外,还要他供给《织网人》秋季特刊相当于该次脱稿量两倍的稿子。 一进入七月,学校很快就放暑假了。即使守着秘密重新过平静的生活,康隆的稿子依然没有进展。他自己也想过,是题材选得不好。现实与非现实。真实与虚拟。这正是康隆现在的处境。 电视、报纸没有一天不发布荒川命案的后续报道。影像里事件就像电影剧情般遥远而曲折离奇,康隆听了专家、论者的分析后,不知不觉陷入其中。 接下来的瞬问,他又会像是被泼了一盆冷水般清醒过来,眨着眼睛思索:这桩命案的凶手是我姐姐——遇害的人里面我至少知道一个——我知道八代佑司——我知道他跨过我们家的门槛坐在那张沙发上——我清楚记得和他视线相对时他眼神的空洞。 一瞬间,康隆的心思又一转,觉得电视这样大肆报道的事件,不可能和宝食堂、和他们这个家有关。电视里发生的事情虽然就在客厅的电视画面上,但实际上是距离很远的“故事”。或许是电视收录了绫子说的“故事”,而真的绫子和真的宝井家都不可能走到电视里面。 他这样东想西想,无法作出判断。到底哪个是真的?是姐姐的经历,还是电视报道?此刻坐在这里看电视的我,是那个听过姐姐坦白的我吗? 康隆通过电视和报纸,一路追踪遇害者中有三个人的身份调查回归白纸状态、必须重新辨认的过程。这其中有绫子说得不够清楚的部分,也有她说得比较详细的部分。到了最后,只剩下宝井家知道是“八代佑司”的年轻人身份不明时,他才真正感到害怕。 看来只是时间问题,八代佑司的真正亲人迟早会现身。警方公布这些信息后,家中有儿子外出未归的人必会露面查询。 他自己都很意外会感到这样强烈的恐惧。 八代佑司虽然只到过宝井家一次,但他确实在康隆眼前说话、呼吸、走路,是活生生的人,不是只住在姐姐想象世界里的情人。但他还是无法和康隆心里的那个八代佑司血脉相通。那个他没有体温。母亲以一种文学性的咒骂方式,痛斥过那个让自己女儿怀孕又甩掉了她的冷血的人没有体温,但康隆想的不是这个意思。 康隆觉得八代佑司这个“人”就像劣质动画的主角般,活在二维空间里,没有过去,也没有任何经历。画得像真人,却终究只是画。他看起来在动,那不过是观者的错觉罢了。 绫子听八代佑司说过许多学生时代的事情、工作经历等,她也跟康隆说了。可是不论听了多少,康隆依旧觉得他的存在像卡通动画。动画主角都有编剧群编造出来的身世和经历,这和凭空捏造的没什么不同。 这种奇妙的感觉在某种程度上也让康隆感到释然。因为感觉八代佑司像动画角色,他就无法鲜明地想象绫子把他从二十楼阳台推下去的情景。听到绫子坦承“我杀了那个人”,他即使知道这是真的,仍无法从心里接受杀人的沉重和绫子手染血污的事实。再往回想,他也无法想象绫子和八代佑司谈情说爱、相拥共眠的样子。 绫子和康隆姐弟感情甚好,但气质相差很大。康隆念中学时就已确信,姐姐虽然可爱开朗,但是他会选择和姐姐完全不同的女孩当女朋友。同样,绫子也一定会选择和康隆完全不同的男孩当情人或丈夫。 那时康隆也确信,将来伴在姐姐身旁的人,自己绝对和他合不来,感情不会好。因此,他很难想象绫子和那个男人在一起的生动画面。 结果事实不只是那样,绫子的生活里不但真的出现了八代佑司那样的男人,她还生下了他的孩子,最后还杀了他。然而,对这一切康隆都没有真实感,总觉得有“无所谓”的部分。那不过是动画角色消失了……或许就因为这样,他没有向父母说出事实,只是旁观时间的消逝。 康隆突然想到,不是只有他有这种感觉,说不定姐姐也如此。当然,绫子坦承杀了人时的激动模样不是假装的,她真的爱过八代佑司,全心全意地爱过。但是她能在多大程度上承受自己亲手杀了那个拥有真正血肉之躯的八代佑司——即使是为了自卫——的心理负荷呢? 她可能感觉不到吧?至少,可能感觉不到道义上的沉重负荷吧?但即使她的人格有缺陷,也不可能对人的生死无动于衷,因为康隆至今也忘不了她在外公猝死时的反应。 康隆心想,对姐姐来说,八代佑司可能也是二维空间里的人。她爱恋他时,以及亲手杀死他的瞬间,还存在着令她激动的感情。但是二维空间里的人,切掉开关就消失了。而在绫子的手中,确确实实有一个有实际存在感的三维空间的“生命”——婴儿佑介。此刻,她的心思都在佑介身上。 旁人看来,大概难以谅解他们姐弟俩的这种心思。康隆希望现状不变,希望事情就此结束。 但如果八代佑司的生身父母和家人露面了,或是抱着他被冷冻保存的尸体痛哭的母亲出现了,康隆姐弟此刻安然居住的世界就会被击得粉碎。八代佑司不是动画角色,而是活生生的人。他也有怀胎十月将他生下、帮他换洗尿布、带他去打预防针、替他膝盖擦伤时涂红药水、为他缝补制服的母亲。这些事实摆在眼前的瞬间,绫子就成了真正的杀人凶手,康隆也成了掩护姐姐的共犯。 康隆发现,能让人以人的形式存在于这世上的是“过去”。这个“过去”不是经历、生活等表层事物,而是“血缘”。你在哪里出生的,被谁养大,和谁一起生活,这些都是过去,能让人从二维空间跨入三维空间而“存在”。割舍这些的人几乎如同影子,因为本体和被割舍掉的东西一起消失了。 八代佑司家人的出现,就是他本体的出现。绫子承受得了吗?至少,康隆承受不了。他太害怕看到那家伙的母亲伤心痛哭的样子了。 与命案有关而害怕真相被发现,不相干的人大概无法理解这种心理,或许还会觉得那是一堆歪理。但是康隆夜里噩梦中出现的,不再是登门造访的表情肃穆的警察,或八代佑司惨白的脸,而是八代悲伤地要安葬骨灰的母亲。 但八代佑司的身份一直没有查明,康隆噩梦中的情景也一直止于梦境。搜查本部没有停止辨认身份,只是一直没有找到符合的人。 会有这样的事吗?这不就像八代佑司真的是凭空塑造出来的角色吗?…… “这社会真的有很多失踪的儿子呢!我很诧异。”绫子抱着佑介,额头冒汗。虽然已进入九月,阳光还是很烈。 康隆和她并肩走着,把阳伞遮在佑介头上。佑介的痱子很严重,绫子要康隆陪她一起去看医生。他正有话要和姐姐说,觉得正好。 出门时敏子还笑他们:“康隆变成好舅舅了,只要是佑介的事,他都毫无怨言地帮绫子做。” 那家医院也为佑介做过新生儿健康诊查,医生和护士都认识绫子,和她不停地说笑,还提供纸尿布的试用品,气氛很热闹。康隆独自坐在候诊室里,庆幸那里没摆电视机。在回家的路上,他主动说道:“他的身份还没查出来……” 绫子一边逗弄佑介一边说:“很多人去询问,都是家里有人出走的人。将来我绝对不会让佑介离家出走,我会好好养他。” 康隆咽回想问的“姐,你都不怕吗”这句话。他们停下来等绿灯,绫子用鼻头轻轻顶着佑介的小鼻子,脸上没有一丝恐惧感和罪恶感。 “事情会怎样呢?”他没头没脑地说了一句。这时绿灯亮了,绫子跨出步伐。 “会怎样呢?阿康,你不是没跟任何人说吗?”她最近很少叫康隆“阿康”,语气虽轻,但嘴角有一丝怒意。 康隆也有点不高兴。刹那间,他有点气恼把重担移到他肩上、抱着佑介,一脸母亲的温柔笑容的绫子。“我想过报警。” 绫子突然停下脚步,康隆撑着的阳伞钩住了她的头发。她瞪着康隆。“干吗要这样威胁我?” “我没有威胁你。”康隆憋屈得语无伦次。他过去和她吵过几百次架,气势被她压过这还是第一次。 “阿康,你不想帮我和佑介啦?你不是答应过我吗?” “我……” “我不想站在这么热的地方说话,对佑介太残忍。我要走了。” 她噔噔噔大步前行,康隆赶忙追上去帮他们打伞。他们拐过转角时碰到了附近香烟店的老板娘,她轮流看看康隆、绫子和佑介,调侃康隆说:“啊呀,好年轻的爸爸啊。” 绫子笑开了脸说着“你好”,脚步也放慢了一些。姐弟俩又并肩而行。看不到老板娘的身影后,绫子又嘟着嘴说:“那个老板娘很多嘴,可要小心她!就是她说我是养私生子的坏女孩,把妈气死了。”她用棉纱手帕擦擦佑介微微冒汗的小额头,又笑开了脸,“我是无所谓,只要有佑介,我就是幸福的人,什么都不怕。” 即使八代佑司不在也一样?康隆在心中问着:即使他死了——把他杀了也一样吗? 几天后的晚上,康隆坐在自己房间的书桌前,绫子在门外叫他。 “阿康,我可以进来吗?” 因为第二天是餐馆公休日,晚饭后难得父母一起出去了。康隆看到门缝外的绫子,立刻明白姐姐也在等待他们独处交谈的难得机会。 “佑介呢?” “睡了。不要紧,门开着,他一哭我马上会听到。好热,开冷气吧。”绫子说着走到窗边。在她按冷气的遥控器、关窗的时候,康隆沉默不语。他想先听听绫子会说什么。 绫子坐在康隆的床上,仔细扯平纯棉连衣裙上的皱褶,然后抬起脸问道:“你还记得中学时的常盘老师吗?” 康隆对此没有记忆。“你的班主任老师?” “不是,他是我的升学指导老师。他好像是主任,教社会学的老师。” “我入学的时候他已经不在那里了。” “大概是调到别的学校了。你……很幸运。” 康隆猜不出姐姐要说什么,只好微笑。 “常盘老师听我说不想升高中、讨厌上学时很生气,他说我将来一定没出息。我也脾气冲,顶嘴说:“不上学怎么就会没出息?我就不读高中,做个有出息的人给你看!’” 绫子又在扯平连衣裙上的皱褶。是因为这样才可以低着头吧。“可是我真的如同老师说的,成了没出息的人。” 康隆还是耐着性子保持沉默。 “很奇怪吧。我一想到警察就害怕。我不想离开佑介,不想被抓。可是我最不想的是:当我被抓了,人家都知道我是杀人凶手时,常盘老师会说:‘宝井绫子果然像我说的没有出息。’我讨厌这样,可是没有办法。我可以想象得到常盘老师知道他说对了时的得意表情。”绫子双手乱搔着脑袋,“我就是无法忍受这个!我最讨厌那个老师了。” 康隆很理解这种心情,于是说:“早稻田和东京大学毕业的也有没出息的人啊。” 绫子使劲摇头。“我说的不是这个。你脑筋好,知道我的意思。可是单单知道,还是不一样。”这时她终于正面看着康隆,“我该怎么办?我不能这样沉默着躲下去吧?我……我杀了人。” 她说话的方式太过颓丧,声音也沙哑,康隆不由得胸口一紧,一时说不出话来。刹那间,他从心里对自己生姐姐的气感到惭愧。 “我被抓了会判什么刑?会坐牢吗?佑介……佑介会说话以前我回得来吗?” 康隆振作精神,故意开朗地对两眼湿润的姐姐说道:“那家伙的身份不会查明的。” 绫子点点头。 “我想那家伙跟姐姐说的‘八代佑司’不是真名吧。” “怎么会?那是他的真名。他爸妈帮他取的名字。” “他只跟你说真话吗?” “也不是。你有点不怀好意嘛。”绫子责备似的瞪着他,但立刻笑了,“我看过他的户籍誊本,知道那是真名。” 康隆睁大了眼睛。“在哪里?什么时候?他是哪里人?” “开始交往半年后吧。他跟我提到了他的家人——很可怕的家庭。他很气恼他父母。他爸爸酒精中毒,他说他已经五六年没回家了,可能早就死了——死了倒好。” “他是为了确定这个才去拿户籍誊本的?” “嗯。他只是想知道情况,可又不愿意回家,我说去拿户籍誊本不就知道了。”绫子长长叹了口气,“我只是开玩笑罢了,可是他当真要去拿户籍誊本。在埼玉县的田山市。你知道吗?” 田山市在可以轻松往返东京市中心的通勤圈内。乘京滨东北线,从秋叶原站坐到田山站只要一个多小时。那家伙是那么近的地方的人,康隆感到很意外。 “你们去了田山市公所?” “对呀,我们开车去的,停车场没有空位,真惨……他嘴里一直抱怨不停。谁叫他讨厌坐电车!连公交车那种大众交通工具他都嫌弃。” 康隆有点冷冷地想,我也不喜欢多人共乘的交通工具。 “专程开车去拿户籍誊本,还不如直接到他家看看……” “我说了,他讨厌回家嘛。” 从刚才到现在,绫子一直叫八代佑司为“他”,像是害怕一不小心说出那个名字,会让死者听到。 “拿到誊本了吗?” “当然拿到了。” 就誊本上所见,八代佑司的父母都还健在。 “他还有一个弟弟,年龄差很多,小他十岁吧。我问他:‘小弟怎么了?你不担心吗?哥哥不在,他或许会感到寂寞吧。’他听了就说:‘怎么可能?’好像我的话很蠢似的。他说:‘我弟弟和我虽然属于同一户籍,但彼此没有关系。我妈很淫乱,老和不同的男人胡来,生了好几个孩子。现在户籍里只有我和弟弟,另外还有多少我都弄不清楚。我连自己是不是父母所生都不知道。老爸有事没事就打我,老妈也不会维护我。” 他由此才离家出走,再也不回去了? “他多大离家的?” “中学一毕业,十五岁吧。” 比现在的康隆还小。如果他跟绫子说的家庭情况全都是真的,他的十五岁一定比康隆现在的日子更混乱、更令人愤怒,也更艰苦。 “他母亲是做什么的?” 绫子耸耸肩。“我问过,他只说是做生意的,没有详说。他提到母亲时整张脸都扭曲了,嘴唇紧闭,目露凶光,样子很可怕。”绫子转动一下眼睛,突然站起来说,“佑介哭了。” 康隆竖起耳朵,没有听到哭声。隔了一会儿,他听到了姐姐在她的房间里叫佑介的声音,随即又有佑介响应似的哭声。 这种事情常有。绫子的耳朵可以捕捉到别人都听不到的佑介的呜咽声,那种敏感度和精确的指向性,连军用雷达都比不上。 康隆对此感到佩服,敏子则得意地说“那是母亲的本能”。他虽然觉得自己确实比不上,但对那种炫耀态度不以为然。尤其是看到母亲在没有子女而感到寂寞的姑妈面前,表露出“这世上最伟大的就是生了孩子的女人”的得意表情时,他更是感觉如鳗在喉。 母亲若是知道八代佑司的母亲——如果相信他的话——生性淫乱,生了一大堆不知父亲是谁的孩子,任凭这些孩子被户籍上的父亲虐待,会说什么?康隆心想,她一定会说“那种女人没有做母亲的资格”。 可是不管你同不同意,女人只要怀孕生下孩子,就是母亲。妇产科医生、社会福利局、民生委员、各路神灵等,不论是谁,在那个女人成为母亲之时都不能否定她的母亲资格。 唯一有权否定的是被生下来的孩子。只有孩子有那个机会和权利。按照八代佑司的说法,他是在摆脱了义务教育的束缚后立刻行使那个权利的,但他因此变得幸福了吗?离家出走六年后的今天,他成了遇害者之一。生下他不管的母亲和虐待他的父亲,或许还安稳地活在世上。 康隆并不知道。八代佑司抛舍了他的至亲后,得到了自由,可是他的人生并没有走向稍微好一点的方向。为什么会这样呢? 绫子脚步很轻地回来了,小心地半开着房门,笑了笑。“不要紧,他又睡了。小孩整天都在睡。他会做梦吗?”一副满足快乐的母亲表情。 “姐,你什么时候知道他和不相干的外人住在一起的?” 绫子本来坐回床上了,立刻又站起来。“什么时候?”她不时注意刚刚才哄睡的佑介那边。 “佑介不要紧吧?我们好好谈一下吧,你不就是要找我商量的吗?” 康隆知道,她刚才回房看过佑介的睡脸后,又恢复了防卫的心态。她先前走进这个房间时,心里充满了不能再这样下去、不能再假装不知道而抱持沉默的想法。可是看过婴儿的睡脸后,她又强烈地觉得不想和孩子分离,觉得让孩子变成杀人凶手的儿子太可怜。她一直在这两种感情之间摇摆。但是康隆也跟着一起摇摆就不妥了。 “谈什么?”绫子沉沉坐下,“我向警方自首就好了,是吧?” “是!现在就去。趁你还没改变心意,我陪你去。换衣服吧。” 绫子瞪着康隆。康隆毫不退缩地回看她。 “姐姐,你太任性了。”他平静地说,“明明知道那家伙是那种人,还跟他生小孩。明明家里人都说跟那家伙分手更好,你就是不听,一直追着他不放,最后事情变成这样。都是因为你做的好事,那无辜的石田直澄不得不逃匿。你多任性自私啊……” 绫子激动地打断他的话:“不是这样的!是他说要掩护我的!我不是跟你说过了吗!你既然知道,为什么还要这样说?”她快要哭出来了,“石田先生要掩护我和佑介。是他跟我说:‘外界一定都会怀疑我的,你就假装什么都不知道,忘掉这件事。孩子需要母亲……大家都会认为那是意外。反正我已无家可归,不要紧。’” 康隆凝视着姐姐的眼睛。绫子低下头,他还是追着窥看她的眼睛。 “知道了吧!你都听到了,明白了吧!”绫子双手猛搓着脸。 “可是这样做对吗?你因为无法假装不知道,无法忘记,才向我吐露实情吧?你自己也很茫然吧?这样一直让石田先生掩护下去行吗?” “是石田先生说孩子很可怜,要我千万别去自首。”绫子顽固地耸着肩膀说,“我答应了他。他说孩子无辜,我这个做母亲的不能离开他。” “石田先生是为姐姐着想。可是我觉得这样做不对。你让别人背黑锅,他不是更难受吗?” 绫子猛然抬起脸。“石田先生说他不是为了我而掩护我,是为了孩子而掩护我。所以即使难过,为了佑介,我……” 这不变成兜圈子了?绫子心里的纠结成为两人对话之间来来去去的内容。 康隆只好打开全新的另一扇门:“姐,八代佑司哪一点好?” “现在怎么还问这个?” “你是知道那家伙的成长经历而同情他吗?” “不是。”她用力摇头,“我在怀佑介以前,不知道他的童年是那样的,也不知道他现在和别人住在一起。我怀孕后,告诉他我要生下孩子,想和他住在一起。可他说他没有做父亲的资格,也不想要家庭。那时他才告诉我一切。” 很好,她终于回答了康隆最初的问题。绫子恋爱以后,康隆也忘了他最熟悉的“操纵姐姐法”。 “他离家出走后,就立刻和……砂川以及秋吉胜子他们住在一起了吗?” “不是……他们住在一起差不多四年,从佑司十七岁时开始。他们也说好不是像家人一样住在一起,算是分租房间。佑司也希望这样。每个月固定付一些钱,有免费的三餐,有人做清洁打扫工作。因为有那个户口簿,佑司他们看起来像和乐融融的家庭,其实不是。” “他为什么要——租房子住?他已经十七岁了,不是可以独立生活了吗?” “事情没有那么顺利。经济形势不好,供吃供住的工作也少,超市的工作也不供食宿。他原来工作的小钢珠店提供住宿,但是他被裁员了。他真的没有地方可去。砂川先生就邀他暂时住到他家,砂川先生那时也在小钢珠店工作。” 砂川告诉他可以先住到他家,找到新工作、存够租房子的钱再搬走。当时砂川和秋吉胜子已经同居,住在东京下落合的老旧出租公寓里。 “他去看过,那里虽然又破又旧,但是很宽敞。那房子因为遗产纠纷,要拆不拆的,砂川就以帮忙管理和打扫为条件,用极低的价钱租了下来。” “他从那时开始就和有纠纷的不动产扯上关系了。”康隆不觉嘀咕道。难怪后来更干脆地接下了类似占住的工作。 “那时候那个老太太也和他们住一起吗?” 绫子点点头。“对。她总是笑嘻嘻的,可是话都说不明白。砂川先生说她是两年前他还开卡车时在滨松捡回来的。当时砂川看到她茫然地坐在火车站的停车场里,招呼她时她哭着说要回家。砂川要送她去派出所,她害怕地说不去,像孩子一样闹着。砂川先生也是好人……换了你和我,一定安慰老婆婆后就把她交给了警察,因为不知道她是什么来历,不可能带回自己家去。可是砂川先生不一样,他觉得老太太很可怜,也不知道警察会怎么处理,于是让她坐上了卡车,把她带回自己家里。同居的秋吉胜子人也很好,不但没生气,还帮着照顾老太太,还说好像多了个妈妈。佑司第一次见到她时,就察觉她好像受伤了,记忆力不对劲……” 总之,八代佑司就租住在了这个三人之家,三年后遇到了绫子。 “因为住得还不错,就一直住在一起,还一起搬到了那栋荒川公寓大楼里。” 绫子摇着头说:“我不知道。佑司住在下落合的时候我没见过砂川,他也没带我去他住的地方看过。电话联系时也都是打手机。” “那家伙做什么工作?我一直听你说他在上班,究竟是做什么的?” 绫子移开视线。“我劝过他别做了。” 哼……康隆心想。 “好像是金融方面的。工作很累,收入不多,一天到晚发脾气。” 肯定不是什么光明正大的工作。就职的公司确实对他突然没去上班或失踪了也没觉得奇怪。 “姐,你是在酒廊认识他的?” “酒廊!”绫子露出久已不见的笑容,“哪有那么老气!他在新宿的保龄球馆跟我搭讪。他们一堆人,我们也一堆人。他好像和公司的人一起去的。” 即使在现在的状况下,想起当时的情景,绫子一样感到甜蜜、快乐。 “你们因此谈恋爱,有了佑介。”康隆轻轻地说,“太快了,真的。” 绫子的笑容消失了。“是我不好,但我是真心的。” 康隆急忙说:“我无意说你轻率。” 他在心里想:其实我根本不知道这是不是轻率,因为我还没真正恋爱过。说真的,我也没有资格责备你一直不放弃那家伙,对他紧追不放。我如果处在同样的立场,或许会做同样的事。 但最可怕的,或许是我一次恋爱都不曾体验就老了。我可能无法和任何人恋爱。我可能一辈子都不会知道恋爱是什么。虽然我的大脑知道念念不忘某个人并为他哭泣、痛苦的感觉,比什么都不知道的要好,可是我的大脑并没有教我如何才能恋爱。 “有了佑介时……”绫子的声音让康隆回过神来,“佑司就和我谈过,说他不会和我结婚,有孩子是个错误。可是我说要生下来,便求他来我们家一趟,让家人看看孩子的爸爸是什么样的人。他这才到我们家来的。” 就是八代佑司来访的那次。 “如果佑司那天爽约没来我们家,或许我就死心了,知道永远拿他没办法了。可是他来了,和爸妈见了面,挨了骂后默默地回去了。我忍不住难过。他不是和我玩玩就要甩掉我,他只是害怕拥有家庭,害怕做父亲。真的!他没有骗我。我忘不了他。我心想,我一定要和他组织家庭,给他小时候没有得到的家庭温暖。我要做他的太太,也要做他的妈妈。” 康隆想起了母亲说的话:绫子如果以为自己可以帮助、拯救像八代佑司那样的男人,麻烦就大了,因为那比对他依恋不舍还要难解决。 康隆凝视着姐姐,忍不住想,这事本来可以有好结果的——只要再多一点时间,只要事情发展的顺序稍微不同。 “所以我生下佑介后,又和他联系上了。” 八代佑司从下落合搬到荒川的千住北美好新城,过着占住的生活。 “砂川他们做了这种奇怪的工作后,佑司很生气,不想再和他们交往,要搬出去住。可是砂川他们缺钱,劝阻佑司搬出去。他们要靠他的薪水过活。搬到荒川后,砂川和胜子常常跟佑司拿钱。” 他们没有正式工作,又带着需要看护的老人,经济拮据也是当然。对砂川信夫和秋吉胜子来说,依赖他们过去照顾过的八代佑司,也很理所当然。虽然没有血缘,但是彼此相处得像家人……然而这种亲密关系在八代佑司身上行不通,这是他最厌恶的“家庭”亲密关系。 “他本来就是讨厌家庭才离家出走的,砂川他们却像依靠家人般依靠他,让他又气恼又害怕。就是啊!他害怕极了,这样下去他会被砂川他们牢牢抓着不放。” 让我独立!给我自由! “我叫他只带一包衣服离开那里到我们家,说爸妈一定会谅解的。可是,不行。” 当然不行!这样的话又被另一个“家庭”套住了。康隆很理解八代佑司那时的恐惧。 他心想,姐姐看起来像是和八代佑司心意相通,其实完全不理解他的感受,否则不会叫他离开砂川到我们家来。 说来奇怪,渴望逃离家庭桎梏、努力独立自主的明明应该是“女人”,可是想要回归血缘和亲子关系的也是“女人”。男人呢……却只是一个劲儿地想逃,像我一样。 “我现在才知道我把他逼得走投无路了。”绫子继续说。她眼神空洞,脸色惨白。“我问他:‘那要怎么办?要离开砂川他们就走!你是男人,快点做个决定!’他就说没有钱,如果有足够的钱,去哪里都行,或许可以和我们共度像样的人生。” 我们。佑司、绫子和佑介。 “佑司说他也不想和我分手,说他喜欢我,和我在一起就感到安心,还说可以和我在一起组织家庭。他看到佑介,又想和我在一起了。真的!那时候是个机会。” 但那样做需要钱…… “我觉得有没有钱无所谓,只要回我们家就好。可是佑司做不出那种没面子的事。” 康隆心想,那也是。说没面子还轻了点,心里的感受其实更深。 为什么绫子不明白呢? “我们烦恼了好几个星期。就在五月连续假期结束的时候,他很兴奋地说想到弄到大钱的方法了。但他没告诉我是什么方法。”绫子一时停顿不语,然后像鼓起勇气似的叹了口气,“所以我不知道佑司去骗石田说,只要付一千万元,他们就搬出二〇二五号。可是我有不祥的预感,神经绷得很紧。那天,就是下大雨那天,我们约好中午见面,可是他爽约了。我一直打他的手机,他都不回。我很不安,按捺不住就跑去找他了。” “你带着佑介?” “对啊,我和他见面时都带着佑介。他要发怒的时候,看到佑介的脸就会平静下来。” 至少,绫子这么相信。 康隆看着闭嘴不语的绫子。屋里一片寂静,只听见闹钟的滴答声。“你去二〇二五号的时候,砂川他们三个已经被杀了?” 绫子茫然地看着自己的脚边。康隆继续问:“他想瞒着砂川他们向石田直澄骗取一千万元的搬迁费?如果顺利拿到,确实很棒。但终究是没有策划好的计划。” “石田先生觉得很奇怪,去找砂川谈,事情便穿帮了。砂川先生,”绫子低下头喃喃说,“果然……” 于是,就做了死亡的清算。 “我进去后——差点瘫在那里。”绫子的语气平板得没有高低起伏,“他像着了魔似的在阳台上割塑料布。狂风暴雨中,他湿透了的头发飞舞乱扬。他想把尸体包起来扔掉。” 绫子双手按在嘴边,像要呕吐。康隆猜那天晚上的情景已烙刻在她的眼睛里,永远不会消失。 可是康隆怎么也想象不出,那个感觉不到体温的八代佑司像恶魔般双眼斜吊、疯狂挥舞着利刀切割要包裹尸体的塑料布的样子。他可以想象绫子尝到的恐惧,但是很难去感受那天晚上笼罩在八代佑司身上的高亢气氛、迫切感、胜利感和焦躁感。几乎不可能。是因为康隆有八代佑司没有的东西,还是因为康隆没有八代佑司有的东西?到底是哪一种,他不知道。康隆像忘掉了所有语言似的丢出他唯一的问题:“姐姐,你当时为什么不跑?” 绫子无力地摇摇头。“我不知道,我不相信自己的眼睛……” 其实,她还是觉得八代佑司可怜。她无法丢下他不管。 “石田先生已经在那里了?” “他是有事来的。”绫子哽咽着说,“他人很好,担心砂川知道那一千万元的事后,和佑司会起什么冲突。他那天也是一直打电话到二〇二五号和佑司的手机上,但一直没人接。和我一样,他有不祥的预感,便赶去……”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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