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章 逃匿者

理由  作者:宫部美雪

能够采访石田直澄本人,是在命案的调查正式结束后一年多,他是所有采访对象中笔者等候得最久的一个。

石田不相信媒体。这也难怪,他逃匿了将近四个月,所有媒体都报道了他的消息。尽管他已有心理准备,但得知这些报道以夸大且各不相同的方式描述“石田直澄”这个人时,他仍然难以接受。他因此得到了一个教训:一旦通过“媒体”这个介质,“真相”便无法传达,它传达的只是“看起来像是真相的事”。而这些“看起来像是真相”的报道,常常都是凭“空”捏造的。

因此,命案真相明朗以后,他依然躲避着媒体。到处都有人要求采访他,但他一概拒绝。只是拒绝采访这事也相当耗神,案件被侦破后还折腾了他三个月,之后大家的注意力才逐渐转移到后来发生的新事件上面。

又经过了半年,换上一批想帮他写手记或纪实小说的作家与出版社请求采访。建议他出手记的出版社过去出过几本同类书,那位兼任总编辑的社长说:“石田先生经历了这样残酷的遭遇,当然有写书畅销赚钱的权利。至于内容,也不必由他亲自执笔,他只要口述就行,我们录音后再由写手写出来。大家不都这么做吗?”

石田对这个建议确实有点心动。他逃匿的那些日子,公司一律以“病假”处理,而当事件一解决,上司对他复职一事就面露难色,结果他自动辞职离开了公司。他因为这件事大大出名,浦安的公寓也无法安稳地住下去了,房东暗示他们搬家。没有了收入来源,支出又增加了,他确实很需要钱。他想,如果真如那位社长说的能出书赚钱,试一下也无妨,反正不用自己动笔,挺轻松的。

石田和母亲绢江商量这事,她表示反对,说他要是写了那本书出售,一定会后悔。

“你千万别想靠那种事情赚钱呀!靠那种事赚了大钱,别人看了眼红的话,你又会惹麻烦上身。这社会就是这样。”

石田听了更觉得刺耳的是下面这段话。

“你总以为自己比别人机灵,去折腾什么法拍屋,结果弄成这样。出书赚钱不是又一样吗?”

于是,石田拒绝了出版社的要求。但是这家出版社后来还是在没有采访石田和确认事实的情形下,出版了有关荒川一家四口被杀命案的纪实小说。石田没有看过,完全不知里面写些什么。

至于石田为什么只接受这个采访,也很微妙。


——我首先想问的是,你为什么愿意接受这次采访?

“这个啊……最重要的是已经事隔很久了,大家对这件事的兴奋劲大概都冷却了。这时候有人愿意好好问我,写出事实,我也愿意说出来。不过现在已经不算是讲我的故事,因为荒川这案子已经是往事了。”

这次采访按照石田的希望,选在可以眺望千住北美好新城东西双塔的一家大饭店的房间里进行。石田还有另外一个条件,就是不能透露他现在的居处和工作地点。

“你的采访对象恐怕不只是我,你也和其他相关的人谈过吧?”

——是的。

“这样很好,如果只是我一个人说一大堆,必然有失偏颇。你若能忠实写下每个人说的话,写出事件的真相,我就愿意说。”

——你的家人有没有意见?

“他们都赞成。孩子们尤其认为忠实地留下一段记录是对的。”

——留下这段记录不会有高额的谢仪和版税。

石田直澄腼腆地笑笑。“是啊,要不然我母亲会嘀咕个没完。不过我现在有了工作,也有薪水,一切都安定下来了。”

这段采访前前后后进行了四十多个小时,都是在石田下班后或休假时,每次大约谈两小时。石田不善言辞,有时前后颠倒,有时会跑题,他的述说必须经过适度的修饰才能形成文章,但修饰都得到了他本人的同意。因此以下的问答,可以让读者完全了解石田的心声。

——身体已经康复了吗?

“托你的福,大致都好了。有时候会比那件事发生以前还没劲,毕竟岁数大了。”

——是肝的问题吗?

“我一直在服药。酒也戒了。在片仓屋被逮捕后警方送我去的那家医院,我现在还去。”

警方在片仓屋确认了石田直澄的身份后,先送他去医院,他住院住了两个星期。

“我的肝是不好,但那时最糟的是营养失调,没吃到什么好东西。警察还骂我会营养失调而死掉呢。”

——片仓屋的老板起初以为你是病人。

石田直澄抬起骨骼粗壮的大手搔头,可以看见他右手掌的中央有被划伤的疤痕。他并没有做缝合手术,而是让伤口自然愈合。伤口看起来格外鲜明,好像随便用力戳碰一下就会裂开,汩汩流出鲜血似的。

“片仓先生是个好人,不然,很多事情可能就不同了。你问过片仓先生没有?”

——问过了,那家旅馆也因为看热闹的人多,忙乱了好一阵。

“哦。你说片仓先生起初以为我是病人?”

——因为你那时脸色很差。

“他没发现我是石田直澄啊!”

——对,发现你的是他的女儿信子。

“那个女孩啊。片仓先生上楼看我时,她拿着塑料伞,就是这个样子,表情认真、紧张。她是要保护父亲。那样子让我受不了,我想起了家里的女儿,想起了我的家。如果那时信子不在,我未必有立刻说实话的决心。真的,我看到她的脸,就不想让这家人把我当成杀人凶手。我虽然早就疲于东逃西躲了,但真正认输、想说自己不是杀人凶手,是在见了片仓家的人以后。”

——片仓先生知道你是石田直澄,你也坦承没有杀人后,他立刻问你是不是在掩护某个人?

“对,真是一语中的。”

——他真敏锐,为什么马上就会想到呢?他告诉过你理由吗?

“没有,我没问他。”

——听说在他还不知道你的事情而命案已成为话题的时候,他就好像跟他太太提到过你逃匿是为了掩护真正的凶手。

“哦!是吗?这真是……”

——片仓先生记得有位新闻评论员提出过这样的说法。

“哈哈……”

——他好像也认为,如果你真的是凶手,警方一定会发布通缉令。可是警方迟迟没有通缉你,所以你很可能不是凶手。他一直这么想。实际上他看到你时,你像个随时会死的虚弱病人,也做不出什么残酷的事来。

“可是他见到我时还是很害怕。起初他表情紧绷,这是因为信子也在旁边,他怕万一信子有什么事就糟了。”

——听说片仓先生后来挨了老婆痛骂,说他知道你是石田直澄以后的应对方式太善良。

“真不好意思。”石田直澄像翻阅写在眼睛里面的日记般不停地眨眼,“我拜托片仓先生帮着做一件麻烦事……”


信子挂掉电话,跑回旅馆。父亲还是以相同的姿势坐在石田直澄的床边,不停地和他说话。

“怎么样?”石田问气喘不停的信子,表情有点愧疚。信子突然想起上个星期天和母亲去日本桥买东西时,在地铁里趁着车厢晃动摸她胸部的色狼的表情。他当然是故意摸的,他自己也知道,但还对你因此而露出复杂的表情感到诧异。

“一个女人接了电话。”信子不是对石田,而是对父亲说。

“你照实说了吗?”父亲问。那口气让信子听了真想问他:爸,你到底站在哪一边啊?

“说了。我说石田先生快要被逮捕了。”

石田直澄坐了起来。“她有什么反应?”

“不知道。因为中间换了一个男孩接电话,还有婴儿在哭。”

石田听了,裹在皱巴巴的衬衫里的肩膀颓然垂下。信子看着父亲仔细观察石田的样子,觉得他似乎不再害怕了。她心想:怎么这么容易就放松警戒呢?真是没心机。

“你在掩护那个有婴儿的女人吗?”片仓义文问道。

石田没有立刻回答,垂头呆坐,浑身散发出病人的气息。

“电话已经打了,你如果没有了牵挂的话,我们就报警了。”义文紧追着问。

信子这才松了一口气:这种人必须尽快弄走,我们这些外行人是处理不来的。

“再打一次……”石田嘟嘟囔囔地说,“再打一次电话好吗?”

“再打?”

“这次,我自己来打。对不起,老板,可以送我到楼下的电话那边吗?”

义文从床上站起来。“打完这次真的就心安了?”

“老板,我……”

“即使打了,对你也没好处。你已经忍受到了极限,不是吗?还是早点到警察局把事情说清楚的好。我想你也无意再逃了吧?”

“我已经精疲力竭了。”

“你的家人也会担心吧,这也当然。”

信子的脑中虽有种种念头,唯独那个念头乍然闪现,而且鲜明得让她不禁脱口而出:“大叔,那个婴儿是你的孩子吗?”

石田直澄呆呆地看着信子,义文也转头看着女儿。

“你说什么?”

“不是吗?”

信子问完,义文也跟着问:“是吗?”

石田扭扭捏捏地说:“看起来是那样吗?”

“难道不是?”

“不是。”

“可是你在掩护她,不是吗?”信子嘟着嘴说。

义文敲敲她的脑袋。“你到那边去!”

信子无意走开。她心里想:如果一切交给爸爸处理,这个石田可能会逃掉。爸爸被那种人耍得团团转,真是笨好人。男人应该更坚决一点。他如果老是这样懦弱怕事,当然也无法介入奶奶和妈妈之间的争执。

“那就去打电话吧。”义文说着,伸手扶起石田直澄。

“就这一次。打完了就要报警啦。”

“我知道,老板。”

信子跟在步履蹒跚的两个大人后面下楼。电话旁边没有人影。大白天里其他房客都出去了。常来看一看聊一聊的巡警石川偏偏今天没来,信子暗自惋惜。警察总是没事的时候才上门。

石田缓缓从裤袋里掏出皮夹,数着零钱。义文帮他拨了电话。信子站在旁边看着,调匀呼吸,准备万一有不对劲时立刻大声呼救。

电话很快接通了。或许对方正在等候再有电话打去。

石田直澄勉强报出自己的名字后就说不出话来了。他紧握着听筒,弯腰向前,看起来像突然老了二十岁。片仓义文看不过去,伸手要接听筒。石田根本没反抗,反倒像得救了似的乖乖交出听筒。

“喂,请问你是哪一位?这个电话打的是哪里?”

信子听着父亲的问话,深深觉得他真蠢。如果石田说的是真话,他是在掩护电话那端的女人,对方会老实承认吗?

“我?这里是简易旅馆。石田先生住在我们这里。我发现他是石田先生。”

又来了!又要抢人家的功劳了!明明是我发现的嘛!信子赌气地想。

“我不知道是怎么回事,石田先生说在荒川那个案子里他没杀人。既然这样,我就劝他早点去警察局说清楚。石田先生的身体很虚弱,他说去警察局前要先打这个电话……”

义文偏着脑袋,聆听了一会儿对方的话后又反问道:“你是这个家里的人吗?声音听起来很年轻,是少爷吗?哦,这样啊。”

信子听了心想,爸爸现在对话的人大概又是刚才那个男孩吧。

好奇怪啊,那边只有婴儿和声音稚嫩如高中生的年轻女人,以及比她更年轻的“少爷”吗?这个“少爷”和那年轻女人及婴儿是什么关系?婴儿是年轻女人和“少爷”的小孩吗?信子年轻的想象力恣意驰骋。

“我们也很苦恼啊。不能放下石田先生不管,对吧?我不知道你们有什么关系……嗯?石田先生什么也没说,我们什么都不知道。他只是说他没有杀人。”义文的口气没有应对眼下状况的迫切感。就像只是报纸送晚了,你如果不用稍微强硬一点的语气,好像就无法对对方传达自己的不满似的。信子听了觉得快受不了了。

“啊?啊?怎么说呢,嗯?”义文提高声音反问,“要等吗?等到明天?这有点……嗯?换人说?”义文把听筒递给了石田直澄,“对方的少爷要和你说。”

石田把听筒贴近耳朵,缩着身体聆听。对方像是说个不停,他半闭着眼睛,仔细听着。不久,他终于开口说:“既然这样,我就等到明天这个时候,可以吗?”

信子大惊。等?等什么?

“可是我不知道片仓先生的家人答不答应呢。”石田直澄说。

他终于跟对方说出我们家的姓氏了!信子更惊讶了。再不制止他,恐怕连我们家的地址都会说出来。说不定石田掩护的那个女人为了不暴露秘密,会冲到我们家来把我们杀光。

石田直澄抬眼看着片仓义文。那张筋疲力尽的脸严重扭曲,看起来像是哭累了还找不到掉泪的原因。

“能等到明天这个时候再报警吗?”石田说,“到时,我二话不说就去警察局。只要等我一天,好吗?她要和她爸妈商量,或许她先向警方投案比我先去警察局要妥当。”

信子那靠不住的父亲依旧茫然地看着石田。“不了解情况的话,我不能答应。”他又是那种没有迫切感的口气。

“我来告诉你。”

“好吧。”

“爸爸!”信子怒吼一声。

义文吓一跳。“你怎么还在这里?”

“你是怎么搞的!你怎能听他的呢?”

“小孩子闭嘴!”

“我才不闭嘴!”

父女争执之时,石田又和对方简短交谈了几句,之后又把听筒交给了片仓义文。信子看到父亲挺直脊背,通告对方似的说:“我们现在要听石田先生细说内情。如果说得通,就等一天。如果说不通,立刻去派出所。就这样!”

父亲说完挂断了电话,粉红色的电话发出咔的一声。

紧接着门口有人喊道:“干什么?信子。”

信子回头一看,发现母亲站在门口。她瑟缩着把双手塞在外套口袋里,愣愣地看着他们。

“你来得还真巧,”父亲对母亲说,“正好有麻烦事。”

石田直澄说:“是你太太吗?”随即深深弯腰鞠了个躬,“抱歉,给你们添麻烦了。”

“这位是石田直澄。”父亲介绍道,“知道吗,荒川那个命案里的石田。”

信子怕母亲会昏倒,光着脚丫冲下水泥地板,站到她身边。

“不要摆出那个脸,他又不会咬人。我们还有很多事情要问他呢。”

就这样,石田直澄开始叙述。


——这时你才跟片仓夫妇说明一切经过?

“是的。我担心他们能不能听明白,因为我不善言谈,没受过什么教育。”

石田这时讲述的长长的故事,是石田这边看到的“荒川一家四口被杀命案”真相。

“我本来就像我妈说的,没有本事却自以为机灵,所以才会去买法拍屋,结果失败了。那种事情应该是更了解法律和社会形势的聪明人去做的。”

——你儿子说你对他有对抗意识。

“是吗?是这样……不好意思,被看穿了。我儿子脑筋比我好,觉得我笨。有一段时间确实是这样,我确实很想为自己出一口气,让他瞧瞧,让他知道他老爸也很厉害,能做出他意想不到的复杂事情。”

——你自己也很努力。事实上一开始也很顺利,不是吗?

“也是啊。在标下二〇二五号以前,为了筹钱,我拼命张罗,很快就达到了目标。

“知道砂川那帮人住在里面以后,我几度跟他们交涉。我从书上知道了他们是职业占住人,不过那时我把事情看得太天真了。我觉得他们一点也不可怕,他们也没威胁我,只是一再地诉苦说他们有房屋租约啦,搬家要花钱啦,家里还有坐轮椅的老人啦等等,一时也没有地方可去。我只要稍微强硬一点,他们就说会想办法搬走。可是我太软弱了,他们便一直赖着没走。”

——因为早川社长在这方面是老手。

“就是啊。拖了三四个月还没有收房,而借款必须还,我开始着急,但又不知能找谁商量。我去问认识的不动产公司,他们都说没办法,叫我去找律师。律师也是个中老手,可以很快地解决这种事情。我是有这个打算,可是我又去了二〇二五号一趟,和砂川先生谈过,也和他太太——虽然不是真的砂川太太——谈了。对方自知理亏,我便以为只要再加把劲,或许可以成事。专程去找律师又要花钱。我最不愿意的,是等到收房后细算下来,才发现比买普通预售房还费工夫又花钱。说起来好像很小气,但在那个阶段,我满脑子想的都是尽量简单、省钱地办好事情。见过砂川后,发现他们姿态很低,这更强化了我的这个想法。我以为只要我态度稍微再强硬一点,他们就不会那么难对付。那对夫妻就是有本事让我产生这种错觉,而且他们家还有一个老太婆,更是如虎添翼。我说得很怪,你明白吧?”

——你是说二〇二五号的“砂川家”减弱了你采取强硬手段的打算?

“就是啊!谁知道他们的弱势根本就是强势。”

——那家人其实不是“一家人”。除了砂川信夫,其他人的名字都不对,你知道吗?

“那时我完全不清楚,也没注意到,更不知道有早川社长这个人。”

——没错,小糸孝弘也说不知道自称“砂川里子”的阿姨的本名不是这个。

“他们倒是很忠实的伙伴,有外人在的时候都努力装出是一家人。他们也是怕我发现他们不是一家人而节外生枝吧。”

——你知道小糸孝弘出入过二〇二五号吗?

“我不知道。他是原房主的儿子吧?”

——是。他还是中学生,自然不知道详细情况。

“我要上班,不能常去那边交涉,这也是我的苦恼。”

——你是什么时候见到那个自称“砂川毅”的八代佑司的?

“那是……我记不清楚了。我去交涉的时候见过他一两次……第一次见到大概是春初吧。”

——在二〇二五号吗?

“是的,我和砂川夫妇交谈的时候他回来了。他……那个八代佑司啊,砂川太太跟他说‘你回来啦’,他却闷不吭声地走过去,很快又出去了。我问是不是她儿子,她说是。我记得我说:‘你们有这么好的儿子,应该也不想妨碍他的将来,那就想办法圆满解决这房子的事情吧。’我是想让他们觉得这种占住的行为很丢脸,做父母的要为孩子着想,可是没效。这也难怪,他们不是真正的母子嘛,可惜当时我并不知道。”

——你后来和他单独见面谈过?

“对。他给我的感觉是不太想回那栋公寓大楼,即便回去也只是睡觉而已。”

——实际上好像就是这个情况。

“一般家庭的男孩都是那样,我根本没有起疑。”

——你当时还不知道八代佑司做什么工作,在哪里上班?

“对。他穿着非常光鲜的西装,因为他太年轻,我想他做的可能是那种赚钱多也不能大声嚷嚷的工作吧。也不是黑道。现在有很多这种行业,像地下钱庄之类。”

——他或许常常换工作,都没有雇用保险记录。

“哦。人如果想那样过活,是可以过下去。老实说,我还是无法完全理解他——砂川夫妇我还能理解,只有他我不理解。我想以后也不会吧。”

——八代佑司什么时候和你联系的?

“那是……我记得是五月的连续假期过后吧。日期我记不清楚了。警察也要我努力想想,可是很抱歉。”

——他打过电话到你家吗?

“没有,他打了我的手机。收房有纠纷的事情我瞒着家人,所以都用手机和他们联系。我当时吓一跳,怎么是砂川的儿子?他说要私下见我谈事情,我想应该不是坏事。”

——你立刻跟他见面了?

“是。也不是坏事嘛。我太想快点顺利收房了。”

——在哪里?

“新桥的酒馆,是我选的地方。现在想起来,他是不愿意让我知道他常去的店,才让我选地点。”

——一开始谈些什么?

“我让他直说,他就告诉了我很多事情。虽然没有提到早川社长,但是他把砂川他们都是受雇住在那里的事告诉了我,而且说砂川他们不是真正的一家人。”

——你很惊讶吧?

“我真是吓呆了。男女同居不算什么,竟然还有假儿子、假母亲住在一起!”

——八代佑司说了他为什么和砂川信夫他们住在一起吗?

“我问他那种生活会不会不自由,他说砂川一直很照顾他。他还说砂川不是亲生父亲,反而更好。我又问他:‘你真正的家人不担心你吗?还有那个老婆婆——三田初枝,她的家人没找她吗?’

“他听了笑笑说他父母不会找他,至于三田初枝的家人,他们看到别人突然把那样痴呆的老太婆送回去,恐怕还觉得麻烦呢,老人就这样让砂川他们照顾或许更好。”

——他的口气怎么样?

“很干脆,很洒脱。所以我那时觉得,即使不相干的人住在一起,只要相处得来,也不坏。事实上,那时我和儿子吵了架,女儿也不理我,心情真是一团糟。”

——八代佑司那样跟你坦白后,又说了什么?

“这个……他问我能不能给他一笔钱,然后由他去说服砂川,让他们悄悄搬出二〇二五号。他说砂川他们自己也希望快点结束这为了一点小钱的违法勾当。”

——可是他们不会免费搬走,他们要钱,对吗?

“是。”

——要多少?

“一千万。”

——一大笔啊!

“就是啊。我说没这么多钱,要给那么多钱的话,还不如去找律师。”

——他有什么反应?

“他让我仔细考虑一下贵不贵,好像很有自信。”

——可是你们没谈成。

“嗯,当然!我不能接受,而且他是瞒着砂川跟我提这件事的。

“我想他是临时起意才这样说的。少不更事嘛。动点歪脑筋,以为会顺利成事就说出了口,可是说了就忘。倒是我因为他这番话,犹豫着要不要请律师。后来他又打了几个电话给我,问我有没有改变想法。他还真固执。我有些生气了,怒骂他,让他别打歪主意。他却嘿嘿笑着说我出钱是为我自己好。为什么是为我好?我问他……我问他……”


“抱歉,一想起来我还是很难过。”

——不要紧吧?

“嗯,没事了。”

——八代佑司说了什么?

“他说他根本不在乎砂川他们三个,说他们又不是真正的家人,过去他虽然受他们照顾,但也是彼此彼此。可是最近他们好像当他是真正的家人一样,对他发号施令,还说老了以后要依靠他。他说这真是开玩笑。实际情况如何我不知道。砂川他们真的这样要求他吗,还是他自己这么认为?我不知道。但他确实这么说了。”

——对八代佑司来说,“父母”好像是控制自己、剥夺自己自由的恐怖怪物。不只是对亲生父母,对“以父母立场存在的人”他都这么认为。

“是这样吗?太难理解了,我不懂。我只是感觉他对砂川他们没什么感情,好像只当他们是好使唤的用人。所以,当他们一让他感到麻烦时,他就要和他们一刀两断。

“他还若无其事地说:‘我可以不吭一声地抛下砂川他们一走了之,可是那些家伙很固执,可能会追着我不放,说什么当初收留了离家出走的我,现在硬要我报恩。我索性一起收拾掉他们三个。现在正是最好的时机,我杀了他们,人家会认为凶手是你。’”

——弄得像是你气恼砂川他们不肯交房,才杀了他们?

“没错。我听了毛骨悚然,心想这小子的脑子有毛病。于是我只好说我们再见面谈谈,便又约在新桥的酒馆见面。”

——情况如何?

“他很得意地说:‘怎么样?低头了吧?你如果不想被当成杀人嫌疑人,就付一千万。’我说让我考虑考虑,然后就脸色苍白地回家了。

“那时我还不认为八代佑司真的会去杀那三个人。他说要把杀掉那三个人的罪行嫁祸给我,我想他大概只是为了吓我、让我乖乖给钱而已。他们好歹是住在一起的人。虽然没有血缘,但砂川他们收留了离家出走的他,供他住又照顾他。砂川或许不是正经的人,但至少为人亲切。我想八代佑司不会真的在自己长大后不再需要他们时,只因为他们会妨碍自己就把他们杀掉。我真的以为他只是为了钱才这样威胁我。我真的这么以为。”

——然后呢?

“我跟砂川说了。我告诉他跟他们一起生活的八代佑司对我说了那些话。他表情惶恐之极,不过也没当真,只说八代佑司如果对他们不满,搬出去也没关系。

“我觉得他把不相干的人当母亲、儿子拉来同住很奇怪。他说确实是很奇怪,但是他们一直过得很和乐。我问他应该有真的太太和儿子在别的地方,他嗫嚅地说确实是有,但是他回不去,就是回去了也处不来,好像不太想提起他们。”

——你跟砂川信夫说清楚后还是很担心吧?

“是很担心啊。可是我也没办法。好像是他们起内讧了。我想还是尽早跟他们断绝关系为好,于是想找个好律师,就跟朋友商量。可是这件事被我儿子知道了,他一脸错愕,像是在说我就是没有一件事能做得好。儿子瞧不起我,我还受得了,因为这是事实嘛。可是家里的气氛太沉闷了,我也赌气,大多数时候都在酒馆或小钢珠店里混到快天亮才回家。那天晚上——出事的那晚,八代佑司打电话来时我也在酒馆里。那是浦安一家新开的连锁酒馆,我是第一次去。我才喝了一杯,手机就响了。”

——暴风雨那晚?

“是。我不想回家,在那里慢慢喝酒。我接起手机,就听到那小子说:‘石田,能不能马上来我家一趟?你告诉砂川了,是吧?你做的好事,我们大吵了一场,这样下去不得了,你过来负责吧。’我不明白为什么我必须负责,不过那事确实是我告诉砂川的……我也有点理亏。我问:‘砂川他们没事吧?你没对他们做什么吧?’他都不回答,只说我去了就好,让我赶紧。没办法,我只好过去。虽然赶上了到那边的末班电车,但是车站前没有出租车,我只好浑身湿答答地走到那里。

“可是,到了那里一看……太迟了……他们都已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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