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布兰琪
1940年6月

丽兹酒店的女主人  作者:梅勒妮·本杰明

布兰琪在镜子前嫌弃地别过脸去,她见不得自己这副邋遢样:脸上有尘垢,头发里有沙砾(还有一英寸长的黑色发根),眼睛被火车上的煤渣熏得红红的,衣服上污渍斑斑,长筒袜抽丝,鞋跟是断的。虽然很想喝一杯,可她还是先去放了水,准备泡澡。趁着水还在放,她从包里拿出一件斯奇培尔莉设计的日礼服,挂在冒热气的水边,想去掉些皱褶。她知道可以叫人来拿去熨熨平(在丽兹,她甚至可以叫人出去给她买条新的),但她迫不及待地要把这身脏兮兮的难民皮蜕掉,回归本来的自己,回归丽兹。

她把化妆包里的化妆品都掏出来,一件件摆好,走了这么多月,这些瓶瓶罐罐差不多已经空了。她该下楼去克劳德的办公室里看看锁在保险箱里的几件(真)珠宝首饰是不是还在,可她又想起来那已经不是他的办公室了,所以她的珠宝也已经没了吧。

这就是生活。

泡了个澡(其实还想多泡一会儿的,虽然不过瘾,但足以溶掉表层的污垢),她穿上衣服,把最后一点香水喷在耳后,然后抽出一双鞋。

一双定制的缎面半高跟鞋,从赫尔斯特恩父子店[赫尔斯特恩父子店(Hellstern & Sons)是一家1920年创立于巴黎的老牌鞋店。]买的,还是崭新的,在尼姆一直没穿。(天哪,她在想什么?准备这样的行装哪里像是要陪从军的丈夫去一个偏远的小卫戍区,这分明是要去参加贵族子女的教育旅行啊。)这双鞋颜色很漂亮,苹果绿。她把疲惫肿胀的双脚滑进鞋子里,叹了口气。她想起克劳德第一次带她去店里量脚的情形,想起当她看到成型的木鞋模时有多兴奋。那上面刻着她的姓——奥泽洛。

这是第一件她看到有自己的新姓、夫姓——法国姓——的东西。这也是第一件她骄傲地说着“记在奥泽洛先生的账上”买下的东西。那一刻,她觉得自己很欧派,很时髦,甚至还有一种挣脱束缚的自由感。但她会发现,现实截然相反。然而,在当时,拥有一双定制的鞋子,把账记在巴黎人丈夫名下,她觉得就是在反抗。在老家,作为家中未出阁的老幺,她只能将就着一年去一趟洛德-泰勒[洛德-泰勒(Lord&Taylor)是一家连锁的美国百货商店。]买点朴素的衣物,直到她的影视事业开始腾飞——

事实上,这项事业从来没有腾飞过;可正是因为追逐这个梦想,她才来到巴黎,来到克劳德身边,才在赫尔斯特恩父子店拥有了一个账户,第一次试穿定制鞋,第一次让克劳德带她去蒙马特跳舞(虽然他配合得勉勉强强),第一次感到自己脱胎换骨,成了十足的巴黎人,彻底重获新生,成了十足的奥泽洛夫人。

当时,成为奥泽洛夫人相当于梦想成真。

有时候,布兰琪会好奇:如果那个星期没有让这个自负的法国小男人带着自己满巴黎转,跑得腿都快断掉,听他叭啦叭啦讲解,毫无防备地被他抓住手,一通激情热吻——那两撇整齐的小胡子可看不出他是这么有激情的人——如果没有这样,那她的生活会是什么样?他给她从小贩那里买来大捧大捧的玫瑰;从饥饿的画家手上买来塞纳河浪漫的画作;他带她去看旅游手册上没有提到的有意思的景点,比如在荣军院前那条路上的那颗小小的心,这是几个世纪前的一个瓦工为自己的爱人砌的。如果他在带她看这些私人的小纪念物时,没有表露他异常温柔的内心,她又会在哪里?

她在收拾行李的时候,在无忧无虑地跟伤心的父母道别的时候,在纽约港踩着跳板大步登上去法国的轮船时,她的计划里没有克劳德。没有,她收拾行装不是为了某个叫克劳德·奥泽洛的人,而是另一个人。

她也绝不是为了丽兹。

此刻,她打量着包在崭新的缎面鞋里的脚,心里在想:我干净了,我时髦了,我到家了。丽兹和布兰琪之间有个约定,在很久以前就做了这个约定。

她会在它金碧辉煌的墙内循规蹈矩,做出个淑女的样来,她会给丈夫长脸,还可以当他的贤内助。她又会得到什么回报呢?

那些金碧辉煌的墙会保护她,准确地说,是保护她免受自己的伤害。因为在丽兹不会有坏事发生;它有求必应,不管多离谱的要求,它都能满足。你想要一束鲜花,嗅着花香在一个带金天鹅水龙头的巨型大浴缸里泡澡吗?丽兹能办到。你想把爱犬交给别人去遛,自己在满庭的棕榈树间喝茶,脚边的缎垫上放着给你烹制料理的大厨给它准备的食物吗?丽兹能办到。你丈夫昨天出轨了,你想报复,可又不认识合适的年轻男人?

丽兹能帮你。

还能保护你。不过话说回来,不光是富人有秘密,就连身无分文的清洁女工说不定也有最不能说的秘密;不要紧,因为你一旦踏进丽兹,就能松一口气,其他地方办不到的,你在这里可以随心所欲,因为丽兹能保你平安无事——没办法,你只能相信。

可现在呢?现在守着那著名的正门的不是戴高帽的门童,而是纳粹士兵。

布兰琪惊得一激灵,抓起手袋,出门去喝酒。

这个丽兹也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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