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为什么要这样，帕尔？”布兰琪想起自己在1923年曾这样问朋友帕尔。那个有趣的小个子男人克劳德·奥泽洛刚走，说好要跟她一起吃晚饭。她兜里还揣着嘉理的电报，电文说他要晚一个星期过来。“为什么要对这些男人动心？他们花言巧语无非就是为了哄我们上床，哄我们漂洋过海跑过来，连个契约都没有，更别说是结婚戒指了。”她的那位英俊的王子，她的情人，向她承诺：如果她跟他来欧洲，他会在埃及把她捧成电影明星，她会跟埃及艳后一样耀眼，在尼罗河上拥有自己的彩船。他会娶她。

才不会，他说过那么多话，可从来没有承诺过这一点。

“因为我们是傻瓜，我们是活在男人世界里的女人。我们很蠢，蠢到相信只要找对了男人就能忘记这个现实。”

“可我爱嘉理，真的爱他，我真是疯了。”

“忘了嘉理，跟那个叫奥泽洛的家伙出去玩吧。他看到你，舌头都快挂下来了！玩得开心点，丫头，好好玩。”

“可嘉理想自己带我逛巴黎。”布兰琪取下舌头上的一小片烟草，把烟灰弹进一个黑底镶金的烟灰缸里。到底是克拉里奇啊！

“嘉理又不在。换成是他，你觉得他会等你吗？”

她忍不住发笑——想到嘉理在等她，或随便哪个女人，她自己都觉得荒唐。如果说这真是男人的世界，那么嘉理王子就住在伊甸园里，女人们来这里就是为了给他送苹果，最好还能用两个乳房夹着给他。

但是布兰琪还是追随他来了巴黎，伤透了父母的心，抛下她熟知的一切，只因为她——这个叛逆的时髦女郎，这个“爵士宝贝”——还是不知道怎么应对爱，只会跟着感觉走。

可她没想到感觉最终并没有把她引向埃及。

“欢迎回家，丽兹酒店的女主人！”

布兰琪站在楼梯顶端，咧开嘴笑了，向底下仰望她的众人垂首致意，随后，忍不住笑出声来。

这只是个戏称，就像小孩子给自己封的花名，可这是克劳德给她起的，只不过他当时这么叫她是出于生气。他越来越烦她多管闲事，越来越无法忍受她酗酒，越来越嫉妒她的好人缘。那天夜里，他发现她和员工们在一起吃三明治，喝香槟酒，而对于他来说，这漫长的一天还没有结束；他噘起嘴说她是丽兹酒店的女主人，可不是在恭维她。

可布兰琪还是当作恭维笑纳了。

因为做了十七年的夫妻，你是很难再从对方嘴里听到恭维话的，而抱怨则如春天的天竺葵一样多，即使是第一眼看到你时舌头都快挂下来的男人。这个曾经狂热地追求过她、为她抗争过，甚至为她反抗埃及王子的男人已经变成了一个丈夫；但她也不能怨他，因为她自己也已经变成了一个最典型的妻子。

只有丽兹能令她忘记这一点，她的“人民”在她面前俯首敬拜，正如此刻这样，而她刚刚沐浴过，包裹得像个精美的礼物，穿着她最美的鞋，款款移步下楼，走向康朋街这侧这个狭小的大堂。几个泪如雨下的清洁女工紧紧抱住她。“啊，布兰琪夫人，我们真是担心死了！”其中一个拉拉布兰琪的袖子，苍白的脸转向她，棕色的大眼睛因为缺觉眼圈发黑。那姑娘低声说：“布兰琪夫人，我知道你——我们听说，你知道吗——有人告诉我你改了——”

布兰琪摇摇头，心开始狂跳，手指贴到嘴唇上；她刚刚瞟见下面有个德国兵站在长廊口，那条长廊连着丽兹酒店的两边。她俯身亲了一下女孩的脸颊，小声说：“晚上来找我，十点以后，一个人来。”女孩倒吸了一口气，差点抽抽搭搭哭起来，但还是稳住了情绪。

布兰琪继续往下走，侍应生戴着粗糙的手套抓住她的手，晃得她胳膊快要脱臼才停下来。“奥泽洛夫人，您总算回来了！一切都会好起来的，顺利的话！”

“还好吗，小伙子们？”她问。侍应生发挥法国人对细节的执着，绘声绘色地说给她听，直到她笑得弯下了腰，一只手按着隐隐作痛的肋骨。她表现得很夸张，她自己也知道：笑得太多，太过。但她必须这样，不然她会泪崩。这么多可爱的脸不见了，男员工人数锐减，她只能祈祷这些年轻人还会退伍回来，别被关进德军的战俘营里。

这时，一扇门开了；全场鸦雀无声：笑声停了，下流的八卦故事也没了。侍应生和清洁女工退到楼梯栏杆边和墙边，眼睛看地，笔直立定，一动也不敢动。

因为是她，小姐。

可可·香奈儿，那个贱人。

她刚从街上进来，注意到眼前的景象后，她停顿了一下，抬起头，眯起眼看着布兰琪。只见香奈儿鼻翼一翕，鼻孔张得老大，眼神里流露出不加掩饰的鄙夷，打量着布兰琪身上那条鲜艳的斯奇培尔莉礼服——巨大的火烈鸟衬着亮绿色底的印花裙。

“你好，布兰琪。看来这段时间你没白过啊。”她的声音压得轻轻的，柔柔的。她从坤包里掏出一支烟，很不客气地杵到离她最近的侍应生面前，那人给她点火的时候手抖个不停。“你瘦了，亲爱的，也许很快就不用再穿垃圾货了，我的衣服你也穿得下了。”

香奈儿当然穿着她自己设计的服装：一件黑色的针织连衣裙，优雅地垂挂在身上。布兰琪瞬间就看中了。这个女人知道怎么做裙子，这点是肯定的。

“我也很高兴见到你，可可，亲爱的。”布兰琪笑眯眯地说。明知道这位设计师很讨厌别人叫她可可，而不是“小姐”。“看来你一点儿都没变，还是端着架子，屁股没有半两肉！”

两个女人像对手一样默默掂量了对方一番，点头致意。然后，可可登上台阶，往楼上走，还端着布兰琪说的那副古板僵硬、盛气凌人的架子，瘦身板挺得笔直，像一堵薄砖墙。

但她走到布兰琪身边时又停下来，离布兰琪的左脸只隔着几英寸喷出一口烟，轻轻地嘟哝了一声，就一个词，然后继续往上走，消失在楼上，但布兰琪呆住了，心里游移不定。没听错吧？可可刚才说的是那个吗？

其他人听到了吗？

没有；刚刚像被冰冻住的侍应生和清洁女工又活了过来，大家都笑了，有的哈哈大笑，有的咧着嘴冲着她乐，其中一个侍应生还抡起她的胳膊，仿佛她刚刚赢了场拳击赛。于是，她放松下来，暂时放松下来，尽可能地享受当下，尽管毛骨悚然，感觉自己像是被困在玻璃下的标本，因为她知道德国兵也在看着，听着。

但在这一刻，不要紧。

老天做证，女主人真的回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