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布兰琪
1941年春

丽兹酒店的女主人  作者:梅勒妮·本杰明

莉莉在哪里?

德军入侵,兵荒马乱,搞得这么多人失踪:给布兰琪做头发的那个女人,布兰琪老去买蕾丝的那家店的小老太太(她的店前都是猫),住在丽兹隔壁那幢大房子里的一家人。侍应生,女仆,厨师。这边少了个小店老板,那边少了个香料商。她在街上游荡,屡屡看到破损的店面,碎玻璃就积在人行道上,这样的店面数目之多,令她无法忽视。窗台上的花盆箱里是枯死的花儿,没人浇水。没人照料——丽兹以外的巴黎有这么多地方开始呈现出没人照料的样子。以前,她总是叹服就连最小的巷子院子也打理得仿佛要迎接国王大驾;花儿总是盛开的,有人修剪,有人浇灌;没有垃圾,没有尘土,栏杆漆黑发亮,鹅卵石路面冲洗得会发光。

如今,这座城市弥漫着一种凄切的等待气氛,尤其是在那些小巷子和小院子里。布兰琪仔细看下来,她觉得至少少了一半的人。

不,不是少了。失踪的人口被“四季豆”顶上了:汉斯啊,弗里茨啊,克劳斯啊。他们顶替了那些消失的人。可他们好像并没有意识到他们肥硕的大屁股占着咖啡馆里别人的椅子、游船上别人的座位、餐厅里别人的桌子,包括丽兹的餐厅。

巴黎沦陷后的头几个星期过得很快;这是条陡得要命的学习曲线。刚开始,巴黎人瞎摸乱撞,像初生的动物,眨巴着眼睛疑惑地看着这个陌生的新世界,他们是被硬推进来的。后来,他们学乖了,懂得不能主动和德国人对视,但当德国人看他们的时候,得回应一个谨慎的微笑;他们也懂得了德国人不和他们说话就不能开口;他们懂得了看到德国兵得意地把断供(除非你碰巧住在丽兹)的稀缺物资统统买走,而普通市民为了一小块面包还得排很长的队,这时候不能怔住,不能挂下脸来。

哦,如果她眯着眼看,表面上,在丽兹的生活还是跟以往差不多:还是奢侈浮华,还是彬彬有礼,还是充斥着无聊的——和不那么无聊的——八卦。可是事实上一切都变了。是的,布兰琪看的早报还是放在一个银盘上和一支插在花瓶里的玫瑰一起送上来的,还是熨好折好,边角锋利得能把她割伤,但这报纸已经成了德国人的宣传品,只不过伪装成新闻的形式,标题吹嘘的是德军在南非打了胜仗,插图是喜气洋洋的希特勒,偶尔还有他在阿尔卑斯山城堡里的照片,那架势仿佛是在给时尚杂志拗造型。不光这样,还把他最喜欢的制作果馅奶酪卷的食谱也登出来造福大众。

鲜花在丽兹还是随处可见,没错——眼下,似乎只有粪肥和泥土没有被德军征用——但那些花瓣繁茂、茎干沾着露水的鲜花,无法遮挡插在花丛中的纳粹旗帜。一直在丽兹某处演奏的柔和的室内乐,无法掩盖德国人刺耳的嗓音。

然而,酒吧,啊,酒吧,它是丽兹的心脏,一直都是,弗兰克·迈耶是它的主动脉。

1923年,克劳德把布兰琪——他羞答答的未婚妻——介绍给新同事,最初见到的那几个人里就有弗兰克。他们订婚的同时,克劳德也得到了他梦寐以求的工作:巴黎丽兹酒店的总经理。当时,克劳德春风得意地把她带到这里——尽管坦率地说,她不确定,她从来都没百分百确定,他究竟在得意什么:他的准新娘,还是这家酒店?而当时,弗兰克就在那里,他总是在那里,他应该在的地方:在抛光乌木吧台后面,大爪子抓着一个调酒壶。

论模样,弗兰克·迈耶就像个码头工人:粗线条的五官,粗壮的胳膊,粗短的脖子。他头发上总是抹很多发油,精准中分。他在吧台后面调制各种令人上头的鸡尾酒,看起来很自在;在吧台外也一样自在,他像老朋友一样招呼最喜欢的客人,甚至还帮他们主动搬行李送进房间。

但布兰琪知道弗兰克这么殷勤的真实原因:这家伙在外面开了个赌场。从爱嚼舌头的人和酒鬼那里收赌注可比其他途径要容易得多了。

克劳德介绍他们认识。“这么说你们已经订婚了。”弗兰克喉音很重,他一边说着,一边礼节性地贴了一下她的脸,“恭喜!我能给你倒杯香槟吗?”

“那还用问吗?”布兰琪说完就往酒吧里走,被克劳德和弗兰克给拉了出来。

“你不能进去,小琪。”克劳德严肃地摇摇头。

“为什么不能?”她笑眯眯地问。肯定是在开玩笑吧?因为丽兹从她踏进门的那刻起就在引诱她。

不只是她,谁都一样。它如丝缎摩挲般爱抚着你,在你耳边呢喃,轻呼你的名字;它向你展示各种你想象不到的奇珍异宝——墙上的挂毯应该收进艺术博物馆里——它引诱你相信即使口袋里一个子儿都没有,跟在厅堂里轻扬着命好运通的翅膀翩跹而过的男爵、公爵夫人、电影明星和富家女接触一下就能使你也变得不凡。但那天,当她听到女人不能进酒吧时,这种魔力就淡化了。

“什么意思?”布兰琪问。她,这个刚刚获得解放的纽约女郎,以前把长筒袜一卷,把杜松子酒瓶往吊袜带里一塞,就去敲地下酒吧的门。全曼哈顿没有一家地下酒吧是不让女人进的。毕竟,她们刚获得了投票权啊!

但是在1923年的巴黎,女人们没这个权利;布兰琪马上就会发现这一点。在1923年的巴黎,已婚女人不能开设银行账户,必须把自己的钱统统交给丈夫。在1923年的巴黎,女人——不论婚否——都不可以踏进丽兹的酒吧。

“就是这规矩。”她的未婚夫耸了耸肩,这个动作她会越来越熟悉,“一直以来都是这样。女士就该待在沙龙里,弗兰克会很乐意给你送一杯香槟过去的。是吗,弗兰克?”

弗兰克警觉的目光穿透脂粉的面具,审视着她的脸,他点点头。

那一天,因为,就只是因为,布兰琪急于融入这个圈子,要为她身披闪亮铠甲的法国骑士当个贤妻,而且他马上就要在这里工作了,于是她乖乖地由着他把她带进了闷热狭小的女士沙龙。里面坐着些中年妇女,带的狗在一旁汪汪乱叫,她们小口小口地抿着茶,最烈的玩意儿也不过就是一杯香槟(杯子里还插着一朵新鲜的玫瑰)。这些女人七嘴八舌地聊着最新的时装:我爱死薇欧奈了,但是你有没有看到过这条街上那个年轻的香奈儿小姐出的新款?绝了,真的绝了!

她不耐烦地等着她的香槟酒(其实她想要的是马提尼),碰巧无意间听到了在她旁边坐下来的两个大块头女人的谈话内容。她们穿着紧身的双绉连衣裙,毛皮一直裹到眉毛,脚上却套着非常单调、非常实用的黑色系带鞋。她们用德语聊了起来;这是布兰琪童年时代的语言。

“我真的很喜欢丽兹。”其中一个边说边开始脱手套,“每次来巴黎我都住这里。”

“对,我也是。”另一个说。她显然情愿戴着手套,直接伸手从坤包里掏出一小盒巧克力;她拿了一块,然后让她朋友自己选。

“这里当然不接待犹太人。”脱了手套的女人说完这话,张嘴咬她的那块巧克力,动作可不太优雅。

“我觉得这里连招员工都不会招犹太人。”戴着手套的女人附和她,“就算是,也肯定看不太出来是闪米特人[闪米特人(拉丁文:samium)这个词语是由德国人冯施洛泽(August Ludwig von Schlözer)于1781年提出的,用来指代民族语属亚非语系和闪米特语族人群,其灵感来自《圣经》诺亚的长子Shem(闪)。——编者注]。”看到白色的小山羊皮手套上都是巧克力渍,布兰琪心里很爽。

“让人安心,感觉安全一点,更自在一点。”

“丽兹就是这样,让人感觉自在,像在家里一样,甚至比在家里还舒服,我家的浴室里可没有金龙头。”

“德国谁家有啊?战争把我们搞得倾家荡产。”

然后,两个人聊起了战后经济、新成立的“民族主义党”,还说到了一个叫希特勒的家伙,那人好像当时正在坐牢;但布兰琪没兴趣。

她突然间抬起头;弗兰克·迈耶就站在旁边,银色的托盘上放着一杯香槟,大脸庞表情严肃。布兰琪猜他听到了这两个女人的对话。显然,弗兰克也会说德语。

他们对视了好一会儿。弗兰克把酒杯递给布兰琪。“小姐,有什么需要,尽管开口。不管什么事。”他语气柔和,充满关切;她难以相信这是从一个看起来这么粗暴的男人嘴里说出来的。

没过多久,她真的开口了。

这就是弗兰克和布兰琪之间的交情。后来他还积极配合她为女性争取进酒吧的权利——那可费劲了,要不是碰上大萧条,老板娘里兹夫人才不会放弃底线呢。可面对空房间和空吧凳,她也实在没别的法子,只得让布兰琪和她那些想喝一杯的姐妹进来。弗兰克跟布兰琪在酒吧结识的所有新伙伴——欧内斯特·海明威(他还是个穷光蛋,跟着斯科特·菲茨杰拉德混吃混喝时,她就认识他了)、科尔·波特[科尔·波特(Cole Porter)是美国著名男音乐家,百老汇音乐巨星。——编者注](他那明亮的小眼睛像光滑的玛瑙一样闪闪发光)、巴勃罗·毕加索(他画如其人,谈吐和笑声很豪爽,与众不同)——一起庆祝。她是丽兹酒吧的女主人,从那时起这宝座就一直是她的。

布兰琪有专属于她的小桌子,就对着门,她可以第一时间看到有哪位名人进来。每天,弗兰克都会在小花瓶里插一朵新鲜的玫瑰;除此之外,还有一张边框精美的卡片,上面有手写的“奥泽洛夫人专座”,字很漂亮(当然,丽兹有专职手写员,他的工作内容只有一项,就是给私房酒席写桌卡)。在这个酒吧里,各种小道消息,布兰琪都能听到。现在也还是这样,尽管坐在桌边大笑、面前摆了一排马提尼的海明威不见了(他在德军入侵后就不见了),来了个赫尔曼·戈林[赫尔曼·戈林(Hermann Göring)是德意志第三帝国的一位政军领袖,在纳粹党内有相当大的影响力。——译者注]。从座位上跌下去的菲茨杰拉德不见了(他酒量不好,还总是要和海明威斗酒),如今是斯巴茨那小子,这个德国杂种在战前就常来丽兹,他还是跟以前一样讨人喜欢,但布兰琪对他讲的笑话不再像以前笑得那么起劲,她察觉到了隐藏在幽默里的恶意,开始躲他的手,他总是喜欢动手动脚,摸摸肩膀,摸摸手肘。交头接耳讨论哪个客人付不起账单的毕加索和波特也不见了,如今在这里逗留的是一个个穿军装的汉斯和弗里茨,喝着“蜜蜂的膝盖”或“新加坡司令”[新加坡司令(Singapore Sling)是一款著名的鸡尾酒,是华侨严崇文担任新加坡莱佛士酒店酒保时调配的。——编者注],吃吃傻笑。姿态撩人地倚在那里的嘉宝和黛德丽不见了(虽然克劳德不准她俩在这里穿她们那著名的长裤),取而代之的是鼻子尖尖的香奈儿和上庭饱满贵气、颧骨棱角分明的阿莱缇[阿莱缇(Arletty)是当时著名的法国女演员。——编者注]。她们跟斯巴茨和他的朋友们一起喝酒。除了喝酒,还干些别的勾当,如果你相信那些流言蜚语的话。

八卦,你要问布兰琪的话,她会说这是丽兹的主要贸易。德国人入侵以后,八卦的风气反而愈演愈烈。他们说戈林穿女装,据说他尤其钟爱鹳毛,他每小时都会召可怜的侍应生去他房间陪他跳舞。他绝大多数时间都兴奋得很(吗啡的作用)。他还不得不让人安了一个特别的浴缸,容纳他那庞大的身躯。这事她是直接从克劳德那里听到的(因为她和其他所有不穿制服的人——既不是第三帝国的,也不是丽兹的——都被武装警卫禁足在康朋街这一边),所以应该是真的,因为她的克劳德——哎呀,这个自负的宝贝——从来不传八卦。

还有另一种八卦,现在空气中简直噼噼啪啪地一直在爆秘密,秘密,秘密。弗兰克就在他的岗位坐镇。他接过一片折得整整齐齐的餐巾,用大手掌盖住,飞快地滑过吧台,塞进口袋。几分钟后,他去外面抽烟,也许有人会决定跟过去。

丽兹的很多(难登大雅之堂的)服务是由弗兰克提供的。你要找医生堕胎吗?要找人勒索吗?要非法枪支吗?要伪造文书吗?

弗兰克·迈耶能办到。他还会守口如瓶,客人只需稍稍打赏一下即可,他收到这些小笔的外快后,便会把它们存进瑞士银行的账户。但他不知道布兰琪知道这事。

所以今天,她走过去,从那些德国人身边经过——他们有的在站岗,有的在点香槟,还有的拍着身旁的座位在大声叫她的名字——她心里很清楚该找谁去打听莉莉的事。布兰琪过去也向弗兰克求助过,她无法向克劳德开口的事。弗兰克总是有求必应。所以再帮一次又何妨?朋友之间嘛。

至于夫妻之间,各有各的秘密,从来没捅破过,刚开始做夫妻时,各自的秘密多了去了,现在再多一个也不嫌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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