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克劳德
1927年

丽兹酒店的女主人  作者:梅勒妮·本杰明

那时,他们还在享受婚姻的幸福……

她不见了。

她的衣柜空了;帕西那间公寓里也一样。这套公寓是她执意要搬进去的,因为她嫌弃他的那套单身公寓。他依了她;他为了他忘恩负义的妻子做了那么多!她要超出他经济能力的公寓,“和他身份地位匹配”的名牌服装,丽兹的房间。要这个,要那个,她似乎只知道向他索取。事实证明,娶一个刚过来的外国女人——没什么朋友,家人不在身边,语言又不通——需要投入的精力远远超过克劳德的预期。毕竟,维持婚姻,照顾家人,嘘寒问暖,做饭打扫,这不都是妻子该做的吗?

可现在说这些还有什么意义?跟个孩子似的,还是个被宠坏的、任性的孩子,布兰琪跑了。就为了这么点事?

他应该想到的;说实话,开口前他就有点担心。克劳德见识过美国人在这方面表现得多可笑——想想战争期间休假的士兵那副愧疚的模样,想想那些商人用假名入住克拉里奇酒店。

美国人!为什么他们对性那么保守?性不过是一种身体行为,一种必要的行为,尤其是这几年。当然,他就是这样来跟她解释的。

“宝贝儿。”有一天晚上,在享受了一小时的激情后,克劳德开始了。他觉得这是个合适的时机,她可以从一个女人的角度来理解,无论是生理上,还是心理上。因为克劳德自认为是个大方的爱人,而这一点布兰琪倒像是没什么异议。

“嗯,克劳德?”

“过去这些年,说实在的,是一百五十年,法国一直在经历战争。从某种意义上来说,我们是在集体自杀。四处看看,你在巴黎还能看到多少年轻的法国男人?”

“没多少。见鬼,克劳德,枕头边挑这种话来说,你的想法可真古怪。”她坐起来,披上一件薄薄的晨衣,开始梳理缠绕的金头。

克劳德看了一会儿。他确实喜欢看女人梳头发,这也是他不喜欢那些齐短发的原因。

“布兰琪,我们刚做过爱——你不觉得这是人生必不可少的一部分吗?”

她冲着他咧嘴一笑,放下梳子,理理晨衣,扑通一声蹦回床上,露出的半个胸,起伏之状,极度诱惑。“这才对嘛。”

“所以,你也认同——一个女人,床上没有男人,就不完整?”

“嗯……”她开始在他胸口蹭,轻轻地啃他,克劳德好不容易才把持住,继续说下去,他必须得说下去。

“所以你能理解,”克劳德轻轻地推开她,他得让她听清楚他接下来要说的话,这容不得半点含糊,“你能理解吧,以后每星期四我都会去别的地方过夜。”

“我——什么?”她用大拇指搓搓前额,这个动作令她看起来天真得叫人心碎,克劳德咽了下口水,才能继续说下去。

“以后每星期四,我都会去别处过夜;这个时间,我会跟——她在一起。”

“她?”

“我的情人。”

“你的情人?”

“是的,只是星期四晚上,这样安排比较合理,但我不想让你担心,不想让你来找我。嗯,我来热一点昨晚的鱼汤好吗?饿死我了。”他伸手去拿长裤,因为很冷。

当他弯腰提裤子时,被她从后面一推,狼狈地栽倒在地板上。他转过身;布兰琪站在床上,两眼冒火。

“布兰琪!你干吗?”

“你的情人?你有情人?混蛋!我们刚刚做完爱,还在床上,你就告诉我你有别的女人?”

“嘘!布兰琪,轻点。”

“我不!”

“布兰琪,冷静,克制一下你自己,否则我就不跟你说了。”

“克制我自己?”但她的确压低了声音。

“是的,来,坐下。”克劳德坐到床上,挤出一个迷人的微笑,拍拍旁边;她瞪了他一眼,跳下床,在窗边的小椅子上坐下来,只挨着椅子边,像一只鸟,一只奇异的野鸟,眼看着就要飞走的样子。

“首先,我是你的丈夫。我尊重你。”

“你在外头养了个小娼妇,还有脸说这话?”

“小——什么?这词我不懂。”

“妓女。”

“情妇,不是妓女。如果我想找妓女,我也可以找。但明明可以免费得到的东西,我为什么要花钱去买呢?我不会做那种事来羞辱你的。”

她张开嘴,摇摇头。“我不知道你说的是什么鬼话。”

“情人不是妓女,布兰琪。这个词你们美国人可能串着用,但它不是——”

“噢,闭嘴,你还有脸说教,你……你……你知不知道我可以为这个跟你离婚?”

“什么?”这回一脸困惑的是克劳德,“首先,只有美国人会离婚,我们法国这里不会——不兴这个,没有必要。我们这里夫妻之间对这种事包容得多,亲爱的。所以就连动这个念头都是荒唐的——我不理解。”

“因为你对我不忠!”

“不,不。”克劳德差一点大笑起来,但及时发现了她眼里的熊熊怒火,“不,不是那样的。你们美国人会那么想,但你们弄错了。我只是每星期去见那女人一次,而且还告诉了你,这怎么是不忠?我不爱她,我爱你。我娶的不是她,而是你——你随了我的姓,同我分享财产的人是你,你是我的人生伴侣。她……她只是……只是……”他又在搜肠刮肚找合适的说法。但英语真不是这次谈话的正确语言。

“姘头?”

克劳德大吃一惊。“布兰琪,这话太粗俗了。”他的仙女公主竟然说出码头工人的粗话,他很痛心,也很失望。

“我粗俗?你搞笑吧!克劳德·奥泽洛,我是不是该提醒你当初我嫁给你的时候我做了什么?”

克劳德的脸抽搐了一下;这是她第一次提起这事,她曾经做过的事。这与克劳德无关,他也从未要求她那样做,虽然他得承认,他内心是有点欣慰的,甚至还不止一点,程度超乎预想,但他们说好了,再也不要提起这事,忘了它,对大家都好。

“这太荒唐了。我好心好意通知你星期四我会在哪里过夜,你却像个被宠坏的小孩一样。布兰琪,这太不像话了,你不该这样,我们不该这样——妈的!”克劳德眼冒金星,感觉血从额头往下流。

因为布兰琪刚刚朝他扔了一个花瓶,正在拿另一个。

“住手!”

“你去死吧!你去死,克劳德·奥泽洛!”第二个花瓶没砸中他,在墙上炸开了花。他扬起胳膊挡住脸,她开始找其他东西。他跑出房间,紧紧地拉着门。她狠狠地捶门,一边捶一边骂。这是他有生以来听过的最别出心裁的骂人话,他不得不佩服她的创意——“虚伪的混账青蛙佬”,“脚踏两条船、没蛋的混蛋”,“骗子,没出息的可怜淫虫”。

突然间,砸门声停了,痛骂声也停了;没声音了,静得他心里发毛。

“布兰琪,我——”克劳德小心翼翼地把着门,推开一条缝,等了一会儿,见还是很安静,便把门开大了些。布兰琪就站在那里,看上去很平静,笑眯眯的,突然间,她身体微微往后一拉,拳头随即冲着他鼻子抡过来。

他两天没回公寓,暗暗祈祷她在这种心理状态下千万别来丽兹——自己妻子闯进门厅,嚷嚷着他是“脚踏两条船、没蛋的混蛋”,这对他的事业可没什么好处。玛丽-路易丝·里兹不会容忍这样的事。

克劳德为自己辩解说给她点时间,让她吸取教训,冷静下来,这有好处。他多少有点自责;他又一次低估了美国人和法国人之间的差别。法国人理解,偶尔去别处溜达一下——好比度假一样——对婚姻是有益的。真的就只是这么回事;时不时发掘一下别的肉体,从中寻找一些快感。感情上不依恋,身体上获得充分的满足,能让人放松,这对于作为一家之主的忙碌的男人来说是很重要的。多年来,他自己的母亲一直都知道他父亲的那些情人;她跟所有通情达理的法国女人一样,只要求丈夫别放到台面上显摆,别把她们带到孩子面前,别让她们占用过多的时间、精力、金钱(尤其重要)。如果她有什么风流韵事,真是难以想象,但也说不定,要真的有,当然也没人知道。

克劳德觉得布兰琪会学着理解的,她很聪明。事实证明,她很善于理解(甚至接纳)其他的法国文化。克劳德觉得只要分开几天,她就能理性些看待问题。

然而,第二天晚上,他回到公寓,却发现她的衣橱都空了。他慌了,做了件不可思议的事——遣丽兹的信童去找帕尔,信童带话回来叫他去她公寓。

克劳德曾央求布兰琪不要再和这个女人来往。帕尔在法国电影圈没闯出什么名堂,演艺事业不见起色,她还沦落到让低俗的夜总会用自己的名字来招揽生意的地步,她在这些夜总会里抛头露面,跟身上只搭着一块兜裆布的年轻男人生硬地模仿她那些有点知名度的电影场景;可近来,连这份工作也没了。

有一天晚上,在别的地方灌下太多瓶香槟之后,她来丽兹找布兰琪,硬要闯进酒吧里去,那地方她自然是不能进的。布兰琪一个劲地拦她,可那天晚上帕尔死活不肯罢休。她那件陈旧的毛披肩污渍斑斑,长筒袜破得不成样,脸上的妆被刷出了一道道泪痕。见她那样,布兰琪哭了,但克劳德只看到帕尔自作自受的狼狈样。布兰琪跟他说过帕尔几乎把所有的家当都拿去典当了,只能靠眼下还能钓上的男人施舍,勉强糊口。布兰琪从中看到的是勇气。

克劳德看到的是耻辱。

那天晚上,就连布兰琪都被帕尔的举动惊呆了;她居然抡起伞打了弗兰克·迈耶。最后,布兰琪连哄带劝把她带出酒店,送上了出租车。自那以后,克劳德再也没见过她。

但他还是大老远跑到了第二十区一个破旧的街区。这里的楼窄窄的,被分隔成了一间间格子公寓。这地方啥都没有——咖啡馆少之又少,餐厅更是一家都找不到,商店稀稀落落隔得很远,部分街灯已经烧坏。这地方让人不想逗留,更别说是住下来了。

帕尔有一间阁楼公寓,所以他爬了六段楼梯。每迈一步,他都希望布兰琪会在最上面等着他。

然而,她没在;帕尔在。她披着块污渍斑斑的披肩,原本毛茸茸的裘皮如今大片“斑秃”,露出的底子磨得油亮。金黄色的头发夹了几缕白发。她没化妆,反而令皱纹没那么显眼。嘴上没有艳俗的口红,淡淡的肉粉色反而动人。她比克劳德第一次见到她的时候漂亮多了;有些女人确实会因痛苦和磨难变美。他现在发现帕尔也是这样的女人。

“嗨,克劳德。”她退到一边,让他进门。他扫了一眼,布兰琪不在。

“她在哪里?我的小琪去哪儿啦?”

“她走了。”

“什么意思?”

“走了,消失了,跑了。”

“离开我们的公寓?”

“离开法国。”

“不。”克劳德感到两腿发软;他得坐下来。没等他在房间里仅有的一把扶手椅上坐下来,帕尔抢先把搭在上面的一件破晨衣抽走了。

“没错。白痴,你以为她会怎么做?”

“我以为……我以为……她是我妻子!她怎么能这样对我?”

“噢,克劳德。”帕尔大笑起来,沙哑的笑声随后成了剧烈的咳嗽,咳了好久都停不下来,他慌了,走到水池边(厨房、客厅、卧室都连在一起),找到一个脏兮兮的果酱瓶,看样子是用来当杯子的,他在那瓶子里接满了水。

她嘶声说了声“谢谢”,喝完水,又笑起来。“你们这些男人!她怎么能这样对我?那她呢,克劳德?你怎么能这样对她?你到现在还不了解她吗?她就是个小女孩,克劳德。她不像你我这么世故。你别看她在人前表现得那么自信优雅,别看她说话那么粗俗——那婆娘有时候骂起人来像个水手——她内心其实是个单纯的小女生。看起来好像不是那么回事,那都是她装的,像模像样,但还是装出来的。她相信爱,相信善,据我所知,她或许到现在还相信有圣诞老人。问题是她也相信你,你这个愚蠢的混蛋。”

“但我爱她——这个她肯定知道。除了她,我谁都不爱!”

“可你有小三啊,你还告诉了她——我的天,你个蠢货,如果你不是非要那么诚实,或许可以瞒过去。”

这点,克劳德没想过。隐瞒自己有情人?女人——对,是个漂亮的女人,低调谨慎的女人——但也只是个女人,不是妻子。他笃定地认为自己把这事告诉布兰琪很有君子之风。美国人又一个让人抓狂的点!他要是没有告诉她——要是骗了她——现在应该还和她在一起,这一夜可以在丽兹过得很惬意。可他诚实待她,反而失去了她。

这怎么可能?

“她去哪儿了?”

不知怎的,他觉得帕尔是站在他这边的——他知道自己不配,但还是很感激。

“伦敦。”

“伦敦?”

“嘉理在那里。”帕尔加了一句,语气很轻柔。

“不!”一股义愤把他从椅子上弹起来,脑袋砰的一下撞在倾斜的天花板上,“不能回去找那个男人——他不爱她,他不尊重她。”

“这点你知道,我也知道,可布兰琪——她不知道。嘉理怎么待她,你怎么待她,她看不出太大区别。”

“可明明是天壤之别啊。我娶了她!”

“为什么?我一直很好奇。别说爱了,你喜欢她吗?因为我总是觉得她不是你中意的类型。你需要她吗?”

“我……嗯……”克劳德不得不坐下来,接过帕尔手上的杯子。这个问题他从来没问过自己;他认识的男人也没一个问过自己这样的问题。女人是必需的,但那跟表示需要女人不是一回事。至于说喜欢妻子——

他想起了布兰琪令他意外的那些点,在遇到她之前,他从不觉得自己会渴望的那些特质——戏剧性、神秘、刺激,脑子活络,遇事好刨根究底,老在后面逼着他,而不是默默顺从。

“我需要她,对,”克劳德说得很慢,“我需要她,如果没有她,我的生活会变得很——无聊。我无法想象另外换个女人,换个妻子,我该怎么过。”

“那就去把她追回来,克劳德,把你的妻子找回来。”

“我不能。”克劳德拿起他的帽子,丧气得无法再待下去,但又太骄傲,不肯放下身段追到英吉利海峡对岸去。“如果她看不到区别——如果她不明白我需要她,不明白她才是我的妻子,不明白我把她从那个男人手里解救出来就是为了要给她名分——那我就不能强迫她。我不会强迫她。我没资格。”

“那你就会失去她。”帕尔摇摇头,出乎意料地亲了一下他的脸颊。他又一次察觉到她是同情他的,虽然似乎不太可能。

“这我也不信。”克劳德能感觉到自己热泪盈眶——被她的善意感动了。也许一直以来,他太武断了,对她的看法不够客观。“小心点,别惹上麻烦,帕尔,布兰琪很担心你。”

“布兰琪谁都担心——你知道那疯丫头做了什么吗?她把首饰当了,让我付房租。”

“真的?”克劳德的眼泪又涌了出来;他惊呆了。他一直以为女人跟女人是天敌,她们争抢衣服首饰,争抢风头,争抢男人。没想到她们竟然可以这么无私,这么仗义。这又是一个新发现。这一天真是意外连连,他突然很想喝一大杯波特酒,找个朋友好好聊一聊。

可是,布兰琪不就是那个朋友吗?——这又是一个让他惊讶的发现。他意识到婚后这短短几年,他从来没有像在遇到她之前那样,跟朋友或同事一块喝过酒。现在,他遇到难事,或者这一天不太顺,或者只是想嘲笑一下同胞,他都会找布兰琪。

“她在伦敦住哪里?”克劳德问这话的时候,帕尔还没来得及在他身后把门关上。

“你觉得呢?”她又大笑起来。

“啊。”克劳德也呵呵笑了几声,虽然心里乱得很。“还能在哪里!”他把口袋里的钱一股脑塞到她手里,跟她道了声晚安,她把钞票往胸口一塞,微微一笑——有点像他在克拉里奇酒店大堂第一次看到的那个笑容,他就在那时候遇到了那个他知道必须解救的美丽的姑娘。

克劳德也露出了笑容,因为毕竟还有希望——即便布兰琪能离开他,也还有一样东西是她钟爱的,无法割舍。

丽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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