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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章布兰琪1941年春 丽兹酒店的女主人 作者:梅勒妮·本杰明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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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丽兹,纳粹也好,平民也好,过得还是跟以前没什么两样,他们打扮,喝酒,说长道短;到了晚上,往干净的床上一躺,安安稳稳地睡上一觉。床单枕套也许已经有点磨损,但丽兹的裁缝手巧,修补得几乎看不出来。可布兰琪透过酒店闪亮的玻璃窗望出去,一户户人家被逐出家门的场面触目惊心。现在有了新的法律,维希政府颁布的法令,实际上是柏林授意的:巴黎所有的犹太人都必须登记。他们不得再从事法律、医疗、教学等工作,甚至连开店也不行。他们的住宅被强行征用,连同家里的珍宝、雕塑、画作和地毯,这些物件都整整齐齐地打包好,收进空荡荡的商店里,由纳粹的书记员和管理员一笔笔记录存档;一大家子全被赶出门,流落街头。 这些人家有不少她认识,是丽兹酒吧或餐厅的老主顾,尽管丽兹一直低调地(这是克劳德的说法)对犹太人实施没有挑明的“额度”。(“布兰琪,我们必须始终确保我们的客人舒服。罗斯柴尔德家族[罗斯柴尔德家族(Rothschild Family)是欧洲乃至世界久负盛名的金融家族。它发迹于19世纪初,其创始人是梅耶·罗斯柴尔德。]在这里非常受欢迎;事实上,他们是丽兹的投资人。犹太人也分三六九等啊。”克劳德这么对她说,“你应该很清楚,因为你们美国人也跟我们差不多。”当然,他说得没错。在纽约也是一样,姓古根海姆的远比姓戈德伯格的更容易被接纳。) 有时候,她走出酒店去和公爵夫人喝茶,或者只是出去走走透透气,因为这些天即使是丽兹原本纯净的空气也变得闷热起来,充斥着浓重的德国口音。一路上,她看到的犹太人越来越多,也许是因为她在刻意关注他们:爸爸戴着精细的毡帽,穿着大衣,无助地坐在路边;穿着毛皮大衣的妈妈,嘴上一抹鲜红的口红(总是少不了一抹鲜红的口红,还有一条扎得极妥帖的丝绸围巾,十足的法国风,即使是现在这种时候),她把孩子像小鸡一样圈起来后,开始敲门,或者在电话亭里给亲戚打电话。能行动,思考,还有打算的,是妈妈,永远是妈妈。 布兰琪为什么这么叫他们?妈妈爸爸?当她遇到这些被遗弃的家庭时,当她从他们身边经过时,当她停下来把钱塞到他们手里时,当她继续往前走,去她要去的地方时(她可以随意走动,可以随意回她的家),她一直在心里这样叫他们,可她在他们的脸上总是瞥见一个熟悉的人,一个记忆中的人。这是噩梦吗?也许是老照片上的某个人吧,又或许是从小时候听过的故事里想象出来的一张脸。 这些流离失所的人的脸,大多是外国人的脸,过去十年从德国和奥地利逃到巴黎的犹太人,她还从这些脸上看到了莉莉。 差不多四年前,她第一次遇到莉莉。当时,布兰琪又丢下克劳德离家出走。 这成了他们的常规套路,他们的小游戏。他执意要每周四去别的地方过夜,为这事两个人吵来吵去,她无法让他明白这是在羞辱她,他也不明白她为什么要介意。布兰琪跑出去一阵,又会回来——有时候为了追求浪漫刺激,他会去找她,自己把她带回来。两个人在脆弱的休战状态中相亲相爱,过上几个月的太平日子,周四晚上也不闹腾。然后又开始了,总是这样,周而复始。 布兰琪第一次遇见莉莉就是在这样的一次短途旅行过程中。 “你说你要去哪儿,布兰琪?” “回家,巴黎。” “巴黎。”布兰琪身边这个矮小的女人点点头。她看起来像个小女孩,但说起话来像个喝醉酒、英语很烂的水手。她们站在轮船的栏杆旁,看着这条船拖着一片泡沫在地中海劈波斩浪。 “我也去。”她说得很坚定,“我和你去。我之前一直想去巴黎看看。” 她说她叫莉莉·哈尔曼诺夫。布兰琪问她是不是苏联人,但她只是耸耸肩。布兰琪问她是不是罗马尼亚人,但她只是耸耸肩。布兰琪问她总该是某国人吧,但她只是耸耸肩。 “你去巴黎可真是合适。”布兰琪回了一句,还讥讽地笑了笑。 “为什么说这,布兰琪?” “你耸肩膀很在行啊。”布兰琪也耸了耸肩,演示给她看。莉莉开心地笑起来,不光是笑,还拍手。惹得周围的人都盯着她看,但布兰琪已经习惯了——人们习惯盯着莉莉看。 这不仅仅是因为她个子小,容易激动,喜欢戳陌生人的肩膀,问人家最私人的问题。(她就是这样认识布兰琪的。)也不只是因为她穿得像个孤儿,套着人家丢掉的马戏团戏服——今天她在剪成荷兰小子发型的黑色短发上扣了一顶红色贝雷帽,穿了一件镶着莱茵石、袖子上打补丁的翡翠绿的毛衣和一条黑色紧身短裙,戴着黄色手套,蹬着紫色平底鞋,鞋底拍打着右脚跟。黑色长筒袜倒是新的,但太大了,膝盖处鼓起了包。她没有化妆,脸颊和鼻子上有些可爱的雀斑,令她有一种精灵般的气质。 然而,这个莉莉有一种魔力,你会好奇她去过哪里,要去哪里,她看到了什么,又忘记了什么。她的眼睛不停地来回扫视、搜索、审视。布兰琪有种不安的感觉,觉得房间里每个出口、每个窗子的位置,每个可以供她藏身的地方,她都一清二楚。 “为什么你回家这么难过,布兰琪?”莉莉用胳膊肘捅捅她,“你不想回家吗?” 布兰琪盯着她看,目光犀利。她们是在船上的酒吧里认识的:那天,莉莉坐到布兰琪身边,问她为什么要穿那条裙子,这颜色并不称布兰琪,倒是很适合她。在那之后的四十八个小时里,她们和两个巴结讨好她们的法国外籍军团士兵喝了一小时的鸡尾酒,最后喝得那两人醉倒在桌子底下;她们用脚而不是用手玩了场沙狐球;她们设计了一个游戏,跟陌生人聊他(她)喜欢的做爱姿势,谁挖出的料多,谁就能赢一瓶香槟(最终的赢家是莉莉);她们在伦巴舞比赛中赢了个“爱杯”(布兰琪领着莉莉跳);她们还在一艘救生艇上举办了一场即兴派对,只邀请戴单片眼镜的男士(没想到有那么多人)。 对于布兰琪来说,自从帕尔陪她过的那段开心的日子画上句号之后,这几年都没有在这四十八个小时里笑得多。那么莉莉·哈尔曼诺夫为什么会问她为什么难过呢? “我不难过。” “你当然难过。你每次看海,脸就变了——像什么东西坠落下去,像这样。”她做出一个伤心的表情,“你可当不了间谍,布兰琪,也玩不好扑克。” “有人这么说过我。” “那跟我说说吧。” 布兰琪怎么可能不说?她们站在船栏边,海水喷溅在头发上、脸上。布兰琪意识到,除了帕尔,她已经有很久没有亲近的朋友了。帕尔,可怜的帕尔,她快死了,脑子已经不清楚了,话也说不清楚了,尽管布兰琪想尽一切办法去救她;也许“快死了”,正是因为这些努力,好让布兰琪从此解脱。而且,布兰琪和自己的几个姐姐从来都不亲近,反正她们也不在身边,隔着一个大洋。 克劳德算是她最亲近的朋友了,她知道这很讽刺,因为正是他,害她这么久都交不到一个女性朋友;因为现在每遇到一个女人,她都忍不住要怀疑:是她吗?在丽兹的茶室里,在她旁边坐下来的这个超级亲切的女人,跟她聊起最近手套太贵,问她用的是什么香水。她会不会是克劳德的情妇?凡是五十岁以下、牙齿没掉光的女人都是嫌疑人。就因为克劳德,布兰琪无法相信她遇到的任何一个女人。 至于她在丽兹的那些伙伴,这个嘛,布兰琪是有很多熟人,也有酒友。名人啊,偶像啊——海明威、菲茨杰拉德、波特、毕加索和电影明星。可这些人不是她的朋友;他们会向她倾诉感情烦恼,可她不行,因为她不指望他们会同情她——他们是男人,肯定会站在克劳德一边。也许只有在富丽堂皇的丽兹,他们才会想到布兰琪,她是固定在这里的一个摆设,就像吧台后面那幅巨大的狩猎壁画一样,一直在这里,只是一种装饰,仅此而已。在这座魔幻宫殿外,布兰琪对他们来说并不存在——有时,她甚至怀疑对于她自己来说,也是这样。 布兰琪转头面向这个陌生人,对方那两只大大的眼睛饱含热切(布兰琪觉得几乎透着饥渴),她意识到自己想念女性的友谊了。有个人,能跟你一起试穿衣服,能哄你,拿好听的假话来安慰你,夸你容貌姣好,夸你青春永驻,会无条件站在你这边,能听你倾诉,同情你,而不是试图跟你讲道理,在男人那里也吃过同样的苦头;她需要一个这样的人。 于是,布兰琪听到自己脱口而出,向这个叫莉莉·哈尔曼诺夫的女人道出了心事,解释自己为什么确实如她所说很难过。 “就是——我和我丈夫——我们,我们的婚姻,很复杂。一来,是我们没有孩子。”布兰琪屏住呼吸,等莉莉做出反应。这可是压在她心头的一桩大心事,触碰不得的话题,真的,尤其是不能和克劳德谈。可它总是在那儿,飘在半空,布兰琪和克劳德每次谈话,头顶都罩着这片阴云,即使只是在吃早饭时聊些夫妻生活中最平常的小事,比如:“牛奶够吗?”或者“今天我想买些新毛巾”。 他们的生活中缺了个人(也不一定是一个,也可能是几个,柔弱的小不点),竟然能给她的一言一行施加这么沉重的影响,她百思不得其解。 “啊。”莉莉点点头,洞悉一切的样子,仿佛每天都有陌生人跟她说这种话。 “而且,那混蛋有别的女人;我呢,酒喝得太凶,尤其是最近。我觉得,我们好像——我们都让对方挺失望的。动不动就让对方失望。我们不是当初以为的那样,那时候——嗯,你知道的。当初想的,现在根本对不上号。你有孩子吗?”前一天晚上,布兰琪已经问过莉莉有没有结婚,但对于自己的个人生活,莉莉一直含糊其词,好像她已经习惯了不向问她的人透露太多细节,就好像她其实已经习惯了被人盘问似的。布兰琪也没多想,就觉得她应该也结婚了,正在给她丈夫做规矩(其实这个暧昧的“教训”根本没有她想得那么管用)。 跟布兰琪一样。 “噢,不,不。”莉莉猛摇头,“不,我的生活不适合有孩子。” “什么样的生活?” “我会告诉你的,布兰琪,我全都会告诉你,但我们得先来谈谈你。” 布兰琪咧开嘴笑了;差点就掌握了主动。换作她认识的其他人,那些社会名流、艺术家或酒鬼,她就得逞了——他们是禁不起奉承的,也很容易被带偏。 “好吧。我们可能生不了。我去看过医生,我的管子有问题。克劳德不知道这事。” “克劳德是你的男人?” “是的,我丈夫——我告诉过你,昨天晚上。也许他的管子也有问题——我不知道他跟其他女人有没有孩子。我不敢问。”就是因为这点,她始终无法开口跟克劳德谈这事。但是如果他真跟某个情妇有孩子,布兰琪是受不了的;她也做不到每次都乖乖地跑回去,总是抱着希望,希望他会有所改变。老天,她有时候真是太天真了。“我其实并不知道他是不是想要孩子,说实话,我也不知道自己是不是想要,我只是觉得我们俩之间少了点什么。可能——这是他对我的期望,有个家来提醒他,他是个真男人。可我从来没有向他表示过那是我想要的,因为我不知道自己想要什么。我们的生活很精彩——你应该来丽兹看看——但跟绝大多数夫妻的生活不同。但是,我们确实跟人家不一样,我们起初觉得我们很,很——” “特别?” “对,没错——一开始激情四射,到后来连点火星沫子都没了,成了——这,也不知道这究竟是什么意思。”布兰琪凝视着海天交界处,仿佛这波光粼粼的平静海面会向她解释“这”是什么。“我很孤独,很恼火,对他很失望,他对我也一样失望。我怎么都想不出该怎么去解决,也许这问题我们根本解决不了。可我被困住了,离不开这个家伙,因为我没别的地方可去。我爱巴黎。我再也回不了家乡了。” “家乡在哪里?” “美国。我有好久没见我家人了。”布兰琪在结婚几年后回过家,又是为了惩罚克劳德而离家出走。她自然是住在曼哈顿的丽兹,她在那里宴请全家人吃大餐,带他们参观酒店幕后的运作,甚至还安排了一间套房,让他们住了一晚,她很自豪地向他们展示自己在巴黎过惯了的生活。可她的家人,尤其是父母,并不自在,还对她独自一人出行,没有丈夫陪在身边颇为不满。这趟回娘家并没有取得她想要的效果。布兰琪很难过,难过到暂时忘了自己的婚姻问题,因为她意识到,她与家人唯一的共同点就只剩下过去,而这段过去,正是她当初离开纽约的原因。 “那你和你男人聊些什么,如果不聊孩子?” “他的工作,主要就是这个,还有丽兹和那里的人——那些人已经成了我们的家人。或者说,是他们填补了孩子的空缺。我俩之间像是有什么东西在推我们,把我们分开,可是你去看,又看不到什么。这么说你能明白吗?”布兰琪瞥了一眼这位新朋友,莉莉在一个劲地点头,可布兰琪怀疑她是不是真的听懂了,毕竟自己英语讲得乱七八糟的。 但也无所谓;布兰琪只是需要有一个人让她把一肚子的心里话都吐出来,不是对着克劳德。 是对着一个女人。 “是,是,我明白。你们得有追求,有理想。你和你男人,你们有吗?得有样东西让你们去奋斗,两个人一起?” “什么?” “我觉得有小孩不重要,我自己觉得。尤其是现在。布兰琪,到处都是危险,坏人。但是你和你男人,你们必须有别的奋斗目标,就像你会为孩子的生命、孩子的幸福去奋斗。你活着的理由是什么,布兰琪?” “我……我不知道。”布兰琪握紧了光滑的扶手,这家伙让她有点难堪。从来没有人问过她这个问题,她也绝对没有这样问过自己。 “快乐,是吗?”那双棕黑色的眼睛在刺探她,审视她,把她看得透透的,“乐趣——是你的追求?喝酒,欢笑,跳舞?” “嗯,对——可你难道不喜欢吗?——昨天晚上你跟那个唱伤感恋歌的女歌手掰手腕的时候,你那样子——” “啊。”莉莉转过身去,朝栏杆外啐了一口唾沫。布兰琪从没见过哪个女人这样子;说实话,她看得挺爽的。“那个,是挺好玩的。”然后,又是那个神秘的泛欧洲的耸肩动作,“但这不是活下去的理由,布兰琪。人活着不该只是为了玩乐吧?” “莉莉,我从小就被教导要相信上帝,相信家庭,相信传统,其他都是次要的。要守礼节,要谦逊,要遵守规矩。但这些我统统不感兴趣,于是我就跑了,一个酒店的小经理救了我,可他拥有我之后,不知道该怎么对我,该做些什么——我自己也不知道该做些什么——所以在这过去的十来年里,我尽情地玩,把小时候不能享受的快乐都补上了。” “也许是时候该长大了,布兰琪,你觉得呢?也许我不该说。”莉莉低下头盯着她那双古怪的鞋子,额头皱了起来;她们认识不久,这是她第一次露出这样的神情,似乎是在担心会冒犯到布兰琪。 布兰琪呼出一口气,握着栏杆的手抓得更紧了,她凝望着波光粼粼的海面和地中海像是经过漂白的淡蓝色的天空。眼前没有陆地,没有到处都是赌场的港口在引诱她,没有富豪的游艇,也没有娱乐场所等着她去探索;只有水、海天交界线和云,还有她身边这个奇怪的小东西。她不得不承认:是的,也许是时候了。 该长大了。但该怎么做呢?是不是得永远离开克劳德?有生以来第一次自力更生,而不是靠男人养活? 是不是得逼克劳德正视她,把她当成一个女人,而不是一个概念? “莉莉,你到了巴黎,有什么打算?那边有人在等你吗?” 又是耸肩。“也许我可以在那里挂包。”她疑惑地盯着布兰琪,布兰琪哈哈哈地笑起来。 “挂帽子,这才是住下的说法。” 莉莉笑了,发出一串响亮的欢笑声,还拍手。“对——挂帽子。我喜欢这说法。” “挂帽子?所以不是长住——你觉得你还会去别的地方?” “我等罗伯特来找我。他是我的男人,就像克劳德是你的男人一样。然后,我们再做计划。我觉得接下来会打仗。该死的法西斯主义者,布兰琪,必须阻止他们!西班牙现在很糟糕,非常糟糕。” “所以,你是西班牙人?” “不。” “你为什么要关心这个?你是女人,又不能打仗。你要做什么?” “真的?”莉莉抬头盯着她看,眼里有一丝失望,眼神黯淡下来,“你觉得女人在这个世上不能干点什么吗?” “不是的,可——嗯,战争,莉莉!女人能做些什么?” “也许在你的丽兹世界里,没啥可做;但在我的世界里,有很多。战争要来了,不只是西班牙,女人也会卷进去,还有孩子。” “也许……可我实在想不出我个人能做些什么。” “你的法国也会陷进去,这场战争。” “莉莉,已经发生过一场世界大战了,法国遭受的损失最大。我的克劳德还参加了战斗。法国不会再发生战争的,相信我。” “好吧。”莉莉耸耸肩,摆弄着裙子的下摆褶边;布兰琪注意到褶边快散了,她暗暗提醒自己得把裙子交给船上的裁缝。“不过,这个我不会打包票。” “那你为什么要去那里挂帽子?” “因为我得先弄些钱,再去西班牙,去为保皇派战斗,就像我告诉你的。我们需要食物,我们需要武器——也许你能帮我,嗯,布兰琪?你是有钱人吗?” “莉莉!”布兰琪不由得倒抽了口气——这位新朋友真是太鲁莽了,“这种问题不该问!” 莉莉皱起鼻子。“我问,是最直接的方法。” “这倒是。” “在法国,我们有认识的人,他们会和我们一起去西班牙。嘿,要不你也去吧,布兰琪?你说你不知道该做什么,那就跟我去西班牙吧!正好给你男人一个教训!” “莉莉!”布兰琪被逗笑了——这也太荒谬了:她,布兰琪·奥泽洛,堂堂丽兹酒店的女主人,在枪林弹雨中投掷手榴弹,趴在地上匍匐前进!这个奇怪的家伙究竟是谁——是什么——竟然提出这样的建议?“算了吧,这肯定不行。” “好吧。你还是可以帮我弄点钱。嘿,我喜欢你,布兰琪。我很喜欢你,不只是因为钱,虽然钱也很好,是因为你这个人。我觉得你这人可以,布兰琪。我觉得你需要我。”莉莉似乎被这话吓到了;她摇了摇头,用拇指在左眼上方揉了揉,好像头痛似的。然后她做了一件非同寻常的事。她把小手放到布兰琪的手里,屏住呼吸,好像害怕布兰琪会避开。 这个犹豫、害羞的小动作令这个咄咄逼人、多情得令人惊讶的小人儿成了一个小可怜,一个需要保护的孩子。可就在几分钟前,布兰琪还在想象她娴熟地把着机关枪,能把一大帮法西斯分子全都撂倒。 “你是我的朋友,布兰琪。” 布兰琪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她不知道该做什么反应;莉莉在短短三十秒内触发了她这么多不安的情绪,她完全说不出话来。克劳德会不会觉得这点好笑呢? “谢谢。”布兰琪低声说。布兰琪不确定在哗哗的水声和周围的谈笑声干扰下,莉莉能不能听到她说的话。“你也是我的朋友。”可莉莉又捏了捏她的手,布兰琪知道她听到了。 “你需要我,布兰琪。”莉莉郑重地说。她的口音抑扬顿挫,隐约带点东欧腔。“你需要我来告诉你我们生活的世界——丽兹外的世界——是怎样的。你就像一个气球。” “什么?” “气球,飘在天上,明白吗?你会飘走的——像这样!”莉莉扬起两只手狂挥一气,画出两架奇怪的风车。她还跳起舞来,两只小脚套着双古怪的鞋子,在滑溜溜的甲板上跺。她扭扭屁股,她欢蹦乱跳,放声大笑。 “我把你留在这里,留在地球上。”她回头大声说,“你防止我做太多疯狂的事。我们互相帮助!” 布兰琪笑了,尽管她感觉这丫头颠三倒四的话里蕴含的真相像根铁扦一样把她钉在栏杆上。这段时间,她不就是个气球吗?飘过来,飘过去,由着愤怒、懒惰、八卦、漂亮的衣服、精美的大餐、烈性鸡尾酒、孩子气的情绪天天扯着她的绳子,更别提满腔的失望了,失望她的生活不是一部恢宏的英雄剧,不管有没有丽兹。 可是,布兰琪并没有自私到把自己现在像气球一样的状态全都怪到克劳德头上,认为全都是他的错,全都是因为他星期四晚上非要出去胡闹,甚至归咎于没孩子这个现实,她自己都不清楚是不是真的想要。可她也没能找到出路,没能把目标感找回来,主动采取行动,而不是被动反应。 也许,现在,她能。 “来丽兹找我吧,后天。”布兰琪对莉莉喊。她正挽着陌生人,拉他们一起跳舞。很快就临时凑成了一支康茄舞队,像条长蛇在甲板上游动。莉莉抓住布兰琪,把她拖进舞队。“来喝茶。我想把你介绍给克劳德。我想让你见见我所有的朋友。” “当然。”莉莉那口气让人觉得似乎这只是她意料之中的事,“你肯定有富人朋友!他们也能帮我。但现在别想了,跳舞,布兰琪。趁你还能跳舞!好景不常在,好花不常开啊。” 可她说这话时却乐呵呵的,咯咯地笑着,为自己的这句玩笑——为小号终将吹出最后一个音符,为华尔兹终将迎来最后一转。布兰琪也咯咯地笑着,任由一队陌生人拉着她。没有伴奏,只有奔流的大海在呼应他们的舞步。他们一刻不息地劈波斩浪,把海上其他的船统统抛在脑后。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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