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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二章克劳德1938年 丽兹酒店的女主人 作者:梅勒妮·本杰明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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给整个王国带来极大的痛苦…… 在德奥合并之后,克劳德叮嘱布兰琪,就像他叮嘱全体员工一样,在德国客人面前要格外小心,尤其要小心斯巴茨。可布兰琪很喜欢这家伙,当然啦!克劳德不得不承认,这家伙确实脾气很好,跟自己一样钦慕漂亮女人。布兰琪喜欢跟他练习已经“生锈”的德语,他觉得好玩得不得了。两人会在酒吧里坐好几个小时,用德语讲下流话,像两个小学生一样哈哈大笑。 “斯巴茨就是个普通人,”有一天,她在克劳德的办公室里对他说,“我喜欢他。”克劳德咽了一下口水,松开衣领。妻子可真是太不会挑时候了。 “冯·丁克拉格是阿勃维尔[阿勃维尔(Abwehr)是纳粹德国时期的德国国防军情报局。——编者注]的成员,”克劳德冷冷地告诫她,“德国的军事情报组织。他的顶头上司是戈培尔[保罗·约瑟夫·戈培尔(Paul Joseph Goebbels)是纳粹德国时期的国民教育和宣传部长,被认为是“创造希特勒的人”。——编者注]。” “这太扯了。”布兰琪笑了。她坐在桌角,穿着一件亮粉色的丝质连衣裙,新垫肩令她的肩膀看起来尖尖的,有点吓人,女人的肩膀绝对不应该是这个样子。她的头发亮闪闪的,前面向上翻卷,后面垂挂下来。她真是太天真了,他这个生活在避风港里的妻子,她太需要保护,太需要拯救了。他对自己早已忘却的角色又燃起了热情;这当然比做她丈夫容易。她在这种时候尤其需要保护。他提醒自己——他每天都提醒自己一百遍——她是个美国人。美国人太傻了。她可能穿得像个法国女人,她可能法语讲得很流利(尽管,天哪,那口音!),她可能已经不需要克劳德帮忙,可以自己点好酒了。 但在她内心深处,她仍然是一个轻易就相信别人的美国人。保护她是克劳德的特权,他的责任。他从一开始就是这么做的。 “就在刚刚,你的斯巴茨差点亲口告诉我他是间谍。我发现他在楼下酒窖里鬼鬼祟祟的,他在列清单,清点箱子,标注产地和年份。” “所以呢?” “所以——他是不可以去下面的,谁都不可以,除了酒店职员。但是冯·丁克拉格,还有其他的纳粹分子,一直在丽兹窥探,布兰琪。问东问西,盘点库存,甚至还测量门窗的尺寸。不只是丽兹;我听业内的朋友说他们也看到了同样的情况。乔治五世,克里伦,皇家蒙索,甚至克拉里奇。德国人在清查库存,盘点存货。我把斯巴茨从地窖里轰了出去,我叫他滚蛋。”克劳德真想喝杯水,喉咙很干,也不知道为什么,“我不该那样,他毕竟是客人。可是布兰琪,你觉得他为什么要鬼鬼祟祟地到处转?” 她耸了耸肩,一只脚从鞋子里拱出来,她伸手拿起鞋子,开始按摩脚背。她怎么什么都不知道,这么无忧无虑? “因为他们打算入侵,布兰琪。我是认真的。”克劳德抓住她的肩膀,盯着那双含着嬉笑嘲弄可又不失天真气的褐色眼睛,“德国人想要巴黎,他们想要整个法国,整个欧洲。西班牙的遭遇只是前奏。战争要来了,就像你的莉莉说的那样。他们正在造飞机、坦克、通往边境的道路——这是我听到的。而你,亲爱的,你的处境会很危险。当然,我们都会——但我从没想过你,我的妻子……我不知道该怎么办。” 因为即使是克劳德也无法保护布兰琪免遭纳粹的迫害,万一有一天他们——不,他不愿意去想。 “你这是什么意思?”她的目光不再闪来闪去,“你能做什么,克劳德?” “送你走,这是其一。回美国,在那里你会很安全。美国不会卷入欧洲战争,至少暂时不会。” “噗仔!”她抓住他的腰,把他拉近了,在他耳边低语,“别想那么轻易就摆脱我,克劳德·奥泽洛,不管你怎么努力,我是不会认输的。你现在还不明白吗?” 这正是克劳德想听的;这也是他害怕听到的。 “可是我有责任保护你,小琪——从一开始,我们第一次见面的时候,我就知道——” “我有责任陪着你,我是你的妻子,记得吗?你会被征召吗?” “迟早的事,我觉得。”达拉第政府已经动员了两百万人,而克劳德,至少在他自己看来,还很年轻——才四十岁。 “那我就跟着你一起去,不管你去哪里驻防。” “不行,布兰琪。”克劳德摇摇头,“不行,你必须回美国,我想好了,或者回去找那个——那个嘉理,那个男人——我亲自把你送上船,如果这样安全些。”克劳德不知道自己到底在说些什么;他心乱如麻,想到要是有一天德国人开始使用那些坦克和飞机,而整个欧洲的人只是耸耸肩,继续游戏人生,那可真是太可怕了。 “克劳德,你胡说八道——回去找嘉理?他现在又胖,又有梅毒——我上次听人说的。不管怎样,我就待在法国,你去哪里,我就去哪里,这样我就可以看着你。别想把我支开,让你的——她来取代我的位置。”那双眼睛此刻满含悲伤,克劳德退缩了。 但是最近他做了个决定;毕竟,做这个决定没有那么难。 “布兰琪,你得知道——那个——我不去了,星期四晚上那个。” “是吗?”她立即起了疑心,顿时警觉起来。一座火山即将喷发。 “是的。现在没有闲心来——那个。时间得花在刀刃上,得一心一意考虑生存问题,一心一意去——爱?”克劳德觉得不应该带这个问号;这显得他太脆弱。可他按捺不住。结婚这么多年来,他从未问过妻子是否爱他。克劳德跟所有法国男人一样,认为这是理所当然的;或者应该说,他认为反正这也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 但是大多数法国男人并没有和美国人结婚。 “克劳德!”她的眼里噙满了泪水,她把头埋在他的颈窝里。她身上的气味钻进他的鼻腔——布兰琪闻起来总是有种熟果子的味道,像是桃子,葡萄,甘美多汁的梨。“你越老越多愁善感了。” “布兰琪。”克劳德摇摇头。她总是这样插科打诨,不过是在她不扔东西的时候。“我是认真的。我……我们一直在玩游戏,你和我,是吧?玩得太久了。我也有错,论过错,我跟你一样多。我已经目睹了一场战争,不想再看到一场,但战争会促使一个男人自省,审视自己的生活和成就——或者这两方面的欠缺。我——有些事——确实做得不漂亮。” “真的?”布兰琪顿时露出小姑娘般的喜悦神情,看得克劳德心疼——他已经很久没有使妻子这样高兴了。“你是认真的吗?我……我也不知道我们之间发生了什么。我觉得我们这婚结得太匆忙了,当时被激情冲昏了头脑,我还没反应过来就有了法国护照和丽兹的套房,这谁会抱怨啊?但我们从来都没拥有过真正的婚姻,对吧?两个人对彼此来说是一切,不需要我们那种表面的浮华。也许咱们可以从头来过?试一试‘君赴天涯妾从之’[此处原文为“Two people who are everything to each other”,引用自一首1954年的圣经赞歌,歌曲中隐藏的典故来自《旧约圣经》(1:16):“路得说‘不要催我回去不跟随你。你往哪里去,我也往哪里去。你在哪里住宿,我也在哪里住宿。你的国就是我的国,你的神就是我的神’。”——编者注]那种境界?” 克劳德忍不住笑了,布兰琪总是故意胡乱引用《圣经》。她对宗教不像他那么虔诚,她不会每周忏悔,大斋节也不斋戒,难得陪他去做弥撒,每次跪下都要抱怨;但话又说回来,考虑到她的出身背景,他必须对她放宽要求。 “我很愿意这样,小琪,我希望能有机会多了解你。”克劳德皱起了眉头,因为承认自己不完全了解自己的妻子,很伤自尊——不,其实是承认自己想去了解妻子,伤了他的自尊。 但如今,自尊似乎成了没什么人能消费得起的奢侈品。 “那就说定了,我留在你身边——我不会离开你的。而且,哪天莉莉回来,谁来照顾她啊?她也需要我。” 克劳德叹了口气。布兰琪到底是中了什么邪,这么在乎这个危险的女人?就拿地毯那件事来说吧,布兰琪以为他不知道这事。 她邀请那个人来丽兹喝茶后,没过多久,布兰琪就跑过来找他,天真地傻笑个不停。她“不小心——因为我笨手笨脚!”把丽兹的一块很重的东方地毯丢到了楼下,本来想在窗口抖抖灰的,没想到掉到了街上,布兰琪还没来得及冲下楼,就被一个坏女人偷走了!太过分了!对于自己的过失,布兰琪摇摇头(很可爱呢),坐在他的膝盖上,把玩着他的领带,跟他讲述这个故事。 克劳德当然不信(虽然他很喜欢自己膝盖上的那段插曲,这是床上那一段的前奏)。然而,为了太平,他假装信了。还不到两天,正要乘火车去西班牙的莉莉来找他,告诉他,她向布兰琪要旅费,两人合伙安排了这出闹剧。莉莉就是那个把地毯拿去卖的疯女人。 “她是个好女人,布兰琪。”莉莉对克劳德说。虽然她看起来很可笑,像个孤儿套着肥大的灰色开襟羊毛衫和黑色紧身短裙,但她绝对是他遇到的最真诚的人,除了几年前跟他讲同一番话时的帕尔。 他讨厌这个人和她的那套理念,而且她太放肆,自以为有资格来告诉他自己的妻子如何如何,但他不得不思索,怎么这两个同样烦人的女人都来提醒他能娶到布兰琪有多幸运。当然,他习惯通过另一个男人的眼光来衡量一个女人的价值——在她离开餐桌去补妆时,是不是会目送她的屁股?在他们走过时,是不是会带着艳羡的神情向占有欲很强地揽着她的腰肢的克劳德挤挤眼睛?几杯酒下肚后,他的朋友是不是会狠狠地捶捶他的肩膀,爆几句下流话,羡慕他的房闱之乐? 但其他女人向他反馈妻子的价值则是一种新奇的体验。克劳德意外地发现这种感觉并不赖;即使其中一位是这样一个邋遢的女人,正要去别的国家(不是她自己的国家)参加战斗。总算摆脱她了。 “莉莉能照顾好自己,”此刻,克劳德对布兰琪这样说,而真正想说的一直没有说出口,“如果她那方获胜,她很可能当上共和国的新总统。” “噗仔。”布兰琪弯下腰,穿上鞋子,拉直丝袜,抚平连衣裙的前襟,“你真是个老古董,你知道吗?” “这对我来说是个新名词,但我想应该不是好话。” 布兰琪开怀大笑,他真喜欢听她这样笑。可近来很少听到,直到莉莉闯入她的生活,他才又频繁地听到这样爽朗的笑声。为此他很感激;这点倒是可以承认的。 克劳德热情地亲吻妻子。照理说,作为丽兹的总经理,应该克制些;可话又说回来,若是不能在自己办公室里亲吻美女,那当这丽兹的总经理又有什么意思? 而亲吻——肌肤相亲、撩拨情欲、颠鸾倒凤——这方面他们一直都配合得很好,也只有这方面他们能确保不会失望。 克劳德清了清嗓子,正要再说些什么——具体说些什么,他自己也不太清楚——这时,妻子突然笑着把他推开,手做了一个奇怪的动作,仿佛脸上有蜘蛛网,要把它拂开。有那么一刻,谁都不敢看对方;两个人都表现出脆弱的一面,这感觉太陌生,一时间难以面对。 布兰琪挥挥手,轻飘飘地走出办公室,让他能继续工作。 克劳德希望她别飘到酒吧里去。他不喜欢她老泡在那里;他也不喜欢她跟这帮人胡喝个没完——“这帮人”,不是她的朋友,而是另一些人,他们开心地呼唤她的名字,请她一杯接一杯地喝马提尼,告诉她秘密和谎言,跟她讲有趣的故事。他不喜欢她有时候喝得烂醉,要么忘了坤包落在哪里,要么丢了一只鞋,要么得把她扶到吧台后的椅子上,以免在众人面前失态,这样弗兰克·迈耶还可以顺带照看她,而她在一旁轻轻地打着鼾,迷迷糊糊地醒过来说一通胡话——有时候,说的不是胡话,是实话。 因为现在,说实话尤其有风险,到处都是间谍,即使在丽兹这一带豪华的街区也是一样。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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