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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三章布兰琪1941年秋 丽兹酒店的女主人 作者:梅勒妮·本杰明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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巴黎人已经习惯了在咖啡馆里、剧院里和地铁上与纳粹分子坐在一起,最初那种锋利的伤痛感已经没了。如今,看到德国人,人们只是觉得压抑而已。士兵们在刻意示好,表现他们所谓的礼貌。他们恭恭敬敬,携老妇人过马路,为孕妇提沉重的包裹——就这种把戏,童子军把戏。 但身上总是别着手枪,或者挎着步枪。 布兰琪觉得,如果莉莉已经回到巴黎,那她应该已经在丽兹露面了。“百事通”弗兰克·迈耶也没能提供什么有用的信息;他只说莉莉在1938年年初的某个时候越过边境进入了西班牙,之后就再没人见过她了。哎,太不巧了,因为布兰琪现在尤其需要朋友,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更需要。 因为她丈夫又出轨了。 “时间得花在刀刃上,得一心一意去爱。”克劳德那天在他的办公室里说的。她相信了他。那时候,小冲突还没有演变成激战,几缕稀薄的云纱没有汇集成大团大团的雷雨云。在尼姆的那九个月是段意想不到的经历;没有丽兹,只有一间小公寓和他们两人(嗯,他们两人和一整个团的法国军人。布兰琪发现,这些人训练之余,只喜欢坐着喝咖啡,争论过去、现在、将来的政治;而他们准备迎击的那场入侵行动一再推迟,到最后,甚至还没开始就结束了)。但在那几个月里,布兰琪和克劳德不得不在很多方面相互依赖,这在之前——在丽兹——从来不需要。不仅是衣食住,还有消磨时间的婚姻生活琐事,布兰琪没想到这些话题竟有这么多可聊的,也没想到会让人这么操心:做饭、擦亮、洗衣服。但是,单纯为了陪伴,为了支持,为了严肃认真的谈话,他们也得相互依赖。这种严肃认真的谈话聊的可不是在哪儿、什么时候、谁跟谁睡了,谁没有付账单,谁要开派对,而是比这重要得多的话题。 他们聊的是黑压压逼过来的一个不可知的未来;他们像初识的恋人那样,使劲回忆昨日的点点滴滴,匆忙给两人共有的短章注入一些内容,构建起一段历史。对于奥泽洛夫妇来说,这段历史没有被欺骗和指责占满,它被擦得锃亮的镜子和枝形吊灯反射得光彩夺目,到最后闪瞎了眼。在尼姆,在离蓝色地中海仅一步之遥的一个乡村小镇(这里最让人兴奋的不过就是每周在中心广场举行的室外地滚球戏谁会赢),这个未来,简单,甚至乏味,看起来是可能的。 然而现在—— 他们回到了巴黎;战争来了,又去了别处,留下这个疯狂的现实;世界已经分裂成碎片,无法辨认的形象,永远拼不起来的拼图块,唯一真实的,唯一有意义的,就是爱—— 克劳德又开始唠叨,责怪,说教,要她随身携带护照,循规蹈矩,别去惹德国人。他担心她,担心得要命。他当初在想什么?当时可以送她走的时候,没有亲自送她上船回美国——上帝啊!要是没有她,他的小琪,他可怎么活啊—— 这个想象出来的简单的未来,看起来终究是不可能的。 布兰琪原本以为,从这场噩梦中得到的唯一好处是至少她和克劳德终于治好了这段婚姻的“法国病”,也就是她丈夫表现出来的法国男人的愚蠢傲慢,还有管不住下半身的毛病。他第一次说出他怕德国人的那天,在他的办公室里,他发誓,他承诺,不会再见她。从此以后,他唯一在乎的就是布兰琪了。 哈! 一个月前,他们刚关灯准备睡觉,房间里的电话响了一声,就一声。布兰琪怀疑这是某种信号。随后,她又怪自己疑神疑鬼,总觉得这些日子里发生的一切都是厄运即将来临的征兆、暗号或预兆,而不是单纯的巧合。 然而,听到铃声,克劳德从床上一跃而起,但没去接听,他穿上干净的衣服,往脸上喷了点古龙水。“你的情妇?”布兰琪只是打趣,因为她不相信这是真的。因此,当克劳德犹豫了一下,说出“是”时,她那睡眼惺忪、傻乎乎的一副满足样的脸上像是挨了一记耳光。 然后,他走了。 就那样。 这种事一次又一次地发生,而且不像战前那样只限于星期四,一周中的任何一天都会响起代表背叛的铃声;一听到铃声,克劳德就跑出去,像个十几岁的少年一样急迫,不再是刚回丽兹时那个她几乎认不出来的垂头丧气的男人了。不,布兰琪的丈夫近来活力满满,目标明确——男人的目标:性、活力、虚荣心。她知道这背后的原因。 还是之前的那个“她”吗?还是换了一个?也许不是位法国小姐,而是德国小姐?因为如今这座城市随处可见金发碧眼的德国秘书,这些时髦女郎个个打扮成玛琳·黛德丽[玛琳·黛德丽(Marlene Dietrich),著名德裔美国演员兼歌手,曾经演唱过英文版《莉莉玛莲》,此曲也是二战中美、德双方士兵的最喜爱的歌曲。——译者注]的样子。 布兰琪不知道。她奚落他,套他的话;她拿起一瓶珍贵的香水扔过去,跑到门口拦住他,不让他走,骂他混蛋、狗娘养的各种她想得到的骂人话。而他却一言不发,哀伤地看着她,然后把她推开,就去找“她”了。 布兰琪,这个嫁给了法国人的美国人,困在这天翻地覆的乱世中,无法离开,这是结婚以来头一次,她无法惩罚他。更糟的是,为了生存,她还得依靠这个背叛她的男人。 但布兰琪必须得做点什么来折磨丈夫;这是她必须从他身上榨取的代价,是约束她品行的赏金。于是,有一天,她离开了酒店。她匆匆穿过狭窄的康朋街,绕向宽阔的旺多姆广场。这地方曾经停满了一长溜你能想象出来的最豪华的汽车,劳斯莱斯,宾利,每一辆都有身穿制服的司机守着,有的悠闲地站在车旁,有的擦着镀铬的车身,等待此刻正在丽兹酒店内的主人。现在,唯一能看到的车是讨厌的黑色奔驰,车门上有张狂的卐字。而且还有很多坦克,多得离谱;瞧这架势,要是盟军入侵,纳粹是打算在丽兹负隅顽抗呐。 布兰琪走在杜伊勒里宫里。今天又冷又潮,一些迟开的花——菊花、玫瑰——依然勇敢地怒放着。她没有像以往那样在香榭丽舍大街溜达。整条街都是德国人在装游客,用他们的相机拍照,跟平民合影,迫使这些平民强颜欢笑与绑架他们的强盗一起面对镜头。所以她低着头匆匆穿过香榭丽舍大街,走过狭窄些的街道,经过一家家咖啡馆。这些咖啡馆门口的人行道上竖着黑板,上面写的话传递着恶意与威胁: Les Juifs ne sont pas admis ici. 犹太人不得入内。 这些告示现在随处可见;纳粹“鼓励”所有的商店和咖啡馆老板挂出这样的告示。随着这样的黑板、这样的文字越来越多,巴黎正在一点一点变成柏林。陆续更换的路标上,德文的街道名在上,法文在下,字体还小一些。电影院里放的主要是德国电影。巴黎电台,以及现场音乐——丽兹的弦乐四重奏和卢森堡公园里吵闹的乐队音乐——现在成了怪异的组合:先是施特劳斯的曲子,然后是德彪西的。德国音乐是要让法国人认识到雅利安民族高人一等,而法国音乐——莫里斯·舍瓦利耶和米斯泰格特这些音乐家听从吩咐在老老实实地演奏——则是为了安抚法国人,让他们安于现状。可克劳德说,别看纳粹军官们在公共场合高唱瓦格纳,其实私底下在自己房间里会放格伦·米勒和汤米·多尔西这些美国音乐家的唱片。 但是,没有爵士乐。所有在战前,在布里克托普这样的俱乐部里深受大家喜爱的黑人音乐家,比如路易斯·阿姆斯特朗和考布·卡洛韦,都在纳粹来之前收起他们的号啊管啊走了;他们的“黑人音乐”被彻底取缔了。甚至连这里的宠儿约瑟芬·贝克,也在德军开始入侵那会儿逃了。 每到星期天,德国人都要在香榭丽舍大街行军,搞得好像他们觉得这是在犒赏市民似的。大批大批的士兵,黑靴子叩击着路面,肩上架着步枪,头高昂着。每个星期天都要搞这该死的阅兵式,就为了提醒巴黎人谁才是掌权者——好像有谁会忘了似的。 犹太会堂里空荡荡的。马莱区,也就是犹太贫民区,窗帘总是拉得严严实实,唯恐安息日烛台的光漏出来,唯恐圣歌祷文飘到外面,钻进什么人的耳朵里。 布兰琪近来不常到马莱区溜达。她过去常来;这地方让她想起纽约的有些地方,小贩,穿着黑色长外套、戴着黑色高帽的男人,蒙着头的女人。有一段时间,她过度频繁地在各处发掘马莱区,有时候自己也说不清是为什么。 但后来再也不找了。布兰琪受不了纳粹分子捶门的场面。第一次目睹一家人被赶上一辆卡车,她贴在墙上,心脏狂跳,她甚至能听到自己的脉搏。那家人说德语,所以很可能两三年前才来巴黎,几个孩子为了一只没安置好的宠物哇哇大哭,父母的脸上刻着恐惧与屈从。在德国人来之前,她曾在报纸和新闻短片中看到过这样的画面。 可布兰琪无法相信这样的事竟然发生在巴黎街头。她无法理解,自己竟然和一群巴黎人看着这一幕,惊恐,但无动于衷。仿佛这是在演戏,当事人是演员,不是人,不是像她一样呼吸着同样的空气、吃着同样的面包、喝着同样的水的人。因为如果这发生在人身上,而不是演员身上—— 也同样会发生在她身上,发生在他们中的任何一个人身上。 那天,她急匆匆地跑回了丽兹;尽管刚刚在街上看到的那帮作恶的人穿的那身皮,这里也有——有的在前门站岗;有的在“梦之廊”里溜达,聊得正酣;有的当值任务结束,摘了帽子,外套搭在胳膊上,和一些法国客人一起走上康朋街那侧的楼梯,或者在酒吧里招呼酒保给他来杯喝的——可她还是觉得安全了些。 是因为克劳德在这儿吗?还是因为借助丽兹红粉色灯光的美化效果,装成她必须假装的那个人没有那么难? 此刻,她在蒙田大道的人行道上,哆嗦着从一个在那块巡逻的纳粹士兵眼前走过去;他朝她点点头,她也朝他点点头,很正常的互动,可还是感觉奇怪、凶险。但他只是个步兵,无足轻重;她想尽快把他从脑子里赶出去,一走过就忘了他。 这是一个相当豪华的社区,她依然不敢相信她能说服一向节俭的克劳德在这里租下一套公寓。奢侈时尚品牌店——巴杜、威登——全都是暗的,用木板封了起来;店主已经跑了,逃到了别的地方,逃到了有点头脑的法国富人都已经逃去的地方。有时候,布兰琪想象他们全都在地中海的一个小岛上,喝光了香槟,开始互相攻击,把对方埋进沙里。 她把钥匙插进大楼的前门,向门房点了点头。门房是个刻薄的老女人,一直都不喜欢布兰琪,看到她像是吓了一跳。她爬上五楼,走进他们的公寓,大声喊:“伊丽丝?伊丽丝,我是奥泽洛夫人。” 克劳德不准她到这里来,他说尽管丽兹时时刻刻都有德国人,但待在那里相对安全些,至少不会在半夜神不知鬼不觉地被人带走,而且一直都有食物,有电。 但是现在,布兰琪知道了,她知道为什么克劳德不让她来这里。倒不是说她觉得可以捉奸在床;克劳德这么虔诚的天主教徒是不会在白天乱搞的,因为会妨碍工作。但即便她知道不会看到任何她不该看到的场面,她还是要来。她要惩罚,要反抗,这念头强烈得让她无法忽视。天哪,她已经厌倦了什么都不做,只是眼睁睁看着,被动地接受,为了纳粹、犹太人、克劳德、所有消失的人、莉莉、帕尔,在夜里把脸埋在枕头里哭。她不得不这样做,虽然只是个微不足道的举动,但也是在反抗。因为如果不这样做,她知道总有一天自己会做出更蠢的事,哪天冲着某个纳粹分子的蛋蛋飞起一脚也说不定,到那时克劳德可真要头疼了。 她也会头疼。 伊丽丝从厨房里冲出来,她脸色苍白,身上穿着一件朴素的黑色连衣裙,神情跟门房一样吃惊,她目瞪口呆地盯着布兰琪。这么久没见,看到布兰琪安然无恙,她并没有表现出该有的欣慰。见她这副样子,布兰琪心里可不太痛快。 “奥泽洛夫人。”她总算打了声招呼,声音嘶哑。 “我想……我想来看看是不是一切都好。当然,我也想谢谢你照看这里。”布兰琪一下子强硬起来,尽量让语气显得专横傲慢,因为此刻她感觉在这个家里自己像个不受欢迎的客人。 “噢,夫人,没什么。这是我的荣幸!”伊丽丝紧张地行了个屈膝礼,她以前从来没行过屈膝礼。 布兰琪笑了笑,很纳闷——伊丽丝想让她做什么,赏赐一个骑士头衔吗?她看了看四周。客厅里的家具还是盖着她去尼姆之前盖上的防尘罩,枝形吊灯也用床单包着。壁炉架是空的,摆在上面的物件都被他们收了起来——小饰物、烛台和壁炉钟,还有克劳德童年时期家里的一些东西,父亲在战前去世之后,他就继承了这些东西。他们仅有的几幅画——毕加索便宜卖给他们的一幅小画,杰拉尔德·墨菲的一幅古怪的立体派画作,巴黎家家户户都会挂的几幅常见的花卉水彩画——都被收进了阁楼,所以墙上光秃秃的,但“底片”还在,挂过画的地方涂料颜色稍微深一些。 布兰琪察觉到身后的伊丽丝已经跑开了,她听到沉重的脚步声,一两声钝响,从卧室里传出来。伊丽丝可能是在清除不是布兰琪的那个“她”的证据,布兰琪由着她,没去干涉;克劳德是头猪,这不是伊丽丝的错,没理由让她卷入这场小冒险。真的就只是这样;布兰琪并不是在寻找实物证据:一支不属于她的口红,一件对她来说要么太小、要么太大的晨衣。她不需要看,不需要摸;她已经火冒三丈,火气蹿到了顶点。 再说,克劳德那么严谨的人是不会留下什么蛛丝马迹的;这点她是了解的。 布兰琪由着伊丽丝在背后忙活,不想去打扰她,索性仔仔细细地看了看餐厅。瓷具还在餐具架上,当时来不及把所有的东西都收起来。整洁的小厨房仍然是这个家里唯一令人愉悦的地方,被烤箱的热气烘得暖暖的,还弥漫着大蒜和迷迭香的气味。 最后,布兰琪走进了卧室。看上去一切都是原样,没人动过。床罩很平整,床头柜上只有几张照片,其中一张是克劳德和她在婚礼上拍的。她只希望克劳德起码留些体面,把这张照片翻过去,别对着它跟那个“她”做爱。 布兰琪拿起照片,盯着看。她穿了一条整洁亮眼的连衣裙,20年代流行的款式——哦,天哪,低腰的设计现在看起来真是太过时了!克劳德穿了一套细条纹双排扣西装。两人一副高兴样,说实话,是目瞪口呆——仿佛无法相信自己这么走运,竟然能遇到对方,仿佛一时间不知该如何应对,惊呆了,只会咧着嘴傻笑。 一只手还拿着那张照片,布兰琪在衣柜里翻了一通,拿了几条连衣裙,跟那张照片一起放进她在衣柜底部找到的一个小帽盒里,准备离开。她不知道还能做些什么;至少,今晚在丽兹,克劳德会看到照片,知道她没听他的话去了公寓,这就够了。暂时先这样。 “再会,伊丽丝。我也说不准什么时候才会回来,等情况好转了再见吧。”布兰琪上前拥抱这个紧张的女人,想不到伊丽丝激烈地回应了她,亲了亲她的双颊。 “再见,夫人。我会留在这里,直到……直到我不用再待在这里为止。”她眼里含着泪水,灰白的头发依旧往后拢成一个紧紧的发髻,有点松了。 最后挥了挥手,布兰琪走下楼梯,再次回到大街上。她慢慢地走着,一根手指勾着帽盒晃来晃去。虽然她不想待在公寓里,但她也不急着回丽兹。布兰琪已经没兴趣再像过去那样,像克劳德当初追求她时教她的那样,在街上漫无目的地闲逛了。当初,那是1923年。 那时候,在这个到处都是女人的城市里,他的眼里只有她。 “巴黎可不能走马观花。”他牵着她的手说(只要她不抗拒),“巴黎是个美丽的女人——像你一样,小琪,她必须细细品味,像你一样。”然后他轻轻地咬她的脖子,她感到肚子一沉,突然间头晕目眩——在那一刻,这个男人和这座城市在布兰琪的脑海中交织融合在一起,她不清楚自己爱上的到底是哪一个。 老实说,就算现在,有时候她还是稀里糊涂的。 但是,嘉理——他知道。天哪,他知道。 “那家伙!”嘉理气急败坏地在克拉里奇酒店的房间里走来走去,脸色很难看。布兰琪抱了一大堆衣服;他们第二天要去埃及,他叫她开始收拾行李。 嘉理,无比英俊的王子嘉理·莱丁,当初在新泽西李堡的一家电影制片厂相中了她,许了她一个星光璀璨、天方夜谭般的未来。上周,他一抵达巴黎,布兰琪就把那个衣冠楚楚、喜欢说教的法国小男人抛到了脑后;也许只是她以为自己把他抛到了脑后,只顾着跟嘉理享受快乐时光,开着他的斯图兹勇士在城里到处转,去朗尚赛马场看赛马,在蒙马特的俱乐部里跳舞跳到凌晨四点,在红磨坊里开心地尖叫,在床上兴奋得颤抖。 但是这一星期已经过去了,布兰琪正在收拾行装准备去埃及,去当电影明星,去当—— 哎。 “谁?”布兰琪把衣服丢在椅子上。 “那个法国人,那个接待员。”最后那几个字充满了不屑。 “克劳德——我的——克劳德?” “是的,克劳德,你的克劳德。我来之前你都干了些什么,布兰琪?”嘉理抓住她的胳膊,很用劲;她大叫起来,可他还是不松手。“你们俩之间发生了什么?” “没什么!我是说,他只是带我逛了逛巴黎,仅此而已。你又不在,记得吗?你把我一个人丢在这里。” “就这样——他只是个导游?那他刚才为什么来这里?为什么威胁我,好像他有权那样做似的?” “你说克劳德来这里是什么意思?”布兰琪现在慌了;毕竟,她对这个叫克劳德·奥泽洛的男人谈不上了解。他是那种你在小说里看到的到处扬言要跟人决斗的法国男人吗?她想象不出克劳德,这个自负的、身材并不高大的克劳德,会这样做,可布兰琪又知道什么?有时候,他确实狂热得很,屡屡让她感到意外。她脸红了,想起了他的抚摸,他的亲吻,他的喃喃低语。 瞪着她的嘉理注意到了她脸上泛起的红晕。他比较明显,绝对是那种会决斗的男人。 “那个小男人,他来这里说他不允许我把你带到埃及去。” “他——什么?他怎么知道我们的计划?” “我告诉他的,我在安排车的时候说的。于是他就跑上来威胁我——我!王子嘉理·莱丁!那只小青蛙佬!” 嘉理已经松开了她,但她不想去安抚他。她太生气了:生嘉理的气,生克劳德的气。这些男人太可笑了,个个都把她当私有财产。她就没有任何发言权吗?” “抱歉,我出去一下。”布兰琪一转身,大步走出房间。嘉理在她身后大喊:“你这自说自话的又想去哪儿,女人?” “我想去哪儿就去哪儿!”她狠狠地按下电梯的按钮,乘电梯来到大厅,大步闯进克劳德·奥泽洛的办公室。 他坐在桌子后面,正在给自己倒酒,看起来心事重重,窝了一肚子的火,直到看见她。他噌的一下弹起来,撞翻了那杯酒,桌上的文件全遭殃了。布兰琪见他急得不得了,很想去擦,抢救一下,可他并没有那么做,反而一个箭步向她冲过来。 “布兰琪……” “别。”她伸出手,“别。你有什么权利跟嘉理去理论?你有什么权利跟他说我不能跟他走?” “一个有尊严的君子,一个恋爱中的男人拥有的权利。” “尊严?爱?”布兰琪哈哈地笑起来,“你这个自负的混蛋!你了解嘉理多少?你了解我多少?什么都不了解。也许嘉理是圣人,也许我配不上男人的尊严——还有爱。” “你在说气话。”克劳德说。他深蓝色的眼睛穿透了她的盔甲。 “是的。”布兰琪承认,“但我还是生你的气。” “只要你和那个男人在一起,你就永远得不到尊重。你会被他拖着满欧洲跑,就像被他拖着满巴黎跑那样,去他喜欢的俱乐部,什么爵士乐的三流场所——” “你怎么知道我们这星期去了哪里?” “我——”克劳德整了整衣领,仿佛突然感觉领口勒得太紧,“我——” “你在跟踪我们,是不是?我就知道!”要不是实在太生气,布兰琪一定会大笑——这太可笑了,就像基斯顿·科普斯的电影里演的那样,堂堂克劳德,鬼鬼祟祟地躲在树后面。 “是的,我是这么做了,因为你需要我——你需要有人看着你,替你提防。” “你根本不知道我需要什么。我不是被大野狼引诱的天真的小羊羔。我很清楚自己在做什么。你们这些男人!你们以为自己是我们的主人!” “我没有那样想,布兰琪,但我希望……希望你能明白,你属于这里,你该和我在一起。我希望你能明白,我会把你当作女神、妻子,而不是妓女,因为那家伙只了解一种女人,那就是妓女。如果你和他在一起,你就会沦为妓女,欧洲的妓女。” 啪! 仿佛一声枪鸣响彻整个房间;她还没意识到自己在做什么,还没看到自己的手缩回来,还没感觉到刺痛,她就听到了。 “哦,克劳德,对不起,对不起!” 因为布兰琪扇了他一巴掌,他的眼里含着泪水。泪水,失望,幻灭。 “哦,克劳德!”布兰琪抽抽搭搭地哭起来,难过得不得了——她怎么能这样伤害他呢?想到自己已经这样做了,她心如刀割——这令她很惊讶,令她重新去打量他,仿佛此时此刻他才凸显出来;仿佛他们在一起度过的一整个星期,他只是一个概念,而不是一个人。因为她知道,如果她打的是嘉理,她是不会过意不去的;事实上,她已经扇了他不止一次了,她只觉得这混蛋活该。 但是克劳德——他不是;克劳德高尚,有尊严——值得尊敬。 他也这么看她。 布兰琪哭得肩膀一颤一颤的,内心充满了愧疚。也不知道什么时候克劳德搂住了她,她把头靠在他的胸口,没想到死板的正装下他的胸膛这么宽,这么坚实。她闭着眼睛,他用法语轻声说着安慰的话,她听不懂,但是她还是懂了。 她当然明白,这个男人,在这一刻,爱她。她明白他想救她,而她之前并没有意识到那是个火坑,她需要有人来拉她一把。她明白他在她身上看到的价值远比楼上的那位王子看到的多—— “布兰琪!” 他们一下子弹开了。嘉理站在克劳德办公室门口,他身后还有一个人——克拉里奇酒店的总经理,克劳德的上司,勒诺丁先生。 “嘉理!你来干什么?”布兰琪摸了摸自己的脸;滚烫滚烫。她是一锅沸腾的意想不到的情绪。 她还很兴奋。 “我要亲眼看着这只小青蛙佬被炒鱿鱼,胆敢勾搭客人。” “我没有勾搭客人。我恋爱了。我是堂堂正正的。”这话克劳德是对勒诺丁说的,而不是嘉理,“我爱这个女人,我希望她嫁给我。这个人没道义,他把她当妾对待。” “克劳德——”勒诺丁正要说些什么,但布兰琪已经受够了。 “拜托!” 男人们都闭了嘴,不再恶狠狠地瞪着对方,三个人都把目光聚焦到她身上。 “我不是谁的女人,我是我自己,我不喜欢被人这样议论。克劳德,我很抱歉把你卷进来,但你也有错。勒诺丁先生,求你,别把克劳德炒掉。” “布兰琪——”克劳德刚开口,她就摇了摇头,大步走到嘉理面前。 “布兰琪,我发誓,如果你跟这个人上过床,我就——” “你就什么?” “我就杀了你,再杀了他。” 勒诺丁倒吸了一口凉气,但克劳德只是脸色发白,也只是稍微有点发白。 “哦,嘉理。”布兰琪忍不住笑起来。他看上去就像一出拙劣的风俗喜剧里的演员,怒目圆睁,踱来踱去,转过身来摆出戏剧性的姿势望着她。她觉得他才应该去当电影明星。他的整个人生就像一幅夸张的古装画,因为他老喜欢说沙漠里的骆驼,棕榈树下斑驳的月光。 还有一夫多妻制。 “发誓,布兰琪,就当我现在拿着《可兰经》,你发誓不会再见这家伙了。” “我不。” 嘉理惊讶地望着她;克劳德也是。即使心里一团乱麻,她也不得不注意到这两个男人的差异。嘉理是那么英俊,浓浓的眉毛,迷人的棕色眼睛,轮廓分明的下巴。而克劳德没那么帅,说实话,他的下巴太短了;但他很有魅力,不怒自威。 很——高尚,正直。 “什么?你拒绝我——我,嘉理·莱丁?” “是的。另外,我还有件事要问你。别去管我们的约定,别去管捧我当电影明星那事。告诉我实话。你会娶我吗?我得知道,我得了解你有什么打算,我们俩,我们的未来。” “布兰琪。”嘉理的声音——浑厚,磁性,牛津口音,《天方夜谭》里才有的嗓音——低沉下去。哈,布兰琪熟悉这种声音;他不在她身边时,这声音也在她耳畔呢喃,伴她入眠。她也知道它的意图——诱惑。谎言,美丽、美丽的谎言。“布兰琪,我最宝贝的天使。别担心未来。我们现在在一起啊。明天,你会去埃及,你会在尼罗河上拥有自己的游艇,就像克里奥帕特拉那样,这才配得上全世界最红的女演员。” “哦,嘉理。”布兰琪带着倦意深深地叹了口气。她倦了;她厌倦了幻想,厌倦了“美丽的童话”(她妈妈就是这么形容花言巧语的),这都是拿来哄人的。布兰琪爱上了一个给她讲睡前故事的人。该醒了。“不,嘉理,告诉我实话。说吧,你会娶我吗?” “布兰琪,这事没那么简单。我的父亲,我的信仰,你的——这是不可能的。你知道的,布兰琪——别假装不知道,你一直都不知道。在这点上,我可从来没开过空头支票。” “是的,你没有。”布兰琪终于承认了,“那我在埃及算什么?我在——嗯,大家眼中会是什么?” “我的爱人,我最宝贝的天使。” “你的情妇,你的妓女。” “这是你说的,不是我说的。” “但你并不反对。” 嘉理看起来很苦恼,他摇了摇头。 “那我就不跟你去了。我早就该下这个决定。”布兰琪踮起脚尖,吻了吻他的脸颊,“再见,亲爱的。” 她慢慢地转向克劳德。 他看上去呆住了。到底是乐坏了,还是吓到了,布兰琪也不清楚。一时间,她非常害怕,怕自己选错,大错特错,直到克劳德·奥泽洛张开双臂,她走过去,搂住他的脖子,把他拉近了,狂热地吻他,感觉他融进了她的身体,她也一样融进了他的身体。 最后,她终于停下来换气。嘉理已经走了。但这间闷热的小办公室里突然间挤满了侍应生和清洁女工,他们都在鼓掌,欢呼,为真爱干杯,而勒诺丁站在一旁,笑容满面,像个自豪的父亲。 克劳德把她拉进自己怀里,他那强壮的胳膊紧紧地搂着她的腰,她把头埋在他的胸口,尴尬,但又满足。刚才发生的一切太浪漫,太戏剧性,令她眼花缭乱。她眼花缭乱,所以视觉不太可靠——后来她才意识到这一点。 但当时,她只看到自己的未来落在哪里。 在巴黎,这个她从未想过要离开的神奇城市,这个对她施了魔法的城市。在巴黎,和克劳德——她的克劳德(她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这么叫他)——在一起。她的披着闪亮盔甲的骑士,她的堂吉诃德,为她手持长枪刺向风车——和王子们。 接下来发生什么都不重要;她深信这一点,正如她深信法国男人勇敢又殷勤。 事实证明,这两点,她都错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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