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章

克劳德
1941年秋

丽兹酒店的女主人  作者:梅勒妮·本杰明

这是结婚以来头一回,克劳德有时会在夜里丢下妻子出门时感到犹豫。尤其是经历了尼姆的那九个月之后,在那段时间里,他们过得像寻常夫妻一样,没有客房服务,没有鲜艳闪耀的八卦,没有性感的公爵夫人深夜打来的电话。

第一次电话铃响起,只响了一声。当时,克劳德确实停顿了一下;他打开灯,看到妻子天真的目光,他确实进行了一番思想斗争。但最后,他还是响应了召唤;本来就是他自己约了人家。虽然平心而论,他无从得知那场最初的、决定性的幽会到底会有什么样的后果;他也不知道会纠缠得那么深,那么久。

他只知道他心里是感激的,因为自从德国入侵,他们被迫放下武器,忍受败军之辱以来,他第一次感觉自己像个男人,法国男人。

在奥泽洛夫妇从尼姆返回丽兹的第二天,埃里希·艾伯特上校来找他们。“只是礼节性的拜访。”他洋洋得意地笑着说。他是那种很典型的纳粹分子。白金色头发,平头,蓄着八字胡,长得敦实,但肌肉发达。

“我听说了很多关于你的事,奥泽洛先生。”他一边说,一边在他们房间里挑了把椅子坐下来,尽管谁都没有请他坐下。克劳德把手插进裤兜;就在那一刻,他暗暗发誓:决不和德国人握手。他会尽丽兹酒店总经理的礼数,对他们以礼相待,在道德允许的范畴内满足他们的要求。他不会明目张胆地制造麻烦,让雇员,里兹夫人,最重要的是,他的布兰琪,陷入危险。

但他不会和他们握手。

好在艾伯特上校似乎并没有注意到他的怠慢。布兰琪急忙把她的几件内衣塞进抽屉——她刚刚在收拾行李箱里的衣物。她也坐了下来,脸色苍白,但很镇静;她从烟盒里拿出一根高卢烟,德国人伸手从口袋里掏出打火机的当儿,她自己迅速划着了一根火柴,德国人哈哈一笑,把打火机收了起来。

“我很高兴你会说德语,奥泽洛先生。”他接着说,“我真希望自己会说法语。据我了解,你在语言方面很有天赋。”

“是吗?”

“是的。”艾伯特从他的公文箱里拿出一沓文件,“这是你的档案。我们很了解你在之前的大战中的——值得称赞的——表现,也知道你是尼姆驻防部队的指挥官。我们很欣赏你应对巴黎总罢工的手段。我们不可能找到比你更优秀的丽兹总经理,所以我们很高兴你能继续留在这里工作。”

“谢谢。”克劳德好不容易才说出口;竟然得感谢一个德国人让他继续从事自己的工作!

“至少目前是这样。”艾伯特又接着说,一边伸手抓起布兰琪的一支香烟。她张开嘴,但瞥见克劳德的目光,便又合上了。“冯·斯图普纳格尔将军不久就会过来,他可能会做些变动。谁知道呢?”他耸了耸肩,仿佛克劳德养家糊口的生计只是一个小烦恼。“还有一件事。”艾伯特拿起一页纸,上面盖着Enjuivé字样的印戳,黑色的墨印透着恶意。“丽兹素来以热情好客闻名,但我们不会允许犹太人再消耗这种好意,让他们待在自己的狗窝里,这里不再欢迎他们,虽然我们很高兴你们这里从来都不太欢迎他们。你是在美国出生的吧,奥泽洛太太?”

克劳德竭力跟上他跳跃的节奏,瞟了妻子一眼。她匆匆地吸了几口烟。

“是的。”

“你怎么德语说得这么好?”艾伯特又拿起一沓文件,朝她晃了晃。克劳德猜测那是她的档案。“我们的士兵非常佩服你昨天的表现。”

“我会说德语和法语,还会说一些意大利语。怎么讲呢?我耳朵灵光啊。”

“你是在美国什么地方出生的?”

“克利夫兰,俄亥俄州。”

“我去过美国,去过一次。”

“哦?挺好。”

“是的。在你们的独立日那天,我乘火车从芝加哥去纽约。唉,你们那著名的烟花我一点都没看到。”

“可惜,但我不觉得意外。”

“哦,那地方你也熟啊?”

“是,我说了,我出生在俄亥俄州。”布兰琪手里拿着香烟,胳膊挂在椅背上晃来晃去。她又吸了一口烟,看着艾伯特,那样子明摆着觉得他很可笑。仿佛她是一只猫,他是一只老鼠。“其实,你可以从车窗往外看,看到我家的房子。我过去常常在晚上听火车的声音。起码,直到我们搬家,搬到纽约。我想大概就是从那时候起我开始对语言越来越敏感。我们的邻居,现在回想起来,他们都说德语。他们老家在慕尼黑,应该是的。”

“真巧啊。我希望你也了解了一些我们钟爱的习俗。”

“我喜欢炸肉排,如果你是这意思的话。”

艾伯特听了哈哈大笑(说实话,克劳德也差一点笑出来);他收起文件,塞回手提箱,斩钉截铁地敬了个礼,向他们保证以后会经常看到他,然后就走了。

门一关上,克劳德就抓住布兰琪的肩膀;他想狠狠地推她,她那副漫不经心的样子看得他火冒三丈,但同时,他也十分佩服。最后,他只是把她拉进怀里,紧紧抱住,仿佛他可以一直把她拢在怀里,保护她免受周围邪恶势力的伤害。毕竟,他救过她一次。

但就连克劳德也不敢相信,在眼下这种局势下,自己还能再救她。

“你这个白痴,”克劳德低声说,“你这个漂亮的白痴!你是在取笑那家伙。”

“他不知道。”她埋在他怀里咯咯地笑,“天哪,克劳德,他开始盘问我的时候,你脸白得像鬼一样。幸亏他没看你!”可她还是止住了笑,吐出一口发颤的粗气。她并不像她有时候表现出来的那样坚强;克劳德得时刻提醒自己。

“布兰琪,小心——这比以往任何时候都重要。想想——”

“丽兹?”她问,带着挖苦的意味,但目光里有一种黑暗的东西:指责,怨恨。“永远都绕不开丽兹了是吧,克劳德?”

“我可没这么说!你都没让我说完——但是,当然,丽兹。别忘了我的身份。现在尤其危险。”

“说得好像你曾经让我忘记过一样。”她把他推开,理理自己的头发。

克劳德犹豫了一下,看了看表。他有一家酒店要去管,在这种情况下,他不知道该怎么做。配给,德国人,骨瘦如柴的员工,秘密,秘密,秘密;眼前艰巨的任务突然像副重担压到了他的肩上,他知道,就连他,丽兹的总经理奥泽洛先生,在找到办法把重量分配出去之前,也会有点踉跄。“布兰琪,对不起,我现在没时间——”

“嗯,明白,有一点没变。”她从烟灰缸里拿起还没熄灭的香烟,迅速吸了一口。“丽兹一召唤,你就跑。”

“布兰琪,这是我的工作——我希望,顺利的话,这份工作能保证我们在这段时间平安无事,有吃有喝。但是拜托,还有一点要注意,我觉得那个人说他不会讲法语是在撒谎。他们会窃听的,每时每刻,甚至在酒吧里也一样。今天算我们走运,但以后必须小心。”

“哦,噗仔!”她继续整理行李,“你担心过头了。”

“因为你不够担心。”克劳德反驳了一句,然后走了。他有问题要去解决,他要管的这家酒店,大部分客人是员工仇恨的征服者,该怎么管,他现在还没头绪。

奥泽洛夫妻俩回来后不久,邮政和电话服务就恢复了。配给卡发放给了所有居民,包括德国军人,而且还实行宵禁。冯·斯图普纳格尔将军到了,他鼻子尖尖的,面部线条生硬,看上去疑心很重。欢迎仪式搞得很隆重——纳粹动不动就搞这套给被他们征服的巴黎人看——一批军官沿着通向旺多姆广场的前门台阶列队,蹬着鞋跟,拔出刺刀,表演仪仗动作。陪同他的是汉斯·斯派德尔,他的参谋长。克劳德不由自主地对这个斯派德尔有好感。他亲切随和,一张圆脸上架着一副无框眼镜,显得更加圆溜。但克劳德自然要提防这种感情,他毕竟是纳粹分子嘛。

戈林,那个钟爱鹳毛和吗啡的家伙,霸占了皇室套房,还在市郊收了一座巨大的宅邸。很多巴黎的富人都被德国人征用了豪宅,逐出了家门,有些人决定在这期间一直住在丽兹,比如可可·香奈儿(她装修得花里胡哨的套房挪到了康朋街那边)、电影明星阿莱缇,还有一些其他的巴黎人,他们都在德军入侵后,被不速之客造访,在一通极有说服力的谈话之后,稀里糊涂地答应拿自己的家和收藏的画、银器、古董以及传家宝来换取在丽兹的无限期居住权。跟巴黎的很多人比起来,这笔买卖肯定还是划算的。

尽管统帅部下令巴黎一切照旧——剧院重新开放,莫里斯·雪佛兰和密斯丹格苔又回归舞台,伊迪丝·琵雅芙又唱起了她的哀歌——但大部分巴黎人在那头几个星期里惊恐得魂都飞了,根本不知道笑。克劳德不明白为什么这些人要为纳粹登台表演——巴黎最著名的娱乐方式,纳粹也想体验一下。布兰琪提醒他,在某种程度上,他也在做同样的事情。

“可这是我的工作,”克劳德没好气地说,“如果我拒绝的话,德国人会怎么对付我——更重要的是,你?”

“那你觉得,如果他们拒绝,德国人会怎么对待他们?”

克劳德没想到这一点,尽管在他看来这还是不对。然后,他开始意识到眼前的情势有多模糊;巴黎人每天得做多少选择,得问自己多少没有正确答案的问题。然而,一旦你犯了错,做了错误的选择,就有可能身陷囹圄,被关上几天,或者更糟。就算你做的决定眼下看来是正确的,可将来又会担上什么样的罪名呢?

克劳德没有答案。聊以自慰的是,他知道别人也不知道。

冯·斯图普纳格尔在丽兹的第一天晚上就订了一场盛宴。

“我会尽力去办的。”克劳德向他保证,还详细介绍了能提供的鲜花,能安排的乐师——要知道,花多得是,乐师也闲得很。克劳德警告自己,从多方面来看,这只不过是在丽兹举办的又一场宴会,他要策划的又一场狂欢。

但有一个小问题。

“这样的话,我需要你们的配给票证簿。”

冯·斯图普纳格尔的目光扫下他那尖尖的鼻子,盯着克劳德。

“我认为没有这个必要。这些是最高级别的军官。你要为我们提供丽兹的那种名宴,奥泽洛先生。我们之所以留用你,就是为了这个。”

克劳德没再说什么;只是鞠了个躬,转身离开去做准备。

然而,第二天晚上,宴会厅开门迎客,布置得十分完美的餐桌上堆满了鲜花,水晶和银器闪闪发亮,弦乐三重奏乐队在后台演奏施特劳斯的曲子;德国人坐下来,等人上菜。

他们等啊,等啊。

“斯图普纳格尔先生,在上菜之前,我还是得先拿到你们的配给票。这是你们下的命令,我是照章办事。”克劳德在斯图普纳格尔耳边轻声说。他极力不让自己流露出紧张——更确切地说,是恐惧。但他觉得这是一件很重要的事;向他们表明丽兹仍然是一家酒店,不是他们的指挥部。现在,酒店和餐馆的所有客人都得出示配给票证簿。克劳德觉得丽兹要想生存下去,就得把德国人视为客人,而不是占领者。他们最重要、最尊贵的客人,没错,这些客人携带着武器,有权力把任何人丢进监狱,甚至还不止这样。可这也是丽兹一贯以来的待客之道,所有客人,从国王到电影明星,到省吃俭用凑钱到丽兹最小的房间来度一晚蜜月的夫妇,都是丽兹最重要、最尊贵的客人。

但愿德国人会为此尊重他们(和他),别到最后把所有的银器、酒、画和布草一并掳走;但愿他们不会毁坏,甚至亵渎里兹先生的宫殿。上帝保佑,这对克劳德来说,很重要,即使是在当前,尤其是在当前。这座巴黎的灯塔,这颗标志性的明珠,法国品位与好客的象征,一定得保持原样,不能被德国人的脏手玷污。

所以,克劳德不打算让步,他整整领带,手指在颤抖,他竭力掩饰,等对方做出反应。

“行,奥泽洛先生。”冯·斯图普纳格尔跟斯派德尔快速商量了一下,笑了几声,“你做得对。我的副官会去取来。但是从今往后,在丽兹,我们会从自己的仓库拨发食材,这样就不必搞什么配给票证簿了。”

“那太好了。”克劳德答道,脑子在飞速运转,“我很乐意为你们采购最好的蔬菜和最新鲜的肉类。毕竟我熟悉当地的供应商,你们不熟。这事我来替你们操办好吗?”

“当然。”斯图普纳格尔挥手让他走开。克劳德几乎是蹦蹦跳跳地出了宴会厅,马上告诉工作人员给该死的纳粹分子上菜,然后跑进他的办公室,拿起电话,安排一辆他能找到的最大的卡车早上过来。他要装一整车食物,为德国人——

也为康朋街这边所有的人和他所有的员工,如果还有剩下的食物,他会安排分给最需要的人。这样,丽兹的每个人都能活下来。

不过,克劳德还需要做一件事。他还需要满足另一个强烈的欲望,才能熬下去,熬过这段侵占期。不管多久。这样的日子,不可能没个头吧,求求上帝。他们总有一天会走的;德国人一向擅长征服,但从来都守不住战利品。

宴会结束后不久,克劳德发现其他的高级酒店也都被德国人霸占了。他决定先去找乔治五世酒店的同胞弗朗索瓦·迪普雷,看看同行的情况。

“克劳德!”迪普雷含着眼泪拥抱他,给了他两个湿漉漉的吻,一边脸颊一个。克劳德也同样回应他。他俩以前并不亲近,但克劳德现在把他当成了自己的兄弟。这就是战争对人的影响。

他们在乔治五世酒店大厅里。他进门时,门口也有站岗的持枪士兵,跟丽兹一样。他们把他从上到下搜了一遍,问他来干什么,然后就没再留意他。与丽兹不同,其他酒店已经完全沦为德国人的指挥部,不再接待客人;而丽兹——至少有一半——还在正常运营。

那天,是克劳德经历那次惨败返回巴黎以后,第一次感到兴奋,激动,被新的传闻感动——这些传闻像西北风一样沙沙响着扫过小街。传言说在地下室里,小巷里,郊外,有人在秘密集会,呼吁反抗。一位名叫戴高乐的将军——贝当曾经的副官——在德军入侵期间逃到了英国,通过秘密电台呼吁法国人民继续战斗,可很少有人真的听到,只有传闻。这令人兴奋,令人害怕,这是法国人需要的脊梁。

“你还好吗,弗朗索瓦?”克劳德从一个慌乱的年轻侍应生手上接过一杯白兰地。克劳德打量了一番,摇了摇头。这个年轻人在这里待不了多久,他太紧张了。

“啊,克劳德,这太糟了,是吧?发生了什么?我的天哪,即使那天亲眼看见,我还是不敢相信这是事实。德国人,在凯旋门下长驱直入!”见迪普雷显然也已经认命,克劳德很沮丧。有些巴黎人在德军入侵后,回过神来,开始觉醒,可有些人还是一蹶不振。自5月10日以来,已经有很多人自杀。迪普雷头发花白,双手抖个不停,看那样子像是有八十岁,而不是五十岁。他的眼眶红红的,似乎白天黑夜都在哭。

但他依然是乔治五世酒店的总经理,克劳德一直钦佩的人。

“我们这些经营酒店的人,弗朗索瓦,所处的位置很特殊,是吧?我们就坐在前排观众席上看德军统帅部。谁和谁见面?什么时候有人被派到别的地方?什么时候军队调动?这些信息我们很可能会接触到。”

“那又怎样?”迪普雷只是耸了耸肩,他在扯袖口的一根线——事实上,袖口已经明显磨烂——克劳德大吃一惊,因为从来没见过这位同行这样,他一向都穿得整洁鲜亮。

“具体我也没想好,但你不觉得——”克劳德扫了一眼四周,压低声音,“你不觉得我们可以利用这一点吗?这方面的情报?”

“克劳德,克劳德。”迪普雷全身都抖起来;他的头,他的手,他的膝盖。他抬起水汪汪的眼睛望着他。“克劳德,你还年轻。你是男人。你的热情我理解,但我没有你这样的热情。”

“我只比你小十岁。”克劳德厉声说,“我们是法国人,这点没变。我们必须做点什么来提醒自己。”克劳德的嗓门大了起来,德国人转过脸来。他呷了一口白兰地,强迫自己冷静下来。“我们不能只是向德国鬼子展示我们著名的法国好客之道。我们不能像陆军那样翻个身就完事了,海军——我们所谓的领导人在维希活得像鼹鼠一样,窝在地底下。鼹鼠,看不见光,我们不能那样,我们是男子汉,得做出点样子来给别人瞧瞧。”

“我佩服你,年轻人。”听得出来迪普雷很悲伤,但并不佩服,“可我不能同意你的观点。法国输了——我的天,怎么都想不到我居然会说出这种话。德国人赢了。现在我们就服输认命,设法活下去吧。”

“很遗憾听你这么说。”克劳德其实并不知道自己在寻求什么。是在寻求建议吗?还是豪言壮语?或者只是想确认一下法国男人还是男子汉?但有一点是肯定的:他不是来找这个的。“再见,弗朗索瓦。”

“再见,克劳德。”

克劳德由他自个儿伤心去了——天哪,那人的衣服散发着一股臭烘烘的绝望和怯懦,离开的时候,克劳德差点捏住鼻子,可他去的其他酒店,闻到的也是这种失败的恶臭,无一例外。最后,他来到塞纳河边,沿着河畔一边走,一边像个傻瓜似的自言自语,骂骂咧咧,他做梦都想不到他会这样骂自己的男同胞——绝大多数人还跟他一样参加过之前的那场战争——白痴,癞蛤蟆,蠢货,傻瓜,幼稚鬼。

懦夫。

他瘫坐在一条长凳上,喘着粗气;他在左岸,圣路易岛对面。巴黎圣母院像往常一样占据了一大片夜空。自德国人入侵以来,钟就没响过,许多新修复的彩色窗玻璃已被卸掉,藏了起来,生怕德国人决定把它们收作纪念品。它在暮色中只是一团黑影;看不到灯光,整个巴黎都是这样。滴水兽影影绰绰的,看不真切。但不管是不是一团黑影,反正它就在那里,底蕴深厚。古老的历史可追溯到12世纪,当时的巴黎只是一堆杂乱的木屋和摇摇欲坠的建筑,街上有牛,人们相信圣人,也相信巫师。

如今圣人怎么看他们呢?从高处俯瞰巴黎,看着这座城市的居民在披着灰绿色皮的军人踏着正步进来时落荒而逃,然后又垂头丧气地爬回来,又作何感想?

巫师们又在哪里?除了戴高乐,克劳德想不出还有谁能打破这失败和怯懦的魔咒。戴高乐在海峡的另一边。他不必像克劳德那样,从此在这片被失败情绪泡得松软的土地上行走。

“打扰了。”

站在克劳德面前的是一个年轻人。他穿着一件机车款皮夹克,一条带钉的裤子,脖子上围着一块丝巾。

“什么事?”

“你是丽兹的奥泽洛先生。”这话听起来不像是在发问;事实上,这个陌生人似乎对自己的洞察力很满意。他从鼻腔里哼出几声笑,最后吸了一口烟,把烟头扔在地上,用靴子后跟碾了碾。

“你是谁?”克劳德看了看四周,发现没有别人,只有一对年轻男女在附近的桥上耳鬓厮磨。哈,有些方面确实还是老样子——克劳德莫名其妙地被激起了性欲,他挪动了一下双腿,很尴尬;至少有一种方法可以让他觉得自己是个法国男人。他很意外,没想到自己会这样想,但他并没有打消这个念头。

“我叫马丁。”那人转过身去,背对着克劳德,像是在观察巴黎圣母院,看着几个人影在它地基上跑来跑去。一条小船在河的另一边噗噗作响;在他们身后,咖啡馆和夜总会传出阵阵常有的音乐声和笑声,但声浪小下去了,因为九点开始宵禁,现在已经快八点了。

“我不想知道你的名字。”克劳德的语气很生硬,他希望这个陌生人会觉得他粗鲁,识趣地走开。现在可不是结交新朋友的时候。这种时候,说不准哪天就在半夜被人带走,因为已经有传言说有人突然失踪,还说听到从紧闭的门后传来哭声,又被德国人的声音喝止。

“太遗憾了,”马丁还是没有转过身来,“因为我觉得我要说的话你肯定会感兴趣。开诚布公地聊一聊,男人跟男人——法国男人跟法国男人。”

克劳德正要站起来,还没站直,听到这话僵住了。

“我还知道,”马丁接着说下去,还是一副漫不经心的样子,“你有太太,美国人。”

克劳德又坐了下来。

“我很擅长跟太太们打交道。”马丁咯咯地笑了几声,“就我个人而言,不像你的朋友,我不想装死,就这样等这一切结束。我在你身上看到了自己——男人,在寻求冒险、浪漫、女人,是吧?甚至可能还想在危险时期发掘机会。你愿意听我说一说吗?”

这个陌生的家伙指望克劳德怎么回答?即使他没有提到布兰琪,克劳德也会留下来。因为总算出现了一个法国男人。

但既然他确实提到了克劳德的妻子——克劳德的美国妻子——克劳德就只能留下来,听他说。

克劳德·奥泽洛听得很认真,他做了笔记,他制订了计划。

现在,他又是个男人了。

法国男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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