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章

布兰琪
1941年秋

丽兹酒店的女主人  作者:梅勒妮·本杰明

“夫人!”

布兰琪抬起头,惊讶地发现自己又回到了当前灰暗的噩梦中,不再是过去那玫瑰色的浪漫;她甚至惊讶地发现自己还提着从公寓里拿出来的帽盒。她还迷了路,不在蒙田大道上,拐到一条小街上来了。她慢慢地认出了这个地方;全是熟悉的小店——奶酪店、葡萄酒店、糕点店。她以前常来这里消磨时光,以前——那个时候。

“夫人!”

有人在向她招手,站在门口,头转来转去,在找什么东西,也可能是什么人。那是个老头,站在一家巧克力店门口,手里拿着一盒巧克力,盒子扎着漂亮的丝带。

“夫人,这个送你。劳驾,来——礼物。”

“什么?”

“来——我送你一个礼物!”

“你到底什么意思?”

“礼物!重逢的礼物!”

不可以,她知道不可以。克劳德叮嘱得还不够吗?她难道没有听说过有人——普通市民——在他们不该去的地方东张西望,然后就消失了?但她控制不住自己,她决定去调查一下。她扫了一眼四周,看看有没有人在注意她,然后跟着老头进了店。老头把那盒巧克力塞给她,兴奋地说:“我记得,你是美国人!好长时间没有看到你了。”

“是的,嗯……”布兰琪不知道他为什么那么高兴见到她。她又不是他的老主顾。说实话,她很少来这里买巧克力;丽兹附近有更好的地方。

“来,来。”他抓住她的帽盒,一蹦一蹦地朝店堂后面跳——一条腿似乎有点僵硬——店堂后面看起来是空的。她跟着他,她也不知道为什么,只知道自己很好奇。真是个奇怪的小老头。

“这里!”他打开一扇门,那是一间没有窗户的储藏室,他把她推了进去。“看。”他的语气透着责备。

她看到一个年轻人坐在桌旁,身上的衣服非常不合身,实在太大:厚厚的渔人套衫,粗花呢裤子,破靴子。他面色苍白,憔悴,一头乱蓬蓬的金发微微发红。他冲布兰琪眨了眨眼,很惊讶,显然没想到会看到她,她也一样惊讶。

“跟他说话。”老头催促布兰琪。一个年轻些的男人——说是店主的表弟——急切地点点头。“跟他讲英语,他听不懂法语。”

“他自己找上门来的。”这位表弟一边说,一边在搓脸,一只手把整张脸都抹了一遍,“不能怪我!”

“你好?”布兰琪用英语对男孩说。他一下子哭了起来;另外三个人惊得面面相觑。

“哦,天哪,抱歉!”士兵擦了擦眼睛,身体在发抖,“我已经很久没有听到我的母语了。”

“你是英国人?发生了什么事?你为什么在这里?”布兰琪坐下来,从老头手里接过一大杯红酒,心想要是烈酒就好了。

“好几个月前我被击落了,从那以后就一直躲着德国佬。像个包裹一样从一个地方被传送到另一个地方,想要回家。昨晚我错过了我的联系人,也可能是他错过了我,我就敲开了这家伙的门。”他指指那位表弟;对方愁眉苦脸地摇了摇头,自认倒霉。“我觉得他不太高兴。”

“对。”布兰琪瞟了一眼另外两个人,他们像热锅里的油一样躁动。

“你会帮忙吗?把他带走?”表弟用法语问她。

“现在?”老头又接着补充,那样子极度迫切。

“我能做什么?”她问了两遍,英语和法语各一遍,但不管是哪种语言,都没人回答。于是她站起来,走了几步,停下来仔细打量这个飞行员。他稚气未脱,虽然已经好几天没刮胡子,但瘦削的脸颊上还是没多少胡茬,有着孩童的柔嫩。他还是个孩子——

他都可以当她儿子了。

“好吧。”布兰琪做主了。一下定决心,她就感觉自己很激动,一下子有了活力,尽管危险是免不了的。

因为她终于出力了,终于行动了。不再是路过的时候,看到受伤的人,往他们手里塞点钱;不再是紧贴着墙,沉默地看着一个家庭在她眼前被毁掉。这一次,她终于要做点实事……实事……

她反应过来,她并不知道该怎么做,但她觉得自己认识的人中有人知道该怎么做。“我能打个电话吗?”

“如果你觉得这么做明智的话。”老头指了指摇摇晃晃的茶几上放着的一架老式电话。她拨通了丽兹,向新的接线员(当然是个德国妞)表明了自己的身份,要求接通酒吧的电话。她必须非常小心;克劳德警告过她,德国人会监听所有的电话。

“弗兰克?弗兰克,是你吗?”

“布兰琪?”背景声很嘈杂,但听得出来电话那头是弗兰克·迈耶的声音。弗兰克,能人。

有求必应。

“弗兰克,我……我这突然来了个客人。你知道现在邮路有多糟,他给我寄了封信,但一直没有到。问题是,我没有……我没有地方给他住,我想你可能认识什么人有地方给他落脚。”

停顿了一下;她听到了玻璃杯叮叮当当的撞击声,冰块的晃动声,还有纳粹的语言。隐隐还能听见斯巴茨畅快淋漓的笑声。

“这位客人在哪里?”

“我们在买巧克力,让他带回家的。克雷芒-马罗街7号?”布兰琪看看老头,对方点点头,饱经沧桑的脸上笑开了花,如释重负。

“待在那儿,别走开。”弗兰克说着挂了电话。

布兰琪扑通一下又跌坐进椅子,紧张得大汗淋漓,衬衫被汗牢牢地黏在胸口,她拉起衬衫透气,又要了一杯酒,眼睛盯着钟。在漫长得令人坐立不安的几分钟里,没人说一句话;年轻的飞行员把头枕在手臂上,很快就打起了呼噜。两个法国人惊得目瞪口呆,傻傻地看看对方。铃声响了,老头一下子弹起来,布兰琪的心跳得咚咚响,但等他蹦回到店堂,她松了口气——只是个顾客,一个女人在用黑市马克买蜜饯橘皮。布兰琪听到他在接待她,最后,他那不均匀的脚步声又离储藏室越来越近。

她跳起来,把椅子都撞翻了,心里的石头落了地,因为跟老头一块进来的是格里普。格里普先看看布兰琪,然后又看看那个年轻人,点了点头。年轻人此刻已经抬起了头,睡眼惺忪。

“走吧,行动吧。”

“什么意思?”

“有一个地方,一艘驳船,在塞纳河上,是个联络点。他到了那里,就可以回家了,顺利的话。我可以带他去。”

“你?”布兰琪打量着他;格里普看起来像,嗯——格里普。她认识他快二十年了,这个个头矮小、满脸沧桑的魔术师,他是弗兰克·迈耶的一位“朋友”,一门失传的艺术的专家(至少他自己是这么说的,一边还哀伤地摇摇头),只不过,这门艺术是伪造艺术,这行就剩他一个了。你是否需要给一具不方便处理的尸体开个死亡证明,但又不想联系当局?格里普能办到。你是否需要一张结婚证来申请寡妇年金(其实按理说,你并没有资格领)?格里普能办到。你是否需要一本新的护照,也许换个名字,换个国籍,换个宗教?

格里普能办到,给钱就行。

格里普笑了笑,还是和往常一样紧张兮兮的。他对咖啡因上瘾,她觉得他原先应该是土耳其人。也许吧?跟莉莉一样,格里普也不太谈论过去。布兰琪第一次意识到,这是她和那些神秘、好斗的难民之间的共同点;她最近似乎总是被这些人吸引。看到格里普右手食指和大拇指上那永久性的墨渍,布兰琪忍不住笑了。但这里需要的不是什么做假证的专业技术吧?

“你以前做过这种事吗?”布兰琪怀疑地问,“你——这样帮过别人?”

“我做过一次,是一个朋友。”

“那个朋友现在在哪儿?”

“这得问德国鬼子,自从他们抓住他后,我就再没见过他。”格里普哈哈哈地笑起来,似乎这是个天大的笑话。他擦了擦眼睛——笑得眼泪都出来了——然后稍微正经了一些。“路上有德国士兵,我们得趁天还亮着赶紧走,白天人多,他们不像晚上那样拦那么多人。”

“但如果他们真的来拦你,你怎么办?”

他又被逗乐了,耸耸肩。“跑啊!”

年轻的飞行员虽然不懂法语,但一副惊恐的表情;眼睛又大又亮,满眼都是害怕。

“不。”布兰琪在那一刻做了决定,“不,我来做。”

“你!”在她听来,这一声是在场的四个男人同时说出来的,而且是同一种语言。

“是的,我。我会说德语。还有谁会?”

没人回答。

“对,我就是这么想的。”她看了看自己身上的衣服——朴素,没啥特别的,就裙子和衬衫,鞋也舒服——她觉得这一身没问题。至于男孩——嗯,眼下也不可能给他弄一套德国士兵的军装来,虽然她相信弗兰克能搞到。但他现在这身装束,套在骨瘦如柴的身体上,松松垮垮,很不合身,倒是可以冒充一下伤兵。他绝对够苍白;布兰琪有点好奇,他最后一次见到太阳是什么时候。

“他是在养病的德国士兵,对。”她向格里普和另外两个人解释,“我带他出去散步。要是德国鬼子问话,我可以回答。他们会以为我是他的德国护士。而且他发色也浅。”她上下打量这个年轻人,而他看着她,眼里饱含信任,绝对的信任。说实话,现在信她,还为时过早,他也有可能会失望——她面前有那么多的障碍,她不敢细想——但她是他唯一的希望,他没得选择,只能让自己相信她会成功。

她也没得选择。

“再跟我说一遍,我该把他带到哪里去。”

“一条驳船,让残疾鸽子待的地方——你看得到的,就在奥斯特里茨桥下面。”

“这么远?”布兰琪能让这个年轻人撑多久?他就只剩下半条命,路上万一有什么情况,怕是混不过去。

格里普耸了耸肩。“就这么远。”

“好吧。”她向男孩打了个手势,用英语向他解释,“我是你的德国护士,你是德国兵,生病了,被我带出去散步。如果有人跟你说话,就说‘加窝勒’[德语Jawohl,是。],听到了吗?其他啥都别说,一个字都不要说。你可以点头,可以摇头,可以打喷嚏或咳嗽,可以说‘加窝勒’。但不管是不是有人拿枪指着你,也不管你是不是看到我倒立或者开始胡言乱语——你都不要跑,听到了吗?你一句英语也不要说。”

“我觉得我做不到。”他轻声说,两眼泪汪汪的。天哪,他至多也不过十九二十岁的样子。这个该死的世界让这样的孩子承受这么多,布兰琪义愤填膺,火气大得够他们两个人的份。

“你可以的。你之前驾着飞机扫射这些混蛋,现在也可以从他们当中走过去。你不用开口,我来。”她把手搭到他肩上;他在颤抖。“相信我。”

说这话时,她洋溢着一种超凡的平静——几乎带着灵性的光辉,不是基于她自己的人生经历;如果换个人,可能会说那是她祖先的灵在指引她,或者说那是莉莉的灵,此刻正在某个地方引导她。

“好吧。”该走了;格里普说得对,等到太阳快落山时,在外面晃就太危险了。布兰琪扶起她“监护”的孩子,向格里普点点头,提醒他:“如果到十二点我还没回到丽兹,告诉克劳德。”她和那两个法国人挥手告别。他们抓着对方,喜极而泣,庆幸这烫手山芋这么快就脱手了。

出门前的那一刻她想起了什么。

“这个我拿走了。”布兰琪冲回储藏室,拿起很久很久以前老头招呼她时手里挥的那盒巧克力,可其实,四十五分钟前她才离开公寓。“反正你已经送给我了。我会回来拿帽盒的。”

她把巧克力塞进坤包,领着小伙子出了门,走到了阳光下。他眯起眼睛,被阳光刺得泪水直流;这几个月来,他一定只习惯黑夜。美国佬布兰琪和英国飞行员走在德国人占领下的巴黎街头,一旦暴露,两人都会没命——问都不问,直接枪毙。但今天阳光很明媚啊,以前不是这样的。还有好看的树,红艳艳,金灿灿的;树叶在他们脚下嘎吱嘎吱作响;街角有人在卖热栗子;孩子们在花园里玩耍。真好啊,她差点脱口而出抒发感想——用英语。谢天谢地,幸亏及时咬住了舌头。布兰琪尝到了血的味道,这味道提醒了她:肉会穿,骨会折,血管会断。尘归尘,土归土。

他们还在走。她的腿比她的神经稳定得多,像是知道该把她带到哪里去。两人三步并作两步赶到香榭丽舍大街的地铁站;布兰琪选了一节只有几个德国兵的车厢,她把年轻人推到座位上,自己站着,她做了个决定,清了清嗓子,然后开口。

“Es ist immer so überfüllt, nicht wahr? Nicht wie zu hause.(总是这么挤,是吧?不像在家乡。)”布兰琪转过身,对着一个德国兵,挤出一个颤颤巍巍但迷人的微笑(但愿!)。德国兵抓着她旁边的扶手,枪在皮套里。他咧开嘴笑了,可她眼角的余光瞥见她带的那个年轻士兵顿时紧张起来。

“Ja, immer. Und auch schmutzig.(是的,总是这样,还很脏。)”士兵附和她。

布兰琪请他吃巧克力;他微笑着拿了一块,然后转向他的同伴,他们开始讨论这里和家乡两地之间的邮政服务有多糟,她的年轻人放松下来。布兰琪不敢再冒险,她冷不丁地也开始发抖,但她觉得——她真希望——做到这程度已经够了。

布兰琪和她的“受监护人”在巴士底站下了地铁;布兰琪紧紧地抓着他,迫使他只能慢慢走,她能感觉到要是不拽着他,他会像脱缰的野马一样冲出去,她在他脸上看到了恐惧,逃跑的欲望。他的肌肉也给她这种感觉,绷得硬邦邦的,划一根火柴就能点着。

她自己也有这种感觉——照肾上腺素在体内狂飙这劲头,她可以跑得比黑豹还快。她浑身湿透,衬衫又牢牢地贴在胸口。但她紧紧拽着他,让两个人都慢慢地稳步前进。偶尔,她会用德语大声叫他休息,他也能领会,因为每次她都会朝长凳点点头。就这样,他们走走停停,穿过相对安静些的街道,朝奥斯特里茨桥走去。这是巴黎最丑的桥之一,就连克劳德都对它提不起兴趣。这里没有装饰着鲜花的漂亮的小游艇——这种游艇都拴在离市中心近一些的地方——这里只有工业商用驳船。布兰琪一条条看过去,找过去,终于发现在一条小一点的船上,船头有根杆子挂着一只鸟笼,鸟笼里有两只断了翅膀的鸟,翅膀缠着绷带,松垮垮地垂在身体两侧。

“残疾鸟。”布兰琪用英语低声说。

飞行员的瞳孔放大了,他看着她看的地方。

“那里。看到了吗?”

他点了点头。

“接下来你得自己过去了。一个普普通通的驳船工人,让一个女人陪着上船,说不过去。你现在这样子就是个驳船工人,不会再有人盘问你的,肯定没问题的。”

“我不知道……我不知道该说什么。”他开始结巴。她要是眼里没泪水,心里没涌起一股从未有过的暖意,那就怪了。她摇了摇头,不想让他看到她这样子。她不是他母亲;他也不是她儿子。

她把他推开,看着他两手插兜,低着头,慢慢走远,走到桥的另一头,然后拖着脚走下通往河边的台阶,上了驳船,消失在她的视线里。在这过程中,她意识到自己并不知道他的名字;她一次也没问过。可现在,她很想知道,万分迫切,甚至差点冲过桥去。她渴望一种关系,一种比记忆更长久的东西——将来有一天,她有可能会忘了这段非凡的冒险经历——她渴望有种东西将她与她帮助过的人联结起来,真正的帮助,而不只是路过,不只是站在远处观望,也不只是慷慨解囊,施舍金钱。如果她有他的名字,她可以写下来。等到有一天(老天,这一切终有一天会结束吧?),去找他,他也可能会回来找她,可是不行,他也不知道她的名字。

但她明白这样更好。万一……万一她不敢去想的事真的发生,这对他俩都好。于是,布兰琪转过身,眨了眨眼睛,忍住眼泪,脚步轻快地朝丽兹走去。路很远,但她需要走走。

她需要在地面上,与活着的人在一起,与被追击的人在一起,与做实事的人在一起。因为她终于觉得,这么长时间以来——甚至是结婚这么多年以来——她在他们中间有了属于自己的位置。

“克劳德,我——”她回到丽兹,对着吧台后面的弗兰克·迈耶灿烂一笑(他也如释重负地咧嘴一笑),冲进他们的套房。“克劳德!噗仔——你不会相信我刚才做了什么——”

“你跑到哪里去了?”丈夫瞪着她,然后看了看他的怀表——老古董,跟他这个人一样,“都这么晚了,你走了好几个小时了。你这自私、不懂事的家伙。你去哪儿了?你有没有想过我,我有多担心你?不,你只想你自己,不是吗?”

丈夫,她曾经的救星,此刻板着脸,怒气冲冲。他没有看见她:布兰琪——勇者布兰琪,需要敞开怀狂喝一通的布兰琪。没有,他只看到这段时间让他烦得要命的妻子。毕竟,他还有一个酒店要管,这个酒店里满是纳粹分子,他得点头哈腰伺候他们,容不得半点怠慢。他没时间来听她讲她做的那些傻事,不争气的布兰琪,爱唠叨的布兰琪——他不是一次又一次地告诉过她吗?

她想说自己有多了不起,多自豪,多勇敢,她想说的话扑落到地上,没有说出来。克劳德看不到,看不到这些破碎的、被毁坏的东西,这些胎死腹中的东西。

但是布兰琪看得到。她跨过它们,走向洗手间,关上门,对着洗脸盆干呕。门外,卧室里的电话响了一声。

他们套房的门开了,又关上了。

她终于从浴室里出来,走进空荡荡的房间,她仍然可以看到它们在地上,她的话,她的故事,她不会再讲给丈夫听的故事。

因为这个负心汉王八蛋他不配。

上一章:第十四章 下一章:第十六章
网站所有作品均由网友搜集共同更新,仅供读者预览,如果喜欢请购买正版图书!如有侵犯版权,请来信告知,本站立即予以处理。
邮箱:yuedusg@foxmail.com
Copyright@2016-2026 文学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