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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六章克劳德1942年秋 丽兹酒店的女主人 作者:梅勒妮·本杰明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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电话响了,只响一声,那意味深长的一声。克劳德瞥了一眼妻子。她在换衣服准备出门,去干什么她没明说。下午已过半,可吃晚饭还太早。他本来还打算带她出去,就算要用光他所有的配给票。通常,他们都在丽兹吃,当然啦,不然留在这里有什么意义?这里一直都有纳粹的宴会上剩下来的食物,这些不需要配给票的食物,可供员工和家属填肚子。 但是近来布兰琪有点变化,变得既鲁莽又心事重重。这令克劳德既恼火又担心,有多恼火,就有多担心。好像他还有时间再多操一份心似的!有时候,她会主动打开话匣子,克劳德感觉她酝酿了很久,可是随即又突然关上。她对德国人说话越来越放肆——有时粗鲁,有时戏谑——尤其是对她的老朋友斯巴茨;她跟他肆无忌惮地调情,克劳德担心总有一天香奈儿会把妻子推下楼梯。他本人对她的这种变化持两种看法:一方面,她与德国人关系好,大家就不太可能因为她而遭殃;另一方面,克劳德讨厌看到她和他们亲近,好像他们不是十足的坏人。 当然,他猜她也讨厌看到他这样。 那天,他们在餐厅用餐(这是旺多姆广场这侧唯一对酒店员工以外的平民开放的区域;他每次穿过连接两栋建筑的长廊,都要被武装警卫搜身,很屈辱)。冯·斯图普纳格尔自说自话在他们这一桌坐下来。 他们当然不能跟他说别来打扰他们;如今,对德国人来说,没有“下班”这一概念。丽兹的全体员工,现在都是纳粹的附属员工。当然,克劳德已经习惯了富人和名人对他漫不经心,随意差遣,但在以前,他为客人服务有一种自豪感,报酬也丰厚,而且客人大多是体面人。现在,可没有自豪感可言,报酬也少得可怜。 至于体面,他们所处的这个世界可没有这两个字。 “克劳德,我的朋友。”冯·斯图普纳格尔手舞足蹈的,这个德国人似乎真的很高兴见到他。 “还有他可爱的夫人。”他补充道。脸上还挂着微笑。他喝醉了吗?“美国。现在也成了我们的敌人,德意志帝国的敌人太多了。”他对布兰琪点点头,眼睛半闭着,听起来甚至有点忧伤。 “多亏了日本佬。”布兰琪冷淡地说,一边摸着酒杯的长颈。克劳德浑身都绷紧了,生怕她会忍不住把它甩到那人红彤彤的脸上。“是他们让美国最终加入了战争。” “这么说,你之前是想让你的国家跟我们打起来喽?”他身子前倾,使劲睁大眼睛,看那样子好像只是好奇。克劳德看不透他——这是在给妻子下套吗?克劳德紧紧抓着餐刀,盯着斯图普纳格尔,在他脸上搜索答案。但他看起来似乎没什么恶意,只是有点微醺,而且一反常态,出奇地健谈。 “说起来可能不可思议,但实际上这些问题富兰克林·罗斯福并不会征求我的意见。”布兰琪耸耸肩回答他。克劳德看在眼里,不得不佩服。 冯·斯图普纳格尔哈哈大笑,他甚至乐得拍桌子。“聪明的女人!你真幸运,奥泽洛先生。我一眼就能看出来谁是幸运的男人,因为我自己也是。我的夫人,你真该见见她。她可以说和你夫人一样迷人。”这个德国人向布兰琪低下头,恭谨地致意。 布兰琪诧异地看了克劳德一眼,克劳德也一样。两个人都不知道该怎么应对他们的客人,他正在招手要侍应生上白兰地。 但是坐在旁边一桌的一名军官听到了他们的谈话,站起来,举起酒杯,高呼:“敬华盛顿!我们的下一个占领地——希特勒万岁!” 布兰琪在发抖,手紧紧地抓着高脚杯,克劳德生怕杯子会被她掐断。他不能越过桌子去抓她;冯·斯图普纳格尔夹在他们中间,瞪着那个站起来的军官。然后,他也站了起来,在克劳德看来,说勉强也不为过。冯·斯图普纳格尔举起酒杯,咕哝了一声“希特勒万岁”,全场纳粹军官也都照做。 “告辞。”克劳德说着,站起来,一把拉起坐在椅子上的妻子,把她往门口推,尽管他们只喝了点汤,“我想起来明天的鱼还没订。”他鞠躬的同时,心里在讨厌自己,他似乎在高处俯视着自己点头哈腰的样子,但在这个行业几十年的习惯背叛了他;不管是不是纳粹,他们终究还是恺撒·里兹的客人。克劳德把妻子推出了餐厅。 通往康朋街一侧的长廊口站着的一个年轻的武装警卫看到他们走近,咧嘴一笑,脱下帽子。“晚上好,奥泽洛太太。” “晚上好,弗里德里希。”布兰琪生硬地回答,但随后叹了口气,停了下来,“今天收到信了吗?” “收到了!”男孩眉开眼笑,手伸进口袋,“我念给你听好吗?” “下次吧。”布兰琪任由克劳德继续拽着她,走回那条无穷无尽的大理石通道。“你急什么,克劳德?” “我……我怕你会说蠢话。” “你的意思是告诉该死的纳粹分子我觉得他们攻下华盛顿的可能性有多大?” “嗯,是的。” “哎呀,我不会的!”她甩开他的手,大步走开。他只得跑上去追她。“经你一提醒,我还真想那么做呢!”她转身大步往回走,但被克劳德及时抓住。 “你给我放开!” “不行,布兰琪,别这样,这里不行。” “为什么不行?我才不管你的宝贝丽兹,克劳德·奥泽洛!你在他们面前怎么老是一副奴颜婢膝的样子?我不管他们有多讨人喜欢——我也不管弗里德里希了,他和他们一样,不是吗,就算只是个孩子,就像——”克劳德很诧异,没想到妻子竟然伤心地哭起来。“哦,真是太他妈可悲了,克劳德,太他妈浪费了。我该怎么办?” 最后,他把哭泣的妻子带回了房间——她想进酒吧,但他不让,因为里面都是下班的军官——在自己房间里,她可以随意发泄对他、对纳粹、对所有男人的怒火和怨气。“你们一个个都跟猛兽似的,捶着胸脯,冲着对方嗷嗷叫,还不是因为你们懦弱,装腔作势,摆样子唬人罢了;我呢,就在这里坐着,啥都不做,这是不够的,绝对不够。”最后,她终于睡着了,脸上的妆花了,口红也褪色了,她的嘴看起来像是印象派画家画笔一扫出来的效果。 克劳德坐下来,擦了擦额头,放松呼吸。当然,在理论上,她说得没错——很可耻,很浪费,很可怕,男人的确就如她说的那样,甚至更糟。男人很糟,包括他自己。 但在现实中,在他们挣扎的现实中,妻子大错特错。她必须置身事外,她必须袖手旁观,为了她自己,也为了他——还有丽兹。 下次他还能扭转这样的危机,避免布兰琪像疯子一样大喊大叫,甚至把不该说的也捅出去吗?事实是他并不信任自己的妻子,尤其是当她喝酒的时候。他从来都不能像一个男人能信任自己的配偶那样去信任她,谨慎,安抚(而不是激怒),先他后己,理解,安慰,这些他从来都不指望。这种事以后肯定还会再有。一个酗酒的美国妻子落进一帮歹毒的纳粹分子的巢穴,这种易燃易爆的组合必然导致还会有下一次。克劳德的脑海中浮现出一排无穷无尽的小炸弹,只有他才能拆除。他有生以来第一次怀疑自己——处变不惊的奥泽洛先生——能否胜任这项任务。 他担心自己的妻子会给丽兹招来灭顶之灾,他的丽兹,他的战时任务,没错,他就是这么想的。他不用真的上战场去冲锋陷阵,但在他眼里,确保丽兹平安度过这场劫难,让它和它的员工好好的,活下去,这就是在上战场。 这就是他的任务,他的责任,他的职责,作为一个法国男人的任务,责任,职责。 电话铃声停了,克劳德必须响应它的召唤。他毕竟是个男人,被战争激起了他体内熟悉的渴望。 布兰琪正在戴耳环,一下子僵住了。在她还没来得及说出一个字或操起离她最近的东西向他砸过来之前,他就缩了起来——举起双臂,挡住自己的脸,迎接战争。一场古老的、生了蛀虫的战争;一出老生常谈的戏,两个演员疲倦地念着台词,机械地表演自己的戏份,而台下的观众已经睡着了。 然而,今天晚上,布兰琪似乎忘词了,她没作声。 克劳德垂下双臂。 布兰琪哼起了小调,是某出戏里的,也许是美国的,听起来有点熟悉,但也不是太熟,不然他应该知道歌词。她继续化妆,抹上口红,用纸巾吸干,做她那奇奇怪怪的动作——食指塞进嘴里,拔出来,再把手指上的口红擦掉。她说这样可以避免口红沾到牙齿上。 然后她穿上鞋,伸手去拿她的坤包。 “玩得开心,克劳德,亲爱的,向她问好,祝她开心——噢,对了,晚上别等我!” “你……你去哪儿,布兰琪?你知道我不喜欢你在街上瞎逛。你不知道会发生什么——” “那太糟了,克劳德。”她只说了这几个字,扬长而去,脸上还挂着灿烂的笑容。 克劳德竟然破天荒地不知道该说些什么。他不知道这出戏的对白。他坐在床上,傻了。 随后,马上起了疑心:她说“别等我”是什么意思? 他很想追上去问个究竟,或者干脆像密探一样跟踪她,就像当初那样——当初嘉理陪她在巴黎到处转,他就悄悄地跟在后面——但不行,有人在等他。 他洒了点古龙水,整了整领带,梳理了一下胡子,打开壁橱,从一件外套口袋里掏出一本笔记本。克劳德锁上房门,走下弧形楼梯,瞥了一眼弗兰克·迈耶的热闹的领地——这是自结婚以来头一次,他希望看到妻子坐在她的老位置,弯着胳膊肘。 她不在。 弗兰克·迈耶也许知道她在哪里。克劳德朝红木吧台走过去,可走了几步,又停下来。绝对不能向弗兰克吐露自己的婚姻烦恼。毕竟,严格来说,弗兰克算是他的手下。不,绝对不行;有时候,他和布兰琪吵起来,声音大到墙都挡不住,已经够糟了。 于是,克劳德转过身,推开门,走出了酒店。他也是不得已啊。 因为有人在等他。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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