莉莉回来了。

连同一束紫罗兰送过来的，还有一张便条，约她在花市的一张长椅上见面，但没有指明是哪个花市。布兰琪只熟悉巴黎圣母院附近西岱岛上的那个花市，这一天下午她要去的就是那里。但首先，她决定折磨一下丈夫，让他这一夜都不好过。哦，天哪，他那表情！她不知道自己是怎么了，有什么小鬼给她吹了耳边风；她只是很开心自己这么做了，她觉得早就该这么干。干吗不像他折磨她那样折磨一下他呢？

为什么不让那个混蛋相信她也有情人呢？这样想对他有好处。让他这样想对她有好处。她并不是没动过这样的念头，她以前也想过干脆也去找个情人算了。

只不过她狠不下心来。因为她不得不承认，丈夫在有些方面她是爱的。与法国人不同，布兰琪从小就认定爱与性相依相存。这是她从来都没能打破的习惯，她身上的清教徒气质太强烈了（在克劳德看来，所有美国人都有这种气质）。

但她喜欢他在她面前，在所有人面前，都能保持仪态。即使那一天他休息，只打算和她一起坐在公寓里看看书，他也会刮一刮胡子，往脸上喷点古龙水，头发梳梳好，收拾得衣冠楚楚，无可挑剔，就只为了她一个人，这让布兰琪不得不感动。

她喜欢他先检查一遍信件，生怕里面有什么东西她看了会难过。她喜欢他在做爱前把她安置在床上的做法：他必须先把枕头抖松，把床单理平，然后再小心翼翼地把她放上去，如同一位艺术家在为一幅已经完成的画作挑选最配的画框那般谨慎。她喜欢他先满足她的需要，让着她。

她喜欢他看书时的样子，甚至只是慢慢地，舔一下手指，十分小心地翻页，他总用他那漂亮的皮革书签（这套书签上压印着他的名字），他还有一本特别的页边镀金的皮封面笔记本，用来做笔记。说实话，看他阅读，有时候布兰琪会联想到他做爱的样子。她从来没遇到过这样的男人，只是翻翻书页，就能让她兴奋起来。

她爱她的丈夫，见鬼。但这并不意味着她心里就没有胜利的快感，不享受让他为她疑神疑鬼的这种滋味。

然而，她在过塞纳河时，已经把丈夫抛到了脑后。她迈着坚定又阳刚的大步，急匆匆地走在那个漂亮的小市场里。市场里到处都是鲜花和关在笼子里的鸟，大部分都是鸣禽，披着明艳的蓝色羽毛，还有黄色的。布兰琪虽然怕鸟，可还是觉得它们很可爱，她在美国从来没见过这样的鸟。它们不总是在鸣唱，也不总是显得很快乐，但这些摆满桌子和挂在杆子上的笼子，给人的整体印象还是很赏心悦目，很“巴黎”。

她选了一条靠近河边的长凳，面向市场。没过多久，布兰琪就看到她了。她在人群中飞奔，还没到布兰琪跟前就哈哈地笑起来。她身上的衣服还是沿袭她一贯的穿搭风格——乱搭：方格围巾胡乱缠着脖子，黑色蕾丝手套，宽松的绿色羊毛裙，肥大的飞行款皮夹克。

布兰琪不让自己跳起来挥手；毕竟，可能有人在监视莉莉；弗兰克·迈耶把纸条和紫罗兰交给她时暗示过这一点。当然，市场里本来就有德国兵在巡逻，他们时不时停下来挑逗在爸爸眼皮子底下照看摊位的乡下姑娘。所以，布兰琪待在原地，直视前方，直到莉莉在她身边坐下来。

莉莉伸手去抓布兰琪的手，她们的手指交缠在一起，布兰琪的心跳漏了几拍，才狂跳着赶上节拍。

她已经听天由命，认定再也见不到莉莉了。莉莉死了，消失了。她在布兰琪的脑海中，被致以悼词称颂后埋葬了。她的存在经过理论化的解释，存档了——她只是布兰琪在船上遇到的一个女人。一个让布兰琪哈哈大笑、有趣的、奇怪的小家伙，仅此而已。她们认识的时间很短。当然，是会有这样的人——他们闯进你的生活，照亮你自己都意识不到的某个阴暗角落，然后就消失了。真正的默契很罕见，但现实就是这样。

然而，现在莉莉回来了，布兰琪无法抑制内心的喜悦。不必说就能心领神会，这种罕见、珍贵的默契，她以前根本想象不到。因为只看了莉莉一眼，布兰琪就知道，会有好事，至少是让她激动的事。布兰琪需要这个。她和英国飞行员的那场冒险过后，她一直坐立不安——没错，她把这当成一场冒险，一次胡闹，她试图在心里和头脑中淡化它的危险程度。

但那并不是胡闹。她做的事的确很危险，很重要。她很勇敢，很有谋略。她救了一个人。

她渴望再来一次。

那个不可思议的下午过后，她就一直在想，如何才能真正参与抵抗军——人们背着德国人已经开始这么叫。那天，弗兰克·迈耶难得休息，她甚至为这事去皇家宫殿附近的一家咖啡馆里找他，可还没等她说完一句话，他就举起手让她不要再说下去。

“不行，布兰琪。”这个大块头男人说，“我很高兴能帮到你——那次。但如果克劳德发现我再把你牵扯进来，他会趁我睡着的时候杀了我。你知道为什么。”

“是的，可——”

“布兰琪，我不羡慕你。我知道你看起来好像什么都不缺，但你我都知道事实并不是这样。”

她感到两颊发烫；她被他的坦率弄得不知所措，只好埋头研究自己的咖啡，把脸藏起来，不让他看到自己有多受触动——终于有人看到了她，真的看到了她。有人发现了她的孤独与不安，还知道根源是什么。

“可克劳德——你丈夫是我的老板。我对他隐瞒了很多事，我不在乎。可你，你不一样，你是他妻子，他非常关心你，也担心你的安危。”

“那他的表达方式可真奇怪。”但她没有展开说。既然在丽兹发生的每件事弗兰克都知道，那他肯定也知道克劳德的夜间活动。

“我没有资格批评任何人。”弗兰克只说了这么一句，这个话题就此打住。

这并不意味着她就甘心躲在丽兹的锦缎窗帘背后，坐在场边的阴影里，看着恐怖在她周围上演。但她不知道还能向谁求助，也不知道该去问谁怎样才能再做些事。

直到莉莉又在她身边坐下来。

一开始，布兰琪以为她只会聊她去了哪里，怎么剪了这头短发，西班牙的酒是什么味道。她以为会是她习惯的那种谈话，在丽兹习惯了的那种。

所以她待了一会儿脑子才转过弯来，才反应过来莉莉跟她讲的不是观光，也不是酒店房间，而是战斗，流血，和农民一起在山洞里度过的夜晚，天上落下的炸弹，这样的奇闻逸事。她提到了一个叫“小母牛”的人，一个叫“麝香葡萄”的人。

莉莉告诉她，战斗结束后，在夜色的包围下和罗伯特在露天做爱，枪就放在身边的地上。

布兰琪觉得当死亡近在咫尺时，爱一定更甜。

现在莉莉在讲巴黎，好像是的——布兰琪得全神贯注，脑海中的画面层出不穷，她来不及应对，她跟不上莉莉的语速。莉莉一肚子的话如泄洪般往外涌，像是收都收不住，似乎这些话一直被锁在她体内深处，直到这一刻，布兰琪递给她一把钥匙。布兰琪仔细打量莉莉，突然间担心起来——她终于发现了她的朋友有多消瘦，有多苍白，终于看到了那双眼睛里燃着熊熊怒火。

现在，莉莉在说的是一个男人，他用三色旗做了个套索，在德国人进军巴黎的第二天，就在阿尔玛桥上吊自尽了。谁都没去阻止他，连她也没有。

听起来好像莉莉和罗伯特在早期就联合了学生。当普通法国公民被席卷过来的浪潮吓得束手无措的时候，他们进行了反击。

“罗伯特还好吗？”布兰琪终于受不了，不让她再说下去；这些话太吓人了。“我希望这次能见到他。上回去西班牙你走得那么急——”

“罗伯特，”莉莉打断她，“死了。”

“哦，莉莉。”布兰琪的眼睛被泪水刺痛了。她觉得自己荒唐，居然在为一个从未打过照面的人哀悼。她被自己的情绪干扰的同时，莉莉的眼睛却像洋娃娃的一样干，眨都不眨一下。布兰琪只得研究起市场尽头一只关在笼子里的鸟来。这是一只黄褐色的鸟，翅膀上有闪亮的蓝色，它在笼子里跳上跳下，从栖木跳到底板，一遍又一遍，就好像在发火。

“老早的时候，”莉莉继续说下去，好像布兰琪问了她似的，“就在卑鄙的德国人入侵之后。也许有一天我会告诉你。我祈祷他们都下地狱受煎熬。”

“我知道他们中的一些人很坏，没错，但也有一些孩子，他们不想来的，他们不像其他人那么坏——”

“他们是禽兽，布兰琪，现在外面的情况跟你在丽兹看到的不一样。在波兰、奥地利发生的事情，这里也在发生。”

布兰琪感到一阵强烈的厌恶和内疚。此时此刻，克劳德很可能在端茶送水伺候那些杀害莉莉的罗伯特的禽兽。而她——唉，今天早上她还特地夸阿斯特丽德头发漂亮。昨天她还和弗里德里希坐在一起，听他念家乡女朋友寄过来的信；她甚至还拥抱了他，因为他向她透露那个女孩还有一个情郎，是纳粹党卫军驻柏林的一名士兵，说这话时，他的蓝眼睛噙满了泪水。

布兰琪明白她必须走出丽兹。她必须看到墙外的巴黎正在发生的事。不这么做，她如何能心安理得？

如何为自己的谎言赎罪？

“看到你对我有好处，”莉莉这话让布兰琪十分感动，尽管她知道自己配不上莉莉的这份友情，“我现在又有了一个情人。他也恨纳粹，他有更大的计划，好计划。”她没接布兰琪递过来的手帕，直接用袖子擦了擦鼻子，咧嘴一笑，但她的雀斑衬着苍白的皮肤就像墨点一样。

“但他跟罗伯特还是不一样，对吧？”

“对，洛伦佐不是我的男人，他只是一个男人，有区别。”

“我还不懂吗！”布兰琪叹了口气，深有同感，她知道克劳德对她来说也从来都不“只是一个男人”。他让人抓狂，自大，占有欲强，不道德。嘉理的种种毛病，“一个男人”的种种毛病，他也有。但至少一开始，克劳德不只是这样，他还有许许多多的优点。

“来见见我的朋友，布兰琪。嗯，不是我的朋友，跟你不一样——这些人，我不像在乎你一样在乎他们，但我们一起战斗过，总会有点影响，你明白吗？”

“战争能拉近人与人之间的距离，克劳德跟我说过好多次。”

“但是，有时候我也……我也必须得忽视他们——怎么说来着？抛弃他们？必要的话，为了顾全大局，我必须丢下他们。可我不能这么对你，布兰琪。”

布兰琪看着她，目光很犀利，她不确定莉莉说的是真心话，还是出于什么目的在巴结她，因为莉莉之前的言行看不出她对罗伯特以外的任何人有一丝依恋。布兰琪怀疑，为了她所谓的大局，她甚至连他都可以舍弃。

但还没等布兰琪开口，莉莉就宣布：“该走了，现在。”

布兰琪可以抉择了，她明白；时机到了，她一直在寻找的时机。她需要喝一大口杜松子酒来稳定狂跳的心脏，抑制手掌渗出的汗。

布兰琪看看四周；一眼望去，市场上满是巡逻的德国士兵，尽管一些商贩已经开始往鸟笼上盖布，准备打烊，因为天快黑了。

她看着莉莉消失在迷宫般的市场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