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八章

克劳德
1942年秋

丽兹酒店的女主人  作者:梅勒妮·本杰明

克劳德强作镇定,踱出酒店,来到街上。天色已晚,但时间绰绰有余。于是,他拐进了一家咖啡馆,叫了杯葡萄酒,佯装看报纸——报纸上全是纳粹的宣传和谎言——其实心里一直在琢磨妻子的反常表现。她去哪儿?为什么这么平静,这么漫不经心?她也有情人了?这怎么可能?这么多个月,她不是一直待在丽兹,待在他的眼皮底下吗?

不,当然不可能。她是他的妻子。绝不可能,不可想象——

那克劳德为什么会想呢?

这酒他几乎一点都咽不下,胃里在翻腾,但他觉得还是得做做样子,于是喝了酒,付了钱,朝几个也出来转悠的丽兹的客人点点头。“天气真好,很适合出来走走,是吧,奥泽洛先生?”“是啊,今年秋天到目前为止最好的天气。”他继续溜达,想让自己冷静下来,甩掉杂念,因为他得保证能履行自己的职责,这至关重要。

路过的士兵向他脱帽致意。对这些侵略者表现出来的礼貌,克劳德还是很震惊。他们还在继续展示礼貌,看得出来是在刻意避免冒犯民众,但这一切都是作秀;他一直在等待——每个人都在等待——等那只鞋落下来,等纳粹露出真面目,尤其是在那场令人发指的犹太人主题展《犹太人与法国》举办之后。

克劳德信步横穿塞纳河,来到左岸,这里不像右岸那样到处都是德国兵。他朝先贤祠走去,从卢森堡公园穿过去。公园里人头攒动,到处都是情侣、妈妈和孩子。旋转木马依然在转,台上还有乐队在演奏。只不过是一支德国军乐队在演奏啤酒馆音乐,嗡啪啪,嗡啪啪,吵得震翻天,气势汹汹地攻击他的感知力,更别说耳膜了。

尽管如此,克劳德还是惊叹,在阳光下,即便只是微弱的阳光,世界可以显得多么祥和。夜晚,当然是另一番景象了。

“晚上好,我的朋友!”一个年轻人向克劳德招手。他坐在户外一张靠窗的咖啡桌旁。这个位置离火盆不远,所以他把手套放在外套口袋里。克劳德走近时,年轻男子站起来,克劳德主动跟他行了贴面礼,两边脸各一下。

两个女人已经坐在那里,一个金发,一个黑发,两人都莞尔一笑。照克劳德的品味,她们脸上的油彩涂得有点过重,但那喜形于色、开怀大笑、动辄脸红的样子还是很吸引人,很引人注目。他也跟她俩行了贴面礼,在金发女郎旁边的空椅子上坐下来。

克劳德仔细打量了一下年轻男子。这个叫马丁的家伙,他有一种放荡不羁的气质。克劳德又被激发了好奇心。他帅得丧心病狂,一头黑色的鬈发,一双绿色的眼睛,穿衣打扮很有派头——脖子上总是扎着一条丝巾,像个飞行员——方圆一英里内所有女性都无法抵挡他的魅力,不由自主地被他吸引。克劳德本人没从女性那里受到过这种程度的关注,即使在他年轻时也没有。可他有种,敢承认自己嫉妒这家伙,尤其是他还比自己至少年轻十五岁。克劳德庆幸布兰琪没有理由见他。

点咖啡时,克劳德发现自己又在好奇马丁在战前是做什么的。(他对两个女人没有这样的好奇心,即使此刻金发女郎正依偎着他的肩膀,把玩他的衣领。)

克劳德知道,马丁没有一个固定的家;当然,他也没有理由去求证。这方面的细节他们都不让对方打探,尽管马丁很清楚克劳德在丽兹的身份,当然,他还对布兰琪的情况很了解,也不知道是怎么打听到的。这是克劳德的谈判筹码。

“我很好奇,马丁。”克劳德决定问问他,因为在这几个月里,他们已经喜欢上了对方,至少克劳德自己这么觉得。这不仅仅是因为他们在一个不寻常的时期成了商业伙伴。不,即使以前就认识他(像所有巴黎人一样,克劳德把他的整个人生,他对人和事的看法,都划分为德军入侵前和入侵后),克劳德相信,自己也会成为马丁的朋友。克劳德欣赏他这位合作伙伴的头脑,时刻保持运作,任何棋局都能预见到后三步棋。他处世机敏,连最小的动作——比如此刻正在招呼侍应生加咖啡这种动作——都别具一格。

“好奇什么,我的朋友?”马丁身子后仰,靠在椅背上,椅子的前脚翘了起来。他冲着旁边一桌的两个女人一笑,勾魂摄魄,纵使这边的金发女郎和黑发女郎——一个叫西蒙娜,一个叫米歇尔——不高兴的样子都摆在了脸上。那边的两个女人立即咯咯咯地傻笑起来。

“你以前是做什么的?”

“克劳德,克劳德,你知道规矩的。”的确,他知道,不打听私人问题。除了克劳德,在座的每个人都没有过去。

“克劳德,”西蒙娜对着他的耳朵柔声细语,“你是个淘气的孩子!”她捏了捏他的大腿,这举动并不令他反感。

“是的。”克劳德对她笑了笑,仿佛对面是一个烦人的熊孩子,“但是你得由着我。我喜欢研究人性。必须得这样,职业需要。再说了,你们对我倒是挺了解的嘛。”

马丁叹了口气。他摆正椅子,身子前倾。餐厅里的灯光把他那头鬈发映照得像个光环。周围的人都在聊天。听得到法国音乐,一段很老的录音,密斯丹格苔唱的《我的男人》,咝咝沙沙的,听起来很单薄,但好歹是法国歌。你甚至可以差不多说服自己相信这是一个典型的巴黎秋夜。空气中有一丝渐渐稀薄的暖意;花盆里的天竺葵开始凋谢,绚丽的红色和粉色在黑色熟铁栏杆的映衬下已经没那么鲜艳,醒目。

这是一个典型的巴黎秋夜,直到你反应过来一张张咖啡桌旁点缀着灰绿色的制服,而穿这制服的德国兵正操着他那难听的母语在聒噪;直到你发现街道上完全没有机动车的影子;直到你仔细看那靠在栏杆和街灯柱上的自行车,发现橡胶轮胎已经补了又补;直到你留意到每张桌子上都有一本配给票证簿,每一张法国人的脸上,时不时闪现惊慌的神色,仿佛刚从梦中惊醒,一场美梦,醒来就忘了。

“克劳德,好吧,公平起见,我的朋友。你当真想知道?”

“是的,想知道。”

“他想知道。”马丁脸上笑开了花,向西蒙娜和米歇尔又重复了一遍。两个姑娘咯咯地笑起来,摇了摇头。

“马丁也是个淘气的孩子。”米歇尔说着会意地挤了挤眼睛。隔着两张桌子的一个德国军官目不转睛地盯着她,见他这么明目张胆,她也向他挤了挤眼,那个醉得目光呆滞的年轻军官脸红了,移开了视线。

“是的,我以前是。”马丁承认。他靠到椅背上,点燃一支烟,吸了一口,吐出两个烟圈,哈哈笑了几声。“我以前是个舞男。”

“舞——什么?”克劳德差一点把刚端上来的咖啡给打翻了。侍应生笑着走开了。

西蒙娜和米歇尔也笑了,笑得爽朗清脆,如喜鹊一般;周围的人纷纷转过头来,但克劳德知道,他们只看到这两个光彩照人、喜气洋洋的美女和她们帅得勾魂的男伴;克劳德在他们眼里不存在。当然要的就是这个效果,尽管这可能会伤他自尊。

“舞男。”马丁耸耸肩重复了一遍,“出钱就可以买我,我被人买过——哎呀,我的朋友,现在也可以买我,嗯,女士们?”他对坐在旁边那一桌的两个女人挤眉弄眼;逗得她们又脸一红,眼睛看向别处。“大部分是有钱的女人。我去过你的丽兹很多次,但是你从来没注意过我。我总是挽着某位夫人的胳膊,某个浑身挂满珠宝的胖太太。你注意的只是那些夫人,你向她们鞠躬,而不是她们挽着的那个帅哥。我就是这样认识你的,我的朋友。我很了解你的名声,还有事业。”

“天哪。”克劳德为什么惊讶?马丁那么好看,那么自信。天不怕地不怕,克劳德觉得对付那些对自己丈夫常以主人姿态自居的富婆,这一点很管用。

“你不会看轻我吧,克劳德?”马丁的眼里流露出一丝焦虑,克劳德被这丝焦虑触动了。他意识到这家伙很看重自己的好感;他感到很荣幸,当然啦。

“不,不,我不会的。我们以前做过什么又有什么关系呢?战争,占领——为那些足够聪明的人创造了新的机会。”

“很高兴你能这样想,我的朋友。噢,对了。”马丁从口袋里掏出一张订单。两个姑娘觉得闷,聊起了她们最近看过的电影。两个男人开始谈正事。“这个星期你消耗了多少苹果?你估计下星期还需要多少?”

“恐怕不是很多,只有两百左右。但朝鲜蓟的需求量相当大,没想到。要我说,得进三打。”

两人继续讨价还价,蔬菜和水果,丽兹的厨房需要的农产品。马丁在订货单上做记录,偶尔停下来想一想,弹掉烟灰。马丁生气地嘟囔几句,降低价格后,克劳德有时会重新考虑需求,改变主意。等他们谈完生意,早已过了宵禁,索性也不急着走了。周围的桌子还是坐满了人。

最后,西蒙娜上厕所回来,没有坐下,抓住克劳德的胳膊,把他拽了起来。

“好了,该走了。我累了,但还没有太累。”她哼哼唧唧着说。周围的人——包括一桌德国兵——都笑了起来,会意地点点头,而另外两个人也站了起来。

米歇尔贴着马丁的胳膊,叹了口气(那种咕咕的喉音),可她炫耀地兜住他的裆部,郑重声明:“这个永远不会太累。天哪,我一刻都睡不了!”

周围的人笑得更起劲了。克劳德以前就注意到,德国人很喜欢看这样的场面——法国人表现出他们认为法国人应该表现的样子:过分注重性,戏剧化。

“对了,克劳德,有一件事。”马丁扎紧围巾,在周围持续不断的喧闹声掩护下,压低声音,“我听说有很多人要被驱逐出境。刚刚开始,但消息来源绝对可靠。主要是犹太人。夜里上门抓人,成片成片的社区这样搞。”

克劳德把双手插进手套里,想让它们不要抖。他不敢看马丁,不敢看任何人。他在竭力控制表情。“谢谢,告诉我这个。”

“我只是觉得应该让你知道。”马丁突然转过身,弯下腰去亲吻其中一个还坐在他们旁边吃吃傻笑的女人;米歇尔气得大叫。那个女人倒吸了口气,脸涨得通红,眼睛闪闪发光。

他向她挤了挤眼,又向克劳德挤了挤眼,然后漫不经心地挥了挥手,和米歇尔手挽着手消失在夜色中,这黑沉沉的夜色让人有一种不祥的感觉。这会儿还没有灯火管制,但街灯已经灭了,只有咖啡馆里透出来的灯光洒在街道上。

克劳德小心翼翼地绕过桌子;西蒙娜紧紧挨着他,一头金发靠在他肩上(这一点也不令他反感)。他们漫步在昏暗的街道上,仍然缠在一起,穿过阿尔玛桥,朝蒙田大道走去。大街上静悄悄的,空荡荡的。

尽管克劳德在思考,衡量,盘算,但对这个金发尤物散发出来的魅力并非无动于衷;西蒙娜闻起来像紫丁香,头发柔软而有光泽。像如今绝大多数巴黎人一样,她的衣服也旧了,缝了又缝,补了又补,但很干净,很称她,衣服上还有一些小点缀——丝花、水钻别针、从其他衣服上拆下来的花边。这姑娘没穿尼龙袜——现在很少有女人穿——但她用眉笔在光腿背后画了条接缝线。她终究是个女人,温柔、顺从、懂事的女人。

他们走到了奥泽洛家所在的那幢公寓楼外。克劳德抬起头,看见窗口透出来的灯光。他微笑着转向西蒙娜——她有一双蓝色的眼睛,脸上有一颗用铅笔画的美人痣,克劳德觉得多此一举——就在这时候,一名德国士兵从他们身边经过,胸前挎着步枪。

“快点,不然就进去。”士兵凶巴巴地爆出一串德语,“已经过了宵禁了,你们这两只青蛙佬。”

两人都僵住了;然后,西蒙娜转向德国人,抛出她那明媚的笑容,甩了甩闪亮的头发,扭了扭腰胯。

“要不你也一起来,嗯?”

士兵停下脚步,结结巴巴,话都不会说了,步枪差点脱手。西蒙娜哈哈大笑,一把抓住克劳德的胳膊,闪进了大楼,而那个德国人还在结巴。

“送他点谈资。”西蒙娜一边说,一边跟克劳德往楼上走,“他短时间内不会忘记我的。”

说实话,克劳德还是有点怔怔的,他真怕德国人会接受西蒙娜的提议,所以紧张得只会点头,而那姑娘——满不在乎,活泼,勇敢——唠叨起了她明天的计划:修补一块破手帕;和女朋友见面吃“午餐”,其实就是喝点稀汤,或许再加一片面包皮;排队买肉——要是有一块厚切菲力牛排,什么她不舍得拿出来换啊,当然,这不现实,她唯一能指望的就是千万别是狗肉或猫肉……

他跟着她上了楼,进了房间。

脑子里一直在琢磨妻子今夜会睡在哪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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