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章

克劳德
1943年冬

丽兹酒店的女主人  作者:梅勒妮·本杰明

丽兹每天都有人消失不见。上午开员工会议时,有谁不在场,一目了然。大家脸色苍白,目光闪躲,不敢在一个人身上逗留太久,脚动来动去;也许还会有清洁女工哽咽着低声向圣母玛利亚祷告。克劳德已经明白,这种时候不能问有谁知道为什么某某没来。

没人知道,什么都不知道,可明明却什么都看在眼里,听在耳里。这就是近来巴黎的情况。

有时候,过个一两天,失踪的员工会在一阵欢呼声中出现。“来瓶香槟。”克劳德会大喊一声。然后就有人从别处——德国人不知道的某个储藏间——拿来一瓶酒。有时候,这个员工会有新鲜的瘀伤,皮开肉绽的伤口,这种伤口很快就会硬化成深深的伤疤。有时一条手臂吊着三角巾,有时一只手缠着绷带,少了几根手指。

在接下来的日子里,克劳德会特别留意这个人。他把所有可以当毒药用的东西都锁进自己的办公桌;睡觉的时候,钥匙就放在枕头底下。不能让一滴碱液无意间混进汤里送到长廊另一头去,也不能让一片毒芹夹在沙拉叶里。克劳德就怕有人这样来报复,太蠢了——干掉一个纳粹分子,他手下有多少人要因此遭殃?他得尽全力保护这些人,他的人,因为这是他的丽兹。他们私下里做什么,他不想知道,也不想去管。

然而,有时候,失踪的员工并不会回来。他们已经学会了再等等——一周,或许两周。之后,克劳德会找人顶上。

但他会写下失踪者的名字,名单就放在抽屉里;这个抽屉里,他还存放着所有有毒物品和弗兰克·迈耶给他搞到的一把左轮手枪。为什么要这么做?也许他隐隐约约有个念头,等——等这一切都结束后,如果真的能结束的话,再去找他们。但或许,只是需要通过记录他们失踪来标记他们存在。

冬季赛车场那场悲剧发生后的几天里,这份名单又变长了。在克劳德看来,这是个特别黑暗的日子,因为是法国人干的,不是德国人。他们抓自己人,这是头一回,没人能让克劳德相信这是为了保护全体民众。法国人抓法国的犹太人,有些是新移民,有些是几十年前就过来的,来寻求庇护,寻求更好的生活。他们抓捕从其他国家移民过来的已经成为法国公民的犹太人。他们拽起小床上的幼儿、怀里抱着婴儿正在哺乳的母亲和抱着布娃娃蹒跚学步的幼童。主要是妇女儿童;男人早就被带走了,只不过没这么明目张胆,他们被关进了德国人说是专门制造弹药和战争物资的劳工营。

那么,这些妇女和儿童又会对他人构成什么威胁?他们蛰伏在阴暗中,苦苦等待亲人,已经够惨了。说来可笑,阴暗的生存空间里唯一明亮的东西,竟然是他们衣服上那枚黄色的大卫之星。为什么要把他们从阁楼、储藏间一样的蜗居和单间公寓里拖出来,塞进玻璃圆顶覆盖的室内赛车场,别说吃的,甚至连个粪坑都不给他们?这是法国警方干的,他们的警察和警长。他们开的卡车,他们敲的门,他们把着枪,他们把这些可怜的人推进了这间温室。温室成了地狱屋。他们被关了五天,缺水,不透气,看不到希望,活下来的人又被带到德朗西、博恩拉罗朗德和皮蒂维耶的集中营,或者还有其他什么不知道的地方。

谁下的命令?巴黎城内,只需要当看客的那部分幸运儿,街谈巷议,都在问这个问题。丽兹酒吧里的人也在聊。弗兰克·迈耶坚持认为是维希政府;另一些人说不是,肯定是纳粹,他们逼迫维希干的。克劳德认同弗兰克的看法;他知道反犹太主义在法国文化中根深蒂固。他跟他那一代的其他人一样,是在德雷福斯事件的教化下长大的。

那天,丽兹失去了十名员工,他们都可靠,勤劳,大部分是女性。他们再也没有回来。

德国人满意地笑了,他们举起杯子,庆祝这场胜利。阿道夫·艾希曼跑到丽兹来跟斯图普纳格尔一起幸灾乐祸。艾希曼这家伙,光是听到他的名字就已经让人毛骨悚然。他们坐在露台上。这是7月,非常美好的一天;克劳德永远都不会忘记那一天百合盛开,空气中弥漫着玫瑰花香,蜜蜂嗡嗡叫着在花丛中流连。他们又笑又唱,兴高采烈,因为就如艾希曼说的,“想想看,今天的巴黎比昨天少了一万犹太人”。

“空气都感觉纯净了些。”冯·斯图普纳格尔附和道。

克劳德在一旁看着,招呼他的时候就一个箭步迎上去。他点头哈腰,他招呼侍应生给他们上鱼子酱,添香槟。

尽管艾希曼很高兴,但巴黎还有犹太人。在这里出生的犹太人留了下来,有时候他们也会离开,只是没有那么明显——不是大白天的传唤,而是午夜的敲门声。但是现在,巴黎的每一个犹太人都有一颗星,都在盖世太保[盖世太保是德语“秘密国家警察”(Geheime Staatspolizei)的缩写Gestapo的音译。它在成立之初是一个秘密警察组织,后加入大量党卫队人员,一起实施“最终解决方案”,屠杀无辜。——编者注]总部有一份案底。没有人是安全的。别傻乎乎地以为他们会对犹太人就此收手。克劳德雇用的那些气质柔弱的男孩,阔太太们最喜欢的那些人,下班后在翻领上插着绿色康乃馨的那些人,他们会怎么样?那些有残疾的人呢,比如格里普(弗兰克·迈耶还以为克劳德不认识这个人,他当然认识,格里普瘸了一条腿)?那些留下来的为数不多的美国人呢,比如布兰琪?

布兰琪和克劳德第一次看到黄色的星星时,他们在半道上停下了脚步。是的,他们知道这道法令,但在印象中,那只是个概念,难以想象。他们甚至还开玩笑——香奈儿会不会独出心裁,设计出一颗别致的黄星,高价售卖?直到那天他们在一家咖啡馆愉快地享用完午餐后,在回家路上亲眼看到。

这是为了让布兰琪远离莉莉,克劳德的其中一项计划,因为,天公不作美,这个女人回来了。克劳德是这样分析的:假如多花些时间陪布兰琪,也许她就不会找莉莉来陪她了,当然也只是“假如”,因为他确实抽不出时间。莉莉会把妻子带坏。两人凑一块,似乎整天整夜除了喝酒什么也不干。她们勾肩搭背,踉踉跄跄地晃进丽兹,站都站不直,嘻嘻哈哈,不知道在傻笑什么。烂醉如泥的莉莉经常得睡在他们房间里,这种时候,她蜷在扶手椅里,布兰琪在床上打呼噜,而克劳德不得不在他办公室的小沙发上熬一夜。

“克劳德,你棒啊。”有一天晚上,莉莉一边咕咕哝哝地对他说着这话,一边踢掉自己的鞋子(一双男式战靴!),在椅子上坐下来,眼睛半闭着,蜷成一团,像只猫一样。

“克劳德超可爱的,是吧,噗仔?”布兰琪说着,打了个嗝。

克劳德皱了皱鼻子,离开了这两个酒鬼。心里一直惴惴不安,怀疑她们惹了什么麻烦,因为布兰琪一喝醉就会乱说话。

他还怀疑莉莉只是个幌子,布兰琪在跟别的男人交往——哦,这乱七八糟的世界,什么都让他怀疑!

那天,奥泽洛夫妇第一次在街上看到黄星,布兰琪一把抓住他的胳膊,他也一样。其实人并不多,因为最新的法令不准犹太人在公共场所聚集,也不准他们在主干道上行走;但是,似乎目光所及之处,到处都能看到这些可恶的徽章。那儿,一名女学生的外套翻领上就缝着一颗——这件外套实在太小,很不合体。自从纳粹下令禁止犹太小孩上学以来,她就一直去不了学校,可她还是穿着校服。克劳德不禁好奇这是为什么。纯粹就是希望吗?还是恋旧?或者,只是一个孩子心血来潮的念头?

这儿,一个穿蓝色粗花呢夹克的男人胸口有一颗,他看上去和克劳德没什么两样:法国式的长鼻子,显得疑心很重;唇上一小撇胡子;指甲修得整整齐齐;每周修剪的头发,抹着润发油;鞋子擦得锃亮,每走一步,鞋面上都会映出那颗黄色的星星。

那边,一对老年夫妇,身上都有星星,他的在破旧的毛衣上,她的在史前文物般的毛皮大衣上,这件大衣旧得像是维多利亚时代的产物。他们并排坐在树荫下的一条长凳上。克劳德最近发现,犹太人往往只待在场地周边,甚至在他们可以自由走动的地方也不例外——当然,这样的地方很少,就那么几条街、几个公园和几条人行道。他们总是想藏起来,可其实在巴黎的任何地方,他们都是注意对象,躲不开别人的目光。这对夫妇坐在长凳上。他的一只手搭在她的膝盖上,护着“他的”人;她双手紧紧地抓着放在大腿上的手提包。他俩坐在那里,看着前方,世间百态在眼前演绎,怎么看怎么不习惯,这世间,让他们感觉陌生。她的手提包大得惊人,克劳德怀疑她把所有贵重物品都装在里面——旧照片、出生证明、珠宝。或许还有换洗衣服。以防万一。

对于这星星,布兰琪和他都没表达什么看法。他们没有逗留太久,啥都没说,不约而同地迈开脚步,走得比平时快,急匆匆赶回丽兹,赶回房间。进了房间,还是一言不发,爬上床,和衣躺到床单和毯子上。两人并排躺着,他搂着她,她浑身发抖,但也可能是他在抖,也可能是两人都在抖。最后,她终于开口,终于提到了那个他们始终不敢触碰的话题。

“幸亏我们没有孩子,克劳德。”结婚二十年的妻子说。

他紧紧地搂着她,只知道点头。他的妻子,他所拯救的公主,如今变成了一个令人困惑的女人,她温暖的身体充满活力,她的思想更加富有活力,她的慷慨,她的善良,她的大胆,她的恐惧,她的鲁莽,她的固执。那脾气,在名牌服装下藏得并不严实。有时,他承认,有些时候他忘了妻子是一个人,而不是一个抽象的感觉(气恼,往往是这样),一个美丽的、令人恼火的细胞群,一个软与硬、逻辑与情感的矛盾体,跟所有女人一样。

但在德国鬼子眼里,一些细胞群,一些骨和肉、流动的血液、跳动的心脏结合起来的整体,根本不是人。

“布兰琪,求求你,别再见莉莉了。”他对着她的耳朵轻声说。她的身体一下子就绷紧了。“求你了,我有种不好的感觉,我不知道她会让你做什么,但是你得小心,你一喝酒就……”

“我一喝酒就什么?”她的声音尖厉刺耳,透着怀疑。

“你会犯糊涂,你经不起这样折腾,没人经得起。”

“我们做个交易吧,克劳德。”她往外一翻身,坐了起来,捋了捋头发,还是背对着他,“只要你晚上别再电话一响就跑出去,我就不会再见莉莉。”

“布兰琪——”克劳德第一次动了念头,想要停止他的夜间活动。冬季赛车场事件过后,德国鬼子收紧了绞索,对巴黎的管控越来越严,他的夜间活动也越来越频繁,越来越令他兴奋。

现在宵禁很严,这反而令暗地里见面更加刺激。按规定,不可以聚众扎堆,四人以上就算聚众扎堆,即使是在咖啡馆和夜总会也不行。已经发生了几起针对纳粹士兵的枪击事件,结果就是民众成了报复对象,被赶到一起,被枪杀;通常是犹太人,但也不全是犹太人。

但是不行,现在,尤其需要排解压力,他每天要应付的事情千头万绪,有那么多人要取悦,从妻子到员工,还有这些“客人”,这些不速之客。他尤其需要找回恺撒·里兹的记忆,找回他克劳德自己的记忆,过去的那个他。只有出了丽兹,克劳德才能找回自己。他不会停止与西蒙娜——还有米歇尔和马丁——见面。见面讨论的已经不限于蔬菜,现在马丁还贩卖其他东西。有些东西克劳德需要,有些东西他希望自己永远都用不上,但他还是从他朋友手中接过来,有时候留着——丽兹的橱柜很大,基本上不在明处——有时候转手给别人。

不管他自认为有多谨慎,他时时刻刻都在审视自己的行为,提防失职。他很不愿意承认,自己有时候也会犯错。有天晚上,他在十点半左右去了地下室的厨房。当时有一场空袭;英国的轰炸机在轰炸城外的码头,这码头是德国人的战略要地。克劳德恰好知道,丽兹正好落在一条特殊的纬线上,借助这条纬线,轰炸机可在夜间辨认方向,飞越灯火管制的城市。要是有人恰巧开着厨房的灯……

果然,非常奇怪,虽说有灯火管制,可这里却灯火通明。要是纳粹知道了,要是他们知道了是谁开的灯……克劳德想到这里,不寒而栗。他摸了摸一个灯泡;几乎还是热的。所以不管是谁干的,肯定刚刚才离开。他好像闻到了一股熟悉的气味——也许是香水,或者是发油,但他没在意。他提醒自己得盯紧手下,他要找出是谁干的,郑重警告他(她)。

他转过身,上楼回到自己的房间。布兰琪正在脱鞋袜,气喘吁吁的——“灯火管制,灯火管制,管制个头,我费了老大的劲也摸不到路回来!”克劳德的火气腾的一下蹿上来——外面在空袭,她还回来得这么晚——气得他把灯的事忘得一干二净。很快,两个人就吵了起来,声音盖过了头顶轰炸机的轰鸣。

第二天早上,他被传唤到冯·斯图普纳格尔的办公室,接受了一通不太和气的审讯。打发他走之前,德国人警告说这事还没完。因为厨房里的灯像个灯塔一样,就在通往码头最直的路线上,从上空看,十分醒目。看来这次盟军收获很大啊。

所以,克劳德必须小心,他不能让激情影响工作,让丽兹遭殃。

自己从事的那些活动让他感到自豪,他暗自得意,却被妻子眼里的悲伤和无奈泼了盆冷水。无奈,觉得他辜负了她的期望。妻子对他很失望,对他的不忠,对他的工作,都很失望。她嘲笑他对纳粹点头哈腰,嘲笑他忙不迭地伺候他们;他无法忽视她言语间流露出的厌恶。那场空袭过后,克劳德更加卖力地讨好他的纳粹客人,甚至亲自给冯·斯图普纳格尔擦靴子,因为那家伙曾经嫌弃过擦靴子的工人活干得不好。

“克劳德,你会是个非常优秀的德国人。”冯·斯图普纳格尔满意地看着擦得锃亮的黑色皮面,对他说,“也许你可以跟我去柏林,在那里管一家酒店。”

克劳德微微一笑,说:“谢谢。那真是太好了。”

当天晚上,电话铃又响了。克劳德比平时更急迫地想去赴约。布兰琪笑了笑(近来常见的那种深不可测的微笑),在他脸上拍了一下(轻轻地,漫不经心地,几乎令他想起昔日的温情),然后就先走了。最近,她总是比他早出门,比他晚回来;回来的时候,总是语无伦次,目光呆滞,衣服上一股酒味,杜松子酒和苦艾酒的味道。而她早出晚归的同时,克劳德在做法国男人必须做的事,即使是在1943年的巴黎。

他闭上眼睛,却还能看见星星——那是她一巴掌给的星星。巴黎街头的黄色星星。

他看着表,数着时间,只给自己六十秒的时间。在这六十秒里,他鄙视这个世界,这场战争,这场侵占,这个污渍,这场灾祸,这个噩梦。怎么形容都不解恨。

一分钟到了,他关闭仇恨,把它紧紧锁进心里的一个小隔间里,把钥匙藏起来,藏在一个不用费多大劲就能找到的地方。时间到了,得走了。克劳德往脸上洒了点水,整了整领带。

然后冒险出门,走夜路去见一个美丽的女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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