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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一章布兰琪1943年冬 丽兹酒店的女主人 作者:梅勒妮·本杰明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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莉莉回来后,过了几个月,给布兰琪的紫罗兰又出现在丽兹酒店,这又是约会的信号,但这次和她在花卉市场的长凳上见面的,不是莉莉,而是洛伦佐。 “莉莉去哪儿啦?”布兰琪一边问,一边往毛皮大衣里缩;她总是忘记巴黎的冬天有多无情。 对方瞪了她一眼,她这才想起来,当初听到的关于抵抗军的第一条规矩就是“不能问问题”。 “我有东西要给你。”洛伦佐说。布兰琪捻着手上的一束紫罗兰,听他说下去。他说这很危险,他不会骗她。他们——这个没有明说的“他们”指的是谁,布兰琪没傻到要去追问——拿到了一套缩微胶片,里面有军队的海岸行动计划。德国人正在到处搜查。必须把它交给北站的联络人,那人会送出法国交给盟军。布兰琪的任务就是把东西送到他手上。她会说法语,可以扮他妻子。 她知道,自己完全可以走开。以前的布兰琪会走开。那个布兰琪曾认为跟温莎公爵和公爵夫人共进午餐是件荣耀的事(她还特地写信告诉父母,还附了张照片);那个布兰琪常常在天鹅绒沙发上蜷好几个小时,看富人、名人、痴心妄想的人趾高气扬地在丽兹走进走出,刻意显摆身上的珠宝给所有人看。 现在的这个布兰琪一声不吭地跟着洛伦佐走到另一个卖花的铺子里,他递给她一个锡制午餐桶和一张法国身份证,上面显示她是贝尔特·瓦莱里。她很认真地听他交代任务细节,明白自己只需要去给在第五轨道工作的丈夫穆勒·瓦莱里送午饭。洛伦佐给布兰琪看了一眼这个男人的一张照片,然后扔进咖啡罐里烧了——这个穆勒一脸愁苦的样子,就好像有人刚开枪杀了他的爱犬。洛伦佐递给她一身很朴素的衣服和一条家庭主妇用的方巾,他似乎直到这一刻才注意到她身上的南美栗鼠大衣。 “你看起来太他妈的丽兹了。”他气急败坏地说着,弯腰从一堆旧衣服里抽出一件布外套,外套上有一个口袋耷拉着,扯破了,“把那可笑的毛皮留下——我可以卖了它,换点钱。” “可……这是……”这是克劳德在他们结婚一周年纪念日送给她的。她还记得他当时的表情,腼腆又自豪,自豪自己凭丽兹这份薪水买得起这件礼物送她。她不舍得,这就像又要割舍一段记忆,一段正在褪色、更有温情、更有憧憬的过往的记忆——这样的记忆本来就少得可怜。 “你到底想不想帮忙?我们可以买护照、汽油、火车票,或者其他有用的东西,还有枪。我还以为你愿意战斗呢,丽兹酒店的女主人?”洛伦佐看着她,毫不掩饰厌恶和傲慢;她真想把那神情从他脸上抹掉。 “当然,拿去吧。尽量多换点钱。” 连声谢谢都没有,他只是说:“你把桶交给他后,马上就走,马上,离开那里。你确定你能做到吗?”他身体向她探过来,怀疑的目光紧紧盯着她,挑衅她。她意识到,对他来说,她是可以牺牲的,就像她的皮毛大衣一样,只是一时有用,仅此而已。 “我还可以来点花样。”布兰琪回答说。 “你确定吗?”洛伦佐皱起眉头,一脸愠色;他脱下帽子,挠挠头,东看看西看看,像是希望有什么人从花篮后面跳出来,代她去执行任务。“你明白这事有多要紧吗?你要知道,你不能跟任何人讲这事,要是被抓了,你就只能靠自己了。你不能把其他人的名字说出去,你不能说话。否则,后果自负。” “否则什么后果?” “要是纳粹不杀你,我们会。” 她强忍着没让自己哆嗦,但没说什么。 “完成任务后,别回这里。” “我该去哪儿?我的衣服——”布兰琪拍拍身上的裙子,今天早上精心打扮、刻意穿上的印花绸,“这个怎么办?” “我也会卖掉。”他呵呵了几声,嘲笑她这愚蠢的小女人心思,他站在那里,双臂交叉抱在胸前,等着她脱衣服。 布兰琪耸耸肩,真的脱了,她换上了那身装束;家务便服有点太紧,而外套又有点太大。她提着桶从帐篷里出来,停下脚步,调整了一下低低地贴在额头上的头巾。洛伦佐没有跟出来。她一个人都不认识,自个儿在市场里走,偶尔停下来看看花——主要是白英,还有玻璃下的一些温室花——她这样子,就只是一个普通的法国家庭主妇,打算花几个子来装饰餐桌。但是她每次与纳粹士兵擦肩而过,都像遭到一次电击;身体往后缩,心脏狂跳,手里的桶抓得更紧,但没人多看她一眼。于是,她开始朝塞纳河走去,朝火车北站走去。 这次不像上次,那次护送年轻的飞行员真的是赶鸭子上架,逼着她去经历一场轻率、鲁莽的冒险,她就像一个替角,突然被叫上场去演一个她没有排练过的角色。她没有时间考虑后果。 要是她再也见不到克劳德了怎么办?这个问题让她猝不及防,让她又想起了她刚刚送出的那件外套,还有与它相关的所有回忆。她意识到,她已经很久很久没像今天这样把丈夫当成一个人来看待了;他是她痛苦的根源,是她酗酒的借口,是她离家出走的原因。如果再也见不到他了,她会伤心吗? 他会为她伤心吗? 这个复杂难解的问题驱散了所有其他更紧迫、更可怕的想法。忽然,她意识到差不多已经到了车站,意识到自己拎着那个珍贵的桶在晃,仿佛这只是个手提包或野餐篮,里面没藏着法国境内每个纳粹军官都在找的那卷偷来的缩微胶片。布兰琪担心那张假身份证被她弄丢了,这下可把她吓坏了——是和自己的衣服一起留在花卉市场了吗?然后她想起来,在桶里,在格子布上面,格子布盖着三明治,三明治保护着珍贵的缩微胶卷。她拍了拍自己的脸颊,掩饰内心的恐惧,向在入口处站岗的德国人出示那张身份证。她硬着头皮直视他们的眼睛;她不能表现出紧张,不能让人觉得可疑。士兵接过卡,没怎么看,就塞还给了她,继续和他的朋友聊天。 她一踏进这个巨大、空旷、嘈杂的车站,跟照片上一样愁眉苦脸的穆勒就冲上来(咦?据她所知,他从来没见过她啊);他抓住她的肩膀,爆出一长串法语,劈头盖脸一通责骂。 “你怎么这么磨蹭,娘们?我快饿死了!我整天为你做牛做马,这还不够,你连按时给我送午饭都做不到吗?” 布兰琪愣住了,反应不过来。这家伙疯了吗?随后,她昔日的表演本能被激发了。 “你这什么狗屁老公!你敢这样对我?我是为你在打扮!” “哈!那你白费力气了。” 一群好奇的观众突然聚集起来,观看这场跌宕起伏的家庭闹剧。 布兰琪扇了穆勒一记耳光,他嗷嗷地叫起来,她揪住他的衣领,赏了他一个火辣辣的热吻。他惊呆了,手一松,桶掉到了地上。 她吓得差点大叫;穆勒也跟她一样惊恐,瞳孔都放大了。 他俩同时往下看。 桶好好的;没东西掉出来,就连湿乎乎的三明治也没掉出来。布兰琪松了一大口气,激动得一把揪住穆勒,在他嘴唇上又印了一个更热烈的吻。这次,他回应了她。 围观的德国兵爆发出一阵热烈的掌声,其中一个还高呼:“法兰西万岁!”布兰琪终于松手放开呆若木鸡的穆勒,兴奋得差一点要鞠躬谢幕,她及时控制住了自己,转过身,大步流星,扬长而去,一边扯着嗓子大骂,骂所有的法国男人和他们的愚蠢行径。 回到丽兹时,她还在甩胳膊,她咧着嘴,笑得傻乎乎的。只是隐约有点担心,自己还是有可能被抓;但她告诉自己,要抓她那也应该是在她投放情报时抓个现行,现在没事了。投放情报——这思维已经有战士、间谍的样子了。 可现在她已经回到了丽兹,在这里,她不会遇到不好的事,她可以尽情享受这快感,这刺激。她做到了,做得很漂亮。她在脑海里回放整个场面,她想起自己吻那个可怜的混蛋,把他惊得大喘气,想到这,不由得咧开嘴笑。啊,她真希望克劳德能看到!她真希望有人看到,比如—— 莉莉。当布兰琪推开康朋街一侧的酒店门时,她正坐在丽兹酒吧外的一把椅子上。布兰琪还是很高兴,但很想喝一杯烈酒,奖励自己出色地完成了任务。莉莉一看到布兰琪就哭了。布兰琪抓住她,把她拉进了酒吧,没理会周围的目光——当然,布兰琪还穿着那身破衣服,尽管她已经扯掉了头巾,尽量整了整发型。弗兰克·迈耶什么也没说,探究地看了布兰琪一眼,给她们倒了两杯马提尼。 “我跟他说过不行,洛伦佐——我告诉过他别叫你去干这个。他打发我出去瞎忙活了一场,故意把我支开。哦,布兰琪,你不该去做,你这个傻瓜。这太危险了。我要杀了他,洛伦佐那家伙!” “嘘……”弗兰克头微微一歪,歪向吧台尽头的几个德国军官——随着她俩的声音越来越响,他们聊得没之前那么起劲了。莉莉终于平静下来了。 “但你做得还好吧,布兰琪?” “岂止还好。莉莉,我真是棒极了!” “应该我去做的,但我得避避风头……我不该来这里。”她瞥了一眼吧台尽头的德国人,“但我得亲眼看到你。我不相信那个洛伦佐。他不关心别人,一点都不,不像罗伯特。布兰琪,我很担心你。” “莉莉,我能照顾好自己。我想做,我想帮忙,我想救人。你不会不给我这机会的,对吧?”布兰琪伸出胳膊搂住她的朋友。莉莉摇摇头,但抽抽搭搭地忍着涌出来的眼泪;突然间,布兰琪也哭起来,她也不知道为什么——可能是肾上腺素消退了,心烦意乱的神经又活跃了。于是,两个人埋头趴在吧台上轻声抽泣。弗兰克又推过来两杯马提尼。 “布兰琪!” 布兰琪猛的一激灵,抬起头,张着嘴傻愣愣地看着丈夫。他狠狠地瞪了一眼莉莉,这毫不掩饰厌恶的目光随后又转移到她身上。 “布兰琪,到底——你的衣服呢?”她低头看了看过于紧身的家务便服,上面的印花已经褪色,那件破烂的布外套团成一团,丢在她脚边。她心里微微一惊,内疚地回想起她就那样把自己的毛皮大衣送了人,他的毛皮大衣。 “我,嗯——” “布兰琪,她把东西洒身上了,我就给她衣服换上。她当时身上一塌糊涂——我们玩得可开心了,就像这样!”莉莉伏在她身上,举起她的马提尼酒杯,醉醺醺地向他敬酒,“干杯,克劳德!一起来玩!” 克劳德没睬她,一把抓住布兰琪的胳膊,要拖她走。“走,回去躺下。我不能让你这副样子,这里不行。” 布兰琪的酒劲还没发作,尽管她能感觉到脑壳底部已经在嗡嗡作响,视觉边缘开始模糊,她注意到一旁的德国人会意的眼神,他们正津津有味地在看热闹。太典型了,太“法国”了——吧台角落两个醉醺醺的女人,其中一个还是总经理的妻子。这就是他们所看到的,这也是克劳德所看到的。 莉莉和布兰琪——出门狂欢的两个酒鬼朋友。 她吻了一下丈夫的脸颊——一个湿漉漉的吻,留下一抹口红印,她用借穿的衣服的袖子擦了擦,没擦干净——她说:“对不起,克劳德,今天可真是要命。” 她想冲着丈夫脸上的表情挤出一个微笑,但这表情太真实了——自以为是,嫌她不争气但又死了心的样子——她头昏眼花,只得闭上眼睛,她知道接下来在很长一段时间里她都得闭上眼睛,不去面对他的嫌弃,在很长一段时间里她都得日复一日地让他失望。 让克劳德相信他想相信的——他如此迫切地认定的——她就可以瞒过他,不让他察觉自己在干些什么。如果他认为她只是个邋遢的酒鬼,一个讨厌的累赘,万一她被抓,德国人就不会去审问他,牵连他。这样她也可以把莉莉隐藏起来。 “宝宝是只熊,宝宝没头发。”她嘴里哼着,眼睛半闭着,看着丈夫脸上那种熟悉的嫌弃表情越来越深刻。她满意了,闭紧眼睛,咯咯地笑。“宝贝儿。上酒,再来一轮,记他账上!” 她听到丈夫叹了口气,走了;她伸手去拿另一杯马提尼。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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