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二章

克劳德
1944年冬

丽兹酒店的女主人  作者:梅勒妮·本杰明

就是那个女人。除了她,还能有谁?就是她,莉莉。

这个女人!这个细脚伶仃、一丁点大的家伙!是她腐蚀了他的布兰琪;妻子性格中最不负责任的因子是她唤醒的,也是她在怂恿。哦,是的,克劳德知道布兰琪喜欢喝酒,刚认识的时候他就知道。她没完没了地呼吁让女性进酒吧——除了满足她自己的酒瘾,除了喜欢跟海明威、菲茨杰拉德推杯换盏,分享故事来混日子,还能为什么?克劳德相信,喝酒能让她忘记,忘记她远隔重洋的家人,忘记她为了成为他妻子而放弃的生活和东西。但是——防御心理开始蔓延,他毕竟只是个男人——他可从来没要求过她,让她放弃那些。

况且,是她自己心甘情愿那么做的。

但跟莉莉在一起,妻子饮酒作乐的表现愈加冒失,仿佛是在主动招惹危险,仿佛现在不是处处潜伏着危险,连丽兹也不例外。

一天,他手下的经理汉斯·艾姆里格十分随意地对他说:“克劳德,我知道你——你有时工作到很晚。如果你需要我帮忙,我很乐意。我可以替你保守秘密。”

克劳德很肯定地告诉汉斯(不是德国人,是荷兰人,谢天谢地!)他误会了。克劳德怎么知道他是敌是友?怎么知道汉斯指的是他的哪个秘密?现在这种时候,你不能冒险去信任什么人,谁都是敌人,直到解放的那一天,直到他们盼望的奇迹降临,到时候一切都会大白于天下。但这似乎不太可能,至少目前不可能。

弗兰克·迈耶也让克劳德心烦。噢,弗兰克还是老样子——大块头,行事谨慎,深藏不露,从克劳德第一次看到他直到现在,他一直是这副样子,因为他是丽兹的老员工,比克劳德“老”。观察,他总是在观察,据守在那个红木吧台后面;他似乎从来没有离开过那里,克劳德有时甚至怀疑他可能睡在那里。看来,在酒店的墙外,这个来自奥地利的大块头没有家庭,没有生活。在他那身白色夹克里面,他是个谜,无论态度,还是举止,都让人捉摸不透。

然而。

克劳德对弗兰克的了解程度——其实是对丽兹每个人的了解程度——超越了他给人的印象。比如说,他知道弗兰克有各种风险副业,例如他的赌场。克劳德还知道那个小土耳其人,他的朋友格里普,是大名鼎鼎的伪造高手;有许多护照、死亡证明和其他官方文件出自他的手,是他改的,或造的。克劳德看不出来的是,弗兰克和格里普是否参加了抵抗军。

抵抗军到底是什么?它不是一个明确的群体,不像有些人认为的那样;它没有官方标志,没有会费。它没有固定的组织,时而在这里,时而在那里。一些从来没有拿过枪的人也是成员。他们把深思熟虑的谋略策动、阳奉阴违的眉来眼去、血腥暴力的杀伐手段一锅烩,目的是炸桥毁路,把整团整团的纳粹分子连锅端。有时候,克劳德认为,与其说它是行动,倒不如说是一种情绪;如果你做了什么,不管多小的事,只要让他们的“客人”不安,感到不受欢迎或者有生命危险,那么你就是在抵抗。

弗兰克在传递消息,这点克劳德深信不疑。至于消息来自哪里——间谍,双重间谍,抵抗军,盟军,德国精英(他们无法忍受数百万德国人在苏联白白丧命,开始密谋反抗希特勒)——这个,他并不知道。但弗兰克还在输送资金,这些钱本该是丽兹的,这点让他很头疼。在正常情况下,克劳德只能揭穿他挪用公款,炒了他。

但是——

钱到哪里去了?弗兰克是在为那些无力承担旅费的人筹钱让他们去美国吗?他用这钱给自己从黑市买好衣服吗?谁说得清?谁敢问?克劳德不得不放任他继续这样抽走本该属于里兹夫人的钱,因为目前唯一的陪审团其成员都是德国人,克劳德不会把他(或任何一个员工)交给他们去发落。

厨房的灯,克劳德还是不知道是谁打开的。事后,克劳德自己也受到了审查;事实上,他还在牢里待了两天。德国人对他很客气——审讯官曾不止一次在丽兹享用午宴,他是冯·斯图普纳格尔的座上宾,所以对克劳德很熟。不仅客气,还很亲切,因为克劳德总是能确保他喝到最喜欢的葡萄酒,勃艮第,还有他挚爱的主菜油炸鸡肉。克劳德接受审讯时,气氛自然很愉悦,洋溢着饭友间的亲切友好。克劳德猜想,即使是德国人也会感到为难,下不了手去折磨为自己提供美食的人。他很温和地问克劳德有什么怀疑对象,觉得会是谁开的灯。他又小心翼翼地指控他是反叛者——有份名单,来历不明,在“疑似反叛者”一栏里,有奥泽洛这个姓。那位军官说,显然很可能是搞错了,但还是得问一问。

最后这项指控,虽然很温和,却叫克劳德无法忍受。在提醒对方有多喜欢那些炸鸡肉后,克劳德毫不含糊地表明自己对反叛者的看法,这些人渗透社会,破坏社会结构,唯恐天下不乱。他提醒这位军官,丽兹从阁楼到地窖都被他自己扫荡过,所有同情这些乌合之众的员工都被清理掉了。

不审讯的时候,他就被关在一间牢房里,还没有丽兹的一个扫帚间大,但和其他人被关押的地方隔了一段距离,他不敢看他们,唯恐认出谁来。食物是猪食,天哪,他们管这叫汤!可小床很舒服。还有一扇窗,透过这扇窗,他看见了她。

这两天两点左右,他的妻子会在街对面的咖啡馆里坐下来,一根接一根地抽高卢烟,脸色苍白,神情紧张。但她就在那里,守在关押他的监狱对面。不知道怎么回事,她就是知道克劳德看得到她,知道他看到她会获得些力量。事实也确实如此。他很惊讶,因为有很长一段时间,妻子在他眼里只是个麻烦。

德国人拍拍他的背,呵呵笑了几声,威胁他(都没怎么掩饰)——如果丽兹再发生这种令人遗憾的事,不管有没有炸鸡肉,都要由他本人来承担责任。然后,他被放了出来。他出来后,取笑妻子这样“守夜”,因为他没勇气承认看到她在那里对他来说有多重要,没勇气说出自己当时有多害怕,怕这是最后一次见到她。

克劳德也没勇气告诉她,她的痛苦有多触动他,甚至令他感到意外。他很惊讶——她在,竟然会对他造成这么大的影响;而他不在,也会对她造成巨大的影响。

“看到没?”他回到丽兹时,轻快地吻了一下她的脸颊;她哽咽着突然张开双臂搂住他。“可怜的小琪——你一天也离不开我啊!”

“别自作多情,噗仔。”她说着,推开自己,往唇上补口红,“我只是想看看你的情妇是不是也会出现。”但她拿着口红的手在颤抖。

克劳德抿紧嘴唇,回去工作。

然而,当他关上门的那一刻,他听见她放声哭了出来,他也感受到悲伤袭来,就像一件沉重的发霉的大衣压到他身上。这场战争究竟对他们做了什么?这段婚姻以前也不完美,没错;克劳德可以承认这一点,承认自己的过错。但战争不是应该拉近人与人之间的距离,而不是硬生生地把他们拽开吗?那个海明威在他那本讲西班牙内战的书里,写的不就是这些东西,枪林弹雨中的爱与激情吗?

曾经,克劳德觉得他和布兰琪的故事是他所知的最浪漫的一阕;现在,他只知道一个梦被戳破的苦涩。

过了一会儿,布兰琪从大厅走出去,从他眼前经过,她去跟莉莉喝酒。

莉莉。

克劳德知道,这个人迟早会给他们所有人招来灾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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