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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四章克劳德1944年春 丽兹酒店的女主人 作者:梅勒妮·本杰明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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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奥泽洛先生!奥泽洛先生!”没有按礼节先敲门,他直接就闯了进来。这个年轻的侍应生几星期前才来。克劳德对他并不放心——没有推荐信,似乎也没有家人,出身背景一片空白——但不管怎样,他还是收下了。这小伙子年轻,体格健全,也不太笨。今时不同往日,即便是丽兹,要想在巴黎招到这样的人也没那么容易了。大多数年轻人被征召入伍,送到劳工营为德国人制造武器去了(德国人不放心让土生土长的法国人拿枪,这才没把他们送到前线去)。 “什么事?” “冯·斯图普纳格尔将军要马上见您!” “为什么?” “他不说。” 克劳德叹了口气,放下文件,朝旺多姆那边走去,向每道门口站岗的卫兵点头致意。他们腰间别着手枪,见到他并不惊慌。毕竟,他是奥泽洛先生——可以算是自己人。 最近,冯·斯图普纳格尔愈加喜怒无常——他咆哮着下令抓捕平民,把他们赶到一个地方,统统枪决,以此来报复抵抗军的行动,每遭受一次攻击要近一百人偿命。 一百个平民抵一两个卑鄙的德国人。奇怪的是,这已经渗入了巴黎人的意识,甚至谈话。就是这样。他们渐渐变得麻木,对周围的恐怖无动于衷。一个地方一旦遭到占领,就会导致这样的后果——它消磨你的意志,直到你接受邪恶,直到你连说都说不清楚它到底是什么,更别说把它辨认出来了。 冯·斯图普纳格尔转脸就变得开朗,亲切,他会邀请克劳德到他办公室一起喝一杯白兰地,弄得好像他们真的是朋友似的。这种时候,让人感觉他几乎有了点人性。 直到下一次大规模抓捕平民。 克劳德一直在尽力回避他,最近也一样,因为他喜怒无常。但既然点名叫他去,那就逃不过了—— 除非不是这么回事。因为当克劳德走到这个纳粹分子的办公室门口,被卫兵领进去时,冯·斯图普纳格尔看着他,一脸困惑。 “不,我没要求见你,奥泽洛先生。”这个德国人说。克劳德注意到今天他说的是“奥泽洛先生”,而不是“克劳德,我的朋友”。这区别很管用,克劳德立即警觉起来。 德国人的办公桌上铺满了文件,克劳德强忍着不去看,不去看那上面有没有他认识的,甚至是他爱的人的名字。 “抱歉。”克劳德鞠躬后,转身准备走。 “等等——既然来了,奥泽洛,我的茶凉了。” 哈,现在只是“奥泽洛”了。 “我马上叫人送一壶新沏的过来。”克劳德微笑着转过身——那是一种圆滑、专业的微笑。 “既然你在这里,那就你自己来吧。” 克劳德一下子愣住了;这不是他的工作,对方很清楚。这家伙洋洋得意地笑着,死死盯着克劳德,好像就盼着他争辩。但克劳德对自己说:“别惹他生气,别惹他们中的任何一个生气。如果他们在这宏伟的高墙内——在我的地盘——心情好,也许今天就不会抓那么多老百姓。” 最近有些时候,比如此刻,克劳德惊讶之余感到不可思议:自己怎么还能把衣服填得鼓鼓的,呈现出一个有结构、骨头、肌肉的躯体,明明感觉自己已经被愤怒和无助融化?在这样的邪恶充斥世界,充斥丽兹,用它的腐败污染丽兹的情况下,细胞和分子怎么还能保持结构? 克劳德发誓,等德国人离开后,他会用漂白剂把这里上上下下擦洗一遍,如果有必要,他会亲自动手;他会说服玛丽-路易丝换新的墙纸,撕掉旧地毯,买新的。一切都换成新的——水晶、瓷器、布草,甚至枝形吊灯,她那么引以为傲的东西。一样不漏,彻底清理一遍,彻底清除掉这些恶人的气味、记忆。 还有这样的记忆:他向他们点头哈腰,履行自己的职责,就像他一直做的那样。他知道,接下来他还会日复一日、月复一月、年复一年,继续向他们点头哈腰。 “当然,斯图普纳格尔先生。”克劳德端起凉凉的银罐,仿佛那是份荣誉;他捧着这份荣誉走了。 回办公室的路上,他一直在找那个叫他的年轻人,但那个男孩不见了。可是,克劳德注意到妻子坐在康朋街那边的大堂里,若无其事地在看报纸——这有点反常——一段陌生的旋律开始在他脑海里响起,充满不祥的预感和怀疑。尤其是克劳德一出现,她就放下报纸,朝大堂另一头的某个人点点头。 就是那个年轻的侍应生。他看到克劳德,霎时脸涨得通红,像受惊的野兔一样逃了。 克劳德把空茶壶递给另一名侍应生,回到他的办公室,服了两剂抗酸药,等着。 他不用等很长时间。 夜幕降临时,康朋街一侧的丽兹已经全是德国军官;警报已经发出,说抵抗军成员就藏在旺多姆广场上的巴黎丽兹的某个地方。 没过多久,克劳德就揭开了真相。年轻的侍应生很容易说服,克劳德只是给了他一杯酒,承诺提拔他,他就全招了。这小子是抵抗军的人,他说出这个的时候那副急切的样子看得克劳德直摇头——都没怎么施压,他就这么痛快地把实情吐出来,克劳德真担心这个年轻人的命运。他说有一个受伤的人需要医治。克劳德的妻子,他可爱的妻子(年轻人仰慕地说),他的好妻子,在丽兹为伤者安排了一个房间让他养伤;伤者的朋友,一个女人,陪着他。 这个朋友叫什么名字,克劳德问;其实心里已经有了答案。 莉莉,当然是她,莉莉·哈尔曼诺夫。 原来,当克劳德在酒店的另一边向冯·斯图普纳格尔点头哈腰时,布兰琪出面,让这两人以一对蜜月夫妇的身份住进了4-14号房间。克劳德打发了年轻人,拿起钥匙,三步并作两步爬上楼梯去4-14号。一气之下,他都没敲门,直接打开门,冲进房间。他后来意识到,没被当场击毙是他命大。 莉莉穿的是布兰琪的衣服,克劳德一眼就认出来了。她坐在床边,床上躺着一个皮肤黝黑的男人,光着上身,所以克劳德能看到那人腹部缠着染血的绷带。他不由自主地皱起了眉头——血是唯一洗不掉的东西,而眼下新布草又很难搞到。 克劳德闯进房间的那一刻,莉莉噌的一下弹起来,扑过去抓床头柜上的手枪。看到是他时,她哈哈一笑,放下手枪。 居然还笑! “克劳德,你把我们吓坏了,”她高兴地说,“我的天!这是洛伦佐。” 那人痛得半闭着眼睛,嘴里咕哝了几声。 “你们在这里干什么?”克劳德厉声问道。他尽量压低声音,他不知道是不是有人在监视这个房间,是不是有人在门外偷听;他尽可能小心提防,但事实是,他也说不准。克劳德怀疑职员中有几个德国间谍,不是很多,但可能有一两个,一定有。德国鬼子不会蠢到不在这边安插间谍,尽管他们坚持说这里由克劳德自己来管。 莉莉也压低了声音;她不笑了。她牢牢地盯着克劳德,跟他讲这个故事。“洛伦佐,他中枪了。纳粹也是,他们只活下来一个。我们不知道该怎么安顿洛伦佐,于是我就去找布兰琪。我们把他藏在街角一家咖啡馆里。布兰琪说我们可以来丽兹,他可以在这里休息。她还认识一个医生;他给了洛伦佐一些吗啡。我们像新婚夫妇一样办了入住手续。我们在做这些的时候,布兰琪,她……她没让你在场,她把你支开,让你去瞎忙活了一场。” “是的,我知道。”克劳德气得浑身发抖,不只是生气,还害怕。据他所知,这是丽兹第一次窝藏在逃的抵抗军成员。德国人一定在全城挨家挨户找这个人。而他就在这里,在克劳德的酒店里。 莉莉还把布兰琪也牵扯了进来。 “你怎么敢叫布兰琪帮你?”克劳德实在太生气,做不到像平常那么谨慎。 莉莉只是耸了耸肩。 “你不能相信她,莉莉。我讨厌这样说自己的妻子,但她喝起酒来那样子——我知道她为什么这样,我不怪她——但布兰琪,她像个孩子,不肯长大的孩子!你们两个饮酒作乐胡闹的样子——你们究竟是怎么卷进这事的?” 莉莉又在床边坐下来,小心翼翼地,不想惊动已经睡着的洛伦佐。 “别生布兰琪的气。都是我的错。我保证,她……她从来没有做过这种事,有危险的事。我实在走投无路了,你知道吗?”莉莉泪光盈盈,拿袖子去擦鼻子,可克劳德受不了,他不情愿地把自己的手帕递给她。 “实在没办法了。”她继续说下去。窄窄的肩膀随着抽泣的节奏一抖一抖的,大眼珠从泪池里游上来看着他,充满了悔意。“布兰琪是我的朋友,非常好的朋友,我爱她,我希望她安全。跟你一样。但我跟你有一点不同,克劳德。”突然间,她的眼睛干了,眼神透着怀疑;这变化令他大吃一惊。 “什么?” “我看懂了布兰琪,我真的看懂了。不像你。但像你一样,我不希望她受到任何伤害。我保证,不会再有下次了。” “很好。他怎么样?”克劳德不禁担心起来;洛伦佐,即使睡着了,也在呻吟。 “他会没事的,不过,不能去动他。” “得多久?” 她耸了耸肩。“两天?三天?” 克劳德踱来踱去,莉莉盯着他,那把枪还在伸手可及的地方,但克劳德根本没去管她。他在思考。再给马丁送次货——他可以给马丁打电话,说他多出两个包裹,马丁能接手吗? 这是他们几个月前设计的暗号:“包裹”是需要藏起来的人;“邮包”是需要暴露的人;苹果的量表示军队的动向;蔬菜指代德军最高指挥官。他们愉快地决定了戈林的代号——土豆。 这就是克劳德在玩的游戏。这就是他又能拿出法国男人的样子,昂起头走路的原因。这就是晚上电话铃响后他出门去做的事。他不是像布兰琪想的那样跑去见他的情妇;不,他像个情人一样急切、激动地跑去见马丁。马丁把另外几位酒店负责人也组织了起来。通过他的“生意”,也就是通过在瑞士的外部联络人向酒店供应农产品,他们得以将酒店里的情况传递给盟军。一开始,他们传递的只限于情报。 但现在已经发展到了人。好在丽兹有非常大的橱柜,德国人霸占的大多数仍在营业的酒店也一样。 两个女人——米歇尔和西蒙娜——只是为了掩人耳目(虽然克劳德怀疑她俩在没有黏着马丁和自己的时候,还在参与其他更危险的游戏,但这是马丁立下的规矩:不能问问题)。纳粹通常被这两个美艳的女人弄得眼花缭乱,不会去注意克劳德和马丁在聊些什么,无论这两个男人是坐在隔壁桌,还是俱乐部里(他们都在听爵士乐),抑或是在塞纳河边的长椅上。看到法国男人和法国女人手挽手走过去,纳粹也不觉得这有多不正常,值得去追查。 谁也不需要知道,克劳德和西蒙娜一进楼上奥泽洛家的公寓,就各睡各的,不在一张床上,她总是天不亮就走。倒不是说克劳德不能跟这个美丽的女人做爱——她已经表示过她是愿意的;而且,大多数夜晚,他确实被他们在玩的游戏和打击德国鬼子的快感刺激得欲火中烧。 但在动身去尼姆之前,克劳德在他的办公室里曾向布兰琪承诺过。在这之前,他从来没向妻子这样保证过,所以他先前的那些风流韵事算不上什么罪过。但他既然已经承诺了,就另当别论了;而她又是一个心理脆弱、情绪不稳定的女人。她觉得他还在跟别的女人上床,这确实令他挺不安的,可他又有一种怪怪的荣誉感,因为他没这么做。即使是在战争期间。 尤其是在战争期间。 看莉莉这么激动,这么疲惫,这么邋遢,克劳德做出了一个决定。 “如果你不离开这个房间,如果你在任何情况下都不打电话提任何要求,也不开门,不拉开窗帘,那你可以留下来——我可以把他送出国去疗养,如果你觉得他需要的话。我有——一些关系。” 莉莉的黑眼睛闪了一下,克劳德意识到那是因为意外。她惊讶的表情像花一样绽放在她脸上,刺激得他蹙起了眉头。 “你?你……克劳德……你?我无法……怎么……我怎么也想不到!” 克劳德挺直身板,仿佛他比实际要高得多;他俯视着这个女人。“我毕竟是法国男人,莉莉。但有一点,千万别告诉布兰琪。一个字都别说。她不可以知道——她不可以起疑心,因为不能让她有危险。有些事,我妻子的事,你并不了解,相信我。我认为你也应该离开这个国家;坦白说,如果你走了,我会安心些,因为我不能让布兰琪再陷入危险。” “我认为在某些方面你的想法是错的,克劳德·奥泽洛,你误解了你妻子,但我没资格管。谢谢你,但只要该死的纳粹还在,我们就会留在巴黎,洛伦佐和我,我们还有工作要做。” “那就三天,就三天,明白吗?三天之后,我不能再让他待在这里,我不能让员工有危险,但我可以把你们送到别处去,附近的某个地方。” 她点了点头,伸出手把洛伦佐的头发从他的眼睛前拨开。在那一刻,莉莉在克劳德眼里成了一个女人,一个温柔的女人;他不鄙视她了。 “我会送点吃的上来。” “布兰琪已经送了。” “当然。好吧,别再把布兰琪扯进来了。莉莉,你明白我的意思吗?我不允许。” “你不允许?”她似乎又被逗乐了,眯起眼睛看着他,“真的吗?” “是的,就照我说的办。” 她点了点头,开始展开一卷干净的绷带。克劳德转身要走。 “你是个好人,克劳德·奥泽洛。”她说。 他张开嘴想说点什么,但最终还是什么都没说就走了。这个女人怎么看他,对他又有什么影响?但心里分明涌起一股不熟悉的暖意,他不得不承认的确是有影响的,因为他渴望还能有女人欣赏他—— 不,不是随便哪个女人,他渴望妻子能欣赏他,像从前那样看他。 可他承受不起这份虚荣心,原因有很多,其一是他没法信任她(很遗憾,但这是事实),所以不能告诉布兰琪他知道她参与了这件事。就让妻子以为这一次骗过了他,让她开心,满足她那点小孩子的冒险心理;他觉得该满足她。毕竟,她肯定已经百无聊赖,每天只是干等,无所事事,即使在丽兹,这样的日子也会过腻。 然而。 巧的是,就在克劳德跟莉莉和洛伦佐说话的时候,丽兹又出乱子了,这次的目标是可可·香奈儿本人。小姐惹上了麻烦,被抵抗军的另两个成员给绑架了。仿佛他们在克劳德和莉莉说话的短短几分钟里就翻倍增加,他不得不好奇到底是什么突然刺激了他们。 也许说“绑架”有点言过其实。那两个人在香奈儿的套房里等她——没人会承认他们是怎么进去的,但克劳德心里有怀疑对象——他们把一个袋子套到她头上,带她去了一个废弃的仓库,对她说他们知道她和冯·丁克拉格的关系,等战争结束后,会跟她算账。 两小时后,他们把她送了回来。香奈儿的状态还好,不是太狼狈。当然,她一回来,克劳德就去拜访了,向她表示同情和遗憾,承诺尽力彻查此事——这事居然发生在香奈儿小姐身上!居然发生在丽兹!太恶劣了!太过分了! (太应该了!克劳德心里却在这样想,甚至在大发雷霆,在承诺,在安抚她时,他也在这么想。这个女人是国家的耻辱、叛徒。) 香奈儿也许被克劳德的表演安抚好了,但冯·丁克拉格暴跳如雷。他对克劳德说,他相信那两名抵抗军成员还在酒店里,德国人要逐个搜查康朋街那一侧的房间。如果克劳德不配合,他们就把门砸了自己闯进去;当然,这换门的钱得由丽兹自己来出。而且,克劳德的名字还会上一份名单,他是不会希望这份名单里有自己的名字的。 克劳德一眼就看出来了,斯巴茨是不会因为炸鸡肉分心的。 他若有所思地点着头,以找钥匙为借口拖延时间。虽然这会儿纳粹不是在找莉莉和她的情人,但他们在这里,洛伦佐还是有可能被认出来。当然,大家都知道莉莉是布兰琪的酒友,所以她也许不会有事——克劳德第一次对此(这好处)起了疑心,但马上就抛到了脑后,因为眼下还有更紧迫的问题要对付。 最后,克劳德“找到”了他的钥匙,跟着四个拔出了武器的德国士兵,走出他的办公室。脉搏在耳朵里砰砰狂跳,两只手抖个不停,抖得钥匙奏出了一段欢快的伴奏。 他无法相信,克劳德根本无法相信,在旺多姆广场的丽兹酒店里,武器都拔了出来。危险,真正的危险,在巴黎的其他地方——小巷、废弃地段、夜晚昏暗的街道——发生的那种事,第一次渗透了恺撒·里兹的宫殿的圣墙。 终于,战争真的来到了丽兹。克劳德没有完全被吓垮,反而有点欣慰。也许是欣喜?因为现在,他们都加入了战斗。 随后,这一点欣喜也被恐惧取代。克劳德从来没有敲过客人的门,唐突地把他们叫出来,不管他们在做什么。 一楼没有房间,他们从二楼开始,有条不紊地进行。克劳德敲门,门要么开了,要么不开。如果不开,他就插进钥匙,德国人冲进去,看看床底下、帷幔后面、衣柜里、浴缸里,甚至窗户外面,尽管实际上并没有阳台。他们翻箱倒柜,把丝绸衬衫、缎子睡衣、犬牙纹夹克像垃圾一样扔在地上。灯被他们打翻。毛巾被他们的脏手抓起扔进水槽。 克劳德不由自主,自动开始计算整理所需的工时,可后来还是放弃了,因为太多了,算不过来。 如果门开了,士兵们会把他推到一边,凶巴巴地盘问面对纳粹的枪管惶恐不安的客人。丽兹的客人,被人用枪指着审问;克劳德闭上眼睛,庆幸恺撒·里兹已经不在人世,看不到这一幕。 他们从一个房间走到另一个房间。在这地方,德国人之前从来没有大声嚷嚷过,而现在像狗一样在狂吠,恶狠狠地威胁、警告。在这过程中,克劳德能察觉到他们前方和后方的状况。他认为德国人没有注意到;他们太专注于手头的任务。可是他眼角一瞟,就看见那个年轻的侍应生,那个抵抗军成员,在跑来跑去(等事情过了,当然得把他炒掉——或者给他加薪;此时此刻,克劳德真的无法决定)。每当克劳德和他的纳粹狗绕过一个拐角,他都会听到嘈杂的低语声。就好像酒店的这一边突然变成了一个被踩踏过的蚁丘,所有的蚂蚁都在四处乱窜,不知道该怎么办。 他们走到奥泽洛夫妇的房门前,克劳德犹豫了一下。 “你的房间吗?”一个士兵问道。克劳德点了点头,但那人还是用步枪指着门。 “我们必须搜查。” 克劳德敲了敲门,布兰琪来应门,看到手持武器的士兵,瞬间脸色煞白。他们啥也没说,由着这些恶魔冲进门搜查他们的房间。克劳德用正常的谈话语气告诉他紧张的妻子香奈儿发生了什么事,为什么要进行搜查。她点了点头,偷偷地靠近他,张开嘴,正要说点悄悄话,告诉他莉莉和洛伦佐的事,克劳德看出来了,摇了摇头,及时制止了她。 “我不会太久的,”他说——他的声音听起来跟往常不一样,声调特别高,特别故作淡定,“亲爱的,你就待在这儿,这些人完事后,我就回来。” 布兰琪点了点头,但垂在身体两侧的手紧紧攥着拳头。为了不让纳粹看到她这个样子,克劳德把她揽进怀里。“别担心你的朋友。”他低声说。 布兰琪倒吸了一口气;她抬起眼看他,眼睛睁得大大的,带着怀疑——突然间,泪光盈盈。 “克劳德——” 他摇摇头,在她额头印了一个吻,跟在德国人后面出门时又看了一眼妻子。她看着他,终于像在看一个配得上她的男人。他已经很久没看到这种眼神了,这实实在在的证据就像武器,一柄爱的钝器,砸得他气都喘不上来。在这一刻,他知道,为了留住这个眼神,他愿意做任何事,即使是冲到纳粹的枪口前去保护莉莉和洛伦佐。 当然,他希望不用那么壮烈,毕竟他还想留条命,再度享受妻子的爱慕。这种感觉从头到脚冲刷着他,但轻柔,舒爽,疗愈了他的干渴,这种干渴他已经习以为常,甚至从未注意到他的皮肤在皱缩,干枯,死亡。 最后,他们来到4-14号门外。 “啊,”克劳德一边查看他的客人名单,一边慢慢地大声说,“一对度蜜月的夫妇。伙计们,还是不要去打扰人家了吧?”克劳德冲他们挤了挤眼睛,希望同样作为男人(他和这些纳粹分子唯一的共同点),他们会尊重性欲,不去打扰。 但士兵们摇摇头。 于是,他敲了敲门,没人应答。他把钥匙插进锁孔,那只手狂抖,他都不知道自己是怎么搞定的,试了好几次。他屏住呼吸,闭上眼睛,猛地推开门,准备迎接叫声,枪声,他不知道等着他的会是什么;他们也可能抡转枪口,指向他,让他没机会回到布兰琪身边—— 可他万万没想到,听到的竟然是笑声,德国人响亮欢快的笑声。 克劳德睁开眼睛,看到莉莉明晃晃的裸体跨在呼哧呼哧喘着粗气,但雄风强劲、同样一丝不挂的洛伦佐身上。莉莉向门口转过身来,展现出一对小乳房,引人注目,十分引人注目,克劳德一下子意识到——顿时油然而生几分钦佩——德国人甚至都不会去看她的脸,还有可怜的洛伦佐,此刻他正气喘吁吁地在用功,试图完成眼下的任务。 “干什么?混蛋!你们干什么?你们不要脸吗?想再看仔细些吗?这里——看这里!”那对乳房被她双手托着抖得直颤。最后,德国人关上了门,一阵狂笑,笑得直不起腰来。 他们没有注意到克劳德掏出一块手帕,去擦自己出汗的额头。 “啊,爱。”其中一个士兵嘎嘎地笑着说。 “这混蛋真有艳福。”另一个挤眉弄眼地说。他们聊起了家乡的女朋友,一边继续沿着走廊搜下去。 纳粹终究还是没找到绑架香奈儿的那两个人。安定下来之后,过了午夜,莉莉和洛伦佐便溜出了酒店,上了丽兹的一辆送洗布草的卡车,那名年轻的侍应生开车把他们送走了。 克劳德惊讶地发现他并不希望莉莉走,他希望两人能找个地方坐下来,喝一杯,聊聊各自在做些什么。他想要跟人说说他的活动,他的成就。这种欲望很强烈,埋在他内心深处,一直隐藏着,现在突然冲上来,他几乎遏制不住。他也想听听莉莉在做什么。从过去几天的情形来看,他怀疑她做的事比他所做的要危险得多,但是克劳德曾经当过军人,现在又成了经理,他明白并不是所有的战士都能参加战斗;为了赢取胜利,文书工作也是必要的。 但是莉莉已经走了,和她的男人一起走了,看样子他应该会好起来。克劳德第一次希望她能回来,即使这意味着还会给布兰琪招来麻烦。那么布兰琪一定知道她朋友在做的事吧?不然莉莉为什么会在遇到麻烦的时候找她?布兰琪一定——她是不是做了什么来赢取莉莉的信任? 不,不,当然不可能。克劳德警告过莉莉,不能信任他妻子。一定只是因为布兰琪住在有很多房间的酒店里,莉莉利用了这一点。 克劳德拿着一瓶白兰地和两个杯子回到他们的套房。他让布兰琪放心,莉莉和洛伦佐目前是安全的。他的男性本能想夸大自己在这戏剧性事件中的角色,但他还是克制住了,没有吹捧自己,只是实话实说。她松了口气,很感激,却没流眼泪;克劳德很意外,他原以为她至少会哭一哭。她抱住他,克劳德倒在妻子怀里,享受她的温暖,她的沉着镇定。 克劳德意识到这是从尼姆回来后他们第一次共同经历危机。他已经很久没跟她聊自己的日常了,因为怕她心烦,怕惹她生气,怕给她带来危险。 然而,今天晚上给克劳德和布兰琪创造了和解的间歇。他们躺到床上,没有冒险说话——言语会伤人,两人都非常清楚,他们很容易选择精准的言语来破坏这种时刻。他们爱对方,他们注视着对方的眼睛做爱;结束后,还在深情地热吻。这是他们回到丽兹后过的最美好的一夜。 但克劳德和布兰琪都不是傻瓜。他们都明白,这一刻不会持续,只要德国人还在丽兹,还在巴黎街头巡逻,抓捕,屠杀,攻击,密谋,策划。 然而,无论是此刻在大床上辗转反侧的冯·斯图普纳格尔(脑子翻腾着暗号和清单,试图说服自己他是在为家人、为德国,做正确的事,他和一起参与密谋的同伴没别的办法,如果想要保住祖国和当前占领的地盘,就只能这么做,因为元首疯了:他太贪婪,太无情,过于极端利己),还是怒气冲冲、像刀片一样的香奈儿(她在自己的房间里踱来踱去,抽着烟,谋划自己的未来,她刚刚瞥见的未来——要是德国战败,怎么可能……还是有可能的),还是在送洗布草的卡车上颠簸的莉莉和洛伦佐(车子沿着鹅卵石街道缓缓前行,他呻吟着,偶尔转过头冲着她咧开嘴得意地笑,毕竟可以算是随机应变,化险为夷了,但他怎么都想不到她此刻心里在想的,不是他,而是罗伯特——她这样豁出命去保护的应该是那个男人,那个男人,她肯为他挡子弹,心甘情愿,毫无怨言),还是此刻在郊外一幢楼里的一间房里的马丁(米歇尔已经被他打发走了,他坐在椅子上,独自喝着苦艾酒,品味这孤独的滋味:这么多人想爱他,却连试都不敢试,于是他天天冒险,就为了感受些什么,随便什么),还是在同一张床上熟睡的布兰琪和克劳德(自从德军入侵以来,这是第一次,他们敢在被窝裸睡,没觉得非得里里外外穿整齐不可,以防夜里恶魔到访),谁也不知道—— 谁也不知道,结局的序幕——不,引用英吉利海峡对岸某人的话,是“序幕的结局”——正在远方的海岸上聚集。 登上运输船,爬上轰炸机。 准备自1940年以来第一次踏上法国的土地。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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